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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抹淡虹
    聖經上說,虹是上帝與人類立約的標記。上帝的使者搭起中西文化交
  流的虹橋,只是這座橋未免單薄了些。

  在傳教士傳播福音的同時,中西文化交流也以他們為媒介逐步展開。上帝的使者身兼文化大使,在中西雙方搭起了一座美麗的虹橋。
  最早,唐代景教士帶來過西方醫術,能治眼疾,甚至能施穿顱術。他們還曾「廣造奇器」,但究竟造了哪些奇器,可惜已無法得知。
  元代中國與西方往來的使者,絕大多數是與教務有關的人員。在他們的穿梭下,彼此斷絕已久的關係又再接續起來。西歐一度絕跡的中國絲綢、瓷器,這時又源源而至,成為當地的貴重之物。
  中國文化對意大利文藝復興藝術的影響也有跡可尋。在意大利西埃那市政廳會議室,有文藝復興初期給下的兩幅大型壁畫,一幅畫的是將軍騎馬巡行寨堡,另一幅是城鄉風光,雖然體裁不同,但構圖都受到中國橫幅畫卷的影響,且置物佈景頗帶中國畫風,從許多細節上也都具有中國繪畫特色。
  至於當時中國從西方得到的似乎不多,除了教堂帶著些西方建築特色外,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一匹「天馬」了。這是元順帝時,訪華的教廷使團,應元皇室的請求,特別帶來的禮物。此馬長一丈一尺三寸,高六尺四寸,身純黑,後兩蹄皆白,從皇帝到王公大臣,無不對它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天馬贊》、《天馬行》、《天馬頌》之類的詩文紛紛出籠,元順帝還命畫工精繪「天馬圖」一幅。一股天馬熱成了元代中西文化交流的佳話。

                色光映神州

  空前美麗的虹直到明末清初才出現。此期的中西文化交流,不論廣度、深度都前所未有。來華耶穌會士在「學術傳教」的過程中,亦予亦取,造成中西兩學雙向交流、互相漸染,而以西學東漸為主流,中國變「出超」為「入超」的格局。
  西學東漸惠及中國的,最突出的是在科學技術方面。雖然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的許多方面居於領先世界的地位,但到了近代,卻遠落在西方之後。到耶穌會士進門的時候,這種差距已相當明顯。傳教士們首先把西方許多先進的科技知識傳播到中國,同時也帶來了其他一些文化成果。

                窺天窺日

  耶穌會士來華之前,中國人還不知道人類居住的大地是圓的。天文儀器的製造也落後於西方,使用的傳統曆法亦多疏舛。
  利瑪竇不但為中國製造了許多天文儀器,而且首先介紹了地圓說。很難想像,在不瞭解人類居住地基本形狀的條件下,人們能夠具有認識宇宙真面目的慧眼。從這個意義上似乎可以說,利瑪竇輩引領中國人,向近代天文科學領域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湯若望則主持制定了「西洋新歷」供中國使用。他的參與,才使洋洋180萬言的《崇幀歷書》得以問世。此書共137卷,其中介紹了西方曆法和天文學、數學、計算工具、測量方法等多方面的新知識。
  湯若望還為欽天監製造了渾天球、白玉地平日晷、大小望遠鏡、觀象儀等天文儀器,寫下了《渾天儀說》、《古今交食考》、《西洋測日曆》、《星圖》、《恆星表》、《測食說》、《測天約說》、《赤道南北兩動星圖》等多種天文著述。南懷仁在主持治歷的同時,也製造了多種天文儀器,寫下若干天文著述。
  在教廷宣佈解除對哥白尼學說的禁令之後,傳教士又對日心地動說予以宣傳介紹。法國籍耶穌會士蔣友仁(P.MichaelBenoist)是其中代表人物。他按新說介紹了天體與地球的關係以及恆星和行星的旋轉理論,為日心地動說在中國的傳播最先啟蒙。
  對耶穌會士們的天文曆法之術,當時中國的有識之士明確承認:「有我中華昔賢所未及道者」,「其所制窺天窺日之器,種種精絕」。1自從洋教士們參與乃至主持宮廷的測天治歷工作,欽天監裡就一直留下了他們的身影,即使禁教期間也沒有斷絕。

    1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73第1223—1225頁,中華書局1977年版,北京。
               五大洲和皇輿圖

