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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九里山



  大進軍開始了。戰士們漫過溝渠、山崗,從北向南踏著大反攻的路,勇猛地追趕敵人。部隊行列中,飄飛著各色各樣的油印傳單。傳單的內容大致是:胡宗南的命根子整編三十六師讓西北野戰軍消滅以後,董釗、劉戡率領的七個多旅,像熱鍋上的螞蟻,擠在米脂縣北邊的山區,團團打轉。

  米脂縣以北的山區,人煙稀少,糧食很缺;這會,秋雨又三天兩頭不歇氣地下。蔣賊軍,人無糧食,馬無草料,俄得要死,凍得要命,又膽顫心驚生怕和三十六師落了一樣的下場。正在敵人這要命的節骨眼上,陳賡兵團,突然強渡黃河,打到豫西,向敵人展開猛烈攻勢;洛陽危急,潼關吃緊,胡宗南的老巢西安,像一隻快沉的破船,在風雨中飄搖。

  敵人五六萬人從米脂城北的無定河邊全線潰逃開始了,沿途修建工事,輪番掩護退卻,準備逃回延安。……

  彭副總司令率領西北野戰軍主力,從米脂以北地區出發,沿鹹榆公路以東黃河以西地區,日夜南下,準備趕到敵人前頭,插到敵人防守空虛的延安附近,打擊敵人。另外。鼓總命令一個縱隊繞敵人右翼,插過無定河,沿鹹榆公路對敵人進行側擊、堵擊,延遲敵人南逃的時間,消耗敵人力量,讓敵人每走一步都要付出重大的代價。

  奉彭總命令,從敵人右側前進的這個縱隊,上至司令員下到每個戰士,只有一個念頭:趕到敵人前面去!

  戰士們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不歇氣地急行軍。

  他們一陣翻出一陣過溝;好大的山好陡的坡啊,戰士們爬著上,溜著下。

  逃竄了一整天的敵人,晚上宿營在山頭。他們燒起一堆堆的大火。

  敵人盲目地射擊,冒詐地吶喊:「你們上不來!」其實,他們什麼也沒看見。

  我軍從敵人燒著火的山下穿過,從敵人的眼睫毛下邊悄悄地向前流去。這樣多的人馬又是這樣輕巧,有嚴密組織的軍隊該是多奇妙的整體啊!「不准抽煙,不准說話。」這一道一道的命令,戰士們都是貼住耳朵往下轉述。說來也言怪,首長們傳下來這命令後,連那馱炮騾子、又踢又咬的牡馬,也都悄悄的不嘶叫了。你要伸長耳朵聽,只能聽見沙沙沙的腳步聲,牲口蹄子圪嗒嗒的響聲,兵器輕微的撞擊聲。你要瞪圓眼睛看,只能看見數不清的黑影子和戰馬鐵掌擊起的火星,還能看見螢火蟲在草叢中亂竄。

  戰士們一連翻了五六架大山,漸漸地,敵人在山頭上燒起那一行一堆的營火,落在部隊後面了。

  戰士們的衣服讓汗水浸濕了;濕衣服涼冰冰地貼在身上,冷得上下牙齒直磕碰。

  深更半夜了,戰士們眼皮上墜了千斤石,腿像兩根木椽,腳底板熱辣辣地發脹。他們的腿機械地向前邁進。有的人,眼一閉睡著了,腳虛踏一下又驚醒了。有的人還邊走邊做夢:夢見自己衝入敵群投出幾顆手榴彈;夢見敵人飛機俯衝下來,亂箭似的發光彈在飛;夢見炊事員煮了一鍋熱騰騰的土豆,給大伙均分……直到自己的頭,碰到前邊人的背包上,這才把夢給打斷。

  天空黑沉沉,#*#饔曖窒縷鵠戳恕*戰士們趕到無定河邊,正是夜裡四點半。他們連衣服都沒來及脫,就手拉手*#過了水淹到胸膛的無定河。當縱隊的後衛部隊過河時,天已大亮,山頭上敵人用機槍封鎖河面,有些同志在河心負了傷,水面上浮起一股股的鮮血!

  拂曉,雨停了一陣,可是吃早飯時光又稀裡嘩啦下大了!

  路兩旁山坡上的大小石頭,被雨水洗得淨光發亮,像塗上油一樣。溝渠裡的路上有很深的泥漿。戰士們一個個都淋得像從河裡撈出來的。他們的鞋子時常被泥漿吸掉;有的人還不停地跌跤。

  戰士們眼窩深陷,臉黑瘦,渾身是泥。他們頂著雨,光腳片踏著蒺藜、石頭子前進;有不少人走拐了腿。

  第一營教導員張培,把他的馬讓給有病的戰士騎。他步行著,衣服讓雨打濕,貼在身上,他的臉又瘦又黃;打擺子病又犯了,渾身不停地發抖。可是他還不斷地給指導員們吩咐什麼,還強打精神鼓舞戰士們前進。

  張培和周大勇肩挨肩走著。周大勇腰裡的皮帶上,吊著拳頭大的一塊東西。他不停地摸著它。昨天晚上部隊大休息的時候,地方幹部和群眾千辛萬苦地給部隊搞來一些雜糧和酸菜。炊事班立刻就煮飯。戰士們剛聞到飯的香味,又奉命出發。於是,大伙就把那黑豆、高粱、谷子和酸菜攪在一塊煮成的稠疙瘩飯,用手巾、破布包起來吊在皮帶上,準備隨時拿來充飢。

  周大勇說:「教導員,你吃點東西吧。」他指著腰裡的東西。「雖然只能吃個半飽,但是這也算最好的早飯。」

  張培說:「不,再好的東西也嚥不下去!大勇,悄悄給你說一句話,我累得要死!簡直不敢想到病,一想就半步也移不動了。我有一陣獨自捉摸:我要是躺下去不能再給黨工作,那夠多難過啊!我過去為什麼不把一分鐘當一年使用?啊!大勇,一個人趁自己精力旺盛的時候,就應該盡量為黨工作。是嗎?」

  周大勇說:「是啊,盡量把工作責任往自己肩上擔,你越擔的多,就證明黨的事業越需要你。不過,為了更好的為黨工作,現在你應該去休息。」

  張培和周大勇談到戰士們的英勇事跡,談到黨員戰士帶病幫助別人的情形。彷彿,張培不談這些事不想這些事,就寸步難行。

  周大勇瞧瞧張培,只見雨水從張培瘦巖巖的臉上往下淌;只見張培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一陣又發白。疾病在折磨人喲!

  突然,團政治委員出現在張培和周大勇身邊。他像從土地裡陡然鑽出來似的。真怪,到處都有他在場。打仗的時光,你在彈藥所碰見他,在衝鋒出發地看見他。宿營的時光,你在炊事班碰見他,在戰士睡的窯洞邊看見他。行軍的時光,你又在每個戰士身邊看見他。

  李誠說:「張培,你必須去休息——我說過有一百次了!」

  張培微微一笑,說:「四二號!劉營長負傷以後,營部就是我一個人,我忍心丟下工作去休息?」他看看政治委員和周大勇,又抹抹臉上的雨水,說:「戰士們當中,生病的人也不少啊!我能咬住牙,他們也能咬住牙。鬥爭這樣緊張,躺在病床上是很難活下去的!」

  「真是!讓我怎麼說呢?」李誠氣憤地把帽子扯下來,擰了擰水,又戴上。他低著頭,撲嚓撲嚓踏著泥水,走得挺快。他讓一個騎兵通訊員把馬交給張培騎,便朝前邊走去了。




  日夜急行軍,從敵人側翼趕到敵人前頭的這一支部隊,現在插到綏德縣和清澗縣之間的九里山了。

  九里山是鹹榆公路的咽喉,敵人逃回延安必經的道路。戰士們一登上九里山,就頂著大雨構築工事。

  他們很快地做起了縱深挺寬的強大工事。山頭上,到處都是炮兵陣地、掩蔽部、伏地碉和像蜘蛛網一樣的交通壕。屋簷吊線的連陰雨,不歇氣地下著。天氣黑鼓洞洞的,人走在這樣的黑夜裡,就像跳進了煙囪。

  李誠從團指揮所摸出來,走到第一連陣地上。

  周大勇和王成德領著戰士們正在挖工事。戰士們一面站在泥裡挖掘,一面排水,還急切地談論什麼。有的戰士換班下來,便蹲在泥水中抱住膝蓋睡覺,鼾聲呼呼響。這時候,即使敵人炮彈落下來,火光沖天,也休想打斷他們的睡夢。

  李誠鑽到戰士們挖好的一個伏地碉中。他用手電筒照著看:伏地碉的內壁上,戰士們剷平一塊二尺見方的地方,上寫「記功牌」。戰士們都爭著向他報告:「四二號,我們的碉堡叫『勝利碉』,他們的叫『人民戰士碉』。我們給這些碉堡命名的時候,還舉行了『命名典禮』呢!」

  李誠說:「好呀!同志們,告訴你們連長,就說你們給自己的碉堡命了名,我也代表團黨委正式批准你們的命名。」接著,他又想:「『命名典禮』,真有意思!讓別的連隊派代表到這裡參觀一下才好哩。」

  戰士們高興地順著戰壕往左右傳:「團黨委批准我們給自己碉堡起的名字!」

  左邊掩蔽部裡,也傳出一陣陣的聲音:有的人提出立功入黨,有的提出了打擊敵人的辦法。右邊掩蔽部裡,有的戰士一根一根地擦著洋火,趁光亮艱難地寫挑戰書;有的正在討論立功計劃,漸漸地,熱烈的發言變成了英雄的宣誓:

  「堅決完成阻擊任務!」

  「不讓敵人前進一步!」

  「堅守九里山配合陳賡兵團作戰!」

  一切意志和智慧的力量,統統發動起來了。

  李誠站在交通壕叉口,望著北面黑突突的山頭。他沒有覺著涼絲絲的雨水順脖子往下流,心頭掠過一種強烈的感情。

  這就是,一個政治工作者,當他看到共產黨人用全部心血、精力傳播的思想變成了不可戰勝的力量的時候,產生的一種愉快和自豪的感情。

  李誠離開一連的陣地,向左前方走,碰見了團長趙勁。

  趙勁和李誠相跟上,順著蛇形交通壕向前走去。

  他倆向左前方走了百十公尺,就停住腳頂著黑夜和細雨,注視九里山北面的敵人陣地,默默不語。長城外刮來的風,捲著他倆的衣襟。他倆除了有時看見敵人機關鎗吐的火舌以外,其他東西根本看不見,可是還是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李誠想:

  我們不會蹲在工事中挨打,防守中會主動向敵人反擊的;反擊中敵人炮火猛烈,炮彈撕心裂膽地爆炸,戰士們趴下了,政治工作者如何使戰士們想起他們的決心、誓言、榮譽,如何使戰士們聽到黨的聲音而勇氣百倍。他說:「敵人是今天下午趕到九里山北面的,他們現在幹什麼?」停了一陣,他邊思量邊說:「老趙,現在敵人的官兵在想什麼呢?」

