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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夢 作者:端木方



  這年頭,現實總有點橫眉刺眼的,生活跟著日曆亦步亦趨,整天面孔不變,真也俗得刻板乏味。蹲在宿舍裡像幽魂,幽魂也難得片刻寧靜,老胡悶悶地躺在床上,無可奈何地聽一段不太新鮮的鬼話。

  「後來呢?」問話的人伸伸舌頭,把嘴角的花生皮卷下來。

  「後來麼,等因奉此,孩子就養出來了。你不是看到了嗎?

  棕黃色的頭髮,烏黑烏黑的大眼睛,皮膚雪白。那,一眼就看得出是一個混血兒。」

  「現在,這孩子歸女的撫養著?」

  「你猜對了一半。據說,男的要回國了,商量了多少次,想把孩子領回去作個紀念;條件開得蠻夠慷慨,可是有人堅持不肯。」

  「你是說,這女人捨不得嘍?」

  「不是。誰也想不到,是這女人的丈夫不肯。」

  「怪事怪事!他憑什麼不肯呢?難道說——不不,這樣的男人,我簡直不敢相信,天底下會有這樣的男人。呃。老胡,你來分析分析,這男人留住這麼一個男孩子,到底所為何來呀?」

  老胡抬抬眼,苦笑一下,交了白卷。

  「有道是人生不可思議。我想,這個男人的心理,八成有些變態。留下這個孩子用意何在?報復麼,孩子等於不名譽的幌子,簡直是折磨自個。為了虐待女的,讓她天天回憶——

  這孩子是怎麼有了的,那當初,誰叫他同意來著?況且,女的走上這條生路,作丈夫的,就不深謀遠慮一下後果可畏麼?

  既然,動機是為了生活所迫,如今,人家拿大把鈔票來了,又何苦不為金錢所動?」

  說故事的人搖搖頭:「說的是麼,真猜不透它,誰也猜不透。」

  這件事,老胡聽過不下十次了。他懶得去搭訕,別人對這話題,卻津津有味各具心得見地。

  事兒挺簡單:亂世,一男一女,為了生活或是其他,再摻進另一個男人,於是女人有了孩子。另一個男人拿錢換取這筆交易的副產品,未獲成交——因為第一個男人喜歡這孩子。可是,女人另有孩子,是屬於第一個男人的。現在的情形,仍是亂世,一男一女,一些孩子加上這個孩子。其餘的呢,就是很多人對這件事,大膽地評論與揣測了。

  「這男的做什麼啊?」又有一個插嘴了。

  「你是說當丈夫的那一個麼?他也是知識分子哪!」

  「可能算盤打得太精!這在經濟學上有個名堂,叫作——」

  屋裡笑哄哄了一陣,人都走光了。

  老胡順手揀了一本讀物,看來看去,彷彿讀祭文似地其鳴也哀,其心也悠然物外。情緒上,仍然徘徊著男的,女的,又一個男的!棋聲琴音、高談闊論猝然消失,走廊上冷清清的,才顯出收音機的啞嗓門在道白:「為人莫當差,當差不自在,風裡也得去,雨裡也得來。在下名喚——」他捻熄了。氣氛愈加反常,更加難成睡意。到了週末,還枯守這餐伙食,怎麼好意思?不過,幽魂到了街上,也只是遊魂而已。

  老胡在床上伸了伸懶腰,像尺蠖似地爬起來了。他略加收拾,表面上總算衣冠楚楚,頭臉雖難得嫣然一顧,卻也不嫌可憎。至於談吐風度,對獨身者應具的修養來說,可謂鑽研有素;報章雜誌上有關男女之間,心理、性格、社交、禮儀等,粗細不遺地剪貼下來。絕對不會窮凶極惡,降格成了無賴。真是既有自知之明,兼備年富力強的本錢。偏偏——

  打一句美麗的辭藻吧,丘比特的箭,不曾射向他的身心。這檔子事,最會捉弄人。譬如說罷,老胡就是鄉友們的中心話題,大家都關心他,都同情他;朝了面,不問問他好像怪納悶似的,問明白了依然乏善可陳,可又找不到適當的話來安慰他。「從前啊,有一個男的。現在啊,他還是一個人,男的。」

  老胡並不遲鈍,多少品味出別人對他有點可憐兮兮的意思,宋家的週末牌局,就很少去湊一手了。

  今兒突然又來了,大家覺得出乎意外。宋太太首先招呼他道:「你怎麼不早來呢?潘小姐剛走開。若不,連上你『摸夢』多麼好?這位潘小姐啊,我來替你下點功夫。」

  老胡點上一枝煙,笑一笑。潘小姐抑為「盼」小姐,真偽莫辨煞費斟酌。半晌才說:「我時時刻刻在摸夢麼。」

  「你是老『單吊』!」宋太太這句話惹得牌桌上嘻嘻哈哈。

  「胡先生是有志氣的。要麼,準是盼個單吊自摸雙,不求人。」另一位太太再趣上一句,牌場術語都按在他身上了。

  「哼!怕是『全求人』嘍!剛才,我仔細相了相那位潘小姐,您幾位覺得怎麼樣?」大伙跟著宋太太的眼珠,掃了老胡一下。這種比量似的端詳,如同太太們挑剔綢緞莊布頭差不多,尺寸質料、花樣用場——一覽無餘,所見略同。

