孫寧一覺醒來已是滿世界的陽光。
初來乍到，上半夜睡不著，誰知後來卻睡過了頭，匆匆忙忙地洗了把臉便去上課。由於不熟悉地形，又和「大部隊」失去了聯繫，便在校園裡奔波，一遍遍地詢問。終於趕在上課鈴響之前找到了上課的教學樓。
教學樓灰白的牆壁上爬滿了一簇簇碧綠的爬山虎，掩去了這座舊樓風吹雨打的印跡，但中式樓頂的琉璃瓦上卻長滿了大片大片的青苔，讓孫寧覺得這座樓到了風雨飄搖的暮年了。
大教室裡坐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像開批鬥大會的一樣。孫寧不認識他們，但他知道以後要和這些人一起生活四年。他很想看看他們的面孔，聽聽他們的聲音，但他們一個個都聚精會神地聽課，沒有一個人回頭，也沒有一個人說話。
孫寧忽然覺得自己很孤獨。看著講台上指手畫腳的老師，感覺離自己很遙遠，便放鬆了自己，開始想那個遙遠的城市和那個城市中熟悉的一切……
孫寧屬於那種刻苦型的人，他沒有因自己跳過了龍門而忘乎所以。可是，畢竟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因而更能體會到成功後的那種沉甸甸的感覺，那份喜悅之中是浸著淚水的。當置身於校門口那些指指點點，滿臉羨慕的人群中，看著那鮮紅喜報上自己的名字時，他怎麼能不自豪呢？「勝利者總是微笑著撫摸過去的創傷。」是的，他現在只有喜悅，而忘卻了備考時的煎熬。當他接過通知書的一剎那，他週身的血液沸騰了，十年寒窗苦終於得到了回報和肯定！「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那種狂喜之情一瀉千里的豪邁，同樣也在孫寧的心中湧動。
人逢喜事精神爽。孫寧騎著單車穿行在回家的路上，感覺自己昔日瘦弱的身材高大了許多，不由得又將上身挺了挺，拔苗助長嘛。自行車很平穩也很富有彈性，「坐奧迪車也不過這種感覺吧？」孫寧暗想。揚眉吐氣的日子就是不一般！不過，他忽然憐憫起范進來，不容易啊，范老頭苦讀幾十載，到頭來中了舉人卻也瘋了！孫寧心裡不由得掠過一陣寒意。「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幾千年的科舉不過是重複證明這條公理而已，自己算什麼？不過是個新時代的范進，是個成功而精神仍然正常的范進，如此而已。
一想起幾個星期前那種疲於奔命的日子就讓他不寒而慄。
早晨，對窗ABC；中午，伏案XYZ；下午，迎接九大行星；夜晚，歡送排列組合。每天，頭腦混亂不堪，有不等式和雙曲線的較量；有語法修辭和長江黃河的衝突；有ENGLISH的詠歎；有解析幾何的低吟；有代數的吶喊；有歷史的呼喚；有地理的仿惶……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卻得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複習資料中去。終日的疲勞大戰搞得頭昏腦脹，兩耳轟鳴，精神不振。終於出現了神經衰弱症狀，便嚇得終日蒙頭大睡，談書色變。但躺在床上仍不得清閒，排列組合的的爭吵，鴉片戰爭的硝煙，大西洋上的風景……弄得白日做夢，精神恍惚。無奈，披衣下床，打開窗戶，對空高歌：「大學，你這樣一個女人，讓我歡喜讓我憂，讓我平添許多愁！」
懼往矣！不管是騾子是馬，終於闖過了鬼門關，結束了苦行僧似的生活。可是，那些被擋在分數線外的同學，又該是怎樣的境遇？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達爾文老先生的進化論真是歹毒啊！可老先生是無辜的，他只不過把這條規律總結出來以警世人而已。恨誰呢？似乎又無從恨起，恰恰是高考把你從蟲演化成了龍！
這樣想著，等回到家裡，孫寧心中成功的喜悅已蕩然無存了。彷彿自己是一個在槍林彈雨中倖存下來的英雄，掛著軍功章卻倍感慚愧，因為自己的許多戰友都已永遠地安息在那片被鮮血浸透的焦土中了。考場如戰場麼？心中有一種深深的壓抑感糾纏著，讓人欲罷不能。
可是，這張普通的通知書，在老爸那裡卻變成了一本極其耐讀的世界名著，令他手不釋卷，每天都要戴上老花鏡仔細研讀，臉上掛著美滋滋的笑容。好像這不是通知書，而是發給他的榮譽證書，嘉獎他教子有方、勞苦功高。雖然還要掏一筆數目不小的學費，可他毫不在乎。每天都要美美地喝上兩蠱，臉色紅潤地走在街上，鄰居見了便說：「老孫，行啊，家裡出兩個大學生了。」「哪裡，哪裡，湊合著吧。」走起路來，愈加意氣風發了，比當年姐姐考上大學還高興。
通知書一到手，便如手持尚方寶劍，真是來去自由。家裡人不再像從前一再盤查，亡國奴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終於翻身做了主人，孫寧便如魚得水，整天去街上遊逛，不過可不是盲無目的，而是目標明確，目標便是那個讓他魂不守舍的楊楊。
楊楊是他高中的同學，和他非常要好。上操的時候，偷偷看上兩眼，就夠陶醉好幾天的。晚自習累了，也溜出來在校園裡說笑，星期天還陪她逛過街，看她買東西……填高考志願時，兩人悄悄商量好，第一志願填同一個學校。誰知，錄取的時候卻被人棒打鴛鴦，氣得孫寧罵了幾天那個該死的「法海」，卻也是無可奈何。
一想到楊楊，孫寧便不由得激動起來。
不好，老師走過來了。他只好悻悻地收回思緒，裝模作樣地翻著課本。
一股讓人倍感親切的香氣若有若無，絲絲縷縷地飄襲過來，和新翻的泥土一樣清新，和豆麥花一樣芬芳。孫寧下意識地喚了兩下，東張西望地尋找香源。他的目光停在了前排一個秀氣的女孩身上。她那半張秀氣的瓜子臉就足以讓孫寧心旌搖蕩了，他不由得暗暗歎道：「真是仙女下凡啊！」那女孩烏黑的長髮和素白的套裙在他眼前閃動，並且深深地刻在他記憶的深處。
下課了，樓梯上人潮洶湧。
孫寧最後一個走出教學樓。回過頭來才看清楚了教學樓灰白斑駁的牆，看清楚了牆上的爬山虎很綠，很茂盛，看清楚了樓頂上的青苔很多。他這才意識到這座教學樓確實已經很老了，而自己簡直就像從這個古老童話宮中走出的小精靈。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孫寧有點淡淡的憂傷，如忽兒陰沉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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