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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S·H1

  端木蕻良

  1S·H:即蕭紅。

  鬱悶的河水,迸出砰然的碎響,像燒紅的滾動著的玻璃溶液似的,翻花向前地 滾去,河便開了。像敲碎了花場的玻璃樣的,玻璃一破,裝在裡面的綠色便洶湧地 擠出來了,河水浮浮溜溜的綠得平槽了。沒有一寸一寸的小魚,也沒有一粒一粒的 蝦蟆骨朵兒,也沒有泠泠的水草和水茸。水彷彿要把浮冰趕快送到遠方去一樣,急 急地帶著嚴冬的苦悶,帶著春天的盅惑向前流,河床淺了,石子不見了,白色的沙 跡上有著一道一道的綠色融流了。

  遠山上牛吽吽的叫,似乎著急草長得太短了。曠野上烏鴉用腳向後性急地蹬著, 把土刨開,吃著剛發芽的草籽兒。土豆柔軟了,因為剛解凍的冰雪,被土粒給吸收 進去。空氣濕潤了,曠野上的呼吸聲從這邊向那邊傳響,什麼都帶著生氣,什麼都 想冒出頭來看著。春像個看不見的輕氣球似的,把什麼都帶起來了。石頭底下的草 籽兒都轉折了幾道籽兒發出綠色的嫩苗來,硬的土皮就給草芽頂起來,如同一片小 蓋蓋。多麼強烈地搖曳著小生命的草兒呀,嚙破了土地,踏出了地層,成堆成拉的 千千萬萬的鑽出來了。在山的崖角,石巖的細縫,水的湄床,河的淺洲,沙的底, 牆的頭,古廟的瓦稜,老樹的杈丫,草芽都像白色的流蘇似的踏出來,嬌嫩的像剛 洗過澡的少女皮膚似的。草芽,被春風染上了絨都都的新黃,就像初生的小鵝群一 樣,東也一窩,西也一窩。

  韭菜剛冒嘴,小白菜剛分瓣,井沿的轆轤在嚕嚕地響。麻雀在水槽子旁邊喝水, 吃飽了把黃臘色的嘴丫角在槽沿上抹著,匆匆地飛去。大氣裡空漉漉的,空得好像 有聲音藏在裡面,只要用手指一碰,就會響了。

  春天把什麼都招呼出來了,好看的、好聽的,互相擠捺著、調笑著,這裡那裡 都擠滿了。剩下的一星子半點子的什麼縫兒啦,春風便過來給填補。春天把什麼都 彌溜得嚴嚴的、脹脹的、熱熱的,使人感到皮膚燥燥的,要用手搔搓著才好。

  一群一群的雌鴛鳥從很深的湖水上飛過,水蕩起了煙迷,一團團白色的地氣在 水蕩上滾來滾去。給春風爆干了的樹枝,有時發出乾裂的聲音倒落下來,冰化成的 澗水澌澌地從懸崖上流下來,凍裂的土崖子坍塌了,盤錯的老樹根子在半空中懸著。 風從東方傳來,樹枝向西方搖晃,銀色春天的聲音在空中裊裊的互相磕碰。

  我們一群小孩子在野地裡挖菃萵菜。我們像一群小燕子似的黑忽忽的向東飛一 下,又向西飛一下,燕子把泥含在嘴裡,我們是把野菜掄在手裡。我們都是才出飛 的燕子,沒有一個是大過十四歲的。而且我們差不多都是女孩子,撿野菜是女孩子 事,男孩子照例放牛放羊。我們那裡紅鬍子多,我母親從來不許我和野地親近,就 像不許我和壞女人接近一樣。

  但是在春天不同了,我的母親就大大方方地說:

  「春天來了,我們那兒有的孩子們應該放放風……要不然把小心眼兒都閉得火 龍了!孩子們真是可憐不識賤兒的,一個冬天,不能野一次,都拘拳著啦,長得怎 能像水蔥兒似的。」

  然後我母親散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其實在春天,大地上到處都是人,日子好過得多了,媽媽總是不通人情,而且 就是春天也不許我在外邊亂跑——雖然我的心早已飛到天上去了——可是我媽媽說: 「你不會在後園子玩嗎,那還不夠你捉妖的嗎?」「你不會和她們玩嗎?她們還不 夠你撒歡兒的嗎?」總之,說母親送空頭人情一點也不錯,春天來了,大道上田野 上都是馬車、牛車、糞車,送糞的,刨楂子的,拔豆梗的……田裡到處都是人,土 匪不能活動了,這時我們怕給綁票綁去的陰影,在我母親的眼前消散開去,她的心 裡把這層心事減去了,她就落得大方,說說開心的話罷了。聽她自動的放我出去是 沒有指望的了,我就買通了看門的,偷著出去,所以金枝姐的影子在門外一閃,我 便跟著出去了。我一出去,她就拉著我的手,低聲地和我說:

  「我們去挖菃萵菜去好不好,我給你挖?」她又問我:「你出來告訴媽媽了嗎?」 我知道當她面說謊也不大體面, 就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 她信以為真了,又問: 「媽媽知道你和我玩嗎?」

  我臉上有點熱忽辣的,但還是硬著頭皮點了點頭。我緊緊的拉著金枝姐的手, 問這個問那個,她告訴我菃萵菜的葉兒,那個地方和蒲公英的葉兒不一樣。烙鐵背 兒鳥和金線眉兒怎樣兒不同。她說的都是我沒有聽過的,她說的都是我願意聽的。

  我的心兒喜歡得像一隻小蝴蝶似的要飛出來了。 我涎著臉兒看著她, 我說: 「金枝姐,我們天天出來挖菃萵菜好不好?」

  金枝姐說:「王奶奶要說的,她不肯放你出來。」

  我說:「媽媽說,春天來了,要我到外邊鬆散鬆散,我媽媽從來都不管我的。」 後邊這句話我故意說得又老練又大方,幾幾乎乎地像個大人的口吻了。

  金枝姐默默地看了我一下,說:「你能總跟我一塊兒玩嗎?」

  我急急地說:「我總跟你一塊兒玩,我長大了也跟你玩。」

  我說得很急像起誓似的。

  金枝姐紅了臉,在我臉上深深地看視了一下,便說:「誰問你那怪話,我們去 挖菃萵菜去罷!他們都在那裡了。」她拉著我的手就往前跑。

  挖菜的小姑娘們都提著一個柳條筐,手裡拿著一個短短的、亮亮的鐮刀頭,穿 著短短的衣服,輕巧的鞋。金枝姐也分給我一個筐,也分給我一把小鐮刀。我不大 能分出什麼是苦舌子,什麼是婆婆丁,什麼是車輪菜……

  「挑那葉兒上帶刺的……」金枝姐看我把苦舌子也挖到籃子裡來了,就急急地 過來幫我的忙:「挑那個葉兒上帶刺兒的。」

  我就挑那葉兒帶刺的,把羊齒草都挖了進來,竭力想挖得又好又快,但是那些 田野的孩子們說笑之間,好像眼睛什麼都不看似的便把菜挖到籃子裡來了。金枝姐 便整個兒的幫著我來挖。

  她挖的都是細嫩的,白白的,長長的,水盈盈的水根兒,冒著一個紅嘴兒。別 的女孩都喜歡金枝姐,和她是廝熟的,但是今天因為我這陌生的小客人插了進來, 她們都有點拘束,但是又怕金枝姐說她們生分了,所以還時常找機會來和她說話, 但又怕說多了,或者是說走嘴了,顯得今天又過分的巴結了,所以她們雖然作出和 每天都一樣的模樣,但是舉止行動可就差多了,她們都知道我是誰。我雖然歲數很 小,但是他們都一口同音的叫我「四先生。」

