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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

「房新畫不古,必是內務府。"那五的祖父作過內務府堂官。所以到他爸爸福大 爺賣府的時候,那房子賣的錢還足夠折騰幾年。福大爺剛七歲就受封為" 乾清宮五 品挎刀侍衛"。

  他連殺雞都不敢看,怎敢挎刀?辛亥革命成全了他。沒等他到挎刀的年紀,就 把大清朝推翻了。

  福大爺有產業時,門上不缺清客相公。所以他會玩鴿子,能走馬。洋玩意能捅 台球,還會糊風箏,最上心的是唱京戲,拍昆曲。給濤貝勒配過戲,跟溥侗合作過 《珠簾寨》。有名的琴師胡大頭是他家常客。他不光給福大爺說戲、吊嗓,還有義 務給他喊好。因為吊嗓時座上無人,不喊好時透著冷清。常常是大頭拉個過門,福 大爺剛唱一句:"太保兒推杯換大斗",他就趕緊放下弓子,拍一下巴掌喊:"好!" 喊完趕緊再拾起弓子往下拉。碰巧福大爺頭一天睡得不夠,嗓子發乾,聽他喊完好 也有起疑的時候:"我怎麼覺著這一句不怎麼樣哪?"

  「嗯,味兒是差點,你先飲飲場!"大頭繼續往下拉,毫不氣餒。

  福大奶奶去世早,福大爺聲明為了不讓孩子受委屈,不再續絃。弦是沒續,但 今天給京劇坤伶買行頭,明天為唱大鼓的姑娘贖身。他那後花園子的五間暖閣從沒 斷過堂客。大爺事情這麼忙,自然顧不上照顧孩子。

  那五也用不著當老子的照顧。他有自己的一群夥伴。三貝子、二額駙、索不堂 的少爺、袁宮保的嫡孫。年紀相仿,門第相當。你誇我家的廚子好,我稱你府上的 裁縫強。鬥雞走狗,聽戲看花。還有比他們老子勝一籌的,是學會些摩登派的新奇 玩意兒。溜冰,跳舞,在王府井大街賣呆看女人,上"來今雨軒"坐茶座泡招待。他 們從來不知道錢有什麼可珍貴的;手緊了管他銅的瓷的、是書是畫,從後樓上拿兩 錦匣悄悄交給清客相公,就又支應個十天半月,直到福大爺把房產像賣豆腐似的一 塊塊切著賣完,五少爺把古董像貓兒叼食似的叼淨。債主請京師地方法院把他從剩 下的號房裡掏出來,這才知道他這一身本事上當鋪當不出一個大子兒,連換個硬面 餑餑也換不來。

  福大爺一口氣上不來,西天"接引"了,留下那五成了捨哥兒。




  那五的爺爺晚年收房一個丫頭,名喚紫雲。比福大爺還小個八九歲。老太爺臨 去世,叮囑福大爺關照她些。福大爺並不小氣。把原來馬號一個小院分給紫雲,叫 她另立門戶,聲明從此斷絕來往。