  「成!請客罷。胡先生。」太太們的語氣,少有如是爽快的。

  老胡的心情猝然一震。在牌言牌,一如滿貫到手,牌已推倒,料不到橫遭上家截和,正在力持滿不在乎的時分,上家卻慢言慢語地自承開了一下玩笑,故意造成緊張。老胡意內意外雙重之喜,莫可言喻。潘小姐果有其人,宋太太不是信口開河,這股興奮確乎捺壓不住。嘴裡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措辭應付,眼睛一直盯住宋太太。

  宋太太的眼睛轉了幾轉說道:「說話啊。請什麼客呀?」

  「主隨客便。就不是為了這個,對各位也該表示敬意啦。

  至於請什麼,聽候吩咐便是了。」

  「油腔滑調!」宋太太板起臉來了。別的太太又是一陣笑。

  「誠心則靈。這是什麼關口,胡先生還看不出來嗎?」

  「快拜託呀!」牌聲笑聲混成一團。

  好容易牌局散了。宋太太送走了牌友,進屋來的口吻就變得嚴肅了。

  「紹庭,坐下來咱們說正經的。這位潘小姐就住在一六七弄,和徐太太——哎,前兩個月和你在一起打過牌,摸牌出牌愛哼哼紹興戲的那位徐太太,他們是小同鄉。因為潘小姐剛調到這邊來,一時還配不上宿舍,暫時借住在她家裡。聽說,家在南部,有父母,有兩個弟弟,還有一個姊姊。人是蠻求上進的,個人設法調到這兒來,打算活動活動。大概,口頭上是多掙點收入,你想,說是二十六歲,自己便不為將來著想嗎?人麼,瘦一點兒正是清秀端莊,一言一動的風度真不錯。我是頭一回抱奮勇當媒婆,這可該怎麼個形容法?」

  宋太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眉頭忽然一皺。

  老胡邊聽邊把一個婷婷玉立的形象,賦予性靈,在眼前飄來飄去。驟然之間,宋太太眉毛緊起,話正說到勁兒上,閉口止住了。這難耐的沉寂,這難猜的話尾!

  宋太太剃描過的眉毛還皺在一起,眼神也茫茫然的。老胡搓搓手,乾咳一聲。

  「咦!這該叫古典美啊!多現成的詞兒!多笨的腦筋!害我想了這大半天!」宋太太一躍而起,拍拍額角又坐下了。

  「……」老胡的一口粗氣,從鼻孔裡徐徐而出。真應了俗話所說的:「樑上沒吊死,一解繩扣給松死了。」週身感覺格外舒泰。看來,宋太太這麼推敲潘小姐的美,其美也就差不離了。平素,宋太太的眼就夠尖的。老胡適時插話道:「我百分之百聽您的,尤其是您所說的美。有一回,您褒貶奧黛爾·赫本的腳,當時,我可真有點不以為然,過了些日子,又看她主演的一張片子,專心留神赫本的腳巴丫兒。嘿!那得佩服您了,她那腳巴丫的尺碼,足比我的還大兩號哪!不過——」

  「不過——潘小姐當然不能和明星相比,是不是?」

  「不。我是說,沒有呢,彷彿是一個缺憾,著了邊啦,又覺得流浪人要成一個家,歸齊是個矛盾。」

  「別咬文嚼字啦。怎樣好好的說著,又打起退堂鼓來了?」

  「有一些事兒是這樣的,窮人多幻想,弱者多現實。剛才,我很興奮。只一剎那,我又轉了念頭——膽怯得很。」

  「喲。真難伺候您哪!我再給您加上一句——孤獨多古怪。」

  「這,也許就是我仍在摸夢的原故了。」

  宋太太略一沉吟,瞄了老胡一眼,「這是大事——縱然八字還沒一撇兒,您多加考慮也是應該的。我未免太熱心了,多久不見您,不曉得您對這事涼成這樣子了!有人說:『一個人非常痛苦,兩個人並不快樂。』難得您想得開,像眼前似的,獨來獨往,自由自在。有了家的人該多羨慕您!」

  「好了。我好心的老大姐!我是把話說溜了嘴,說岔了。

  您體會不到,我的情緒有多麼亂。話應當這樣說,我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千萬不能患得患失。成了呢,是命運的安排,吹了呢,是個人的遭遇。自己心裡是這樣克制,誰曉得,嘴上說的卻走了樣。古怪,一點也不錯。我古怪!」

  宋太太歎息一聲道:「咱們來個逢場作戲,順其自然。這年頭,戀愛和賭博差不多。您打算的也對!可是,紹庭,別這麼老氣橫秋的,豁達和懶散是兩門子事。等找個機會,見見那位小姐,讓生活起一點變化,我真不忍心看你古怪下去了!」