  金枝姐把菜分配在兩個籃子裡,每個籃子至少也不比他們的少。金枝姐有點兒 累了,鼻尖兒上露出一星星的汗珠,她伸出手來攏了攏鬢角上散下來的頭髮,我看 著她的水鬢那兒的散發,茸茸的,好像貼在我的臉上似的,使我看見一汪清水似的, 感到涼爽。我又看著她帶著微汗的尖俏的鼻頭,好像要和我說話一樣。我心裡想, 能夠和金枝姐永遠在一起玩該多好,這樣的天,這樣的好姐姐。我看著遠天的雲, 聽聽耳邊的風,春天好像招呼著我在向前跑。

  游絲一丈兩丈長地在空中飛,雖然是那樣細,但遠遠就如一匹白綾子似的一樣 耀眼。草地上的羊群雲彩似地在山坡上轉動。喜鵲暢快的發出豐艷的少婦被膈肢樣 的笑聲,家雀急急忙忙地飛。池子裡有人影走過來,林子裡有花無聲地落下去!像 半夜的流星似的,沒有人看見。白色的鷺鷥在湖水裡飛起,白紙片似地在半空中裡 飄著,桃林裡火爆爆地開得圓盆了,金花菜到處開。

  金枝姐姐回過頭來,看見我癡癡的樣子,便笑著說:

  「咱們回家吧!」

  「不!」我不願意。

  「你不是累了嗎?」金枝姐姐怕我累。

  我幾乎生氣了,我正想在這兒多玩的時候,讓我回家,我怔怔地看著她,說: 「我一天都不回家呢!」

  她看著說:

  「媽媽要問呢!」

  我說:「她知道我出來的。」

  「奶奶喜歡吃野菜嗎?」金枝姐問我。

  「媽媽頂喜歡吃這個。」我告訴她。

  「你呢?」金枝姐又問。

  「我也頂喜歡吃,我回家就讓他們潑井裡的涼水泊起,怕涼了吃著更新鮮。」 我越說越高興。

  前邊有女孩子招呼金枝姐:「上林子裡去呀,擰柳樹狗兒去呀!金枝姐,金枝 姐,你挖得還不夠嗎?你還要幫著幾個人挖呀。」

  如同得了救命符似的,我拉了金枝姐的手就向林子裡跑。

  菃萵菜的水根跌落在地上,我們的腳便踏在上面跑過去。

  樹林裡真美呀,什麼都是湛湛新的,初生的柳葉兒像剛剝開的豆瓣似的掛在梢 枝上,毛毛狗茸都都的像紫荊花樣綴滿了枝梢。羊群金絨似地長著,誰知道是什麼 樣野花星星點點地開著。而且杈枝擎住了天幕,綠色的黃澄澄的柳線穿成森林奇異 的帳子,軟綿綿地掛垂在這邊兒那邊兒。看不見天上的雲絲風影,看不見上邊還有 什麼星星月亮。氣泡花的蔓子像用黃臘抽成的細線,每抽一節,便帶出一對小葉兒 來,剛伸出的蔓兒都扭著頭兒在尋找,扭了一個勁兒再拉出一截來,找到中意的便 纏繞上去,很怕隨時失了去。青草的氣息蔥地飄起來,比什麼花香都更香,畫眉在 叫著,聲音裡透出一種伶俐的氣息,彷彿也帶著香味一樣,我像浸在牛奶的河流裡 面向下流,又像被關閉在象牙的小球裡面,受著奇異的顛簸和滾動。挨著我的都是 軟滑的,冰涼的,細緻得讓人發抖……

  森林的最深的地方閃出魅惑的銀色的光茫,彷彿那兒有一道礦泉像水銀閃耀地 奔流出去……

  忽然間,我一眼看見溪澗的石崖上有一朵黃色的小花,像黃色的水仙花,又像 是金色的蘭花……如同我在深夜沉睡的當兒,突然驚醒了,看見沉沉的黝黑裡閃動 著一雙火的眼睛。

  我著了魔似地跳起來,我像對自己說,又像是對金枝姐說:「我要那朵花!」

  我不顧一切地向那朵黃色的花奔去,我就要跳過那山澗。

  金枝姐一把拉住我的衣裳。

  「我給你去摘,你要掉下那山澗的……」

  我還是夠著去摘,在那山澗上面的山崖上,有一朵小小的野花,像一隻火的眼 睛在招看著我……我非去不可。

  金枝姐用她埋怨的美麗的眼波穩定住了我, 睨著我, 像講道理似的跟我說: 「五奶奶不知道你出來的,你要有什麼差池,五奶奶要問起我來呢?你等著,我給 你摘去,我一定會給你摘下來的。」

  「反正我要的是那一朵,要是摘不著可不行。」

  她本來探著腰去給我摘花兒的,聽了這話,便轉過身來對我說:「要是摘掉了 呢?」

  我用力咬著下嘴唇說:「我恨你一輩子!」這是我心裡真正的意思。但是我竭 力抑制我的感情,我想把話說得像開玩笑。而且我說到『恨』字,我自己就有點兒 苦絲絲的痛苦,我的金枝姐呀,我從來不想到我會恨你的……我怎能夠呢……

  我的小小的胸膛撲撲的跳著,為了我用了這個痛苦的字,我的心劇烈的抨擊著, 我的眼睛彷彿濕潤了,我默默的禱祝,金枝姐一定會摘取了那朵火的花,再等一刻 兒,那盞小燈便要在我的眼前發亮了,在我的胸上發亮了,在我的心上發亮了…… 多麼瑩澈的小花呀,一團有生命的火焰,懂得愛慕的電花……那花穿過了我心房的 每個纖維,使我的每滴血液都滲和了香味,使我每次呼吸都隨著她而震顫,她的每 個閃光都在我心裡喚起一片透明的可喜的愛悅。

  金枝姐姐伸出手臂,把細嫩的腰肢像彎一條小柳條似的,探過那帶著經年的苔 滑的石崖。她的白手臂襯在綠色的苔衣上,發出燦爛的光彩。那銀色的光像一條銀 魚似的,去啄取那游浮在古遠的山澗上的金色的花朵,那銀色光芒就要和那金色的 光芒和在一起了,她的手輕微的採摘了那我心上的花朵,她仔細碰了她,怕碰落了 一星兒花粉,她那精巧的象牙手指,很細膩地作完了她的工作,那黃色的小花生在 她的尖尖的手指上,彷彿是綻開在珍珠上的火苗,她的臉上浮出一種誇耀的笑,她 那溫柔的笑紋上說明她採到花,就是最大的快樂。她就是為了採得了這朵小花送給 我,才笑得心都放光了。我看她的臉上發著一層光輝,和那花兒上的光輝一樣,花 光和她的臉,在互相映照著。她的臉和那花又是兩團跳躍著熱情的火球。忽然青苔 上一滑,金枝姐的腰肢輕輕的一扭,那黃色的火花就在她的手上熄滅了。

  山澗上碧綠的水折疊的綾子似的流去,乳黃色的懸崖草,金線縷子樣的垂在石 縫裡,澗水滾落到一個沒有底兒的深淵,一個神奇的綠色的古鏡子裡去……在那上 濺出白色的水花,一秒一秒的消滅,一粒一粒的破碎。那孤零的沒有援救的黃色的 花朵,便跌到那裡去了,我一定聽見了她發出一種聲音,一種奇異的淒慘的轉側著 的聲音,要不然我的沒有長成的肌肉不會那樣痙攣……那仲夏夜滾落的不知道名字 的流星呵,在她落上去的軌跡上,畫出一道刺心的火花,每一粒火花都宣告說,她 是滅亡了,她的最後的靈魂的每個閃光都撕成片片跌落在空中……那一朵黃花跌落 在水中「哧」的一聲熄滅了,綠色的綾綢,彷彿焦糊了一下,皺折了一下,嘩嘩地 滾落下去。什麼都完了。