  趙團長有口無心的回答:「嗯。」

  趙勁正在謀算天明後的戰鬥。他想像著:敵人的攻擊開始了……自己的火力按住了敵人,戰士們跳出戰壕,撲向敵人。……

  趙勁和李誠聽見絲絲的嘯聲,兩個人很習慣而機警地臥倒了。

  一顆重迫擊炮彈在他們身後爆炸了,火光衝破漆黑的夜空。

  他倆順著一條電光形交通壕,走到本團左翼的陣地前沿。

  這裡跳過一條小溝就是敵人陣地。

  夜更深,天更黑了。有時候,一兩個紅綠的信號彈劃破黑暗的天空,稀疏的槍聲打破了深夜的寧靜。

  兩個黑影出現在三連的陣地上。

  沒有聲息,人們都在豎起耳雜細聽著動靜。猛的,子彈在頭上日——日——地飛過。風也一陣一陣地刮來。右前方遠處的山溝裡有微弱的狗咬聲。

  李誠跳在工事中和一個排長談話。

  趙勁低聲問哨兵:「有動靜沒有?」

  「敵人大概睡覺了。聽,簡直魚不跳水不動!」

  趙勁問:「剛才不是還打槍麼?」

  一個戰士指著正前方說:「剛才,那邊機槍打了幾槍,又打了五發信號彈,還有人晃著手電亂跑。」

  「好遠?」

  「二百多公尺。」

  趙勁背著手直挺挺地站在工事上。

  一個戰士說:「四一號,敵人不停地瞎打。你來,站到我這個掩體裡觀察,」他跳出單人掩體。

  「我站在這裡危險,你站在這裡還不是一樣危險?」趙勁凝視前方說。「你們要注意觀察,還要搞清友鄰部隊的位置和你警戒的範圍。」他沉思了一陣,又說:「警戒還要往前伸!」

  帶班的幹部說:「前邊的□坎上已經伸出了一個小組。」

  趙勁和李誠摸下□坎去,那裡三個戰士趴在掩體中,端著槍盯著前方。趙勁、李誠檢查了工事。工事作得很好:很牢靠,又能發揮火力。

  李誠摸摸戰士的衣服,衣服讓雨水淋得透濕。他彎下腰,又摸摸一個戰士的光腳丫子,啊,那腳丫子涼冰冰的。李誠不禁心疼起來了。他說:「告訴你們連長,要他派人送點麥草來,鋪在掩體裡。」

  李誠、趙勁把周圍的地形仔細地摸了一番,貼住耳朵研究了一陣,又返回到本團陣地中回地帶的前端。這裡有的戰士蹲在戰壕中,有的戰士持著槍雄偉地屹立在黑暗中。

  「口令!」遠處傳來雄壯的喊聲。

  敵人啪啪打了十幾槍。

  趙勁和李誠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口令,就彎下腰,忽忽忽地跑到哨兵身邊。

  李誠問哨兵:「我答口令,你聽清了沒有?」

  「沒有!」

  李誠說:「對呀!這樣遠問口令連你也聽不清回令!」

  趙勁接著問:「你說,敵人聽見我們的口令好不好?」

  那個戰士說:「要讓敵人聽見就糟了。」

  趙勁說:「對呀!那麼你為什麼七八十公尺遠就大聲問口令?」

  這時周大勇、王成德聽說團首長來了,就急急地趕來。

  王成德和李誠在談什麼。周大勇聽見那個戰士和趙團長談話,他就不吭氣地站在一旁。

  趙勁說:「你喊得很威嚴。軍人就要有這股雄偉的勁頭。

  可是哨兵發現了動靜,多少公尺遠才低聲問口令呢?這問題請你們連長給你講,因為這是他的責任。」

  「好。」

  趙勁轉過頭,對站在他身邊的周大勇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隨時隨地教育戰士,在每個工作細節上對黨負責呢?」

  周大勇沒吱聲,他的臉齊脖根紅了;慚愧的感情,在襲擊他。

  趙團長和李政委順交通壕向本團指揮所走去。

  這時,已是十二點半鐘了。槍聲漸漸地響密了。




  九里山南北都是小川道。鹹榆公路從北邊的小川道爬上山,又彎彎曲曲的向南邊川道裡伸展去。這一帶的山看不出分明的脈絡,一眼望去,儘是起伏的山頭。九里山像是一條東西橫著的山梁。這條山梁,比起周圍的山梁來,算是又高又平的了。

  九里山阻擊敵人的這個縱隊,能直接參加戰鬥的不過兩三千人,但是這兩三千人要用勇敢、智慧和巧妙的戰術構成一道銅牆鐵壁,阻擊住五六萬敵人,而且要阻擊六七天。拂曉,戰鬥打響了,平均一個人民戰士頂住二三十個敵人的激烈戰鬥開始了。

  九里山的正面是趙勁這個團和兄弟部隊堅守著。他們從天黑打到天明,從天明打到天黑。不斷頭的秋雨也是從白天下到黑夜,從黑夜下到白天。

  一天晌午,部隊趁大雨,攻擊敵人,奪下一個山頭,捉到一批俘虜。俘虜們一個個都餓得皮包骨頭。

  周大勇正要派幾個戰士把本連隊捉的俘虜送下山去,猛抬頭,看見陳旅長走來。

  陳旅長淋著雨、踏著泥漿,走得很快。他的衣服上濺上了很多泥巴。日夜慘烈艱苦的戰鬥,熬得他臉色黃瘦。他的絡腮鬍子長了半寸多長,鬍子上滴滴的水點往下落;缺乏睡眠的眼裡佈滿了紅線。他總是樂觀的充滿精力的,彷彿讓人覺得,疲勞、艱苦、飢餓、淋雨、冷凍總不能制服精力旺盛的人。

  自從戰鬥開始,陳興允跑遍了九里山上本旅堅守的各個陣地。有時他整夜價,從這個營、團指揮所跑到那個營、團指揮所,查問著、命令著、吩咐著。他用簡單鋒利的話句,把一切有疑慮的人,都激發起來了。有時候他突然出現在戰壕裡,出現在衝鋒出發地,出現在炮火激烈的地方,嚴峻而昂奮地指揮那場惡戰。

  陳旅長邊走邊高聲向戰士們打招呼:「同志們,困難嗎?」

  「七○一,算不了什麼!」

  「算不了什麼!」

  陳興允很喜歡戰士們這充滿英雄氣概的話語。他說:「確實算不了什麼。我們困難,敵人更困難。敵人有的部隊兩三天也吃不上一頓飯。同志們!我們遇到的困難是暫時的,可以戰勝的!」

  他的樣子,他的一舉一動,都給了戰士們一種又奇妙又巨大的力量。

  陳旅長到了趙勁團的指揮所。這時他臉色鐵青、冰冷。他問:「張有強?」

  趙勁說:「到三營去了。」

  「要他馬上回來!」

  趙勁立刻就給三營指揮所打電話。

  一個參謀把一幅作戰地圖鋪在地上。陳旅長,一條腿跪下去,雙手撐住地,眼睛盯著地圖。過了一陣,他抬起頭,低聲說了幾句話。又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煙,把煙的一頭在煙盒上用力地磕了幾下,吸著,沉思著。

  張有強原來是趙勁團的一參謀。自從沙家店戰鬥中團參謀長衛毅犧牲以後,他就代理團的副參謀長。

  一個鐘頭以前,陳旅長打來電話,要趙勁團派一個營插到敵人中間的地區去活動。恰好張有強在團指揮所接電話。當時,他一再強調困難,說抽不出人。最後陳旅長嚴格地批評了他,他才磨磨蹭蹭地接受了任務。

  張有強鑽進了掩蔽部,他渾身讓雨淋得透濕,帽簷上滴著水。

  陳旅長盯住掩蔽部的牆壁問張有強:「你講講,到底有好大的困難?」

  張有強心裡謀劃:「我把實際情況講一講,大概旅長就會瞭解我們的困難。」他很有條理的把本團的困難情況講了一番,最後,總括起來說:「一切都很困難;戰鬥非常激烈。今天光團指揮所的人,就和敵人拚了三次手榴彈!」

  陳旅長鐵一樣的下巴,微微顫動。他直盯著張有強,眼裡射出兩股嚴厲的光。他說:「『人很少,抽一個營出去活動,我們團就很難作戰。』可以這樣說嗎?」

  張有強怯生生地分辯:「確實困難,確實——」陳旅長打斷他的話說:「困難?我們這些人,不是為克服困難而來的嗎?」他望著掩蔽部外面,又聲音低沉地說:「有些幹部遇見的情況,本來困難的要死,可是他不空喊,他想辦法克服困難,他有戰勝困難的氣魄。只有這樣的人,才使人尊敬!」他突然轉過臉來,那鐵鉗子似的眼光又鉗住了張有強。「我們最困難的時候,也是敵人受不了的時候,誰能熬過這困難的最後幾分鐘,誰就是勝利者。你想想,國民黨這些敗兵,聽到身後槍響,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們在這裡多頂一天,敵人會餓死多少啊。我們在這裡多頂敵人一天,陳賡同志渡過黃河的部隊,在豫西會有多大的進展啊!為什麼你的眼睛只看到你們團而看不到我們整個的事業呢?」他緊閉住嘴,停止說話。顯然,他在盡力壓制感情,使自己冷靜。他的臉色黑煞煞的,眼睛閃著清冷而剛毅的光。過了好一陣,他又說:「我問你,我們一個人頂著二三十個敵人,如果不用各種手段打擊敵人,還能堅守住這九里山?還能完成六七天的阻擊任務?你認為縱隊黨委指示,派一些部隊插到敵人中間去活動是沒有道理的嗎?……戰士們知道目前忍受這些艱難的意義。因此,他們有無限的勇氣,他們要求用一切方法痛擊敵人,消滅敵人!」陳旅長盯著張有強,盯了足有一分鐘,說:「你沒有戰士們的英雄氣概!」他的聲音為那被壓制的感情衝擊而微微有些抖動。

  陳旅長走出掩蔽部,站在戰壕裡,望著北面炮火激烈的地方。

  趙勁和張有強跟著走出來。

  趙勁是聽慣了命令聲的。他具有軍人的心腸和習慣。因此,他對旅長這種爽直、尖銳的責備和那帶著權威、命令的口氣一點也不反感,可是有一種灼熱的痛苦抓住了他。這種痛苦是那不能原諒自己的責任心引起的。

  趙勁臉色嚴峻,那由心裡湧上來的難過爬上了嘴角。他說:「旅長!我想,你是知道我們有勇氣正視自己的錯誤!」

  陳旅長眼光溫和了,他說:「你們團黨委要讓每個同志確實瞭解:我們敢於取得勝利,也善於取得勝利!」

  趙勁跟上陳旅長打仗有好些年頭了;遠在二萬五千里長征中,他們就並肩出入在炮火中,同志的情誼就牢靠地建立起來了。趙勁深深地知道,你對自己的職務忠實,把任務看得重於生命,旅長就支持你,鼓勵你。一個戰鬥英雄犧牲了,旅長會痛苦得水飯不能入口。當你負了傷,旅長能整夜守著電話機等候醫生報告傷勢,還百忙中騎上馬到醫院看你;他會命令醫生說:「你一定要救活他,黨交給我的無價之寶不是別的而是幹部。」可是你要動搖畏縮,不堅決執行命令,旅長便決不留情的按紀律辦事。想到這裡,趙勁又產生了一種慚愧的心情。他覺得,自己比起旅長那種忠誠堅定來,該多渺小啊!