  在對世界地理的瞭解方面,直到和耶穌會士開始對話的時候,中國人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五大洲,對中國是在四方大地的中央還堅信不疑。利瑪竇首先向中國人展示了世界地圖。他親自摹繪的《山海輿地圖》,附以中文註釋,告訴中國人天下分五大洲,介紹了經緯度理論和劃分方法,計算出地球周長為九萬里,地厚28600餘里(數據與實際略有出入)。此圖在中國多次刊刻,流行之廣幾遍全國,學人著述亦多引其說。
  利瑪竇的同事、西班牙人龐迪我(P.Did,de Pantoja),則繪製有世界分洲地圖。每洲一幅,圖的四周附以文字說明,略志各國概況。意大利的艾儒略(P. Julius AJeni)著有《職方外紀》,更詳細地介紹了世界各地的情況,繪圖立說,「是為吾國之有五洲萬國地誌之始」1。
  1轉引自徐宗澤《明清間耶穌會士譯著提要》緒言第5頁,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北京。
  清康熙年間,法國的耶穌會士白晉、雷孝思(P.Joan-Bapt Reds)、杜德美(P.Petrus Jartoux)等人,與中國學者一道承擔了測繪詳細的中國全圖的任務。他們運用當時先進的經緯圖法、三角測量法、梯形投影法等,測量繪製成《康熙皇輿全圖》,成為當時中國最科學、最優秀的全國地圖,也是「亞洲當時所有地圖中最好的一幅,而且比當時所有的歐洲地圖都更好、更精確」1。
  1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5卷第235頁,科學出版社中譯本,北京。
  其後,蔣友仁在乾隆朝繪製了新的世界地圖,把探險家們新發現的地方加了進去,被最新研究所否定的內容則予以刪除,各地位置也採用最新測量出的經緯度標示。他還受命參與繪製《乾隆皇輿全圖》,共104幅,內容較《康熙皇輿全圖》更為豐富詳密。

               「女王」的領域

  數學素來有「科學的女王」美稱。在她的領域裡,耶穌會士對中國也多有幫助和促進。
  最著名的是利瑪竇與徐光啟合譯了《幾何原本》,這是介紹當時流行於歐洲的歐幾里德平面幾何的系統著作。此書大大豐富了中國原有的幾何學的內容,得到當時和後世中外學界的高度評價,梁啟超譽為「字字精金美玉,為千古不朽之作」。利瑪竇還與徐光啟合譯了應用幾何著作《測量法義》和《測量異同》。與李之藻合澤《同文指算》,這是應用算術方面的著作,其中以系統地介紹西洋筆算的部分為最重要。它突破了中國算術囿於籌算、珠算的框框,引進了自加減乘除法以至開方的筆算方法,並附有練習題。此書中還首次介紹了比例級數。
  清順治年間,波蘭籍耶穌會土穆尼格(P.Nicolas Smogolenski)傳授了對數表,他與中國學者薛鳳祥所譯的《天步真源》,有系統地介紹了對數知識。康熙朝講學內廷的會士,進而把代數學介紹給中國。

              從望遠鏡到西洋大炮

  格物究理中國講求久矣,但與近代物理學結緣,最早也是由耶穌會士牽線的。
  湯若望以中文寫成《遠鏡說》,對「鏡之製造,鏡之功用,說解詳明,並有大圖多幅」,是為光學理論傳入中國之始。與利瑪竇工作過的教士熊三拔(P.Sabbathinus de Ursis),著有《泰西水法》,其中介紹了抽水機、蓄水機等水利機械的構造原理。稍後,作為羅馬科學學會成員、並且是伽利略好友的耶穌會士鄧玉函(P.Joannes Terrenz),與中國學者王征合著有《遠西奇器圖說》,闡述力學的重心、比重、槓桿、滑輪、斜面等方面的理論,並介紹了一些實用機械的構造,書後還附有《自鳴鐘說》,介紹了機械鐘表的構造原理。
  隨著耶穌會士的到來,像自鳴鐘、望遠鏡、顯微鏡等物,開始在中國落戶安家。而在器物製造方面,比這些奇巧玲瓏之物對皇朝更顯實效的,乃「西洋大炮」。
  明末皇家為了對付滿洲軍隊,從澳門請來了有專長的教士陸若漢(Jean Rodriseaus)等20多人從事鑄炮工作,可真謂立竿見影,挾所鑄出的「紅衣大炮」出關作戰,頓顯神威。努爾哈赤就是在與明軍作戰中被此炮的彈子「咬」傷致死的。湯若望也曾受命主持為明朝鑄炮。他對製造大炮本是外行,只好臨時抱佛腳進行研習,硬著頭皮接受了任務。而成品竟然奇跡般地出來了,計有大炮20多門,還有若干能馱在馬背上的小型炮。為此,崇禎帝特頒金匾嘉獎。
  清朝也沒有忽略這項工作,自康熙十三年至二十一年(1674—1682年),由南懷仁主持,共製大小洋炮372尊。康熙還饒有興致地親臨蘆溝橋場地觀看試放情況,嘉其「製造精堅」。及至南懷仁去世,康熙帝的御制碑文中,還特別稱道其「幸運巧思,督大器,用摧堅壘,克裨戎行」1的功績。這種洋炮不僅用於平定藩亂,在雅克薩對俄自衛反擊戰中也發揮了作用。南懷仁還著有《神威圖說》,專門介紹鑄炮技術。