  我的心裡還在說:

  「我要那一朵黃花!」

  金枝姐的悲哀是說不出的,我真知道她現在死去的心,都有這一個她無法補救 的遺憾,使她陷在痛苦的泥淖裡。

  但我的嘴還止不住地說:

  「我要那一朵小黃花!」

  我心裡雖然知道我這種聲音,會使她痛苦,但是我還是抑止不住的要說。我是 多麼恨她呀,是她把我的花兒失掉了,假如是我自己去摘,我會摘下的,而且我不 會失去了它,因為我任著自己跌落在水裡,我也要保護那花。當然,金枝姐也是這 樣的,但是,是她把我的一朵花,我要的那一朵花兒失去了,她用一隻精巧的乳白 色奶油凝結成的靈巧的沁著香味的手,失去了我的花,我看見那花就像我在夢中看 見了我的命運之星一樣,但是,我的星隕落了。

  金枝姐知道她自己的罪戾,她溫柔地對我說:

  「不要緊,我再給你找那個更好的給你,一定比這個更好,好蘭柱,聽我的, 我一定,我們找不到,我們就不回家,春天的花該有多少呀,我們想不到的還有很 多呢,在那另外的山澗上一定還有更好的。」

  我的心裡說:

  「我就要那一朵花……」過了一會兒,我就像受了委屈似的,我哭泣起來。因 為我心裡只有這一句話,但是我嘴裡又不好說,因為我一說出來,我會刺痛了金枝 姐的心,但是假若我不說,我又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沒有辦法消去的苦惱,我的感情 被強壓下,但是這種怨怒的感情無論如何壓抑也不下去,就迸做淚水流出來了。我 一哭出就感到羞愧,因為我自己知道金枝姐姐在心裡已經哭過了,我這樣哭起來, 正是我把我自己的苦惱,加重在她的身上,我只顧任著自己的感情去流了。

  金枝姐拍著我的頭,我看她臉上出著汗,她把我擁在她的懷裡,我看見她的嘴 唇在翳動,她撫摩著我,我覺出她的眼裡忍著一泡淚水,她低低地喃喃地對我說著 一些安慰我的話,我聽見她心房的跳聲,她竭力裝出一個大人的樣子來撫摩著我, 我摸出她的手是冷的,她的細小的身子有些怕冷似的戰慄,我有些恐懼,因為恐懼 哭得更凶了。

  金枝姐把臉貼在我的臉上,她的臉像生病似的熱燙,馥郁郁的熱氣傳在我的臉 上,我覺著有一種安慰,我才仰起臉兒抱歉似的看著她……

  她覺察出我有點好轉了,便重新鼓起勇氣來說:「我們去找去」她拉著我的手, 風吹樣的向林子裡走去,開始是無目的地走,我們誰也看不見眼前是什麼東西。就 是有一朵蓮花那樣大的黃花,擺在我們兩邊,我們也是看不見。

  我們走得很遠了,我們用疲勞把心情鎮定下來了,我們才開始去找尋那小澗上 的黃花,失去的黃花再生的影子。

  我們走了好多地方,金枝姐常常回過她那美麗的臉來向我笑,而且對我講森林 裡一切的秘密,就像她是這森林中的女王似的,她知道這林子裡的一切。她用她的 美麗和溫柔,鼓舞我忘卻那可怕的過去,那帶走了我靈魂的過去。

  終於我們在一座更綠的山澗上找到了那朵花。

  為了要完成那並未完全失去的幸福,那朵花在我們的腦子裡已經刻畫得清清楚 楚了,我們知道她有多麼纖巧,我們知道她有多麼裊娜,我們知道她站著的山澗該 有多麼綠,但是我們還得找尋她呀,因為我們不知道她就在這兒,在眼前的山澗上。

  金枝姐看見那花,回轉頭向著我笑了。這回我們沒有急急的采,我們並在一起, 站在這邊,細細地向那邊看著。

  後來我們兩個決定共同去採這朵再生的花。

  我們兩個把手同時伸出去採摘它,我們的手同時的觸摸了那朵花,我們兩個的 眼睛互相羞怯的一看,我們便一同採下那朵花兒來了。

  既然我心裡還是想著「那一朵」花兒,但是我為了安慰金枝姐,我也從心裡笑 了。

  金枝姐仔細地看著我的笑,同時又細細地揣摩一下我到底是真笑了,金枝姐才 鼓起了熱情來問我:

  「現在你還恨我嗎?」

  我聽了這話,又勾起了方纔的傷心,我看著手中的花,又想起了方才失去的那 朵,我就又想哭起來了,但是我沒有,我剛強地說:

  「好姐姐,我從來不恨你!」

  我的話沒有說完,金枝姐就嗚咽地哭了。她哭得很傷心,使我不知道怎樣的來 哄她。我用各種好話來說她,我叫她各種好聽的,凡是我平常不肯向任何人講的好 聽的名字我都叫她了。她停止了哭泣,掐住了我的手,眼睛無言地看著我。我真後 悔方纔我不應該那樣虐待她,我為什麼那樣任性,我心裡有什麼,為什麼一定就要 說出來……媽媽平日裡說我怪僻,我還嘴硬,現在我才知道我的小小的年紀已經做 下了無限的罪惡。在這一刻我是多麼愛戀我的金枝姐呀……我甚至可以說:

  「金枝姐,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回頭我看見了媽媽,我就向媽媽說,我 們永遠在一起,我們不會分離。」但是我把不定這話會得罪了她,因為我方纔那樣 固執要找尋的那朵花。

  我現在又把她幾乎用生命換來的送給我的禮物,這樣輕輕鬆鬆地看待,我一定 又得罪了她,我不敢說出口,我再也不敢冒犯她,因為我知道我已經欺負她夠苦的 了。

  金枝姐從悲哀轉為快活了,她高興地說:

  「我們終於找到一朵更好的了。」

  但是我不愛聽這句話,這句話不能安慰我,這句安慰我的話,使我會感到加倍 的痛苦。因為我一直到現在心眼所屬的還是那一朵,我的那一朵便是「最好的」了, 世界上再沒有比她「再好的」了!這是我從生下就有的怪癖。但是我不能講出口, 我只愛悅地看著金枝姐重新光艷了的臉笑著。

  金枝姐愛撫的碰了我一下,說:

  「媽媽等著你呢,我們回家吧!」

  我們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金枝姐還有幾分不快活,我想她是記起了那朵黃花, 我就裝著我是把她忘得乾乾淨淨的,我逗著她快活地走回家。

  在路上我盤算定了,我一進屋就要把金枝姐給我挖的菃萵菜獻給媽媽,然後再 把這花給我媽媽看,但是我是不會給她的。我留著她給我自己,我把她放在我的小 屋裡,我讓湘靈一天給她換一次水,使她永遠的不凋零……然後我向媽媽說,讓金 枝姐搬到家裡來住,陪著我在一塊兒玩……我想得這樣完美,我想我都不告訴她, 因為那樣說了,她一定以為我瞎說,是故意的討她的喜歡的,但是我又忍不住了, 終於熱切地拉著她的手對她說了這許許多多,因為我看她還有點兒不高興,我想哄 著她多高興一點兒。我每說一件好事,金枝姐都使勁地掐我的手,而且從心裡流出 來微笑……她附下身來問我:「你到家,對媽說什麼?」我說:「我和金枝姐去採 菃萵菜,才好玩兒呢,明天我還跟金枝姐去。」「媽媽要問誰是金枝姐呢?」「我 就說,我領給你看。」「媽媽要不喜歡呢!」