  「讓生活有點變化!」老胡自言自語的,胸膛上鼓蕩起一股熱意,臉不由得照在壁櫥的鏡子上,遠遠覺得臉色有點紅潤。「大嫂,我走了。」

  「怎麼走呢?」宋太太從廚房裡跑出來了。

  「沉不住氣,又古怪起來了。」

  宋太太笑得彎下腰去,老胡也陪著笑了兩聲。




  機會來得很快。宋先生在辦公室裡,遞給老胡一張獨唱會入場券。「紹庭,這一回我是觀眾,您要演得露它一手,精彩一點。七點半——按洋規矩,準時入場。」

  老胡看看窗外,看看桌上的卷宗,再看看宋先生。

  「那完全靠大嫂的導演了。您不去呀?」

  「不是搶親,人多勢眾毫無用處。」宋先生擠擠眼走了。

  窗外陰沉沉的,雨意頗濃。桌上躺著數不清的瑣碎;專員宿舍粉刷牆壁;淡奶油色,天花板抽換重漆。陳老闆嫁女,送鏡框一面。牛秘書覓下女,須三十歲以上內地籍,會做麵食。金課長電唱機的唱頭桿故障,送亞爾估修。明晨九時聯席會報,會場佈置,桌位U字型,鮮花,桌巾。會後餐敘,大富貴席六桌,司機車伕餐費九名……電話的叫鈴響了,老胡迭口地應聲說是。白磁的記事牌上,又添上兩行:內科第五病室,盆景另附大補維雄十盒,德國拜耳廠製品。婦科第十五室,黃玫瑰花籃,署名用英文縮寫。

  老胡的忙碌,完全擠在下班前的半個小時,這個時間,正是頂尖兒人物思慮最多的一段。幾時小轎車的排氣管,慢吞吞地吐幾口氣,老胡當日的工作才算結束。因為官兒下辦公了。

  他把抽屜推上,輕吁一口氣。工友哭喪著臉垂立一旁。

  「胡先生。我踩在桌上撢吊燈,蠅屎可撢不掉,想擦它下來,一不小心——花瓶碰倒了,連煙灰缸也打破了。」

  「煙灰缸?白的,還是那只茶色的?」老胡多少有些震動。

  「白的。能不能給它鋦起來?」工友說著,話音顫抖。

  老胡先是一愣,接著緩緩一笑說道:「算你時運好,明兒要是發脾氣問到的話,你就說——太太吩咐下來打碎的。要是罵你怎麼單打這只白水晶的,這只有紀念性的,這只日本貨的——你就說,太太的吩咐,要挑最貴重的打!」

  工友低著頭不做聲。老胡拍拍他的肩膀道:「聽我的沒有錯——太太特別告訴我,讓我監視他戒煙是不是徹底!」

  「下雨了。胡先生,等我給你找一把傘來!」工友萬分感激地走了。

  老胡撐起傘,跑到騎樓底下,惹人注目的獨唱會廣告淋在雨裡。他想理髮,又顧忌到未免過分鄭重。順步走進一家小吃館;正該乘興快飲,又怕酒氣熏人,不夠禮貌。眼看將近七點過五分了,雨聲更加大了。匆匆吃罷,又拐到鮮花店,去訂明天公私皆用的花朵。

  「康乃馨是有的。黃玫瑰,就這些了。」店員拿來兩束玫瑰。

  他從店員手裡接過一束黃玫瑰,放在鼻上嗅嗅。

  「卡片紙有沒有?最好穿上一根黃綢帶子。」他正要掏出水筆,抬眼看到宋太太笑吟吟地站在店門口。

  「胡先生。」跟著宋太太的一聲招呼,另一對罩在天藍色尼龍雨帽下的黑眼睛,朝他淡淡一望。「雨天來買花,真是雅透啦!我和潘小姐遛到這兒,打算買點零嘴吃的——」

  「潘小姐。」老胡很拘謹地點點頭,「下雨天買零嘴,您二位也夠——」這時節,潘小姐又瞟了他一眼,比閃電還要強烈。

  「我們要聽凌芸芸的花腔高音去……」宋太太佯若無事地說著:「胡先生。再見!七點一刻了。」

  「您不提,我都忘了。昨天,他們送我一張票。雨天聽歌是夠味的,來,我給您雇輛車一道去。」

  臨上三輪車的時候,潘小姐又瞅了他一下。

  會報,宴席,送禮,送花,下女,油漆……這些雞零狗碎,起初還在老胡的心上縈繞不已,漸漸的,被那一雙深湛的眼波所淹沒了。一直到進入演唱會場,他捏著入場券在找座位,到處充滿了那一對眼睛,在浮動,在發光。

  座位當然在宋太太的旁邊,「真巧。我們會坐在一起。」宋太太笑著、低低地說。順手遞給老胡一包水果粒糖。

  那對眼睛被節目單擋住了。也好,他有足夠的勇氣和時間,擬望著烘托這對眼睛的頭髮、耳朵和瘦削的肩膀,以及陪襯這一切的一身天藍色旗袍,白色線衫。

  這就是變化,女高音在老胡的耳膜上,嚶嚶無力。一陣又一陣掌聲,比場外的雨聲還密。宋太太用肘撞了老胡幾下,原來是到了休息的時間,宋太太起身走開,留下了手提袋,老胡懂得這又是機會,把臉歪過去了。

  「潘小姐,您是在哪兒工作啊?」

  彷彿沒聽到似的,潘小姐摀住小嘴輕輕咳嗽,肩膀一抽一抽。末了,才側過臉來略示歉意的一笑——大概是笑,因為手絹還蒙住嘴,從眼下的肌肉微微聳動中,隱隱看得出來。

  再稱呼第二聲潘小姐,老胡的嗓眼就哽住了,可是,他總算鼓足了勇氣,把上身探過去。

  「我不懂得聲樂的,潘小姐聽凌芸芸唱得怎麼樣?」

  「我也是門外漢。您可以問問宋太太。」

  「剛才唱的那些歌,我只曉得有一首是黃自的《玫瑰四願》……」

  「《玫瑰三願》罷?」潘小姐的臉猝然端莊了,那一定是笑他說錯了,故意繃緊一點。

  「對了。我又給人家多添了一願。」老胡隨說,心中升起一股火熱直衝到臉上,「潘小姐別見笑。還有一次,和這一次也差不多,我把月光曲說成了日光曲。我這個人,簡直是晝夜不分了。」