  雨越下越大了,滿山頭上霧騰騰的,十來公尺以外什麼也看不清。槍聲、炮聲一陣一陣地轟響著。

  陳旅長說:「趙勁,我已經說過了:你們今天晚上要派一個營插出去。」他指著九里山正北一片山地,說:「插到敵人中間去,積極向敵人進攻,配合正面阻擊部隊打擊敵人,延遲敵人南逃的時間。這樣,我們彭總率領的主力部隊,才能插到延安附近擺好陣勢,打擊敵人;我陳賡兵團的大軍才能大放寬心地在豫西擴展攻勢。」

  陳旅長向炮火猛烈的地方走去。趙勁望著陳旅長的身影,直到看不見。他直挺挺地站在交通壕上邊,聽不見那狂風似的炮火聲,看不見前面的煙霧升騰,也感覺不到雨順脖子往下流;旅長那寬闊、高大的身影彷彿一動也不動地屹立在他面前。




  趙勁鑽進掩蔽部,打電話把政治委員李誠從陣地前沿請到團指揮所來。

  李誠滿身是泥,身上還有硝煙味;嘴唇上裂開一些小口子,滲出了小血珠。警衛員遞給他一茶杯水,他接過來一下子就倒在口裡,下巴上滴著水。

  趙勁把旅長的意圖告訴李誠以後,說:「今天晚上就讓周大勇帶一個營插到敵人中間去活動。」

  電話鈴響了。李誠抓起電話耳機,聽了一陣回頭對趙勁說:「旅首長要我立刻去旅指揮所。」

  趙勁給各營打了電話:要每個營抽一個連隊出來,臨時組成一個營,去執行新任務。

  李誠告訴通訊員:「第一連離這裡近。你去叫周大勇同王成德來,並且要他們把第一連的部隊從火線上撤下來。」說罷,他就朝旅指揮所所在地跑去。

  周大勇和王成德氣昂昂地跑步來了。團首長叫他們幹什麼,通訊員已經給他們露了個話頭。他倆興頭滿大地鑽進掩蔽部。

  周大勇和王成德肩並肩作戰好幾年,相互救過命。就是現在,有必要的話,他倆都能為救對方而慷慨地拿出自己的生命。可是,當他倆彎下腰進入掩蔽部的一眨眼工夫,趙勁就察覺到:如果這戳到敵人中間去活動的重大任務,不是由上級決定,而是徵求周大勇和王成德的意見,看誰願意去,那他倆是誰也不會對誰讓步。儘管這種心情從他們的舉動上看來,並不那麼顯眼。

  趙勁把當前的敵我情況和派部隊到敵人中間去作戰的任務講了以後,說:「王成德,你留下幫助你們教導員指揮第一營。」他又對周大勇說:「你帶三個連隊插到敵人中間去活動。」

  趙勁說得很簡單,像戰爭中常有的情形一樣:人們用一個簡單的手勢說明很多意思,用三言兩語說清很複雜的思想。

  周大勇聲調平靜地說:「好!」

  過去,周大勇得到了別人得不到的艱苦任務,眼睛高興地閃亮,心裡翻騰著戰鬥的歡欣,恨不得馬上就走。可是,目下他要指揮三個連隊的事,使他必須深思遠慮,使他心情沉重。

  離團指揮所百十公尺的地方,槍聲、喊聲正熾烈地攪成一片。突然,李誠咕哩咕咚地跳進交通壕裡,然後一縱身鑽進了掩蔽部。趙勁問:「敵人照顧你咯?」

  李誠說:「照顧我是小意思,敵人照顧旅指揮所了。我到他們那裡,旅首長親自率領旅指揮所的人馬,打退了敵人兩次進攻。好熱鬧啊!」

  旁邊一個參謀說:「敵人全線都在舉行輪番衝鋒!」

  趙勁瞅了那位參謀一眼,說:「什麼輪番衝鋒,簡直是打擺子!」

  趙勁的眼睛又嚴厲又冰冷。他盯著周大勇和王成德。對李誠說:「就這麼幹吧!我剛才給他們談過了。」

  李誠說:「旅首長指示:讓周大勇暫時代理營長職務;馬全有暫時代理一連連長職務。」

  起勁看了看手錶,問:「周大勇,你還要作什麼準備工作嗎?」

  周大勇說:「除了給戰士們交代任務,還有什麼要準備的?全部家當都隨身帶著,說走,提起腳就走咯。」

  趙勁把周大勇看了一眼,他的眼色沒變臉沒動,可是心裡卻感情洶湧,是咯,他們除了身上的破單衣、背包和日夜不離身的武器以外,確實再沒有別的什麼東西。今天是這樣,多少年來都是這樣!

  趙勁像是有什麼話礙口說不出,過了一陣,他說:「周大勇!一營現在人不多,你把一連帶走,那就更成問題咯。因此,第一連還要抽出一個排留下。」

  周大勇乍地一愣,像是有什麼非常嚴重的事情落到他頭上了。

  趙勁想:「抽一個排他就那麼心痛!是咯,也怪不得他,現在一個戰士頂十個用,他手裡的人的確不多啊!」他臉色依然嚴厲地說:「不要發愣!第一連現在算是人數頂多的連隊。」

  周大勇說:「昨天團裡給了我們五個新解放兵;我們又把炊事員、通訊員都放到班裡去了。現在第一連總共才有……」李誠說:「留下一個排吧!正面陣地總是重要的,哭窮也沒有用。」

  周大勇說:「那,那就抽第一排吧!」

  「得啷啷啷……」電話鈴尖銳地叫起來。趙勁拿起耳機,聽見二營副營長急迫的聲音:「四一號,敵人把力量統壓在我們頭上了!我們已經打退了敵人七次衝鋒……人員少,彈藥送不上來……營長左臂掛花……叫他下去,他把我罵得好慘……四一號,給我們一點部隊,一個班也好。」

  趙勁厲聲喊:「沉著!不給你一個兵,你也要頂住!+H,聽見嗎?」他摔下耳機,走出掩蔽部。周大勇和王成德也跟著走出去。

  趙勁端錚錚地站在交通壕上邊,眼裡閃著激怒的冷光,望著左面霧騰騰的高山頭,那裡槍炮聲熾烈地吼成一片。他回過頭,臉色陰沉沉地說:「你們的人呢?」

  周大勇說:「右邊□坎下面。」

  趙勁望著炮火猛烈的地方,頭也不回地喊:「通訊員,喊一連一排過來!跑步!」

  霎時,一排排長李江國帶著戰士們跑過來。李江國前額上有了三道皺紋,外表上也顯得老成了。他自己也感覺到自己肩上的擔子重了,所以盡力表現得穩重。可是他總時不時地露出那無牽無掛的心情跟那愛說愛笑的習慣。

  趙勁問:「全排都拖過來了麼?」

  李江國站得梆硬溜直,喊:「報告,全拖過來了!」

  趙勁問:「多少人?」

  李江國向前邁了一步,挺起胸脯,一字一板聲音宏亮地報告:「連我一共七名。」臉上紅彤彤的,神氣十足。他瞧著趙勁的臉,像是表示:「團長,好大的一個排呀!不論和哪個排比起來,也是挺棒的!」

  趙勁把李江國那又勇猛又老練的樣子瞅了一眼,就跳下交通壕,鑽進掩蔽部。他把電話機搖了兩下,剛說:「二大隊,我馬上……」電話線斷了!他摔下耳機,從掩蔽部鑽出來。

  趙勁嚴肅親切地把周大勇瞅了好一陣,就跳出交通壕,對第一排戰士們喊:「來!」他率領戰士們,向那煙霧滾滾的左翼陣地上,飛一樣地跑去了!




  天黑地暗,大雨嘩啦啦倒下來。

  周大勇帶著三個連出發了。戰士們扶著,拉著,滑下了九里山。他們從九里山西邊一個山坡溜下去,然後向東北拐,想從敵人陣地的結合部,插到敵人中間的一片山區去。

  周大勇走在部隊最前面。未來的戰鬥、勝利的希望、英雄的榮譽,在周大勇心裡激起了一種劇烈的興奮心情。可是他盡力壓制這種感情,集中思想,預測著這次行動中可能遇到的困難。

  周大勇率領部隊向北走了三里多路,前面閃出兩座大山夾著的一條小山溝。敵人不停的向溝口射擊,防守得很嚴。部隊被阻住了,戰士們都趴在泥水中。周大勇帶四個戰士去「摸情況」。他們在泥水中爬來爬去,突然,碰到了敵人的鹿砦、障礙物。他臥倒,把帽子往腦後一推,擦擦臉上的雨水,腦子裡一盤算,又率領戰士們向前摸去。他邊走邊注意觀察地形;雖然天氣黑咕隆咚,可是他對自己走過、摸過的地形都能很好地瞭解。因為,一方面,周大勇他們在戰爭中生活慣了,熟悉各種地形;另方面,他們在戰爭中養成一種極敏銳的感覺,而且常常在黑暗中用這種感覺代替眼睛,——在伸手不見拳的夜戰中,他能準確地分辨出哪個是自己人,哪個是敵人。

  周大勇把情況搞清了:山頭上有敵人一個營,半山腰有敵人兩挺重機槍緊緊地封鎖著這個溝口。

  周大勇命令馬全有奪取敵人的兩挺重機槍,開闢前進道路。他說:「你帶上三四個戰士上去,人多了目標大。你們完成任務以後,立刻通知我,我就不顧一切地拉上部隊往內全有,記住,抓緊時機就是勝利!」

  馬全有帶領寧金山、寧二子等戰士,端著衝鋒鎗提著手榴彈,巧妙地摸上敵人陣地,解決了敵人。

  周大勇得到馬全有他們解決了敵人掃清前進道路的消息,便帶領戰士們朝北邊山溝猛插進去。

  雨還是不歇氣地下著。周圍的山斗上,敵人亂喊亂叫,盲目地射擊。周大勇率領部隊,往溝內插了一二里路又和敵人幹起來了。戰士們邊打邊走,直向敵人陣地縱深戳去,慢慢地敵人的喊聲、射擊聲落在他們的後面了。