  「媽媽怎能不喜歡?」

  快到家了,她把我的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後把一籃子嬌綠的菃萵菜遞到我的手 裡,然後俯下身來,她的頭發熱烘烘的蓬鬆在我的臉上,她要和我說什麼,但是沒 有說,彷彿要和我貼臉,也終於沒有貼,便把嘴唇在我拿著黃花的小手裡,作了一 個嘴,便說:「我看著你進去!」我心裡想,我媽媽明天就會把你接進家裡住,我 想到這裡我就站住了,癡癡地笑……但是我看她轉過臉去好像又哭了,我著急地想 跑過去問她怎的了。但是,讓看門的一眼把我看見,強盜似地跑過來就抱著我滿臉 胡楂子亂親嘴:「哎呀!我的老天爺,我的小祖宗,你到哪兒去了,害得五奶奶撒 下了人馬去找……快跟我到上房去。」便七死八活地抱著我就往上房跑,就如媽媽 懸了賞格來徵求我,他把我送到那兒就會拿到一筆大錢一樣。

  進了二門子,我就看見了一輛紅駝呢綠軸穗的小轎車,我問老門倌說:

  「誰的車?」

  「誰的車,誰家能有恁好的車!墨黑騾子景泰藍的全套掛,清一色雪裡站,脖 頸一梗,像仙鶴似的點腳飛,不是你們家的姑奶奶誰配坐!」

  「誰來啦?」

  「姑奶奶。」

  我一聽見姑姑來了,我就掙扎著要下地,下了地我好跑,一來可以免得讓門倌 的酒氣熏著,二來可以很快的去見到我的姑姑。我下地就跑。

  門倌像放跑了他的金鷹似的,一邊追著我,一邊在後邊喊:「你的菜籃子,不 要啦,你還不要你的剛冒芽的水盈盈的頭刀菜嗎?又白又嫩,多稀罕人!」

  我一連喊著:「不要了,不要了!」奔過花牆子就跑到上崖去了。

  「媽媽,姑姑呢!」我大叫大嚷。

  湘靈出來接我,便說:

  「快別大嚷大叫的了,奶奶正在生氣呢。」

  「姑姑來了,別攔我,放開我。」

  「我領你去。」

  一見著姑姑我真開心,我便隨手把那朵黃花,交給湘靈,但我一看,不是湘靈, 我也交給了隨便誰。讓她替我看管,替我換水,我就急急忙忙的跑到姑姑旁邊,去 問長問短。

  上房完全不同了,來了姑姑一個人,就像來了好多人一樣,丫環使女都忙得團 團轉,屋裡好像比從前熱得多。我一看見了姑姑,立刻把才纔的事都丟到誰知道什 麼地方去了。我一下子撲到姑姑的懷裡,問她為什麼早不來。

  跟媽連忙上來說:

  「四先生,快去洗手去吧,這一雙泥手,把姑姑的衣裳都弄髒了,快跟我來, 先換了衣服,然後再跟姑奶奶親熱。」說著便拉著我出去,找湘靈去,找衣服去。

  跟媽一邊給我換衣服,一邊數落著我:

  「你出去這半天,把奶奶想得什麼似的,你為什麼不說一聲,奶奶撒下人馬到 處都找遍了,哪裡有個影兒來。這年頭兒,馬蹄兒亂的年頭,要是有個一差二錯, 可怎麼辦,你一年小二年大的啦,以後可聽點兒說吧,別人的心都為你使碎了,你 連看見都沒看見!」

  我只急著換衣服,哪裡聽進去她的話,穿了衣服,洗了臉,三步兩步就往外跑, 一出門檻正和媽媽撞了個滿懷。

  媽媽看見了我,便喝住我,我只好在地中心垂手站立。

  「那裡跑,你這匹野馬,要不給你拴上了籠套,天下也會大亂了的!」

  「媽媽,姑姑來了。」我纏住了媽媽撒起嬌來。

  「你不要以為我會輕飄飄的放你過去的,過後我還要和你算賬的,一會兒你就 知道我的厲害。」

  我一點都不信服媽媽的說法,我說:「一個春天,才放我出去一次,我找姑姑 去講理去。」

  「你出去一百次也可以,可是咱們家沒有這樣出去的規矩,你爹把你們交給我, 在我手裡出了差錯,我可是擔不起的!」

  「爹哪回回來不是帶著我騎馬在甸子上跑!」

  「他陪著你上天我也不管,我可陪不起。現在我有事,等我空閒了,我才讓你 知道點我手裡的厲害。」她在箱子裡翻出一些單據貼子,拿著匆匆的便走了。走到 外屋聽她和下人說:

  「告訴大管事的,把派出去的人都叫回來,把大門上了。

  炭升好了嗎?」

  我才聽不進去媽媽的話,我連想都不想,一溜煙跑到姑姑那兒,和我姑姑廝纏 在一起。

  姑姑問我做些什麼。我說我畫了很多畫。她讓我拿來給她看,我從畫匣子裡撿 出來,她最喜歡我臨摹的耶世寧的香妃像。我的心又都跑到姑姑身上,方才和金枝 姐說的什麼話,作的什麼事,我都忘得誰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我說姑姑,我給你也 畫一張像好不好。

  姑姑說好的,要是畫完了,她用金鏡框去裝起來,我說不好,我本來想說用柳 枝兒的,用柳枝作鏡框該多好,光滑嬌綠,還帶著一種清香的苦味。但是我想姑姑 一定嫌她貧氣,我就沒有說。我說要用一滴一滴的水銀用絲線串成珠子,遠遠地看 見,還像在顫動似的,姑姑讚我想得美。我自己也覺著想得美,差不多一時被那幻 想帶走了,姑姑和我說話,我幾乎沒有聽見。提到柳枝我就想起森林的事,但是在 眼前一晃,就又壓下去了。

  姑姑說:「過幾天跟我去吧,到我那兒去,我陪著你到林子裡去撒野,好不好?」

  「和姑姑站在一起,不到林子裡去玩也好。」我按著我們家說話的習慣這樣說。

  「跟我去吧,離開媽媽了呀行嗎?」姑姑逗著問。

  「姑姑比媽媽好。」我還得學著會說話。

  「你今天跟我睡好不好?」姑姑笑著問。

  「好,我願意,」我很認真地回答。

  姑姑和媽媽感情最好,像親姊妹似的,姑姑一來,媽媽便不管日裡夜裡,和姑 姑有說有笑。媽媽撿著她喜歡的什麼給她吃,差不多有時都要親手給她做,姑姑也 過來幫忙。一邊做一邊笑。媽媽有什麼新鮮的衣料,或者打了什麼新奇的首飾,都 翻出來給姑姑看。或者什麼靈驗的女人的藥,也要分給她吃,什麼真西藏紅花,或 者用家制的鹿茸配百補養榮丸,都是事先就用棠梨木的匣子分出來,包好了,用棉 花塞好,預備走時好帶著。她們每回都有小玩意兒互相贈送,或者她的一隻帶彈簧 的小鏡子或者媽媽的一隻辟邪小古錢,或者爸爸帶回的法國的香面子,放在衣服裡 不會發蛀生霉。或者幾個奇異的鈕扣,或者一個繡花的針插。