  潘小姐沒有再笑,僅僅朝他端詳一霎。這種目光異常銳利,不曉得流露什麼或尋覓什麼。老胡很懊悔,守著初次見面的小姐,怎好說漏了嘴?這麼一來,話更接不上了。

  幸而宋太太回來了,潘小姐和她噥噥著耳語。

  「潘小姐不大舒服,我們要先走一步了。」

  「雨不下了罷,我來送送您二位。」

  老胡先站起來,緩緩地跟在後面。宋太太回首眨眼示意,他正為了大意失言而頹喪萬分,更捉摸不住她暗示什麼了。

  「潘之嫻小姐,這位是胡紹庭先生。」宋太太出來以後,給他倆介紹,「我只顧聽歌唱了,忘掉給您二位介紹一下了。」

  「剛才,潘小姐讓我請教您,您說,歌唱得怎麼樣?」老胡使力地抓住了一句話頭。

  「這可不敢隨便捧,您看花籃都擺滿了。歌聲像從花園裡唱出來的一樣,只聞香味也足夠票錢了。」宋太太拉著潘小姐的手,閃過了攬座的三輪車伕,「潘小姐,您覺得好不好?」

  「胡先生聽得印象如何?」潘小姐又笑一笑。

  「我說,」老胡的話又未能留得住,「這是名符其實的『毒』唱會。」

  「那還用你說?」宋太太沒聽出來,斜了老胡一眼,「就只有凌芸芸一個人唱麼!」

  「中了毒的毒唱會,詞兒可有點兒不大雅。」老胡再加以註釋。

  「胡先生說話真有趣!」潘小姐輕輕地說。

  「別這麼缺啦!」宋太太笑著拍了老胡一下。

  這就是變化。老胡週身又湧蕩起一片興奮,全神貫注在這句真有趣上。尤其這一個真字,更值得玩味。誰說錯誤不能招致幸運?像今兒晚上,自己說的都是錯言差語,潘小姐偏就聽成真有趣兒。說起來,真有趣等於不討厭,不討厭就近乎喜歡,喜歡呢,又是容易再接近到另一種神秘感情的梯子。

  宿舍裡,人們躺在床上,坐在籐椅上,話題仍然是男人和女人,三角的與多角的。下圍棋的,拉胡琴的,練太極拳的……獨身人的板眼最多,故意渲染這枯燥的生活,什麼也不缺乏——所以,最動聽的話題,也永久不變。

  老胡悄悄地打開門鎖,捻亮了燈,抱著腦袋在燈下徘徊。

  他尾隨著潘小姐和宋太太,一直伴送到家。如果戀愛是一場賭,他自覺手氣不錯,錯牌錯打,並不彆扭,而且真有趣兒!

  第二天早上,宋先生伸著大拇指走過來了。

  「怎麼樣?」老胡滿有把握似地探聽消息。

  「怯場,表情失常。把英俊小生演成了最佳丑角。」

  「完啦?吹啦?」老胡的身體像站在急降電梯上,墜下去了。

  「那是我的場外批評,也許,喜劇就應當這麼演第一場才對。」

  「大嫂一定埋怨我了,嫌我不會配合,只演獨腳戲……」

  「沒有埋怨你。不過,那位潘小姐挺機靈,人家已然看得出來,咱們是演的哪一出了。」

  「那末,還有沒有第二幕?」老胡的心在七上八下。

  「當然有嘍。『認識很容易,擺脫最困難。』——這就是時下女孩子們的戀愛煩惱。潘小姐落落大方,滿有經驗——話說的很坦白,再和你見見面談談,並無所謂。」

  「那該怎麼安排?」老胡忐忑起來了。

  「總比你佈置一個會場要複雜一些嘍。」宋先生聳聳肩膀。

  「我還沒有看清楚潘小姐的臉呢。」

  「人家看你也一樣模糊。不過,潘小姐對你搞總務工作,倒是覺得很意外。大約,印象上,你不像是個辦庶務的。」

  「是啊?」老胡忽然覺得頗為安慰。手又拿起急響的電話來了。




  「宋大嫂。」隨著喊,老胡推開了籬笆門。

  「胡先生。」窗內探出一個佈滿鉛發卡子的腦袋。「宋太太全家到鄉下去了。」

  「噢。您來這兒替她守門啊?」老胡一步邁上了玄關。

  「是啊。讓我來應付撲空的牌友和朋友麼。」

  坐下來,陽光正斜射在潘小姐的背上。老胡叉起手,不曉得如何看她才好。今天這樣安排太勉強,也太笨。潘小姐像有求必應的佛像一般,莊重中流露著自然的笑意。他卻不像一個香客了,坐在佛像之前,老是覺得含羞甚於虔誠。

  「潘小姐的工作忙不忙?」

  「說不上忙,整天弄一些卡片。」

  「工作性質單純了最好。像我,跑腿動手,雞毛蒜皮一齊來:上至樓頂的旗桿,下到水溝草皮,打雜,永遠打雜。」

  「聽宋太太誇獎您,不住口地說您最能幹。」

  「正因為最能幹,才把《玫瑰三願》說成《玫瑰四願》了。」

  潘小姐笑道:「宋太太和您熟極了,她說您是這兒最受歡迎的牌友。」

  「我常來這裡,倒不純粹為了打牌。我很喜歡宋家這一家人。一來,我和宋太太是先後同學,又加上和宋先生是老同事。二來,這兒聊天的環境也適合我。比如說,我餓了,自己就下廚房弄點菜吃吃。無拘無束,像自己的家一樣。」