    1王治心《中國基督教史綱》第123頁,文海出版社「近代中國史料叢刊」本,台北。
                 西洋樓

  在建築技術方面「西洋樓」是最佳範例。
  圓明園中著名的西洋樓,是一組帶有意大利洛可可風格,但也具有中西合璧特色的石造建築,從西到東共有諧奇趣、儲水樓、萬花陣、方外觀、海晏堂、遠瀛觀、大水法(噴泉)、線法牆(按透視法繪製的佈景畫)等。整個建築是在意大利籍著名耶穌會士郎世寧(F.Josephus Castiglione)主持下,由蔣友仁、王致誠(J.Denis Attiret)等人配合設計建造的。
  據行家介紹,從西洋樓建築表現出的藝術風格的特點看,「在歐洲同時期的建築中,也不失其『尖端』意義,而在中國這塊藝術土壤上,它更成為世界建築史上的一朵奇葩」1。並舉出現存實物為證:遠瀛觀正門花彫雙柱今猶殘存其一。若仔細審視,即可發現它雖名為石柱,實際上是雕成一串垂懸的花環,柱頂以西式環扣交相拼接,整個柱身刻成長葉串聯之狀,因此上寬下窄,與一般西式圓柱完全不同。這根花式柱子不僅為今日整個圓明園遺址最引人注目之物,它在西方建築中也是絕無僅有的。

    1週一良主編《中外文化交流史》第295頁,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鄭州。
                丹青與書林

  耶穌會士中不少人在繪畫藝術方面頗有造詣,郎世寧最為典型。他自康熙末年進宮廷供職,一直到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以78歲高齡病卒,此間留下了大量畫作。他本承文藝復興的西方畫風,到中國後又精心研究吸取中國的傳統畫風、畫技,作品送能中西合璧,獨創一格。北京故宮博物院現尚存有郎世寧的若干作品。台北外雙溪故宮博物院在1982年出版過《郎世寧作品專輯》,收畫66幅。
  現存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馬術圖》是其力作之一(王致誠等參加繪畫)。此畫描繪乾隆帝在避暑山莊賜歸降的蒙古部族首領觀賞馬伎的實況。以被接見的11位蒙古貴族居畫幅正中,乾隆帝則騎馬位於右側,文武大臣簇擁於後,左面是表演馬術的騎兵。據行家介紹,此作構圖和中國傳統的天子居中的宮廷接見圖不同,系以側面展開,由右至左,實際上是運用了文藝復興以來常見的,表現聖母和聖嬰接受東方賢士禮拜的構圖形式。
  還有郎世寧與別人合繪的一幅《乾隆雪景行樂圖》,「圖中樹林坡石皆取中法,人物頭像則仿西法,建築運用透視。」構圖深宏,用筆工整,著色尤為華麗」1。
  1同上書,第294頁。
  郎世寧的畫路很廣,從自然景物到人物肖像,從花草樹木到飛禽走獸,在其筆下都頗見特色。他尤善畫馬。留下了《八駿圖》、《十駿圖》、《百駿圖》等精品佳作。
  書為學之本。明末清初西方書籍輸入中國的規模頗大。僅明萬曆四十八年(1620年)由金尼閣(P.Nicolaus Trigault)率領的教方使團一次就帶來西書 7000部,是為當時西方大學文、理、醫、法、教、道等六個科系主要課程的教學用書。這批書藏於北京天主教北堂。到1937年的時候,還有570部存留。
  在華傳教士們也譯、撰有大量著作。自利瑪竇來華後的大約200年間,來華耶穌會上有著作可考的約70餘人,著作370種,具有科學內容的120種。其中利瑪竇、湯若望、南懷仁和羅雅谷(P.Jacobus Rho,意大利人)四人就占75部。