  我姑姑嫁給馬秧子馬家,她家是很有錢的,是亮鬃橋首戶,她家又有世襲的功 名,又是最大的土地的領主和幾家聯號的財東,凡是「寶」字號的生意,都是她家 開的,但是,姑姑對姑夫不滿意,所以常常回娘家來,而且回來總是一個人回來, 姑姑在娘家頂得臉的,但她看不上姑夫。我姑夫是個浪蕩子,但是非常崇拜我姑姑。 可是姑姑不願打理他。我姑姑出嫁是經我爺爺許配的,出門的時候,單是鞋就做了 三百雙。枕頭頂子掛滿牆。因為姑姑和我爸爸感情也好,陪嫁的地就有五十□,爹 爹說是送給將來的外甥女買花戴的。我從小就和姑姑好,不是姑姑做的兜肚我不穿。

  我母親在外面吩咐了一陣子,便像個小姑娘似地回來陪姑姑說話:

  「我也風起來了,好像又是做姑娘時候了一樣,嘴也閉不住了。做事也沒個譜 了,反正他也沒有在家,依著我們捉妖吧……我讓他們生火鍋子,我們一邊打扇子 一邊吃辣子。」

  姑姑說:「哥哥要回來,一定說我把嫂嫂教壞了。把季節都給改了。」

  媽媽稚氣地說:「我們再過一個體己年,剛過去的是大傢伙兒過的年,那個我 們不稀罕,冷齒寒天的過的禿尾巴年,現在春暖花開我們過自己的年。」

  姑姑笑吟吟地取笑著說:「嫂嫂,你比我上回來要年青了,哥哥一定待你更好 了。」

  媽媽說:「可別來惹我,惹出了眼淚你是擦不淨的。反正我也老了,一個年也 是過,兩個年也是過不是。」然後又正經地說:「還不是因為你回來我才年青了嗎?」 過了一會兒才又說:「我真是常常想,咱們女人為什麼一定要出嫁呢,明知道男人 沒有一個好的,還得送上門去上當,讓他們挑肥揀瘦,說短道長的得弄夠了,人也 老了,罪也遭夠了,把一群孩子向你懷裡一推,管孩子去吧,你生下來的,你去管。 從丫環一升而為老媽子,外表上看看真是一品夫人了,誰知道心裡吃進去多少秘心 苦。本來他生的這龍子龍孫我也管不起,我也不過是怕孩子們長大了埋怨我糊塗罷 了,他們身上整整齊齊的,沒有缺胳臂缺腿的就算我對得起他們。我雖然做事不到, 但是他們的心我沒有少操。現在那幾個唸書去了,他們怎樣,我也管不了,路遠山 遙,我怎能使上心,也不過是半夜醒來想想,心裡難過一陣子就罷了。就是這一個 小的,越是我心愛的,我越指望他成人。我真擔心,他長大會恨我,他又是最小的, 現在家裡又沒有男人,天天和女人們跟前混,我這個兒子將來長大一定不會快活, 我想怎能把他放在一個粗粗拉拉的野地方去,幫著人家撿木頭,放牛羊,變成個兩 棒子掀不動,一棒子打不倒的該多好。我任著他們將來苦點累點,心裡倒快活,就 算我做母親的對得住他。我這輩子就是雖說餓不著凍不著,但心裡總是一個團兒似 的,就拿我說罷,我就埋怨爹媽一輩子,我嫁到你們這深宅大院的,我可真不快活 呢!」

  姑姑笑著說:「你別在這個兒勾引我,你不是做樣兒給我看嗎?你要成心形容 我,我就走。」

  母親連忙說:「到底是曹家的人,惹不得,還沒有說他們爺們什麼呢,你這兒 就給報仇了,我不過一年到頭可下子看見了親人了,傾筐倒簍的說得點兒吧了。而 且,你也不總是形容我,好像享了多大福不是嗎,誰知道也不過是半斤八兩就是… …」

  姑姑故意俏皮地說:「誰不知道哥哥待嫂嫂好,你就是怕我傷心,故意這麼說 就是,我是聽不進去的。」

  媽媽說:「真是親生的兄妹呀!幸而我還沒有在你跟前說他什麼,要是背地裡 講了他什麼三長四短,你還不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才怪。」

  姑姑說:「好嫂嫂,別講這些歪話了,我把蘭柱帶去,行不行?」

  媽媽說:「快帶去吧,你少在家呆一天,我少操一天心。」

  姑姑說:「可是一言為定,別到時候捨不得。」

  媽媽說:「我不會留他的,今天一天你問他,他到哪裡去了。今天你是看見的, 弄得雞飛狗咬,瓦都翻個了。他回來還像沒事兒一樣,你上哪兒說理去,他們爺們 兒什麼都是對的,這個從小就是這樣的,長大了比他爸爸還要豪哪!」

  姑姑把我摟在她的懷裡,我心裡雖然想起金枝姐,但看見姑姑艷麗照人的臉, 又聽媽媽亂七八糟的事,心裡都飛到這上邊來了,哪裡還記起金枝姐。姑姑一邊和 媽媽說著話,一邊逗弄著我玩。我簡直心花怒放,什麼都忘掉了。

  「如今日子也越過越緊,外邊支著一個空架子,裡邊只有開支,沒有進項,如 今我倒成了敗家子兒了,在我手裡往外送的不知有多少,可是拿回來的一個小錢也 沒有。方才不是又付了兩筆,都是閻王爺追命的錢,遲一個時辰也怕錯投了胎的, 一五一十的拿去了,天天活著,就是為了這個。」

  正說著話兒,外邊飯開上來了,跟媽們過來請示,媽媽請姑姑飯房吃飯。母親 真正的給姑姑生了鍋子,但是鹿肉,狗肉,野豬肉都沒有,銀魚冰蟹都是干了的, 野雉肉只好用雞肉來替代,羊肉是現殺的,還夠肥,白磨是早就泡上了的,味道下 來了,酸菜是在瓶底子裡搜索出來的……母親說:「這個就叫做鍋子罷了,我們不 過是借題目做文章,鍋子是個障眼法,我們捉妖是真的。關起大門來,誰來也不管, 我們捉鬧一天,姑姑這天也夠燥的,我們都穿短衣服來吃飯,湘靈過來給姑姑寬衣。」 姑姑穿著短袖的蛋青色的綢衫子,手腕子上一副彈簧絞絲的赤金鐲子。左手還多帶 著一個鸚哥綠的翡翠單鐲。手指上僅僅有一顆七星抱月的鑽戒子。右耳唇上只嵌著 一個米粒大的綠玉小耳扣子,左耳上單一個雞心形小小的紅寶金抓的耳墜子。

  媽媽穿了長袖的月白色紡綢衫子,左胳臂上一個山葡萄蔓子鑲銀單手鐲,手指 上帶著父親送給她的光面白金戒子。正在和姑姑鬧酒。

  姑姑索性把那金鐲子的彈簧按開,從渾圓的胳臂上褪下來。把它交給湘靈收了。 便和媽媽說:「你想灌醉我呢!我喝不了多少的,你這樣一邊用火烤著一邊讓風吹 著,回頭我要傷了風,我要找你的。」

  媽媽說:「好,我們不吃酒,我們吃菜,總而言之,我們怎樣鬧恁有理。你要 真的傷風了,我也喜歡的,你可以多住幾天,我天天侍候著,你也不會遭罪的。明 天咱們找賽柳霜唱大鼓,我們要盡量鬧他一下子,活了這麼大,幾個春天是我們自 己的!」