  「胡先生您會燒菜?」潘小姐瞪大了眼睛。

  「宋太太沒告訴您?」老胡意味到這一點引起了興趣,說下去絕不致於念錯台詞,放膽地比劃起來,「這與我家的門風有關。老一輩的人講究享受,把吃看成人生第一意義。小的時候,就學習削荸薺,剝蝦仁,剔豬毛,拌芥末。我父親,他老人家常常說,交往朋友固然不在乎酒食,可是親手炒點燉點,那,朋友吃了就特別記住這股親熱了。我長到了十四歲,紅案白案都會兩手!您信不信?」

  「什麼叫紅案?」潘小姐的眼睛又張大一點。

  「這可是內行術語了。紅案是菜板上的工作:雞鴨魚肉,烹炸煎炒。白案呢,就是面板上的事:餃子單餅,花卷鍋貼——」說著,老胡收住嘴問道:「您是不是笑我說的口氣,像一個跑堂的?若不,還是疑惑我開過小吃館子?」

  「都不是。」潘小姐的臉低下去了。

  「有時節,宋先生請客,那就輪到我露一手了。」

  「我最笨了。媽常常為了炒菜罵我!」

  「潘小姐有興趣的話,看我表演幾手給您瞧瞧。您現在是搭公家的伙食?」

  「不,零買著吃。離開家真不方便。」

  「這年頭,全家團圓夠幸福的了。」

  「有幸福就有擔負。」潘小姐輕喟一聲。

  「您喜歡吃什麼?」老胡摸不清這句話的含意,又扯回吃上來了。

  「女人不是最饞麼,吃一切好吃的。」潘小姐又笑了。

  「口味與個性可多少有點影響,偏食的人最特殊。我那位頂頭上司頂愛吃酸,所以也最能受氣。」

  「為什麼呢?」潘小姐又笑了。

  「理由很平凡,酸能幫助消化,消食化氣麼。」

  「說起來,愛吃甜食的呢?」

  「那就有一點出入了。譬如,病人嘴裡含一塊糖,甜的作用倒是在心裡面。」

  「我身體不大好,口袋裡就少不了糖。」

  趁這句話,老胡放膽地看清楚了對方。瘦弱的身體,顯得活力都集聚在一雙眼睛上,尤其是小巧的薄嘴唇,更點綴了這張臉的誘惑力。

  「您很健康呢,大概來這兒食宿不便,還沒有習慣。」

  「也許是的。本來家裡的人都不贊成我來這兒工作,可是,我覺得換換環境和人事,心情就會慢慢好了。」

  「那是會好起來的。我呆一個地方久了,心裡就發膩。」老胡忽然靈機一動,說道:「潘小姐,我到菜場轉一轉。借花獻佛,請您嘗嘗我燒的菜,好不好?」

  「改天擾您好不好?我等到頭髮干了,要上街買一張床去——」

  「哪一天?您說個准日子。」

  「下個禮拜天吧。」潘小姐忸怩地一笑。

  「也好。您幹嗎要買床呢。」

  「我住在徐太太家,借她的竹床用。眼看她的少爺要放寒假了,所以,打算自己買一張——」

  「我陪您去好不好?買這個是我本行吶!」

  潘小姐沒做聲,像是默許了。

  到了第三家傢具店,老闆笑迷迷地拉住老胡的手。

  「何必買單人床呢?來日,豈不成了一筆浪費?」

  「小聲一點,這小姐只是朋友嘛。」

  「朋友?我可要打聽打聽了。」老闆的眼笑成一條縫。

  潘小姐只顧問價錢,老胡在旁推薦一張最華麗的,床頭附有櫃屜,床腳另有放置鞋物的架間。

  「太貴了!」潘小姐搖搖頭。

  「胡先生介紹的生意,可以打個折扣,」老闆伸伸指頭,笑著說,「這價錢,比竹床貴不了多少。」

  「真的?」潘小姐看著老胡。

  老胡點點頭:「謝謝老闆,真夠面子。您把床送到沙江路一六七弄……」

  「門牌五十九號。」潘小姐笑笑,「胡先生的記憶力真強!」

  買妥了之後,潘小姐走出傢具店就笑了。

  「胡先生,這張床太便宜了,該我請客謝謝您的面子。」

  「哪兒的話!還不是老闆的生意經。」

  「你一定要讓我請——」說著,潘小姐的手搭到老胡的臂上一下。

  老胡的半邊身體,驀的像失卻平衡。幾時,那隻手已鬆離開了,他壓根兒不知道,只是跟著潘小姐走進一家飯館。

  「又是您在行的地方了,請您點菜吧!」潘小姐彷彿下命令似的。

  隨吃,老胡吞吞吐吐地說道:

  「以後買什麼東西,儘管告訴我——我常常和他們打交道,太熟了。並不是貪圖什麼便宜,商人也喜歡我這樣,可惜,我很少有這種服務的機會……」

  「胡先生沒有女朋友?」話說得輕飄飄的。

  「沒有,沒有,」老胡的臉紅了。

  「聽歌唱的那天晚上,第一眼看到您,很像我的一個同學。」

  「這話,可是該由我說——」老胡凝望著她。

  「為什麼呢,我為什麼不能說呢?」

  「慣例,小說上,彷彿都是男的說:您像我的什麼什麼……」

  「噢。」潘小姐抿抿嘴,「我回去寫信告訴二弟,說我認識了一位胡先生,把您所說的話,一字不遺寫給他……」

  「讓他做個證人,證明我真像您的一位同學?」

  「只是其一。其次,我介紹你倆一下……」

  「我真像您的同學?」老胡的思潮又氾濫起來了。

  「您別多心,只是臉型上相似,我的那位女同學也是方臉……」

  「……」老胡笑了,方臉已經有些蒼白了,「令弟做什麼?」

  「明年便升大學了。」

  「這就是您所說的幸福的擔負麼?」

  「擔負的一小部分,另外還多著哪!很多人對於我的家,提起來就羨慕,老幼歡聚一堂,多麼幸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如今,我正在晝夜不停地念這一本經!」

  「您唸唸我聽聽!」老胡故意說俏皮一點。

  「這不是念的地方,也不是念的時候。」

  吃完了。老胡朝著櫃台擠擠眼,潘小姐會賬的鈔票,又原封不動躺進她的手提袋裡了。

  「胡先生,片面的情意最難堪,你懂不懂?」

  「懂。不過,眼巴巴地看著您付賬,我也夠害臊的。」

  「說實在的,宋太太所安排的步驟,我都明白。」

  「明白了最好,節省很多廢話和時間。我常常想,男女之間睜著大眼捉迷藏,乏味極了。」

  「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捉迷藏的。」

  「讓我猜猜看吧:為了改變工作環境,使身體心情逐漸好轉。為了增加收入,減輕擔負。為了一本難念的經永遠念不完——除去這些,還為了自己另外一件事。」

  「猜錯了,我從來不會為自己著想的。」潘小姐咳嗽了兩三聲,「亂世,最幸運的人是傻子,其次是小孩子。最不幸的是——」

  老胡急忙接上了:「最不幸的還是男人。」

  潘小姐未置可否,腳步停在招呼站上。老胡謹記住初戀約會的守則上,似乎有這麼幾句:「適可而止,餘味無窮。」把最愉快的約會留到下一次。不要弄成最後一次。

  「您上車罷。我回辦公室看看,明兒,又要開什麼業務檢討會哩。」老胡的嗓音低下去,說道:「希望您今晚不要再唸經了。一張新床會做新夢的哪……」

  潘小姐大概又沒聽到。不曾擺手示別,汽車就駛遠了。




  隔了兩個多月,老胡興致勃勃地幫宋太太做年菜,熏、鹵、臘、醃,忙得格外起勁兒。當然,其中有送給潘小姐捎回家去的,更使老胡回復到少年時代的歡忭,彷彿,這個年才有了年味。洗滌腸肚,剔烙豬毛,慎配作料,留心火候。周圍站著幾位太太,一旁觀摩。

  「胡先生的手藝真不錯,憑這一手,小姐們也無條件。」

  「不成啊。有的小姐喜歡吃西餐,我豈不癟啦?」

  在太太們眾口誇讚聲中,老胡溜進屋裡休息,盤算著這些年味如何包裝,送給潘小姐時該說些什麼話,進而假想潘家一家老幼吃到這些時,會有什麼反應。

  「怎麼樣?」宋太太遞給他一枝煙。

  「肉麼,還差個時辰才能熏好。小姐麼,離熟還遠著呢。」

  「約會有十幾次了,還沒有譜啊?」

  「很難說。人挺世故,幾乎我一張嘴,人家就曉得我講什麼話。總而言之,盡兜著圈子轉,不即不離。你正思念她,她就打電話來了。見了面,你想多和她蘑菇一會吧,她又總有一個充足的理由離開你——但是她卻萬分坦白,自稱最不齒的,就是玩弄愛情的假惺惺。」

  「這才夠神魂顛倒啊。」宋太太笑得前仰後合的,「紹庭,你送了她一些什麼?」

  「包羅萬象——而且送的時候,簡直比行賄還傷腦筋!」

  「別這麼譬喻!小姐們,最是不好意思隨便接受人家的饋贈。」

  「實情麼。比如,她有一次透露,她的家可以開一個藥房——老太爺關節炎,風濕性的,老太太呢,有蕁麻疹的皮膚病,大小姐貧血……」

  「傾訴家世,免不掉說詳細一點,這是拿你不見外啊!」

  「可是,她說這就是幸福的擔負。我要表示同情,於是買了一些特效藥。結果,她嚴詞拒絕。」

  「當然。拿藥物當禮物送,說不大過去。」宋太太不以為然地說。

  「然而,換個送的方式,她又接受了。」老胡笑一笑道,「我領她認識一家西藥房的老闆,說好分期付款買藥,她肯了。

  當時是我替她墊付的,事後,當然我也嚴拒還錢。這不是兜圈子嗎?」

  「現代的小姐花樣多著呢。你說,有沒有希望?」

  「天曉得!」老胡歎一口氣,「好像我專責替她調劑生活的苦悶,尤其是精神生活方面:談談家鄉,說說趣話,聊聊電影。這一點,我有自信,準能逗得她笑著喘不出氣來。問題倒是——現實生活上的難題最多!」