  周大勇率領部隊,拂曉時進入九里山東北方向的一條狹小的山溝。除了放警戒的戰士,其他戰士們都鑽在山崖下邊睡覺了。

  周大勇知道自己處在好幾萬敵人中間,時刻有被包圍的可能。他放不下心,也睡不著覺,在溝渠裡來回走動,籌思著種種事情。

  戰士們插到敵人中間的第二天夜晚,周大勇集中力量,襲擊了敵人一次。接著,當天晚上,他又讓三個連分頭去襲擊敵人,各連隊完成任務回到指定地點時,天就亮了。

  周大勇坐在山崖下,深深地謀慮什麼。他旁邊坐著一連代理連長馬全有。馬全有靠在石頭上,睡著了。周大勇的眼光,有時落到他臉上。

  現在周大勇眼裡,常有嚴峻的神色。這神色和他二十四歲的年紀很不相稱。好像他在戰爭的道路上提前成熟了。如今,他彷彿能在轉眼的工夫,準確地預測出某些重大事情的艱難、複雜和變化,並且可以掌握它。他的一舉一動已開始隨經驗的確信,顯露出冷靜的特點。身體裡飽蓄著生命力。這生命力使他獲得了很難估量的膽識和魄力。

  九連連長檢查了警戒,從山頂上下來,邊走邊喊:「衛剛,快下來!周營長在等我們!」

  衛剛頭上,脖子上還纏著繃帶。他左手按住腰裡擺動的駁殼槍,從山坡上連跳帶蹦地跑下來。他問:「王連長,昨晚上你們把敵人狠狠地揍了一頓吧?」沒等王連長回答他又說:

  「真痛快!晚上咱們分手以後,我們爬到一個山頭上,嘿,摸到敵人的炮兵指揮所,手榴彈披頭蓋腦地往敵人頭上澆,一陣好揍啊!狗雜種,他可犯到我們手裡哪!告訴你,昨晚上我要不是怕違背營長的命令,就還要往敵人陣地縱深插哩!」

  九連連長說:「衛剛,你當連長倒比當指導員更合適。」

  衛剛說:「是嘛,我缺少股耐性。為這,李政委沒有少『克』我!我哥也沒有少『克』我!」提起他哥哥衛毅,他臉色突然變了,顯露出悲痛的神情。

  參加會議的幹部們來齊以後,周大勇把敵情分析了一番,便問:「下一步怎麼辦?」

  衛剛說:「就照這樣干:白天隱蔽,晚上出來活動,反正在夜戰中,敵人沒有便宜討。瞧,我們總是一出手就消滅他一大堆!」

  他熱情地看周大勇,希望他支持自己的意見。而周大勇卻望著紅泥溝渠,在頑強地思量什麼。

  九連連長搖頭說:「有再一再二,可沒有再三再四呀,這一塊地區是不能再活動了。……」九連連長的話還沒說完,衛剛就猛站起來,準備反駁人家的意見。

  周大勇手在空中壓了一下,說:「衛剛,沉住氣!」他邊思量邊說:「這裡朝西南走二十多里就是九里山,我們在這裡活動能直接配合九里山的主力部隊作戰。可是九連連長也說得在理,你嘗著個甜頭,就啃住不放,那是要吃虧的。」

  馬全有生硬而倔強地問:「那怎麼辦?」

  周大勇拔了根嫩草,在嘴裡嚼著,盯著石壁,籌思了好久。他說:「戰鬥中,在一定的時間一定的條件下,最危險的地方也會成為最安全的地方。我們再朝北插,再朝敵人陣地縱深插。這,看來冒險,實際上比這裡更能有力地打擊敵人,還比較安全。」

  衛剛猛烈反對:「萬萬不行。照你的意見辦,那不是把原來的計劃都推翻得一乾二淨?」

  周大勇說:「衛剛!計劃是我們訂的,我們是它的主人,根據實際情況,我們可以修改它。現在就決定部隊向北插他十來里路。好,注意警戒,晚上出發!」




  晚上,周大勇率領部隊悄悄地向北開進。

  馬全有帶著一幫戰士,走在部隊前邊,偵察情況。碰巧,他們在山溝轉彎處,捉住三個敵人開小差的士兵。馬全有從三個敵人士兵口中查明:翻過一條山梁,朝北走五六里是一條大溝。那裡有個叫李家凹的村子裡,駐紮敵人一個旅直屬隊;掩護部隊少,非戰鬥人員多,還有很多行李、彈藥。馬全有火速把情況報告給周大勇。

  周大勇再三盤問了俘虜,分析了情況,便決定去襲擊敵人。他帶上戰士們,爬上一座高山。他們四下一看:南面槍炮聲很緊,北面有敵人燒起一堆堆的火,東面和西面照明彈一顆跟一顆劃過夜空。敵人搞什麼鬼喲!

  周大勇把兵力分成三股。他指揮第一連和第六連從東南向西北分兩路戳下溝。九連連長帶領第九連在山頭上擔任戰鬥警戒。

  夜裡三點鐘,周大勇指揮的部隊摸到一個小村子裡,突然打響了。敵人一聽槍響,亂成一團,人踏人,馬踏馬,鬼哭狼嗥地亂呼喊。

  周大勇他們襲擊敵人中,看見有一股敵人亂七八糟地向溝北一個小村子跑。他帶著戰士們緊緊地追趕著敵人。突然,山坡上跑過來一個人,喊:「嗨!你們是不是掩護部隊?」

  周大勇腦子一轉,說:「是的。苤A你是不是旅部的傳令兵?來,抽一支煙。」他不慌不忙地吹著口哨,向敵人跟前走去。

  那人跺腳,叫:「快一點!參謀長急死了,祖宗三代地咒罵你們。快走!」

  周大勇心裡笑了:這才是送上口的肥肉。他說:「啊呀!

  我們也是急得找不見他呀!走,他在哪裡?你帶我們去!」他拍著那傳令兵的肩膀,老兄老弟地瞎扯起來。

  敵人的傳令兵把周大勇他們帶進村子裡一個小院牆邊。

  馬全有一巴掌,把那傳令兵打得滾到地下,卸掉他的槍。

  周大勇手一擺,六連連長衛剛指揮戰士們爬上窯頂。他便帶領馬全有等人,直向一個點著燈的窯洞中衝去。

  周大勇衝到窯洞門口,眼一掃,就看見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坐在那裡喘息不定地罵:「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是什麼掩護隊伍呀!快,快,快派人到山頭上去看。也許是我們的人發生誤會打起來的!慌什麼!……你這個衛士,是飯桶!你把我的皮包丟了。皮包裡有一斤來的餅子,你丟了叫我怎樣活哩!」他把那衛士踢了一腳,又雙手搓著,來回急急地走動,像站在燒紅的鐵板上似的。「簡直是風聲鶴唳……西安不保,延安更難說,而我們的大軍又被堵在這裡,……前去不能,後退無路……我們不被打死也要全部餓死在這裡!」突然,他尖銳地喊叫:「誰讓我們來這裡送死?誰讓我們來這裡送死?……

  天呀!只要能回到西安,我到街上拉黃包車也行!」他用頭磕牆壁。

  馬全有衝進去,用槍逼住站在窯洞牆角落的敵人衛士。周大勇猛撲上去揪住敵人軍官的領口,差點把他提到空中。

  周大勇用槍逼住那人,問:「你是什麼人?」

  敵人軍官被這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人震愣了。他留神看了一下,還沒有認清來的是什麼人。他嘴一撇,露出黃剌剌的金牙,用那慣於作福作威的口氣說:「我是上校副參謀長。我奉旅長命令在這裡指揮旅部的人員。你是哪一部分的?敢這樣蠻橫!你要造反?」

  周大勇把敵人軍官的領口抓得更緊了,心裡又膩歪又好笑。他喊:發什麼懵!我們是人民解放軍。我們的部隊已經把你們包圍了,不怕你插上翅膀飛上天。趕快讓你手邊的旅直屬隊人員在門外場子裡集合。你說半個不字,我就砸碎你的腦殼。」他那黑煞煞的臉色,看了叫人畏縮。

  那個敵人軍官,不知道對他眼前的情形不相信還是故意裝模作樣,反正他頭上儘管流冷汗,可是臉色越來越傲慢。

  周大勇抓住他的領口往後一推,往前一拉,用駁殼槍對準他的鼻子,喊:「要死,我立刻敲掉你;要活,就乖乖的把你們所有人員集合起來。」這聲音,充滿威脅和可怕的力量。

  上校副參謀長,看著那對準他的槍口,頭在發昏。他說:

  「還有什麼人啊!統打散了。好,照辦!我手邊只有一個衛士班。好,照辦!」接著,又失魂落魄地嘟囔:「天上來的!簡直是從天上來的!」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地向周圍亂看。

  周大勇端著扳起機頭的駁殼槍,兩腿微微叉開站著,像在地下紮了根。他那對兇猛的眼裡射出兩股劍一樣的冷光。

  敵人副參謀長的眼光和周大勇眼光碰到一塊,他不由得後退了一步,兩手垂下,縮著脖子。他看清了,周大勇比他高一頭寬一膀,像一堵鐵牆。他生怕周大勇往前一撲,把他壓碎。

  「天上來的!簡直是從天上來的!」他嘰嘰咕咕地支吾了半天,還是下了命令,把旅部的一百來人集合起來。這幫人裡頭有「政工」人員、軍需人員、軍醫、伙夫、馬伕、衛士等等。

  戰士們很快就把敵人的武裝解除了。

  周大勇讓馬全有押著敵人副參謀長往窯洞門外走,可是剛出門,那個副參謀長往旁邊一滾,順著小路,沿河槽跑了。

  周大勇站在崖邊,順著那個敵人軍官奔跑的腳步聲,「叭」的打了一槍,接著就有「啊呀!啊呀……」的呻喚聲傳來。周大勇順著那呻喚聲再給了一槍。

  一個戰士用揀來的敵人的手電筒往溝裡一照,說:「營長,你打得真準,那上校大人到美國領賞去了!」這時候,周大勇聽到了山頭上我軍掩護部隊發出的撤退信號。他燒掉了敵人的武器、彈藥和行李等,帶上俘虜們趕快上山。他一分鐘也沒耽擱,按時撤出戰鬥。

  他帶上部隊上了山以後,猛地,聽到左面山頭上打得很激烈。他很疑惑,可是他還是帶上隊伍,繼續向原來約定的會合地點跑。突然,他碰見一個通訊員。

  通訊員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壞了,周營長!我們王連長帶的部隊,跟敵人增援部隊粘到一塊啦,現在撤不下來。」

  周大勇問清了九連受攻擊的情況。他讓十個戰士把俘虜們帶上,回到部隊曾經隱蔽過的那條偏僻的山溝裡去。然後對戰士們講:「同志們!第九連跟敵人粘住了,我們去增援!」

  周大勇帶上部隊向炮火激烈的地方跑去。他從側翼猛擊敵人,減輕了敵人對九連的壓力。

  天快亮的時光,周大勇讓通訊員和九連連長聯絡,準備趁敵人摸不清底的時候,協同起來反擊,把敵人壓下溝去,好撤退。可是幾次的聯絡,都失敗了。

  九連連長帶著第九連邊打邊撤,在快天亮的時候,擺脫了敵人。

  天明以後,周大勇指揮的第一連和第六連的戰士們因地形不利,沒有擺脫敵人。敵人一千幾百人配合著強大的炮火,向他們步步進逼。

  艱苦的戰鬥展開了,平均每一個人民戰士,頂住幾十個敵人的戰鬥展開了!