                無形的衝擊

  這縷縷虹彩色光給神州帶來的,不止於有形的裝點,更在於無形的衝擊——對學術範式和思想傳統的衝擊。
  科技水平本來領先世界、有著光輝古代文明的中國,為什麼未能在近代科學方面率先實現突破?諸多原因中,傳統學術範式的限制不失為其內在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同的母子

  中西文化是不同母親的產兒。中國文化之母是先秦學術,而西方文化之母是古希臘學術。古希臘學術的代表人物作為哲學家也幾乎都是著名的自然科學家。他們首先和著重追尋的問題是自然的本源,因而其學術是以自然主義為基本特徵的。與之相適應,思維上也就容易建立起嚴密的演繹邏輯系統。而先秦學術的代表人物,除個別的對自然科學有所涉獵外,大多可謂「科盲」。特別是對傳統文化的形成具有決定意義的儒家,與自然科學更是幾乎絕緣,他們所膠著的主要是社會政治、倫理,因而其學術是以人倫主義為基本特點的。與之相聯繫,思維方式未能建立起嚴密的演繹邏輯系統,而鑽入「玄覽」、「內省」的牛角尖。
  與西方學術相比,中國傳統學術具有重社會,輕自然;親具體應用,疏抽像思維的偏頗。這影響到一個民族的思維習慣。有的中國學者反省及此,深有感悟地說:

    (我)國民常性,所察在政事日用,所務在工商耕稼。志盡於有生,
  語絕於無驗。1

    1《章太炎政論選集》第689頁,中華書局1977年版,北京。
  誠然如此。我國古代的科技成果,大多屬於對生產經驗的直接記載或是對自然現象的直接描述,生產、生活需要的實用性很強,但很少能作出理論的概括和分析。
  例如古代天文學,是為了農業用歷甚至「觀天象而卜人事」的需要,即使記錄了許多寶貴資料,卻並不善於從中探究其規律。例如關於哈雷彗星的記錄,以我國最早而又系統,從春秋到清末出現的31次,次次都有詳細記錄,但就是未能發現週期的規律,而使此功終為英國天文學家哈雷所居,這顆彗星也就永遠冠以一個西方人的名號了。
  地理學也有類似的流弊。中國在地理繪圖方面最早取得成就,如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地形圖;繪製的時間比原認世界上最早的地圖(產生於西方)要早300多年,且繪製的精確度頗高。至於宋代繪製的《禹跡圖》,更以其對中國水系和海岸線的準確描繪,被公認是當時世界上最傑出的地圖。然而,在一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大帝國,地圖的繪製是為了皇帝家天下內的土地分配、賦稅徵收、城池防禦、水利交通等方面的需要。這就把中國的地理製圖引入一個小範圍、大比例尺的軌道,老是在自己的鼻尖底下轉圈,所以繞來繞去也總繞不出國門,更談不上繞出個地圓來,在建立和發展地理學知識系統方面更是步履蹣跚。
  數學的情況也類似。中國古代數學代表作的《九章算術》,從篇目上就可以看出它實用性的主要目的,如「方田」講田畝計算,「粟米」講谷糧比例交換,「衰分」講比例分配,「商功」講工程計算,「均輸」講運糧和派徭問題等。全書涉及246個關係到當時生產、生活的實際應用問題。籌算和珠算相繼在古代數學中占統治地位,也是因為這兩種算法的特長都是數值計算,能直接用於實際需要。這樣,中國古代數學只是作為實用領域的附庸,未能像西方那樣發展成純理論性的獨立學科。
  物理學的不興也在很大程度上受病於此。基礎理論發展不起來,器物製造也不求高奇。對所謂「奇技淫巧」惡於談,更不屑於做,視之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末流之物,甚至妨礙聖賢之道的邪惡之物。