  姑姑故意放下筷子說:「必是哥哥來信了,說明天就要回來吧?」

  媽媽說:「咱們理他呢,我都七老八十的啦,我管那些,我們不過是過個體己 年罷了。就好像咱們又回到作姑娘的時代了,我常想,那時候該多好。姊妹們有說 有笑,白天在一起,你打我,我碰你的,看什麼都有意思,看什麼都好笑好玩。白 天你描個花樣,我繡著荷包,晚上出門像扯拉拉狗兒似的,排成大隊。睡覺時滾成 一個團,你爭我,我爭你的……

  後來一出嫁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替人家生兒育女了,自己落得牽牽扯扯, 什麼心思都沒有了。看什麼也都沒有滋味,腦子裡七事八事,上上下下,就算白活 一場,我就說,什麼興家立業,賢母良妻,都是胡說,一句話活受罪,還不如死了 好。我不是三杯酒蓋了臉,混嘴胡說,實在是真話。反正我也是老嫂子了,你不會 挑我,我有話不和你說,我和誰說去!」

  姑姑笑吟吟地說:「嫂嫂說的都是我心裡話,我不過就是不想說就是。我自己 就說,要不是怕失了體統,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好好哭一通呢。嫂嫂……」姑姑斟滿 了酒,和母親吃了一杯,我拿起了酒壺,又給她斟上,也給母親斟上。

  鍋子頭起鍋都是挑出來,給別人吃的,到後來湯煮濃了,媽媽和姑姑才開始吃, 姑姑不能多吃,怕晚上睡覺不好過,但是這一頓飯,添湯扇火的差不多吃了三個鐘 頭,一直吃到天黑了。

  媽媽說怕姑姑勞乏了,今天早睡覺,她本想和姑姑一道睡,但怕止不住說話, 明天起來大家都沒有精神。讓我來和姑姑睡。

  飯撤下去了,媽媽和姑姑在小倒廈飲茶,談著馬家的許多事,媽媽安慰著姑姑, 看著下人都不在了,姑姑就籟籟的落下淚來。媽媽向她抱歉,勸她多住幾天,但姑 姑說,明天一定得回去,後來姑姑覺得有點頭痛,媽媽說:「一定是炭煙子熏著了。」 便傳下話來問誰上的炭。姑姑說:「你可不要因為我治下人的罪,她們上的炭,我 都看見了,都是著好了的炭核兒……我大概因為方才心急了一陣子,身上受不住了。 你給我一點什麼吃,解解就好了。」媽媽立刻就自己去剝山植,親手去煞紅果醱酪, 煞好了再去系到井底下去冰起來。姑姑說:「等你這酸酪作好了,我的頭也疼炸了。 我反正也不厲害,我去先躺一躺,蘭柱,你陪著我。」

  媽媽說:「我知道我這一忙忽,你的病就好,我只怕不夠熱鬧,這叫借題發揮。 蘭柱,快陪著姑姑去躺一陣子去,你也去休息一下兒。」

  姑姑在我們家都有特定的枕被,專是給她來才蓋的,但是有時為了表示親密, 都是蓋母親的。這種多半是只蓋過一兩次,而又拆洗得三新的被子。今天姑姑蓋的 就是雪青色的全繡桃李花開的薄棉被,是媽媽去年春天和姑姑一起睡的時候,蓋過 一次的,聽了母親的話,使喚人就去攜衾抱襯,澆湯換水,擎燈添香……忙個不了。

  我的被子是湘靈鋪的,鋪在姑姑的旁邊。她們收拾好,便請姑姑過去。姑姑對 我母親講了幾句笑話,便走了。母親說一會紅果酪熬好了親手送過來。我說我來替 媽媽拿。媽媽說:

  「不用你那樣孝順了,你只要不氣你姑姑,就算你本分了。」

  姑姑因為身上發燒,所以臉上顯得桃花似的。白裡透紅。

  她穿的短袖的衣服,白白的膀臂都露在外面,頭髮鬆鬆的挽著,黑碧的頭髮映 著白的臂子……顯得她身上好像都是剛剛用水沖過了似的。姑姑衣領的紐絆都沒有 結,散開來半露著裡面的紅抹胸。頭上搭了一條浸濕的白絹子。斜躺在一隻穿紗靠 枕上,眼睛似睜非睜,情態似笑非笑的和我們說閒話。湘靈正給姑姑打排子扣,是 姑姑托她打的。她把純絲的繩兒先散串了,然後再用珠線緊了,一層一層的緊,打 得又緊局又邊式,花稍又多。

  姑姑說:「也難為你,正事還做不完,還還外債給我打這個花結子,你少出幾 個花樣就算了。」

  湘靈說:「心裡也空空的,沒有什麼新奇樣兒,總歸都是幾色普通的,姑奶奶 要不喜歡,將來我再另外新打。」

  姑姑說:「這就夠新鮮了,拿回去我都不敢說是你打的,要是她們知道了是你, 又是這個來求,那個來要,怕你一輩子都答對不完。」

  湘靈說:「姑奶奶就是寵著我們罷了,就是有人來要,做幾個也是我們應該得 分的。」

  姑姑說:「平日裡還不夠你瞧的,這一家的大大小小的事兒,我心裡也有個數 兒,七岔八岔兒的,那塊兒不得眼到手到,我就常說:五嫂要沒有你,真不知道該 操多少心呢,她的那些人,我不怕她們聽了生我的氣,那一個不是做面子活,一眼 看不見,就不是他們了,使你夾在裡邊,深了不是,淺了不是,我心裡不是明鏡兒 似的。」

  湘靈說:「都是姑奶奶體恤我們,我也是笨手笨腳的,奶奶看我們忠厚老實, 才看得過一點兒就是。」

  姑姑說:「我就喜歡你這張懂人情會說話的小嘴,你跟我去幾天吧,你到我那 兒做做客人,把你們太太累幾天,看她拿東拿西,她才知道你平日裡的心血呢。」

  正說著母親用著福漆小托盤端著一盤冷冰冰紅艷艷的蜜餞山酪紅走了進來,聽 見姑姑的話就說:「好哇,我這樣血奔心似的侍候著你,你背後還打量著閃落我, 好,我這一個中用的人,你也要拔煙核兒選了去,不說看我可憐見的,給我找個幫 手,還在背後打量閃我的台。」

  姑姑笑著推我:「快給你兒子娶媳婦,你就有了幫手了,誰再敢到你跟前去打 量你的人。」

  湘靈看見母親進來,連忙起來,把盤子接在手裡,從櫥子另外取出來三隻半陶 空的小藍花碗,把紅果酪小心的分盛在裡面。姑姑靠起點兒來,一口一口地吃,紅 果的紅染在她的嘴唇上邊顯得更紅。如同流出鮮紅的血來一樣。

  姑姑說:「我從來也沒有打過你的算盤,這是頭遭兒,偏你耳朵就那麼尖,一 五一十地聽進去,好嫂嫂,下回再也不敢了。」

  母親說:「你不過是看我過不去,成心捉弄、捉弄我就是,等我下次到你家去, 挑選你的那些伶牙俐口的小東西,都給你拐帶過來,看你貪嘴。」

  姑姑說:「她們穿成串兒來換一個湘靈我也干。」

  湘靈坐著有些不好意思,尋個話縫兒出去了。

  媽媽看姑姑吃了一點兒,便說:

  「那一半給你留著,繫在井裡冰著,你要吃只管問她們要,我不逗你說話了, 看你勞神。我怕你停了食,弄了這個紅果,支吾著你好晚睡點兒,湘靈!」

  姑姑說:「你先去吧,我也沒有精神了,你還有很多事兒要料理呢?」

  湘靈給母親過來打簾子,母親一隻腳跨在門檻上,笑著要說什麼又沒有說,就 走了,在外屋對湘靈吩咐了半天,才去了。去了一會,又轉回來,對姑姑問:「好 妹妹,你熱退了沒有?我真擔心,捉妖沒有捉成,把你倒捉成病了。」