  周大勇率領戰士們,戰鬥到中午以後,情況變得更惡劣了。敵人三架戰鬥機冒著惡劣的天氣,前來助戰。敵人一個團的兵力統統壓在周大勇和他的戰士的身上了。

  周大勇他們且戰且退;當他們退到一個山樑上的時候,周大勇一看:正面是敵人,後面是望不到底的大溝,右面是懸崖,左面還是懸崖。絕路一條!這種情況,對經受過種種考驗的周大勇,沒有好大的震動。他心裡充滿自信和鎮靜。衛剛一看這倒楣的地形,就急躁了,呼哧呼哧出氣,臉漲得火紅。他一跳三尺高地喊:「跟這幫賣國賊拚!拚!」他直要不顧死活地朝前撲。

  周大勇一面命令馬全有率領第一連頂住敵人,一面用望遠鏡觀察周圍的山勢。戰鬥經驗告訴他,現在格外需要頭腦清醒和冷靜的思索。他腦子轉了幾個圈,一個計劃閃上心頭:

  把戰士們的背包繩子跟綁帶續起來擰成粗繩子,讓戰士們一個一個拉著繩子溜下溝。可是,他轉念一想,不行——白天,大伙就是溜下溝,敵人也會披頭蓋腦地壓下來!天黑以前,只能先撤退一部分隊伍。周大勇讓衛剛把戰士們的綁帶和背包繩子都收集起來,擰成一股粗繩子。他說:「衛剛,你帶六連下去——」衛剛像被火燒了一樣,喊:「你們都走,讓我頂住敵人,讓我頂住敵人!」

  「不准說話!聽命令!」周大勇喊。「你帶六連下去,找一條冷山溝隱蔽起來。」他指著西邊——敵人後邊的山頭說,「天一黑,你就帶上戰士們從小溝岔運動到敵人後邊去,向敵人發起突然攻擊。記住:國民黨的兵,最怕屁股後頭有槍聲;而且夜戰中,少數人突然勇猛的攻擊,威力很大。去!小心謹慎多動腦筋。去!你就是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完成任務!」

  現在連隊的人數都非常少,所以衛剛率領戰士們拉住繩子很快的就溜下了絕崖。

  周大勇想:「堅持到天黑,堅持到天黑!這山梁很狹窄,炮火威脅大,可是敵人兵力展不開!」

  周大勇命令戰士們加強工事,拚命抵抗,寸步不退,爭取時間!

  半天的激戰中,周大勇始終有一種愉快的心情。而且隨著戰鬥猛烈程度的增長,這種愉快的心情也越來越強烈,因為,敵人很快就會嘗到身後槍響的滋味了!

  敵人不僅由西向東順山梁攻擊,而且周大勇他們左右面遠處的山頭上,也有敵人的各種炮火向周大勇他們堅守的陣地轟擊。我軍陣地上,炮彈坑一個挨著一個,黃土燒成黑土。

  戰士們的臉都讓煙火熏得鍋底一樣黑。周大勇看見馬全有、寧金山、李玉明等戰士,被炮彈炸倒埋在土裡,可是他們一骨碌又從土裡鑽出來了。周大勇想:一個老戰士比十個沒有戰鬥經驗的人還有力!他的戰士在他眼裡,成了非常高大的人。周大勇堅決的喊話,愉快的聲調,讓戰士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安穩心情。

  敵人不間斷地用炮火轟擊,不斷地衝鋒。他們接近我軍陣地時,周大勇就指揮戰士們,用集中的突然火力和手榴彈殺傷敵人。

  每次反擊的勝利,哪怕是很小的勝利,哪怕是打死一個敵人,都讓周大勇信心更增加,勇氣更充沛。

  離天黑還有半點多鐘。天空一層一層的黑雲彩,越堆越厚了!

  這時候,一班長李玉明坐在周大勇身邊,用救急包裹自己脖子上的傷。

  周大勇問:「玉明,可以支持嗎?」

  「行,營長。」李玉明從口袋裡掏出點東西,對周大勇說:

  「營長,這五千元繳給你,要是我下不來,這就算我最後一次繳黨費。」

  周大勇沒有接李玉明遞給他的錢。過去,戰鬥前,這樣的事常有:戰士們把自己的日記本或心愛的東西,交給指導員,說:「這些東西留給黨做紀念!」「請指導員一定轉給毛主席!」如今周大勇想不起指導員王成德以前是怎樣處理這類事情的,不過當他看見李玉明把自己的東西當最後一次黨費繳、當遺物留下的時候,他不感動,也不想去鼓勵他,反倒很不高興。他本想照他平常爽直的脾氣說:「玉明,把你的錢拿回去。我不准你這樣做!」但是他壓住自己的感情,使這話沒衝出口。他趴在地下,問:「唔,玉明!為什麼現在繳最後一次黨費?」

  李玉明說:「營長,誰的頭也不是鐵包的,打仗這事,那是沒有準兒的呀!我現在繳了黨費,犧牲了也不後悔!」

  周大勇搖頭說:「你想錯了!你要永遠相信自己的力量:

  我能揍倒那些美國走狗,他們揍不倒我。——瞧,寧二子那挺機槍的位置很重要。——玉明,要有這樣信心:我能消滅敵人,我能回來繳黨費,我能戰後參加慶功會,在慶功會上,同志們老鄉們指著我說:『看呀,他是一個陝甘寧的子弟兵。』——敵人亂喊叫什麼啊?——玉明,你是立過一次功的,我們連隊也是四次得過『英勇頑強』旗幟的;記住你的光榮!

  記住咱們連隊的光榮!看,玉明!敵人撲上來……」天快黑了。敵人知道夜裡就不是他們的世界,所以集中全部力量很快地壓過來了。

  周大勇手邊的戰士越來越少了。對這,他不但不恐慌,反而信心更高了。因為,人數很少,可是擔的擔子更重——平均一個人頂住一百多敵人,這說明手執美國武器的敵人是虛弱的,而他周大勇的戰士卻在戰爭中百煉成鋼,精通了打擊敵人的本領。

  敵人發起了輪番衝鋒。猛烈的爆炸,亂飛的子彈,搖晃的大地,滾燙的空氣,越來越高的喊聲……使人頭昏眼花,神經麻木。

  馬全有臉黑的像鍋底,眼裡像是冒火。他那干梆硬錚的身子,有著無窮無盡的頑強的力量。目下,他顯得格外利索、精明、勇猛。他說:「營長,你帶幾個戰士下去吧。給我幾個戰士,讓我頂住敵人,最後沒辦法……」他看看身後的深溝。

  周大勇說:「跳崖?你想邪咯!你現在不是戰士,也不是班排幹部,而是代理連長,你要為全連隊著想。——看,寧金山怎麼爬在那麼一個地方射擊呢?快,快讓他轉移到右邊。——全有,再堅持一二十分鐘,我們一塊撤!」

  周大勇跟戰士們一塊戰鬥,根本不是他指揮戰士們,而是「人自為戰」,能抬起頭的戰士,就拚命射擊,拚命投彈。

  周大勇頭上的舊傷口裂開了,血從臉上淌下來,他把帽子扯下來擦了擦血,又跟戰士們一塊投彈。敵人丟過來的手榴彈,周大勇就手疾眼快地拾起來,又給敵人摔過去。這些摔過去的手榴彈,都是一出手就爆炸,可是,真正的英雄就能抓住這轉危為安的一秒鐘。

  突然,一顆重炮彈在周大勇左面爆炸,他連忙跳到剛炸開的彈坑裡,轉眼,他剛才趴過的地方就落了好幾發炮彈。

  周大勇由於豐富的戰鬥經驗,由於堅定的決心,由於意志的集中。由於緊張的指揮,由於想到保存自己的戰士而殺死敵人,所以他絲毫沒有感覺到有什麼犧牲的可能。他的情緒越來越昂奮,精力越來越充沛,思想越來越單純,行動越來越沉著。彷彿他變成了力大無窮,一手可以提起這條山梁的巨人。

  戰鬥,一秒鐘比一秒鐘更猛烈的戰鬥,考驗著每一個戰士的意志。

  子彈密密麻麻地打來,敵人排射的炮彈,嘯叫著,爆炸了,煙霧遮天。在這每分鐘有上百次犧牲的風險中,每個戰士的思想、意志、力量都發揮到緊張的最高度;每個戰士的心裡都是最激烈最緊張的小戰場:決心、仇恨、怒火、拚命……彷彿在這生死關頭,戰士們把十年的生命力集中在一秒鐘裡使用!

  擊退了敵人大小二十多次攻擊以後,每個戰士只剩下三五發子彈,有的戰士只剩下一顆手榴彈了,像是再過幾分鐘,他們生還的希望就沒有了!

  馬全有火氣越來越大,腦子轟轟響。他立眉豎眼,臉相變得十分兇猛,十分可怕。他喊:「猛打呀,猛打呀!」

  周大勇飛快地向前跑了幾步,扯起嗓子向戰士們喊:「同志們,我們是保衛黨中央和毛主席的英雄!決不後退一步!」

  這會兒,指揮員的聲音,就是勞動人民的聲音,就是黨的聲音,就是毛主席的聲音。

  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戰士們心裡騰起,他們爬起來,挺起刺刀,迎擊撲來的敵人。……

  擦黑,天空有各種鳥兒急急地飛過,遠處火光閃閃。沉重的大炮聲,轟隆轟隆響。

  馬全有說:「營長,衛剛那一手,不一定有效。你帶上幾個戰士拉住繩子先下吧!」

  周大勇提著手榴彈,望著敵人的陣地,望著敵人陣地後邊黑糊糊的山頭,一動也不動。

  馬全有說:「下吧,我掩護!」

  周大勇還是沒有吭聲。他多麼焦灼地等待著敵人身後的槍響啊!