                催化出細流

  對於這種學術範式和思想傳統來說,號稱「萬能博士」,從事「學術傳教」的耶穌會士們,帶來和譯、撰許多學術著作,帶來和製作許多「奇巧」器物,傳授許多西學知識,並自然而然、潛移默化地施加著其思維方式的影響,這一切,不能不產生衝擊作用,使中國固有傳統再也不是一道凝固的冰河了,它開始被催化出道道細流。
  翻檢《四庫全書總目》,不時有耶穌會士和中國學者所譯。撰的「西學」著作。《四庫全書》是由清政府組織纂修的,對中國的古書進行了大量的刪削改毀,而一些西學書籍竟能研身其中,足見其影響力不可小覷。梁啟超就把此期西學的輸入稱為中國學術史上「應該大書特書」的「一大公案」。他持論:

    中國知識線和外國知識線相接觸,晉唐間的佛學為第一次,明末的歷
  算學便是第二次。在這種新環境下,學術空氣當然變換。1

    1《飲冰室合集》專集之75第8頁。
  的確,在耶穌會士和他們所帶來的西方學術的影響下,中國知識階層中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分化,與楊光先輩頑固派形成鮮明對比,出現了一些熱心西學的典型人物,從官紳士子到九五之尊都有其例。

               金針度人繡鴛鴦

  徐光啟可作為士大夫當中的代表。他在儒家傳統思想的深深熏陶下入仕,官至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竟勇於衝破舊的思想樊籬,不但自己無顧忌地向洋人學洋學,而且還力倡變革傳統學術風習。他在說明為什麼要譯《幾何原本》時,說過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話:

    昔人云:「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吾輩言幾何之學,
  政與此異。因反其語曰:「金針度去從君用,未把鴛鴦繡與人」。若此書
  者,又非止金針度與……其要欲使人真能自繡鴛鴦而已。1

    1《徐光啟集》上冊第78頁。
  由此便更能深切體察出他與傳教士交友合作的深意所在。他翻譯和撰述科技著作,也不是僅止於知識介紹,而是要啟迪國人,將西方科技的「金針」變為己用,達到能「自繡鴛鴦」的境界。他還明確提出了「欲求超勝,必須會通」的深刻思想,即不僅立足於學,而且著眼於「超」,為能超則求融會貫通中西。
  另有一名王征的士大夫也是典型代表。其人是關中涇陽人,明朝天啟初年中進士,與傳教士交往甚密。他除了與教士鄧玉函合譯《遠西奇器圖說》之外,自己還撰寫了《諸器圖說》一書,不但介紹器物的結構和製造方法,而且重視闡釋原理。
  據王征自己介紹,激發起他鑽研製器強烈慾望的,是艾儒略的《職方外紀》中記述的異域奇器,諸如「能盤水直上山城,絕不賴人力,其器自能晝夜運轉」的抽水、揚水機械;「傾一國之力,用牛馬駱駝千萬莫能運」的巨舶,而由一人「舉手引之」,便能「如山嶽轉動,須臾下海」的船塢設施等。知道西洋有此等事物,王征「爽然自失,而私竊嚮往」,慨然曰:「嗟乎,此等奇器,何緣得當吾世而一睹之哉!」他還進而闡發了這樣的看法:

    學原不問精粗,總期有濟於世;人亦不問中西,總期不違於天……雖
  屬技藝末務,而實有益於民生日用,國家興作甚急也。1

    1同注2書,第298頁。
  其中,傳統學術思想的偏見雖然還隱然可見,但與認為「『幾何』者,蓋笑天地之無幾何耳」的人們,與嫉「奇技淫巧」若洪水猛獸的楊光先輩相比,仍是智愚立見。
  這類熱心西學的士子,在明末清初已不是絕少的特例,而形成一個群體。