  姑姑說:「好嫂嫂,我沒有病,你別管我吧,我正和四先生說話兒,你還有好 多事兒要辦呢,你明天來陪我也不遲。」

  媽媽今天一直不大理我的,現在才看我說:「不要鬧姑姑,姑姑有點兒不舒服 呢。而且,你要好好休息呀,跑到什麼地方去了,累了一天……我就來了。」

  湘靈進來說大管事請母親過去,母親匆匆去了。

  姑姑就和我講話,問我白天到哪去了。

  我說和金枝姐去採菃萵菜去了。姑姑問誰是金枝姐,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 見過她三次,都是在曠野裡。姑姑問菃萵菜在哪兒呢,我說在門倌那兒呢,一定被 他們吃了,姑姑派人去問,回說果然沒有了。姑姑問金枝姐好不好,我說好,我明 天要問媽媽,讓她接到她家裡來住,好一塊兒玩。姑姑又問野外好不好,我說野外 比什麼地方都好,一根小草,一朵小花,都有個意思。姑姑問怎麼說是一根小草一 朵小花都有個意思呢。我就講我們采小花的事給她聽,又告訴她為了金枝把那枝小 花兒弄掉了,我和她鬧彆扭。姑姑說這孩子,你的心眼太像女孩子了,你這樣要變 沒有出息了,將來我不喜歡你。天下的花多了,你沒有見過的,沒聞過的,還不知 道有成千成萬,你那一朵算什麼,你把心眼兒放大一點吧。應該說這一朵算不了什 麼,還有比這個再好的呢,這才算有出息,不能說就這一朵是最好。我聽了登時就 不高興起來。我想了一想,我說我不陪她睡了,我要搬回去。姑姑生起氣來,立刻 嗔著我說:「我說的都是好話,你不給我面子也罷了,你連我也厭惡了,我一定要 治治你的壞脾氣的。」姑姑知道我最怕呵癢,她按我在炕上,就隔肢我起來,我一 笑,全身便沒有力量了。我滾著鬧著喊著叫著……我還嘴硬,姑姑就還隔肢我…… 鬧得湘靈都過來看了……姑姑便說:「湘靈,你過來,幫著我治他,我沒有看過這 樣不爭氣的孩子的。」

  湘靈就笑著向姑姑討饒,又說怕姑姑累著,一邊就拉著。

  姑姑才放開我說:「你等我明天告訴你爸爸,叫他好好打你一頓的。」

  我說:「我爸爸從來都不打我一下。」

  姑姑說:「他不打你,我也打得你的,湘靈,你快給他搬開,我不要他。」

  湘靈就勸姑姑,又向我使眼色。但是我不願意,我還爬在炕上,一點兒力氣都 沒有。

  姑姑的怒氣還沒有消。姑姑說:

  「明天你不用跟我去,我也不是你的姑姑。」

  我一聽不要我明天去,我又登時鬧起來,又撕她又扯她。

  姑姑又過來隔肢我,湘靈就過來拉著,我們三個人在炕上滾成一個團,湘靈替 我賠不是。可是姑姑還說:

  「從今天起,我不喜歡你了。」

  湘靈趁著姑姑看不見的時候,就用手指狠狠地在我的額角上一指,向我遞眼色, 意思說,你就心裡不改,你嘴裡說點兒軟心話兒也好,她來我們家,無論如何是個 客人……

  呆了半天,我才向姑姑賠不是。我還是連撒嬌帶歪纏的,姑姑的確是真惱了, 但因為心裡真是喜歡我,用眼狠狠的瞪了我半天,才說:

  「我沒有看見過這樣死心眼不講理的人。」

  我心裡一點也不服氣,還是我那朵小花是最好,但是我怕姑姑更氣了,我不敢 再說了。

  姑姑還裝做不理我,我一則為我自己傷心,二則為了這樣好看的姑姑,為什麼 這樣不明理,我一悲哀,眼睛就有點兒濕潤了。姑姑看我要哭了,怕委屈著我,才 把我偎在她胸脯上,說:「跟你說著玩話兒,你要聽說何苦呢?姑姑不是喜歡你嗎? 不是希望你長大成人嗎?不是想開導你豁亮大度,不做個婦人女子嗎?別著急,姑 姑還是喜歡你的,明天姑姑還是把你接了去,給你好的吃,給你好的住……」

  我在姑姑懷裡,有幾分睡意朦朧了,但是聽到這裡,我就掙扎著起來。

  「把金枝姐也接去住!」我當頭就是一句,沒頭沒腦的。

  我看見姑姑和湘靈都愣了一愣,我才知道又說了錯話,連忙笑著拿過去了,又 低著頭睡了下去。姑姑以為我還在撒嬌,故意逗笑她,便說:「你就這樣睡吧,等 你睡著了我再放倒他……湘靈你先去吧,他讓我隔肢累了。」

  湘靈說:「姑姑抱不動他吧!」

  姑姑說:「你去吧,他就睡了。」

  朦朦朧朧間湘靈走了,我的濕潤的臉貼在姑姑滾燙的胸脯上就睡著了。

  我在姑姑家裡一直住了一個月,我真玩得身體都一片一片的飛了,誰知道是怎 回子事。我和那些女孩子們什麼奇怪的事都淘出來了,我才回家。

  一到家門,門倌看見我,讓空車進門,從車上就把我抱下來。我一聞到他嘴裡 噴出來的酒氣,我的記性真好,我就記起挖菃萵菜那回事兒來,呀,已經有一個月 了……我不由分說的往上屋跑,我碰見媽媽請完了安,我就說:

  「媽媽接金枝姐到咱家來,就派人去接去。」

  媽媽以為是姑姑家裡的丫環名字,便說:

  「為什麼不讓她跟你的車一道兒來呢?」

  我說:「我說的是金枝姐,不是運枝姐。」

  媽媽問:「誰是金枝姐,我怎麼不知道呢?」

  我說:「和我挖菃萵菜的那個。」

  媽媽說:「誰和你挖菃萵菜了,什麼時候,我怎一點兒也不曉得!」

  媽媽正和送我來的媽子說話,問她家的公婆的好,長輩們的安。便溫和的對我 說:

  「我怎不曉得呢?你要接你自己派人去接吧,車馬都是現成的,接回來再給我 來說,你去吧!」

  我驚得目瞪口呆,我的金枝姐住在那裡,姓什麼,她的爹是做什麼的,她的鄰 居是誰,我統統不知道。我見到人面,我從不問這個。

  姓王也好,姓李也和,跟我好的我親熱,不跟我好的,我就疏遠。可是我的金 枝姐,我到哪兒去找你去呀!我就呆在地中心,一動也不動。母親一點也不理會這 些,還陪著來人說話。問姑奶奶幾時還來。

  湘靈看見了我,便用眼睛叫我,我才記起跟她出去。

  湘靈看見我出來,便一邊取笑我,一邊正經打聽我什麼金枝姐。

  我就告訴她那次給我挖野菜的金枝姐,她就問我怎樣認識她的。我告訴她,有 一次和父親出去騎馬,父親的馬把她驚了,我下來扶了她的。我們就認識了。

  湘靈又問:「後來她怎樣又碰見你的?」

  我說:「我向大門外邊一看是她,我就跟出去了。」

  湘靈也為難了:「我怎麼辦呢?」後來她忽然想起了,去問門倌,門倌一定知 道她是誰。湘靈取笑著埋怨我:「那樣好的一個姐姐,為什麼當時不問清了呢?」

  我自己便慌慌張張的去問門倌。

  老門倌先是跟我瞎扯,開我的玩笑,後來看我急了,才說:「不就是那個常在 門口兒,調你出去的那位水蔥似的小姑娘嗎?你跟她那麼好,你還不知道她的履歷。 我不知是那麼一回子事呀,我要知道,我會給你留下,生雞下蛋兒的拉,你早托我 作媒多好,她常常問你回來沒有?昨天她還來過呢呀!」