  「糟糕!衛剛大概沒有撈住機會!」周大勇讓戰士們掩埋了同志的屍體,又把傷員用綁帶放下溝底去。他說:「馬全有,你帶兩個戰士支撐一兩分鐘,我帶著戰士們一下去,你們立刻就下來!」

  「馬全有說:「對。你走,你快走!」

  周大勇把戰士們收攏起來,正要拉住繩子溜下溝的當兒,敵人乘虛從陣地中央突過來;周大勇和馬全有他們讓敵人截開了!

  周大勇看得分明:自己手下戰士很少,可是馬全有手下只兩個戰士。眼看馬全有他們是走到絕路了,周大勇在今天戰鬥中,第一次產生了激怒暴躁的感情。

  斷黑,十來步遠還能看清東西。周大勇和他的戰士們射擊著,想盡力和退到左邊崖畔上的馬全有他們接上頭。但是周大勇率領戰士們攻擊敵人的時候。卻感覺不到馬全有他們的動作。他想:「怎麼的,出了漏子?」

  突然,敵人後邊響起了槍聲,眨眼,又是稠密的手榴彈爆炸聲。敵人慌亂了,扭頭就跑,互相衝撞,大喊大叫,像天塌地陷了。

  「啊呀,槍聲!」周大勇跳起來喊。

  「同志們,追呀!追呀!」戰士順山梁向西追去。

  天空升起許多敵人打的紅綠信號彈;很多照明彈掛在天空,耀得人眼痛。趁亮,周大勇看見一群群慌亂的敵人;還看見山樑上到處都是敵人的屍體、背包、子彈箱、手榴彈、門板、木椽,單人掩體、機槍工事,炮兵陣地……。

  戰士們都把自己的槍背上,手裡端著奪自敵人的美式衝鋒鎗,他們朝一群群慌亂的敵人掃射。一頓好揍啊!

  周大勇率領戰士們追了幾個山頭,迎面就碰見衛剛他們。

  衛剛猛地攔腰抱住周大勇,喊:「營長!痛快,痛快,痛快!我們把敵人打了個稀爛。夜戰,夜戰可真夠味!營長,我碰到很多游擊隊員,他們說,有幾十支游擊隊,像我們一樣,鑽到敵人肚子裡亂攪。嗨,營長,咱們趕緊追擊呀!」

  周大勇說:「不能再追了。馬上收攏戰士們,準備敵人反撲!」他思量了一下,又說:「沒有游擊隊的配合,我們哪裡能把敵人攪得這麼亂?不過,咱們趕快返回去,傷員還在那邊山崖下邊哩。」一想到這兒,他的心猛然一抽,因為追擊中,他沒有看見馬全有他們跟上來。

  周大勇和衛剛他們回到原來作戰的山樑上,沒找見馬全有他們。他想:興許他們下了溝了!他率領戰士們拉著原先放傷員的繩子往下溜。天黑地暗,對面看不見人,好不容易啊!他們下了好半天,下到一個斷崖上,大伙的衣服叫棘針掛破了,手掌磨破了,腳板擦熱了!一看,前面還是斷崖,再下去才是溝底。周大勇估摸:「我們下了這麼久,崖又能有多高呢?」他往下扔了一塊石頭探聽了一下,當真不高。他就率領戰士跳下去了。……

  崖呀,崖有三丈多高哩!

  馬全有和周大勇他們被敵人截斷聯繫以後,他率領兩名戰士頂住敵人。幸虧,馬全有佔領的小山嘴子三面是溝,敵人只能從正前壓迫,而且兵力展不開,也不能包圍他們;可是三個戰士,頂住成千上百的敵人,終究是困難的事。

  敵人向馬全有他們進逼,情況變得非常危險。……

  馬全有、寧二子和梁志清趴在地上拚命地向敵人射擊,向敵人投彈。

  最後,他們退到絕崖邊!手榴彈、子彈都光了,眨眼工夫,凝聚了心裡的一切緊張:光榮犧牲或是伸長脖子讓敵人殺死!馬全有兩手狠狠地攥緊槍,牙一咬、嘴一咧,猛跺腳,一個使人血液凝結的想法閃過腦子:「跳崖!」

  戰士寧二子和梁志清,都緊緊地抓住馬全有的胳膊。馬全有直挺挺的站著,死盯住敵人。他想,這樣死去真是太窩囊,再有子彈還要換他幾個。他喊:「把槍栓摔掉!」兩個戰士嘩啦一聲把槍栓卸下來,朝溝裡扔去。馬全有,抓住槍梢掄起來往地上猛摜,槍沒摜斷。他猛地扭轉頭,一把抓住梁志清的肩膀,問:「你是黨員?」

  「是,連長。」

  馬全有頭一擺,眼睛指著身後的絕崖,說:「黨需要你的忠心。」

  梁志清凝視著馬全有,足有十幾秒鐘的工夫。然後,他向崖邊走了幾步,喊了聲:「連長!」一滾就下去了!……

  寧二子突然抱起馬全有的腰,說:「連長,連長!咱們死活都要在一塊,咱們一塊……」馬全有把寧二子推了一把,沒有理他,只是用血紅的眼,凝視著敵人。

  寧二子抱住頭,猛一跺腳,滾下絕崖!

  這工夫,敵人射擊著,吶喊著,撲來了。馬全有直挺挺地屹立在那裡,直到敵人靠近了,才把破槍朝敵人摔去,敵人一驚,忽地趴下了。馬全有退到溝邊,轉過身,像投水一樣,一躍而起,撲下去了!……

  黑洞洞的夜,槍聲一陣一陣響。大風順溝刮下來,捲著壯烈的消息,飛過千山萬嶺,飛過大河平原,搖著每一戶人家的門窗告訴人們:在這樣漆黑的夜晚。祖國發生了什麼事情!

  七周大勇跳下崖,昏迷了好一陣。他清醒以後,率領衛剛和戰士們摸到馬全有他們跳的絕崖下邊,找著犧牲的同志跟活著而受重傷的同志。然後,他們摸到九里山東邊的山溝了。

  這裡往北有敵人,往南有一條山溝通到清澗縣大川。他們從敵人中間摸出來了。

  他們拐進一條溝裡,找見幾個冷山洞。嘿呀,山洞裡有很多逃難的老鄉,真是深山有親人啊!

  老鄉們都忙著給自己的部隊燒水做飯。他們覺得和自己的部隊住在一塊,那就天塌下來也不怕了。從他們那歡天喜地的面容看,這一支部隊是永遠和他們住在一塊不會走了。

  周大勇把馬全有等傷員接到窯洞中,又讓衛剛出去佈置警戒,他坐在窯洞裡的地上,從身上摸出一片紙,準備寫什麼。老鄉的小油燈要滅不明。他喊:「通訊員,把揀到敵人的那個手電筒拿來!」

  通訊員負傷的右手用繃帶捆著。他走近周大勇,說:「手電筒打壞了!」

  周大勇頭靠牆,微微閉住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你不是還揀來幾個蠟頭嗎?」

  通訊員點起一個蠟頭。他坐在周大勇左面,端著蠟頭。

  周大勇寫了不到半分鐘,通訊員打盹,頭碰在周大勇肩膀上,蠟頭滅了。

  周大勇喊:「你搞什麼?」

  通訊員連忙又點起蠟頭。周大勇剛寫了兩句,通訊員又睡著了,蠟頭又滅了。

  周大勇很生氣,可是沒有去喊醒通訊員。他狠狠地揉了揉眼,又用拳頭把自己的頭敲打了幾下,就去招呼傷員了。

  周大勇端上燈看著傷員們:有四個傷員並排躺在草上;馬全有脊背靠牆坐著,上身挺得硬直,他閉著眼,臉上還是那樣激烈,彷彿他是急行軍以後,臨時坐下睡一陣,馬上就要去廝殺。周大勇心裡猛地一動,他真想把馬全有抱起來,盡情地喊幾聲:「全有!全有!」可是他沒有喊也沒有抱。他只是望著馬全有的眼,說:「說話呀!我是周大勇。」

  馬全有咬緊牙,一聲也不吭。

  周大勇把臉靠在馬全有肩頭,說:「你說話呀!看,我們總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他使勁地抓住馬全有的手,好像怕他離開似的。

  馬全有的汗像瓢潑,臉上的肉一股一股的暴起,臉腮的傷疤顯得更分明。他牙齒咬得崩崩響,可是死活不哼一聲。

  周大勇的頭挨著馬全有的頭,問:「挺得住嗎?」

  馬全有從牙縫擠出一個字:「能。」他用眼表示,叫給他口裡塞點東西。周大勇給他口裡塞了塊手巾。馬全有緊緊地咬住手巾,不動也不呻喚!

  周大勇望著馬全有那每一個汗毛孔裡都充滿忠誠和頑強力量的鋼骨鐵架似的身軀,望著那臉上始終不變的剛烈勁兒,心裡很難受。可是再看看那身上的傷,周大勇又放心了:馬全有的生命沒危險!

  周大勇再看看其他幾個傷員,有的腿上的褲子從膝蓋以下統扯掉了,有的滿身衣服都是子彈穿的洞,有的衣服前襟燒去了一片,在他們身上都有一股火藥味直向人鼻孔撲。

  周大勇想,梁志清犧牲了,可是為什麼馬全有、寧二子從那麼高的絕崖上跳下去以後,還能活出來呢?其實,這也和戰場上那經常出現的「怪事」一樣:原來馬全有、寧二子他們跳的絕崖儘管有十幾丈高,可並不是像刀切的一樣齊。這絕崖中間有的地方凸出來,有的地方凹進去。他們跳下去的時候跌到那些凸出的地方,又滾到另外一個凸出的地方——

  要是一直跌下去,那就全完了!

  只有戰士梁志清犧牲了!因為他跳下崖的時候,頭碰在石頭上,永遠離開了人間!