  紫雲是莊子上佃戶出身,勤儉慣了的,把這房守住了,招了一戶房客。寡婦門 前是非多,不敢找沒根底的戶搭鄰居。寧可少收房錢,租與一家老中醫。這中醫姓 過,只有老倆口,沒有兒女。老太太是個癆病底兒,樹葉一落就馬趴在床上下不了 地,紫雲看著大夫又要看病,又要伺候老伴,盆朝天碗朝地,家也不像個家。就不 顯山不露水地把為病人煎湯熬藥,洗干涮淨的細活全攬了過來。過老太太開頭只是 說些感激話,心想等自己能下地時再慢慢補付。哪知這病卻一天重似一天。老太太 有天就拉著紫雲的手說:"您寡婦失業的也不容易, 天天伺候我我不落忍。咱們親 姐妹明算帳。打下月起咱這房錢再漲幾塊錢吧!我不敢說是給您工錢。有錢買不下 這份情意。"紫雲一聽眼圈紅了,扶著老太太坐在床沿上說:"老嫂子,我一個人好 混,不在乎幾塊錢上。那邊老太爺從收了我,沒幾年就走了。除去他,我這輩子沒 叫人疼過。想疼疼別人,也沒人叫我疼。說正格的,我給您端個湯倒個水,自己反 覺著比光疼自己活得有精神。您叫我伺候著,就是疼了我了。這比給我錢強!" 又 過了兩年,老太太覺著自己油碗要干。就把過大夫支出去,把紫雲叫到床邊,掙扎 著倚在床上要給紫雲磕頭,紫雲嚇得忙扶住她說:"您這不是淨意兒的折我的壽嗎?" 過老太太說:"我有話對你說,先行個大禮。"紫雲說:"咱姐倆誰跟誰呢?"於是過 老太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她和過大夫總角夫妻,一輩子沒紅過臉。現在眼看 自己不行了。一想起丟下老頭一個人就揪心。這人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除去 會看病,連個鈕扣也釘不上。她看了多少年,沒見過紫雲這麼心慈面軟的好人,要 是能把老頭交給她,她在九泉下也為紫雲念佛。紫雲回答說:" 老姐姐,您不就是 放心不下過大夫嗎?您把話說到這兒就行了。以後有您在,沒有您在,我都把過大 夫這個差事當正事辦。您要還不放心,咱挑個日子,擺上桌酒,請來左鄰右舍,再 帶上派出所警察,我當眾給過家的祖先磕個頭,認過大夫當乾哥哥!" 過老太太聽 了,對紫雲又感激又有點遺憾。和過大夫一商量,過大夫卻是對紫雲欽敬不已。紫 雲借過端午的機會,挎了一籃粽子去看福大爺,委婉地說了一下認干親的打算,探 探福大爺的口氣。福大爺說:"從老太爺去世,你跟那家沒關係了。 別說認干親, 你就嫁人我們也不過問。" 紫雲擦著淚說:「大爺雖然開通,我可不敢忘了太爺的 恩典。" 六月初一擺酒認干親,紫雲不記得自己父母姓什麼,多少年來在戶口上只 寫"那氏"二字,席間她又塞給警察一個紅包。請他在"那"字之下加個"過"字。正式 寫成過大夫的胞妹。

  過老太太言而有信,這事辦完不久就駕鶴西逝了。紫雲正式把家管了起來。人 們為此對她另眼相看,稱呼她雲奶奶。




  聽說那五落魄,雲奶奶跟哥哥商量, 要把他接來同住。她說:"不看金面看佛 面。不能讓街坊鄰居指咱脊樑骨,說咱不仗義。"過大夫對這老妹妹的主張,一向 是言聽計從的。就到處打聽那五的行止,後來總算在打磨廠一家客店找到了他。穿 的也還體面。過大夫說明來意。本以為那五會感激涕零的,誰知那五反把笑容收了, 直嘬牙花子。

  "到您那兒住倒是行,可怎麼個稱呼法兒呢?我們家不興管姨太太稱呼奶奶!" 過大夫氣得臉色都變了,恨不能伸手抽他幾個嘴巴。甩袖走了出來。回到家不好如 實說,只講那五現在混得還可以,不願意來,不必勉強吧!

  雲奶奶不死心,再三追問,過大夫無法,就如實告訴了她那五的原話。雲奶奶 歎口氣說:"他們金枝玉葉的, 就是臭規矩!他愛叫我什麼叫什麼吧。咱們又不沖 他,不是衝他的祖宗嗎?他既混得還體面,不來就罷了。" 誰知過了幾天,那五自 己找上門來了。進門又是請安,又是問好,也隨鄰居稱呼" 雲奶奶",叫過大夫"老 伯"。儘管輩分不對,雲奶奶還是喜歡得坐不住站不住。雲奶奶問他:"我怕你在外 邊沒人照顧,叫你搬來你怎麼不來?"那五說:"說出來臊死人,我跟人合夥做買賣, 把衣裳全當了作本錢,本想貨出了手,手下富裕點,買點什麼拿著來看您,誰想這 筆買賣賠了......"雲奶奶說:"自己一家人,講這虛禮幹什麼?來了就好。

  外邊不方便,你就搬來住吧。"

  那五難道是個會做買賣的人麼?