                英君的表率

  皇帝中要數康熙大帝最為典型。他對「近世之人,事儒學者空談理數,拘守舊聞」不以為然,積極倡導拓廣見聞,學習西洋先進科技。從曆法之爭的事局中,他深切地體會到,自己作為主宰一切的皇帝,「己不知焉能斷人之是非」,「因憤而自學焉」1,決心使自己成為科學上的行家。
  1《庭訓格言》第51頁,光緒年刻本。
  他在日理萬機之暇,下功夫學習西方的數學、天文、曆法、地理、物理、生物、工程技術、美術、音樂、醫藥等諸多學科的知識,聘請了來自意大利、葡萄牙、法國、比利時、德國等諸多國家的耶穌會士作老師。
  康熙帝學習之刻苦,令人欽佩。他自己說,為了熟記《幾何原本》一書,至少讀了20遍。現在北京故宮博物院裡,還收藏著這位皇帝當年為學習自然科學科目而特製的炕桌。它的桌面由三塊可自由挪動或取下的銀板組成。中間一塊最大,光潔平滑,用以書寫和繪圖。兩邊桌面分別刻有斜線、直線、橫線等各種線條和大小不一的格子,標著許許多多的數據,還有精密度為千分之一的分厘尺。桌膛內有七個長方形無蓋的捕木屜盒,用以放置各種小件儀器和計算工具。由這張炕桌,彷彿就能看到它當年的主人盤膝而坐、伏案苦學的生動形象。
  康熙帝很善於學以致用。譬如,順治帝時曾仿造若干自鳴鐘,因關鍵部件不得其法,故走不准,成了徒有其形的玩物。康熙帝利用所學的有關知識進行修理,使之盡皆完好。
  學習和運用科學知識,成了康熙帝隨時隨地的事情。在親征噶爾丹的行軍途中,他還堅持進行地理學的調查研究。每到一處,都記錄下地貌、地質、水利、農業、生物等方面的材料。在浩瀚的沙漠中行軍,面對滾滾黃沙,他能獨具慧眼地發現一些有價值的問題。例如根據沙漠中有螺蚌甲殼的存在,結合實地調查,記錄下該地曾為澤國,「水退而為親沙」的科學假說。他運用地學知識,根據地形地貌的特點,即可辨別出蓄水的不同情況,輕而易舉地解決了沙漠行軍人馬飲水這一大難題。
  康熙帝還親自主編了大部頭的《歷象考成》、《數理精蘊》等多種自然科學書籍。其中《數理精蘊》大部分內容是介紹由耶穌會士傳入的西方數學知識,《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實為從古未有之書,雖專門名家,未能窺高深於萬一」。
  為了研究和學習西洋的器物製造,康熙帝仿照法國的國家科學院在宮中特設「藝學院」,集中了當時中國第一流的工藝家在此工作。在羅致重用人才方面、禮遇數學家梅文鼎、梅谷成祖孫兩代之事,已成為歷史佳話。
  乾隆皇帝也值得一提。他是禁教時期的一位君主,但被耶穌會士們認為是很能從他們那裡「騙取」西洋科學知識的人。這位皇帝在堅決維護中國聖賢之道正統地位的同時,也承認西洋近代科技的優勝,曾在廷臣面前公開說,在這方面「和西洋人一比,中國人不過是個小孩」1。在學習西方科學知識上,乾隆帝表現得相當積極,而且悟性頗高。
  1馮作民《西洋全史》第八冊第257頁,燕京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版,台北。
  有一次,乾隆帝同蔣有仁討論地動說。蔣友仁向他解釋,雖然從表面感覺上不是「地動」而是「天動」,實際上卻恰恰相反。他聽後恍然大悟地說,朕在坐船或轎時,也有這種感覺,從門或窗猛然往外一看,覺得所有的東西都在動,而我自『己所坐的船或轎反倒一點也不動似的。看來,乾隆皇帝當屬中國最早接受地動說的人物之列。
  還有一次,乾隆帝同蔣友仁討論西方地理學方面的問題。他問對方,世界上有些地域西方人並未到過,怎麼能畫出那裡的地圖。蔣友仁解釋說,那是根據已知的相鄰地方推測出的,並舉出一些具體事例來說明。乾隆帝表示很受啟發。這中間,已不只是一般的知識性瞭解,還包含著對西方學術思維特點的體察了。

                只是淡虹

  明清之際傳教士架起的這座虹橋,應該為關心歷史的人們所注意。
  英國的著名中國科技史專家李約瑟就特別注意到了它,並給予了這樣的讚譽:

    在文化交流史上,看來沒有一件事足以和17世紀時耶穌教會傳教士那
  樣一批歐洲人的入華相比,因為他們充滿了宗教熱情。同時又精通那些隨
  歐洲文藝復興和資本主義興起發展起來的科學,……即使說他們把歐洲的
  科學和數學帶到中國只是為了達到傳教的目的,但由於當時東西兩大文明
  仍相互隔絕,這種交流作為兩大文明之間文化聯繫的最高範例,仍然是永
  垂不朽的。1