  「別疑神疑鬼的啦!您倆正在精神重於物質的階段。」

  「她總愛重複一句話:有家是幸福,有幸福就有擔負。」

  「你不會暗示?憑我胡某人,敢戀愛就敢結婚!」

  「是啊!我陪著她散步,東街認識一家傢具行,西首認識一家綢緞莊。街面上,哪家商號和我沒有往來?上至金飾珠寶,下到賣煤球的,見了我都親熱之極。我這就是暗示:等於說,我結婚的時候,不用張羅——物美價廉,美不勝收。別小看我是干庶務的,神通無邊啊!」

  「人家心裡有數,你且慢點兒猴急。」

  「不是著急。近年,我天天揣摩她那句話,左思右想猜不透。」老胡又歎息一聲,使力抽上幾口煙,「您近來見她沒有?」

  「見了。她還是說胡先生幽默,達觀,人頭熟……那些個話。」

  「也許是認識尚淺。」老胡自說自道,「有些場合,只套理論是不夠的,我這個人,大概過分持重,中年人的毛病也佔全了。情感溫吞吞的,失掉了熱情,也忘掉了熱情該是什麼樣兒了。」

  「對啦!不熱情一點怎麼成呀?趕快補救吧!領帶打花色鮮艷的,鬍鬚天天刮光,一小時打一次電話!窮泡苦追,能哭肯跪!小姐不受感動才怪了哩!」

  「不,不。」老胡的手慢慢划動著,「她說過,正因為我缺乏俗氣,才惹得她注意的。又有一次說,我是她精神境界的朋友,讓我保持一點脫俗。所以,從那次起,再沒有坐咖啡館,再沒有拿現實作話題——相見之餘,談談本地山水,談談小說,談談……」

  「喲!了無煙火氣,真是別具風格!」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是屬於她的精神境界的,那麼,誰又是她生活境界的朋友?換句話說,我只是她理想中的一部分,現實生活裡,不會有我的影子了。」

  「閒話不可細推。別小心眼兒鑽牛角尖兒吧。」

  說著,宋先生提著一大包年貨,進屋來了。

  「紹庭,告訴你一個號外消息,你先別心驚膽怕——」

  「光棍漢,大年底下百無禁忌。」老胡漠漠無動於衷似的。

  「我還是不說的好。」宋先生看著太太,宋太太的眼皮用力一合一張,先生立即曉得苗頭,趕忙先把嘴湊到太太的耳朵上去,宋太太的臉色未變,只是搖搖頭。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宋先生改了嘴,用鼻孔深嗅幾下,「紹庭熏的肉真噴香啊,一進巷口,我都聞到味兒了。」

  「用不著瞞您。潘小姐一定會告訴您的。悶一晚上好了。」

  宋太太說罷走開了。這一晚上,老胡失眠了。宿舍裡,依然熱鬧。話題照舊,說故事的人卻換了。大約又發現了新的材料,插嘴的人也多了。

  「這一次,男的拍了一張四寸藝術人像,特別戴上一副眼鏡——因為,他托人找到有學位的畢業文憑,證書上那個人也戴著眼鏡啊!」

  「這次應徵一定入選了吧?」

  「入選了。像上次一樣,通信約定了相見的日期、地點。

  規定要攜帶一切學歷證明文件,銀行存折,房地產所有權狀,納稅收據,戶籍謄本……」

  「這麼嚴重?乖乖!我可再不敢看徵婚廣告了。」

  「女的寫明了,穿著銀灰色大圓領風衣,左手提著麂皮手袋,右手握一本英文展望雜誌,是九月號的,封面為蘇菲亞全身像。午後三點半,面朝子午蓮荷花池左角。男的一一記在心上,如時前往。見面以後,愈看愈覺得似曾相識,心中恍然大悟——」

  「怎麼啦?是不是遇到了熟朋友的大小姐啦?」聽的人找出答案。

  「不是。咳!還是一年以前證婚的那位小姐!」

  「豈有此理!那位小姐上次不是已經選中了對象,結婚了嗎?」

  「說的是啊。男的體會到這是一個騙局,自己上了當,當場就責備女的,不該借徵婚來玩弄人,氣勢洶洶,只差破口大罵了。那女的呢,處之淡然,慢條斯理地掏出一疊鈔票,意思是賠償男的損失……」

  「哼!這種事能拿鈔票抵啊!男的精神浪費,情緒受到傷害,該用什麼補償?」聽眾起了一陣騷動,七嘴八舌說起來了,「那男的接受了沒有?」

  「有人說收下了。有人說,男的收下這筆錢,打算登個廣告,把這一幕出醜的經過,宣揚一番,以儆傚尤。可是,誰也沒見到這則廣告上了報啊!又有一說,當時男的把鈔票一拋,哭著走開了。」

  「哎!《茶花女》上有過這麼一個鏡頭!」

  「真沒出息!真沒骨頭!」話題並未結束,人們各自回房間之後,仍在隔牆討論。也有唱反調的,說三百六十行之外,又多添了一行職業徵婚,專利,只限女性。

  老胡的耳朵聽著無休無盡的鬼話,眼睛上,浮起宋氏夫婦的神情,報喜不報憂,好消息何須閉口不言?內中定有蹊蹺!心裡煎熬不止,索性捻開收音機,讓鑼鼓敲打不寧的心緒吧。

  「老胡,快來聽我們說的這齣戲喲!妙極了!」




  「您熏的肥腸真香啊!到現在,我的嘴裡還餘味無窮。」潘小姐的嗓音也夠香的,老胡把受話器緊貼住下巴,「謝謝您想得周到,宋太太給我裝了一大包,香腸啊、南腸啊、熏肚、口條啦……」