  買賣是做了一次,但沒成交。天津有個德國人,在中國刮了點錢,臨回國想買 點瓷器帶走。到北京幾處古玩店看了看,沒有中意的。那五到古玩店賣東西,碰上 他在看貨,就在門外等著。等外國人出來,就上去搭訕,說自己是內務大臣家的少 爺,倒有幾宗瓷器想出手,可以約個時間看看。外國人要到他府上拜訪,他說這事 要瞞著家裡進行,只能在外邊交易。約定三天後在西河沿一家客店見面。那五並沒 瓷器。

  但他知道索家老七從家中偷出一套"古月軒"來,藏在連升客棧。索七想賣,又 怕家裡知道不饒他。那五就找索七說,現在有個好買主,買完就運出中國。不會暴 露,又能出大價。你出面怕引起府上注意,我擔這個賣主名義好了。事情成了,我 按成三破四取佣金,多一個大子兒不要。可你得先借我幾十塊贖贖當,替我在這客 棧包一間房,要不夠派頭,外國人就不出價兒。索七少比那五還窩囊,完全依計照 辦。過大夫來找那五時,那五剛搬進客店,還在作發財夢,當然毫不熱心。

  索七嘴不嚴,這事叫廊房頭條的博古堂古玩店知道了。博古堂掌櫃馬齊早知道 索七偷出這套東西來,一直想弄到手,談了幾次都因為要價高沒成交。可是東西看 到過,真正的"古月軒",跟他所收藏的幾個小碗是一個窯。恰好德國人來他店中看 貨。他就悄悄吩咐大夥計,把幾個"古月軒"的小碗擺到客廳茶几上。外國人看完貨, 他讓到客廳去休息。假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提起茶壺就往那"古月軒"碗裡倒茶,並 捧給了德國人。德國人接過茶碗一看,連口稱讚,奇怪地說:" 你們櫃上擺的瓷器 都並不好,怎麼平常用的茶具反倒十分精美?"馬齊一聽,哈哈大笑,說:"你要喜 歡,賣給你,比你認為不好的任何一種都便宜,連那一半錢也不值!"德國人說:" 你開玩笑?"馬齊說:"完全實話。"

  德國人問:"為什麼?"

  馬齊說:" 這是假的,你看的不中意的那些是古瓷,這是當今仿製品!買瓷器 不能光看外表!要聽聲、摸底兒,看胎!" 他說著從前櫃拿來一件瓷器,一邊比較 一邊講,把個外國人說得迷迷糊糊。最後他把沒倒茶的兩個碗叫學徒用棉紙包了, 放到德國人跟前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這一對不值錢的假貨送你作紀念!"那德國 人把這碗拿回去,反覆地看。沒兩天就把"假瓷"的特徵全記在心裡了。等他去客棧 拜訪那五時,那五一打開箱蓋他就笑了起來。這不和博古堂送他的假貨一模一樣嗎? 但他卻出於禮貌並不說破。問了一下價錢,貴得出奇。再看那五住的這麼寒酸,也 不像個貴胄子弟,連說"NO,NO",起身走了。他很感激博古堂的掌櫃教給他知 識。到那兒把櫃台上擺的假瓷器當真貨掃數買走,高高興興回德國了。