    1同注3書,第4卷第2分冊第640—641、693頁。
  這一評價是中肯的,並不失實或過分,但它只是一抹「淡」虹。耶穌會士帶來的「西學」。並不能代表當時西方文化的最高水平,傳輸上也不完全。畢竟是高漲的宗教熱情催動耶穌會士來華的步履,傳播學術只是手段,傳教才是目的。更何況,宗教與科學不免有牴觸,這就決定了耶穌會士在學術傳輸上不可避免的局限和保守。

               蔥頭和雞、蛋

  開啟向中國學術傳教先河的利瑪竇,在西方近代科學方興未艾的當時,傳給中國的天文學知識中,關於宇宙的構圖仍是中世紀的九重天說:天分九重,相包如蔥頭,日月星辰都在相應的位置上固定不移,而只隨著本天之動而動。對當時較為先進的日心地動說故意隱瞞不提。他繪給中國的世界地圖,為了迎合皇帝的虛驕心理,不惜故意違背科學,讓子午線由中國通過,以遷就中國居世界之中的錯誤觀念。他與徐光啟合譯《幾何原本》,因目的不同意見也不盡一致。利瑪竇始則要跳過數學部分先譯天文曆法內容,後又阻撓把全書譯完,以致全書十五卷當時惟譯得前六卷。
  最先把地動說介紹給中國的蔣友仁,在傳授科學知識方面算得上「激進派」,但他也決不放棄聖經裡的創世說,而且不失一切可能利用的時機和場合「推銷」。有一次,蔣友仁告訴乾隆帝,他來華前曾在大學裡教過哲學。乾隆帝便向他提出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有趣問題,要聽聽這位西洋哲學家的高見。蔣有仁的回答是:關於這個問題,只能根據聖經裡的創世說來解釋。當初天主在第五天創造鳥類和魚類,然後就命令它們自由去繁衍。雞當然也算是鳥類。假如那天天主不創造母雞,以後世界上也就不會有雞蛋了,所以還是先有母雞而後有雞蛋的。至於母雞為什麼會生雞蛋,那是天主在創造母雞時同時賦予它的本能。這是無可懷疑的。
  像這種狀況,正如李約瑟也實事求是地指出的,耶穌會士們「具有一種較高級的投機性質」,「他們對宗教的虔誠同他們帶去的科學一般多」。

                此天亦溟溟

  除了教方的局限性因素外,當時中國這方天地裡的溟溟狀態,也有削弱和沖淡虹之色光的作用。從總體上說,中國方面其時只是被動地接觸著傳教士「有限供應」的西學。中國傳統文化本身就具有很強的穩固性,再加以在封建社會整體中受著政治、經濟「韌帶」的加固,有限的西學便更不足以使它發生強烈的震盪,舊的思想文化觀念和學術風習仍佔著統治地位,宋、漢之學並為官學禁錮著全國上下。
  在士大夫中,沈囗、楊光先輩遠比徐光啟輩人多勢眾。即使徐光啟輩也不可能從根本上離經叛道。皇帝們更不可能超越時代和社會限定給他們的活動舞台,堪稱一代英主的康熙大帝畢竟也拖不住清帝國日趨封閉、保守、腐朽的沉淪。
  從宏觀的社會背景條件看,明末清初中國對傳教士實行的一定開放,只是閉關鎖國條件下的局部例外。這無異於把一間大廳堂四面的門窗都堵起來,只容從外邊傳進一根蠟燭來點燃。在以關門閉戶為能事的君主的家天下裡,外域的色光自不能順暢地向內流瀉。

                聖賢西訪

  「來而不往非禮也」。禮義之邦的中國,此番也沒有違拗此一古訓。在自家大院裡關閉了上千年的中國古聖先賢,這時作為最高級的「使者」破天荒地出訪西土。
  古典經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本源。欲知中國傳統文化的真諦,就不能不對其有所瞭解。耶穌會士們自己俯仰之餘,也就水到渠成地把中國典籍翻譯介紹到了他們的故鄉。
  利瑪竇首先把四書譯成拉丁文並加以註釋,寄回本國,其後又有別的會士傚法。白晉、傅聖澤(J.Franciscus Foucquet)、馬若瑟(P.Jee Maria de Premare)等法國會士,共同研究翻譯了《易》、《春秋》、《老子》等書。歷獄期間曾一度被關押廣東的比利時籍耶穌會士柏應理(P.Philippus Couplet),回歐後出版了西文本的《中國哲人孔子》一書,是為《大學》、《中庸》、《論語》的合譯本,書內附有《孔子傳略》。比利時籍的另一會士衛方濟(P.Franciscus Noel),則以法文譯出四書和《三字經》、《孝經》,合稱《中國六大經典》,於1711年在比利時出版。
  除了經籍的譯、傳之外,來華的耶穌會士們還翻譯或以西文撰寫了許多有關中國歷史的書籍。其中以法國的幾個人最有成績:馮秉正(P.Jos.-Fr.Moyriac de Mailla)的《中國通史》共13卷,是根據《資治通鑒》加工而成,比較系統地介紹了中國的歷史,同時也表明了他對中國歷史的一些看法,於18世紀下半葉在歐出版。金民閣著有《中國歷史編年》四大冊。宋君榮(P.Antonius Goubil)撰有《蒙古史》、《大唐史綱》等。白晉寫了《康熙帝傳》、《中國現狀論》等書、18世紀中葉巴黎還出版有《中華帝國全志》。這樣,中國從古到今的大事、要人也借助「虹橋」播聲西方,名揚海外。