  周大勇和幾個傷員並排躺在草上。窯外面是黑洞洞的夜。

  他聽著溝裡的風吼聲和野獸的嗥叫聲。想起在外邊放警戒的衛剛和戰士們,想起了白天那激烈的戰鬥,想起九連連長和九連的戰士們……頭老是轟轟地有點發昏。

  夜深了,天氣陰沉沉的。溝渠裡樹木的枝葉,在風地裡沙沙價響。

  周大勇昏昏迷迷地剛閉住眼,寧金山就進來喊:「營長,你記得李振德老伯伯嗎?」

  周大勇爬起來忙問:「怎麼的,咱們誰還記不得他!」

  寧金山說:「營長,我剛才去舀水,老鄉們圍定我,問東問西。猛地,我看見了李老伯伯的老伴——李玉山的媽媽。營長,你知道,她老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

  周大勇說:「啊!她老人家怎麼能到這裡呢?」

  寧金山說:「可不,我也這樣想!」

  有人掀開窯門上掛的草簾子,進來了。周大勇站起來一看,原來是個又瘦又小的老媽媽,看來,風都能把她吹倒。她身後跟著幾個婦女,有的還抱著孩子。

  寧金山扶著老媽媽,說:「老媽媽,這就是我們營長!」

  周大勇坐在地上。老媽媽盤腿坐到周大勇跟前。她把他的臉打量了好一陣,又摸摸他的手,說:「啊,你就是周大勇。

  玉山他爹常念叨你哩!唉,咱們逃到哪裡,白軍就跟到哪裡。

  我是快入土的人啦,還不能安生!」說罷,她從懷裡掏個谷糠蒸的窩窩頭,放到周大勇懷裡。那窩窩頭上,還帶著老媽媽的體溫。

  周大勇輕輕地搓著手,不知道該怎樣說些家常話來安慰老媽媽。

  老媽媽指著一個近三十歲的女人,說:「營長,這是我的大女子,出嫁到九里山。前幾天我一家老小逃上來,到她家躲風險。人都謀算白軍打不到這裡。我們一家人逃到這裡剛交三天,千刀萬剮的白軍,可就踏著腳蹤追上來啦!營長,這仗可要打到多會才能了結呀!」老媽媽面容愁慘慘的,長一口短一口地歎氣。

  周大勇讓老媽媽的大女子和其他幾個婦女坐到旁邊的谷草上。他問:「李老伯伯呢?」

  老媽媽說:「他在呢。他把我一家老小領到這裡,就跟上游擊隊走了。他說,他三天兩頭來探望家裡人,可一走呀,就無蹤無影!如今,糧食缺嘛,吃了上頓沒下頓;十家人裡頭有八家是冰鍋冷灶。今日,天一明我打發人到前川找玉山他爹去啦。唉,說來說去,就算把他找到我們跟前,又能頂什麼呢!他,也是吃了一天沒有一天的人!人上了年紀,就沒活法了。他呀,這一陣,說不上三句話,就吹鬍子瞪眼。我是受不完的骯髒氣!營長,我那大小子李玉山,你該認得嘛!

  他有月數時日也沒信息,不曉得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我那二小子,小名叫滿滿,也參加咱們部隊啦。年青人,高一腳低一腳的,誰曉得會出什麼凶險!一個兒女一條心呀!這一陣骨肉離散的……」老媽媽一把一把地擦眼淚。

  老媽媽旁邊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人,抱著吃奶的孩子,她說:「媽,你老人家說話就沒有個完;人家周營長打了一天仗,累啦!」

  老媽媽說:「給周營長說說話怕什麼?他是咱們隊伍上的人,又不是外人。」她又轉向周大勇,指著阻攔她說話的女人,說:「這就是李玉山的婆姨。那一個,」她又指著一個剛交二十歲的小媳婦,說:「是我滿滿的婆姨。我滿滿娶過她,沒滿五個月,世道就亂啦!」

  周大勇看老媽媽、婦女、孩子,都眼巴巴地望著他。他想,這些個老鄉都是他的親人,他們的苦難就是他的苦難;他們需要他保護!他說:「老人家!快了,敵人眼看就要垮咯!

  李玉山麼,你不要惦念他。他是個勇敢精明人,吃不了虧。你說滿滿參加部隊了,李老伯伯也給我打過一封信,托咐我找尋滿滿。老人家,滿滿的官名叫什麼?知道他的官名,我一定盡心給你打問。打問到下落,一定給你捎信。」

  老媽媽想了一陣,問滿滿的婆姨:「滿滿的官名叫什麼?」

  滿滿的婆姨,躲到她嫂子身後,羞羞答答地說:「李玉明!」

  寧金山問:「李玉明?他不是上嘴唇長個黑痣?」

  老媽媽又驚又喜,連忙問寧金山:「你在哪裡見他來?」旁邊的婦女和李玉明的媳婦,都把眼光投到寧金山臉上。她們眼睜睜地等寧金山說出她們親人的下落。

  周大勇說:「你老人家不早說!李玉明就在我們第一連嘛。」

  老媽媽呆癡癡的端著兩手,問自己:「莫非是夢!」過了一陣,她把眼光轉向那躺在草上的傷員們身上。其他的婦女也都把眼光投到傷員們身上。李玉明的媳婦更顯得驚慌,害怕!

  周大勇轉念一想:「還有這麼巧的事?興許我們第一連的李玉明跟她的兒子是同名同姓——這種事多得很哪!」他問:

  「老人家,我們一連的那個李玉明,填軍人登記表的工夫,說他父親叫……叫什麼來?」他用手搓前額。「啊,叫李老千。」

  老媽媽說:「是嘛,他爹當年小名叫李老千,後首起了官名李振德。可叫他官名的人倒不多呀!」

  周大勇說:「寧金山,你到山上放哨,快讓李玉明下來。

  另外,你告訴衛剛,放警戒要多操心。」

  周大勇走到窯外,站在崖邊上,望望天空又望望前面的山溝。

  天更黑了,對面看不見人。溝渠裡的溪水潺潺地流去。山頭上吼著沙漠地吹來的風,山坡上稀稀疏疏的幾棵樹在搖擺著。

  他兩手幫在腹前,壓著被風吹得鼓脹脹的衣服。他覺得很冷,心想:「立秋該有月數天氣了吧!」

  周大勇巡查了警戒,回來躺在草上,心裡很煩亂。他已經派了一個戰士又請了三位老鄉,去和九連連長他們聯絡,可是還不見信息。他聽見隔壁窯洞裡老媽媽、婦女們和李玉明談話,談得正熱鬧。他也想過去和老鄉們談談。突然,一個身材高大的老漢,不言不語地進來了。他一直走到燈跟前,周大勇才認出他是李振德老人。

  周大勇跳起來,說:「老伯伯,想不到在這裡又看見你老人家了!」

  李振德老人的眼窩更深了,看來很疲乏。可是他那固執的形樣、又耿直又倔強的脾氣倒沒變。他說:「大勇,你好!」

  他蹲在地上,裝起了旱煙鍋,打火鐮。「大勇,我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碰到你!」

  周大勇笑了,說:「老伯伯,我也是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碰到你呀!」

  李老漢吸著煙,煙鍋吱吱叫。「不走的路還要走三遍!瞧,我們又到這荒山冷溝裡避難啦!」過了一陣,他又說:「我來,是謀劃把這裡避難的人帶到南川去。這一陣,情況時時變,誰也鬧不清哪裡安寧!」

  周大勇說:「老伯伯,你打的信我收到咯!」

  李老漢沒吭聲。他像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一樣,腦子反應不快。他照自己想到的事情往下說:「敵人不叫咱們安生,他也快完了。我今日個從玉山那裡回來。玉山他們在清澗城北邊集合了兩三千游擊隊員。他們說,敵人退下來,就叫他好走不了。」

  周大勇說:「是呀,我們要把敵人全盤端掉,讓他們知道:

  陝北不是好來的地方,陝北人民不是好惹的!」

  李老漢像是想起什麼重大事情,他眼裡發潮,臉上很光彩。他說:「大勇,玉山前些日子在北面川裡看見咱們毛主席啦!」

  周大勇自豪地挺起胸脯,問:「當真?當真?」

  李老漢說:「當真。咱毛主席還和玉山拉了一陣話。玉山呀,一提他見過咱毛主席的事,就高興炸啦!」




  周大勇昏悠悠地合住眼。他立刻又進入炮火連天的生活裡。一個敵人端著刺刀直向他撲來,他閃過敵人的刺刀,抱住那個敵人,滾來滾去,一直滾下溝……下去了,下去了……

  耳邊風在吼……他一驚,睜開眼,心還在狂跳。可是他眼前卻是另外一幅情景:李玉明的母親和三個老媽媽在燈下忙著:

  有的給戰士縫鞋子,有的給傷員縫那破爛的褲子。老媽媽——

  李玉明的母親,把周大勇露出腳趾頭的鞋子脫下來,坐在周大勇腳邊釘補。鞋子泥多,針扎不透,她不停地在那白花花的頭髮上磨針。她的眼不得力,一邊釘鞋,一邊揉擦眼睛。有時候,針上的麻繩掉了,她穿針要穿好一陣。看來,她老人家夜間做針線活,是蠻艱難的。但是她一針針地縫,一針針地衲,彷彿,她的親骨肉——兒子要到萬里之外去,她要千針萬針結結實實地縫;針針縫上媽媽的希望和囑咐,針針縫上媽媽的心思和話語,讓這山南海北征戰的兒子平安、健壯,時時惦記著媽媽。有時候,她停住手,長久地望著傷員們,聽他們夢裡的呻喚聲。她那昏花的眼裡,閃著淚花,閃著說不盡的疼愛和憐惜!

  北面傳來一陣一陣的槍聲。西北面炮聲轟轟地像打雷。

  寒森森的秋風掀起了窯洞的草簾子,蠶豆大的燈舌,搖搖晃晃的。

  老媽媽們有時互相貼住耳朵說什麼,她們輕聲慢氣,生怕擾醒戰士們。這寒冷而寂靜的破山洞裡,有一股溫暖的感情在流動。哦,這從母親那偉大而慈善的心裡流出來的感情,在苦難的時日裡,給了人多少力量,哺育了多少生命啊!

  周大勇一動也不動地望著老媽媽們。他彷彿置身在家庭生活中,感覺到安寧和愛撫。同時,有一種輕微的聲音,震動他的耳膜,這聲音,好像農家夜裡的紡車聲。有時候,他閉上眼睛,想再睡一覺。他疲累得各骨節都酸痛,腦子脹,但是睡不寧。他回想起萬千白了頭髮的母親。他——周大勇,在華北平原,在大青山嶺,在黃河兩岸,在長江南北,遇見過多少老爹,老媽,姐妹兄弟啊!在過去那艱難的日子裡,他們有的犧牲了自己的兒子或丈夫,救了周大勇,有的用一家人的生命救了一個共產黨員。他們這樣作,是為著什麼來?為了在他們擺脫飢餓,窮困和壓迫的鬥爭中,周大勇和他的同志願意上刀山,直到死亡臨頭也不離開他們。

  夜深了。李玉明的母親,把她那稀疏的頭髮理了理,對其他的老媽媽們叮嚀:「腳步子放輕,不要驚動孩兒們。唉,他們給熬累壞啦!」

  她們輕手輕腳地走出窯洞。

  「叭!叭!」北山上響了兩槍。

  「敵人——」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抱著孩子提著包袱,叫了一聲,從窯門外跑進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了事啦!