  買賣不成,索七怪那五作派不像,逼著叫他還贖當的錢。

  也不肯付房間費。那五把贖出來的衣服又送回當鋪,這才投奔雲奶奶來。

  過了不久,馬齊終於由人說合,只花了賣假瓷器的一半錢,把索七的真貨弄到 了手。等索家發覺來追查時,他早以幾倍的高價賣給天津出口商蔡家了。




  雲奶奶是自謙自卑慣了的,那五肯來同住,認為挺給自己爭臉。就拿他當鳳凰 蛋捧著。那五雖說在外邊已混得沒了體面,在這姨奶奶面前可還放不下主子身份。 嘴裡雖稱呼"雲奶奶",那口氣態度可完全是在支使老媽子。他是倒驢不倒架兒,窮 了仍然有窮的講究。窩頭個兒大了不吃,鹹菜切粗了難嚥。偶爾吃頓炸醬麵,他得 把肉餡分去一半,按仿膳的作法單炒一小碟肉末夾燒餅吃。雲奶奶用體己錢把衣裳 給他贖出來之後,他又恢復了一天三換裝的排場。換一回叫雲奶奶洗一回,洗一回 還要燙一回。稍有點不平整,就皺著眉說:"像牛嘴裡嚼過似的,叫人怎麼穿哪?" 雲奶奶請來這位祖宗,從早到晚手腳再沒有得閒的時候了。

  過大夫仍住在南屋。那五來後,他盡量的少見他少理他。

  可他還是忍不住氣。有天就藉著說閒話兒的空兒對那五說:"少爺,我們是土埋 半截的人了,怎麼湊合都行,可您還年輕哪。總得想個謀生之路。鐵桿莊稼那是倒 定了,扶不起來了。

  總不能等著天上掉餡餅不是?別看醫者小技,總還能換口棒子面吃。 您要肯放 下架子,就跟我學醫吧。平常過日子,也就別那麼講究了。"那五說:" 我一看《湯 頭歌》、《藥性賦》腦殼仁就疼!有沒有簡便點兒的?比如偏方啊, 唸咒啊!要有 這個我倒可以學學。"過先生說:"唸咒我不會。偏方倒有一些, 您想學治哪一類病 的呢?"那五說:"我想學打胎!有的大宅門小姐,有了私情怕出醜, 打一回不給個 百兒八十的!"過先生一聽,差點兒背過氣去!從此不再理他--那年頭不興計劃生育、 人工流產,醫生把打胎看作有損陰德的犯罪行為!




  那五在雲奶奶家住了不到一個月。雖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耐不住這寂寞, 受不了這貧寒。好在衣服贖出來了,就東投親西訪友想找個事由混混。也該當走運, 他隨著索七去捧角兒,認識了《紫羅蘭畫報》的主筆馬森。馬森見那五對梨園界很 熟,又會擺弄照相機,就請那五來當《紫羅蘭畫報》的記者。

  這《紫羅蘭畫報》專登坤伶動態,後台新聞,武俠言情,奇談怪論。社址設在 煤市街一家小店裡。總共兩個人。除去馬森,還有個副主筆陶芝。這兩人兩個作派。 馬森是西裝革履,陶芝是藍布大褂。馬森一天刮兩次臉,三天吹一次風。陶芝頭髮 披到耳後,滿臉鬍子拉茬。這辦公室屋內只有兩張小桌,三把椅子。報紙、雜誌全 堆在地下。那五上任這天,兩位主筆請他到門框胡同吃了頓爆肚,同時就講明了規 矩:他這記者既不拿薪金也沒有車馬費。稿費也有限。可是發他一個記者證章,他 可以憑這證章四出活動,自己去找飯轍。