  「你快說,到底她在哪兒呢,我要見她。」我討厭門倌的囉哩囉嗦。

  門倌說:「你坐火車也蹬不上了。」

  我愣住了。

  門倌說:「她,上北荒去了。」

  我更愣住了:「上什麼北荒。」

  門倌說:「北荒就是皇帝不放鷹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我問他:「遠不遠?」

  門倌說:「不遠,不遠,好哇,孫猴子折一輩子觔斗都沒有折到,你猜猜看有 多遠?」

  我問他:「我能去嗎?」

  門倌說:「那得問上房的意思了,咱怎敢插嘴!」

  我說:「我要去,能找到金枝姐嗎?」

  門倌說:「她爸爸是誰你知道嗎?她姓什麼你知道嗎?她去哪兒落戶你知道嗎?」

  門倌的話,問得我閉口無言,我一句也答不出來。

  門倌看把我問倒了,更得意了。「北荒好大了,十八萬方里,水是紅的,像耳 馬尿似的,女人一吃經脈就不來,那個小姑娘這回去準是『交帶』了,你不用想她 會回來了。」

  我聽到這裡傷心極了,我嗚嗚啕啕地就哭起來了。我自己自恨我太糊塗,為什 麼種種的事兒,我連問都沒有問過她,至少我應該問她姓什麼,住在哪裡,爹是誰, 爹是做什麼的……至少我也應該問她這些呀……。至少我也應該問她才是呀!但是 我沒有問,我真該死。而且就是不問,為什麼第二天我就跟著姑姑去了,把她忘記 了,我本來是喜新厭舊的,我為什麼呢,為什麼這一個月裡我會把她忘得乾乾淨淨 的……

  我是多麼有罪呀!我越想越傷心,就更大哭起來了,這個誰也不能解開,因為 誰也不知道金枝姐姐的底細,母親聽得湘靈和她講了,便來把我領回去,安慰我說:

  「我托人給你打聽她的下落去。」

  母親就派出人去問,找鄰近小戶人家的女孩去問,有認識金枝姐姐的沒有……

  母親一邊就教訓我:「沒有像你這樣的孩子,淘出花兒來了,你怎就只全做這 些不近人情的事兒呢?說給人家聽,人家都不會相信的,咱們這樣的門庭,出了你 這樣的怪孩子,才是奇事,我剛強了一輩子,將來一定要留話柄給人家看的,人家 不說你沒出息混賬,人家要說你祖上沒德,慣壞了兒女。我對你們總算情盡義至, 只要你們順過眼兒去,有話不要讓我說出口來,也就罷了,如今可好,越是嬌慣, 越不上線。送你來的人還沒有走呢,你又鬧得天翻地覆的,這事兒傳到老親少故的 耳朵裡,把別人的大牙,都要笑掉了。要笑話咱們一點兒家教也沒有,我為了你不 知暗地裡掉了多少眼淚,你怎一點兒也不替我爭氣,將來你要托著金碗要飯都找不 著大門呀,我想起你來,死了也不能瞑目!」

  打聽的人回來說:老門倌沒有扯謊,的確是上北荒了。她爸爸是什麼的,到底 是問不清,好像親戚故舊這兒都沒有,也許原來不是城邊上的人,從別處流過來的。

  母親聽了說:「知道了!」但是也並不開心,她心裡倒非常願意找到那小姑娘, 第一,可以使我如願以償,第二,她可以在那小姑娘身上品驗一下我的真實性格。

  母親還在那兒說我:

  「你是模樣兒聰明,底子兒混,隨你們曹家的那個根種。

  你如今也不小了,我從來不願你作什麼神童、才子,我就願意你做一個斬鋼截 鐵的男兒漢。你的媽媽委屈了一輩子,受了人家一輩子的欺負,只希望你長大成名, 替我出了這口氣,也不算我枉生了你一場。現在看來,我也不過是一種癡情妄想罷 了,我現在真看透了,那些個我都不求,我只希望你能少丟幾回人就算了。」

  我只急著追著湘靈問:「你給我侍候的那朵黃花呢!」因為我雖然不能看見金 枝姐姐,但是,我想起了她送給我的小花,我能夠保存這花的一片一葉,我也算心 滿意足了。

  湘靈睜圓了眼睛問:

  「什麼黃花?」

  「不是那天我交給你手,讓你給我換水侍弄的嗎?」

  「那一天?」湘靈似乎一點都不知道。

  「挖菃萵菜那一天。」我更急了。

  她想了半天想不起來。後來湘靈舉出好些事情,說明她確實沒有從我手裡拿到 什麼黃花,我才也朦朧地記得了,那天我看錯了人,胡亂塞在誰的手裡,至今也想 不出來了……

  我的最大的紀念,金枝姐姐唯一送給我的紀念品,為了她,我們找遍了山崖… …金枝姐姐甚至連死的都會有過……但是,我是這樣的淒慘呀,我統統都失去了, 我失去了……再也不能回來的一切……再也不能更好的一切……我是多麼糊塗,我 看見了眼前的姑姑;就忘了心上的金枝姐,我是多麼混蛋呀!什麼東西引誘我瘋狂 了似的玩耍呀,一個月我都沒有想起過她來,我的心總以為世界是不動的,金枝姐 就像放在一個秘密的銀匣子裡似的,什麼時候去打開就可以打開的,等我看完了紅 紅綠綠的玻璃匣子,再去打開那銀匣子也不遲……但是太遲了,什麼都嫌太遲了… …我的心充滿了憂鬱,充滿了悸痛,充滿了悲哀……為什麼我那樣有關係的事,我 處理得這樣草率,而且,為什麼我那樣認真的事,那麼容易就忘記,為什麼那麼密 切的事,我又突然的看得那麼冷淡,在我的靈魂深處一定有一種魔鬼,它在那兒支 配著我,使我不能自主,為什麼我忘記了她,連她送給我的小花也忘記?那小花是 因為我喜歡的,她才喜歡,等她真的喜歡了,把她看做她的生命了,我又隨隨便便 的丟開?為什麼我在可能把握一切的時候,彷彿故意似的,我失去了機會,等她真 的失去,我又要死要活的從頭追悔?為什麼我永遠站在快樂與悲哀的岔口上?為什 麼總是在最重要時刻,我總是被不重要的事引逗了去?為什麼我總是徘徊瞻顧,為 什麼我看得總對做得總錯?為什麼我在見解上一點也不妥協,我在行動上總是自動 投降!為什麼我這樣不爭氣?為什麼我這樣不像我自己,我為什麼這樣偏頗,說往 東就整個兒往東去,說往西就整個兒往西,把東邊完全忘記了!我為什麼這麼激動? 我為什麼這樣一注子一注子的流出我的感情?我為什麼這樣深沉的癡情,又這樣愚 昧的頑劣?我都不能瞭解,那時我還不能瞭解我自己……為什麼我這樣痛苦?為什 麼我這樣淒涼?……

  湘靈隨時隨地想用她的伶俐和體貼來戰勝我的頹唐的小小的心,但是我對眼前 的一切都已經厭倦和煩惡,我只盼望爹早早回來,爹回來好帶著我騎馬在原野上瘋 狂的奔馳。

  1942年9月5日夜雞鳴時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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