  「最好風涼它一兩天,如果嫌干皺不好看,可以先抹上點香芝麻油。」

  「咦!您知道了?宋太太沒有告訴您啊。」

  「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您在……」

  「我在火車站上哪!還有三分半鐘,車就開啦!」

  「回家去嗎?有什麼事嗎?不透風聲、不打個招呼——」

  「這一次,真是為了我自己的私事。胡先生,宋太太讓我告訴您,今兒晚上有個牌局——千叮萬囑叫您去湊一手。訊是傳到了,祝您大勝而歸。您聽,火車汽門又叫了,您聽聽——再見!」

  老胡惘然若失,手握住受話器,腦袋裡嗡嗡了一陣。他再撥了宋先生辦公室的號碼,手開始顫抖了。

  「怎麼一回事?潘小姐剛從車站打來電話,說的話和唸咒一樣!您二位也是——昨天怎麼不先透個訊兒呢?」

  「電話上不好講清楚。反正是這麼一回事,潘小姐為了健康,堅持回家休養。對於您,她不願意驚動。」

  「這像什麼話啊。小姐真難伺候,真難逢迎……」

  「晚上談罷。『摸夢』的——您一定到啊!」宋先生先掛斷了。

  晚上,潘小姐的底牌掀開了。

  「各位都見過那位潘小姐的,膚色雖然黃一點,經常咳嗽兩聲,料不到真是有結核症啊。據她自己比劃,在透視片子上,右邊肺葉上的洞啊,幾乎有『麼餅』這麼大了。」宋太太望望老胡,老胡拿起一張「麼餅」沉思不語。「別說不肯告訴你,紹庭,回到家裡,人家對父母也不敢透露呢。」

  「小題大作。肺結核不算什麼不治之症了。」老胡心中糾纏不已,話也說得零碎不堪,「療養麼,我可以設法找到床位,沒問題能找到的。打針吃藥——申老闆那兒掛掛賬,一句話,何必大驚小怪的瞞著我呢?我又不怕傳染。病上了身,要想路子——」

  「這些,我都朝潘小姐表白過了。她是掛惦那一大家人。」

  「如今回到家裡去——病,怎麼辦?生活怎麼辦?」

  「大概是有辦法。」宋先生插上嘴了。

  「您別耽憂了,等到春節放假,到南部探望一下,乾脆說開了——您一手承擔。眼前,勤寫信多安慰,線先牽住了。聽潘小姐的語意,對紹庭麼,還是真有意思哪!」

  「病房,舞場,禮拜堂——這是時興的,培養愛情的所在。

  胡先生的喜酒有望了。」另一個牌友嘿嘿笑著說。

  「也許,我生就是摸夢的命。好容易認識上了,來往不到三、四個月,又橫生枝節。說好聽一些是好事多磨,往壞裡說,那就是——」老胡沒等說完,長歎一聲。

  「紹庭,有言在先,您當初說的什麼來著?媒婆還蠻有把握,您卻長吁短歎地洩氣了!也不怕牌桌上的人笑您!」

  「哪裡,哪裡。我這人最達觀了。」老胡苦哈哈了一陣。

  散了牌局,老胡回到宿舍,收到潘小姐的一封快信,信上措辭工穩,表達含蓄頗有分寸,字裡行間,像潘小姐的腳步一樣,不緩不急,不近不遠。尤其是末尾幾句話,更是逗人非常:「您忙,我閒,病。猜您的信一定寫得比我多,您可以貼不花錢的、公家的郵票麼。」

  老胡沒有多寫信,卻寄了足夠注射一年的大補特補營養補針。

  大年初一過去了。老胡忙完了購置年貨、年禮、團拜,以及屬於年的一切公事,把花園牌餅乾、高麗蘋果、五磅裝的奶粉、最流行的淡藍色尼隆絲襪和一本結核症的心理治療……塞進大手提袋裡,匆匆跑到頂頭上司的公館裡,請假南下。

  「有三年多沒去南部了。趁年底下放假,打算探望探望老上司、老同學們。每年只是寄一張賀年片去,顯得人情味太不夠了。」

  上司沒做聲,等上司太太招待一堆女客的當兒,輕輕說道:「我也去的,等會一道走好了。」

  老胡喜出望外,搭上司的小轎車,又迅速又舒服:「您是去拜年?太太也去嗎?」

  「噓——」上司搖搖胖手,「齊局長今兒要訂婚,拉上我去當介紹人蓋個印。太太和齊局長太太是同學,戳穿了那還了得?」

  「噢。」老胡知趣地微笑著,耳朵翹得更高了。

  「齊局長今年五十二啦。固然太太沒跟出來,何苦在這兒再搞一攤子?真是老來風流了。不過,那位潘小姐倒是很秀氣,你看看……」上司身手敏捷,從後褲袋裡掏出了一張相片。

  老胡迅即接過,剎那之間,眼睛迸出一大片火星兒。

  「你想想,店舖都歇市了罷?總得買點賀禮帶著吧?你快點去辦,叫車伕停在大富貴的門口等你……」

  老胡唯唯而退,像一隻癩狗似的,爬上了宿舍的床。

   (選自《中國現代文學大系》,巨人出版社199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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