               一石激起千重浪

  此番「東學西漸」在歐洲竟激起了非同尋常的反響,甚至引起一股「華化」的思潮。一些啟蒙思想家對中國歷史文化頗表推崇。這在法國表現得尤其突出。譬如,揆內(Francois Quesnav)說《論語》都是討論善政、道德及美事的內容,「此集所載德行原理之言,勝過希臘七聖之語」1。狄德羅(Denis Diderot)在其名著《百科全書》中置論,中國人在歷史的悠久、文化的成就以及對科學的興趣方面,也可和歐洲最開明的人們爭先。伏爾泰對儒學和孔子更是大加讚賞。他自稱曾經認真地讀了孔子的書,發現其中所用的是純粹的道德,而不宣傳神怪;認為中國人用自身道德倫理來協調人間事物,這比歐洲由「上帝」來支配要進步得多。他甚至得出如下結論:

    1利奇溫《十八世紀歐洲與中國的接觸》第94頁,商務印書館1962年中譯本,北京。
    作為一個哲學家,要知道世界上發生之事,就必須首先注視東方,東
  方是一切學術的搖籃,西方的一切都是由此而來的。1

    1同上書,第81頁。
  中國文化傳請新思潮方興未艾的異域,何以引起這般反應?中國文化歷史悠久,經過長期的發展完善,確實形成了一個博大精深的體系。它首次顯示於一個異質文化的世界,具有新奇、神秘的魅力是不難理解的。
  尤其重要的是,這時候西方啟蒙思想家們正進行新思想體系的偉大創造,他們要吸收和借取一切可資利用的資源。而中國文化正有其可用之處——摧毀中世紀神學殘堡舊壘所需要的理性精神。倫理型的中國傳統文化,有著與歐洲中世紀神學體系截然不同的理性特質,可以用來為啟蒙思想家們鼓吹「人是唯一的點」張目。
  可以說,伏爾泰輩主要並不是以歷史學家的嚴肅,而是從政治家的需要出發,對中國傳統文化慷慨地奉送了一頂頂桂冠。實際上,「中學」在他們那裡與其說是原樣借用,不如說是翻新改造;與其說是汲取社會政治內容,不如說是利用非宗教的特質。他們從傳教士手裡接過「中學」的原料,加工製造成理性武器,反轉過來攻擊教會,揭露神學的虛偽和欺騙性。這樣看來,當時中學在歐洲之所以能「一石激起千重浪」,除了中學這塊石子具有一定份量之外,那裡有著深水潭也是不可缺少的條件。
  中學在歐洲引起的這種強烈的積極反響,並未能長久持續下去,並且,即使當時也並沒有成為普遍現象,反對派大有人在。譬如同是法國著名思想家的盧梭就持論,中國聖賢之教無異於中華民族的落後。孟德斯鳩則認為中國純以專制恐怖立國,其國民道德尤其不足稱許。
  特別是在德國,當時輕視儒學、嘲諷孔子簡直成了一種時髦。德文中的「孔夫子」(Kollfuzius)和「糊塗蟲」(Konffusius)兩詞常被諧音混用。包括黑格爾在內的一些學人,堅持「中國的歷史本身並沒有什麼發展」;中國「是一個我們古代就認識它,今天依然一模一樣的國家」;「中國人是永遠靜止的人民」之類的看法。在他們這裡,基於歐洲中心論而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貶低是如此明顯。
  儘管如此,明末清初中西文化交流之虹還是顯出前所未有的絢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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