  這山溝冷窯裡,敵人也摸來啦!天老子呀!」接著,許多老鄉都湧進了窯洞。

  周大勇忽地站起來,說:「老鄉!別怕,天塌下來也有我們頂著!」他眉毛一動,盤算了一下,提著駁殼槍朝窯外走。

  猛地,一個人撲進門,跟周大勇碰了個面對面。原來是個戰士。他報告:「營長,九連的同志們來了。咱們那十個看押俘虜的同志,也帶著俘虜回來了。你聽見槍聲?我們險些跟他們發生誤會。」

  昨晚,九連連長指揮部隊擺脫敵人以後,曾六次派人和周大勇他們聯絡,都沒結果。後來他知道周大勇他們跟敵人粘住了,便在拂曉率領部隊去增援,但是幾次增援都讓敵人頂回來。天亮以後,他們只好隱蔽在那十個戰士看押俘虜的那條山溝。當天夜裡,九連連長又派了個班,去和周大勇他們聯絡,大伙找了半夜,也沒找出名堂。雞叫時分,九連連長率領部隊,向這條偏僻的山溝轉移,才碰巧和周大勇他們遇到一塊。

  九連連長帶的戰士們和營長周大勇帶的戰士們一見面,就擠在一塊,說不盡的喜歡說不盡的話,彷彿他們不是分手一天一夜,而是一兩年。

  九連連長撥開人,三蹺兩步,走到周大勇跟前,挺起胸脯敬了禮,叫了一聲:「營長!」就什麼話再也說不出來。

  衛剛從山頭上跑下來,一進窯洞門就喊:「王連長!你們回來啦?真不簡單!給你說,咱們周營長真有幾下子哩。他說:『經歷的危險越大,獲得的勝利也越大。』千真萬確,一點不錯!」

  周大勇指著身邊站的李振德老人說:「同志們,瞧,這不是李振德老伯伯!」

  衛剛猛地轉過身,兩隻手拉住李老漢的兩隻手,看老人那方臉、高顴骨、閃閃發光的深眼窩和那花白的鬍子,說:

  「老人家,你越發硬朗了!」

  李振德老人說:「我算什麼哩?瞧,你是多磁實的小伙子!」

  李老漢把手從衛剛的手裡抽出來,又說:「你把我這一把老骨頭都捏酥了。哦,力氣出在年青啊!」

  周大勇興奮地說:「衛剛,咱們第一連的戰士李玉明,就是李老伯伯的兒子。李老伯伯一家人都在這裡。」

  衛剛兩手一拍,說:「嘿!這就太巧了。剛才寧金山給我說了這件事情,我還半信半疑。」

  天明前的黑暗,慢慢地消退著。周大勇告別了李振德老人和老鄉們,帶上戰士們和俘虜,繞道向九里山地區走去。




  今天是九里山阻擊部隊,日夜猛烈進行阻擊戰鬥的第七日。五六萬敵人,在兩三千人民戰士用智慧、勇敢和意志築成的銅牆鐵壁面前,不但不能前進一步,而且碰得頭破血流。

  被我軍阻擊住不能逃跑的敵人,大批地被殺傷擊斃,餓死、病死、逃散的也不少。

  敵人快垮了,也更瘋狂了,從昨天黃昏到今天早晨惡戰一直沒有停止。敵人整營整團地向堅守九里山的我軍舉行輪番衝鋒。我軍從敵人手裡和敵人屍體上奪來子彈,還擊敵人。

  我軍,不分什麼營、團指揮所,不分什麼戰士、幹部,統統直接參加了戰鬥,在投彈、射擊,在向敵人舉行反衝鋒。

  我軍陣地左翼的一個山頭,是第一營昨天晚上從敵人手裡奪過來的,現在他們堅守著。敵人集中了一個整編旅的火力,向這個小山頭上作毀滅性的轟擊。整團、整營的敵人向一營的陣地連續衝鋒。到吃午飯的時候,第一營的戰士們連續擊退了敵人七次攻擊,山坡上橫七豎八地擺著敵人的屍體。

  敵人傷亡慘重,但是並不死心,還在繼續不斷地猛攻:不講什麼隊形,沒有什麼組織,士兵們在督戰隊的機槍掃射下,一窩蜂一樣地向上擁。戰鬥一分鐘比一分鐘激烈。

  教導員張培,勇猛地指揮戰士向敵人反撲。汗水從他那瘦稜稜的臉上流下來;眼眉直立,脖子上發紫色的血管一條一條暴起來。他掄起駁殼槍呼喊著,帶領戰士們,反擊突破我軍陣地的敵人。

  戰士們又一次擊退敵人攻擊以後,張培和王成德跳回戰壕。張培衣服敞著,手裡提著駁殼槍。他臉上汗水混著泥土,看來,剛強、威武、有力,動作迅速而機敏。現在,他這樣子跟舉動與他平時的溫和、文雅和靦腆的神態比起來,簡直前後是兩個不同的人。他說:「王成德,我們把敵人打慘了!」

  他看看手裡的駁殼槍,又說:「我這駁殼槍可真利索!一連打了七八梭子子彈也沒出故障!」

  王成德說:「你給槍筒裡再倒點油!」

  張培說:「衝鋒鎗比駁殼槍更好,以後打仗,我要使衝鋒鎗!敵人上來,用衝鋒鎗哇哇哇掃一梭子,嘿,真痛快!」

  王成德悅:「嗨,你脖子上流血了!」

  張培用手擦了一下,說:「小意思!王成德,再堅持半小時,天黑,我們就完成任務了!」他把駁殼槍別到皮帶上,拿起鏡子望著說:「敵人又動了。看,左前方那個山頭……」「嗖——嗖——嗖——光——」幾顆重迫擊炮彈在他倆身邊爆炸。煙霧、泥土,吞沒了他倆。

  張培手一揚,把鏡子摔在一邊,跌倒在王成德腳邊。

  王成德一骨碌爬起來,抱起張培。張培臉色煞白,軟癱癱地靠在王成德肩頭,慢慢地又溜下去了,彷彿,他沒有力量支持自己的身體。

  王成德緊緊地抱住張培。他仔細一看:張培並沒有負傷,只是被炮彈掀起的氣浪摔倒以後昏過去了。

  王成德說:「教導員!教導員!」張培半閉著眼,一言不發。王成德緊緊摟住張培。他覺著,只要教導員不倒在地下,也就不會有什麼危險。

  突然,張培身子一挺,坐直,用手摀住心口,說:「扶我一把!扶我一把!」

  王成德把教導員扶起來以後,張培兩手撐住戰壕的胸牆,盯著敵人陣地,眼珠子一動也不動,嘴唇抖動:「堅持半小時……堅持半小時……」敵人舉行天黑前的大攻擊。王成德率領戰士跟敵人激戰。

  他們擊潰了敵人最後一次攻擊,天已斷黑。在這一天戰鬥中堅持下來的人,鼻子、耳朵都讓炮彈震得出血,臉讓硝煙熏得漆黑。

  王成德跳到戰壕裡,只見張培還站在那裡,胸脯靠在戰壕的胸牆上,頭低著。

  王成德扶住張培的頭,叫:「教導員!教導員!」

  張培昏昏迷迷地說:「堅持半小時……堅持半小時……」不曉得什麼時候,他已經負了重傷,胸前和腹部滿是鮮血……

  王成德手一招,有幾個擔架隊員跑上來,把張培抬到救護所裡去了。

  團政治委員李誠從九里山下來,順溝渠朝團司令部駐的村子裡走。他渾身是泥巴,褲腿和衣袖讓酸棗刺扯成一溜一溜的。他走到團部駐的村邊,正好碰見代理營長周大勇。

  「我們的三個連隊都回來咯。」周大勇把幾天來在敵人中間活動的情形簡單地報告了一番,末了,說:「真是兵敗如山倒——敵人沒有東西吃,士兵成群地逃散。我們回來,光是在路上揀的敵人士兵就有二百多名。」

  李誠說:「你們像孫猴子一樣鑽到敵人肚子裡亂攪,給九里山正面阻擊敵人的部隊可幫忙不小啊!劉鄧大軍和陳賡兵團在中原打得很急,蔣介石像瘋了一樣要胡宗南抽兵增援中原;可是胡宗南說:『增援中原?我連我都保不住!』嘿,蔣介石和胡宗南也許一輩子都忘不了九里山。」

  周大勇說:「蔣介石忘不了九里山,我們更忘不了九里山,特別是九里山的人民。我們插到敵人中間,碰見了多少游擊隊啊!沒有他們,我們是奪不住這九里山的。」

  李誠說:「我們所以有力量,是因為和群眾在一塊;離開人民群眾,我們便一事無成,一錢不值。」

  他倆肩挨肩順山溝的小河邊走去;警衛員和幾個通訊員機警地跟在後邊。

  天黑得伸手不見拳。槍炮聲,斷斷續續。敵人打起的照明彈,照亮了遠處的山頭。東北面黑糊糊的天空,忽閃一亮,炮聲像打雷一樣滾過夜空。

  李誠說:「敵人怕夜戰,一到夜裡就頭痛!」

  小河裡的水嘩嘩嘩地向東流去。他倆像散步一樣,慢慢地走著,好像還邊走邊聽小河的流水聲。

  李誠說:「你走了以後,旅長經常給我打電話,問你回來了沒有。他生怕你出了岔子!」

  「是咯,他總說我太年青!李政委,旅長這幾天瘦了沒有?

  你要見了他,就勸他多愛護身體。我本想去看他,同時把這意思告訴他,可是我不敢去,怕他『克』我。」周大勇咕咕地笑了。

  李誠把周大勇的兩個手腕摸了又摸,站在河邊,不聲不吭。

  「政委,摸什麼?什麼也沒有變呀!」

  李誠說:「你的心臟按照怎樣的規律跳,那倒是永遠不變的。可是,我覺得你瘦了!」

  周大勇說:「我想,說不定你的臉又瘦成三角形咯!」停了一陣,他又說:「很多戰士成了夜盲眼,晚上看不清東西!」

  李誠問:「你也成了夜盲眼?」

  周大勇說:「我呀,夜盲眼比別人更厲害!」

  李誠說:「我不信。你是有一副好體格的!」他轉過身又說:「到團部去,我讓警衛員給你打盆熱水,好好洗一次腳,然後再睡一覺。」

  「不。我準備馬上回到營裡去。」

  李誠說:「你的家你自然很想啦!回去吧,回去把衛剛、馬全有、寧二子他們的英雄事跡寫成材料送來。拿這些英雄事跡教育我們,教育戰士!」

  周大勇問:「張教導員到醫院去了?」

  「嗯。傷勢很重!」

  周大勇站在河邊,望著那黑烏烏的九里山。他眼前出現了第一營教導員張培那個子不高而身體單薄的形樣,那瘦稜稜的臉膛,晶亮的黑眼珠,溫和的笑容,和張培往日戰鬥中那英勇剛毅而機敏的姿態。

  「哦!陳旅長說,部隊今晚十二點就出發。」李誠想起了這事。他把拳頭提到胸前猛地向下一擊,說:「大勇,你快回去!我們要執行新任務:步步埋伏,節節阻擊,把敵人埋葬在陝甘寧邊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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