  那五一聽,這不是涮人嗎?但已答應了,也不好拒絕,決定試試看。他干了兩 個月,結識了幾個同行,才知道這裡大有門道。寫捧角兒的文章不僅角兒要給錢, 捧家兒也給錢。平常多遛遛腿兒,發現牛角坑有空房,豐澤園賣時新菜,就可以編 一篇"牛角坑空房鬧鬼"的新聞,"豐澤園菜中有蛆"的來信,拿去請牛角坑的房東和 豐澤園掌櫃過目。說是這稿子投來幾天了,我們壓下沒有登。都是朋友,不能不先 送個信兒,看看官了好還是私了好!買賣人怕惹事,房東怕房子沒人敢租。都會花 錢把稿子買下來。那五很得意,覺著又交上了一步好運。

  《紫羅蘭畫報》連載著言情小說《小家碧玉》,作者是正在發紅的"醉寢齋主"。 不知為什麼,發到第十六回,齋主不送稿子來了。正好那五在報社。陶芝委託他去 拜訪醉寢齋主。

  帶去稿費,索取下文,告訴那五這"醉寢齋"在蓮花河後身十號。




  這蓮花河在石頭胡同背後,一條窄巷,有三五戶民宅。十號是個磚砌的古式二 層樓,當中一個天井,院角有一條一踩亂晃、僅容一個人走動的樓梯。一轉遭兒上 下各有幾間房子,家家房門口都擺著煤球爐子、水缸、土簸箕。那五正在院子觀望, 從樓梯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燙著發、描著眉、穿一件半短袖花絲緙旗袍、軟緞繡 花鞋的女人;一個是穿灰布褲褂、雙臉酒鞋,戴一頂面斗帽的中年男人。這兩人一 見那五,交換一下眼色就站住了。男人問:"先生,您找誰?"那五說:"有個編小說 的...…"「嗯!"男人用嘴朝樓梯下面一努,有點掃興地沖女人一甩頭,兩人走了。 那五彎腰繞到樓梯下,才看見有個掛著竹簾的小房。門口用白梨木刻了個橫額" 醉 寢齋"。

  這房裡外兩間。裡間什麼樣,因為太黑。看不清楚。外間屋放著一張和這房子 極不相稱的鐵梨木鑲螺鈿的書桌。兩把第一監獄出產的白木茬椅子和一把躺椅。書 桌上書報、稿紙、煙盒、煙缸、硯台、筆筒堆得嚴嚴實實。隨著腳步聲,從裡間屋 門口鑽出一個又瘦又高、灰白面孔留著八字鬍的人來:"您找誰?"「醉寢齋主先生 住這兒?"

  「就是不才,請坐,您從哪兒來?"

  「報社,主筆叫我取稿子來了。"

  「噢,坐,坐,這兩天應酬太多,忙懵懂了,把您這個碴兒忘了!" 「哎喲, 就等您的稿子出版吶!"

  「甭忙,您坐一會,現寫也來得及,上一段寫到哪兒啦?"「啊?"那五並沒看 這幾版小說,紅了臉。齋主一笑說道:"沒關係,您不記得不要緊,我這兒有帳!" 他坐到書桌前,從紙堆中拉出個藍皮兒的流水帳本,翻了幾頁問:" 在您那兒登的 是燕雙飛吧?"那五說:"不,我們是《紫羅蘭畫報》,登的是《小家碧玉》。" 《 小家碧玉》,齋主把帳本掀到底,扔到一邊,又拉過一本帳來,翻了翻說:"啊呀, 這《小家碧玉》在哪本賬上呢?

  噢,有了!" 他又扔下這本賬,從抽屜裡找出本毛邊紙訂的一厚冊稿子,找到 用金槍牌香煙盒隔著的一頁,笑道:"您好運氣,不用現寫,抄一段就完了。"馬上 鋪下一張格紙,拿起毛筆,刷刷刷抄了起來。那五臨來受了指教,便把一張一元錢 的票子捏在手中,轉眼齋主把稿子抄好,疊起來放進信封,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 在了桌上。齋主看了一眼鈔票,卻不動它。回身沖裡屋喊道:" 來客人了,快沏茶 呀!"屋裡走出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圓臉,元寶頭,向那五蹲了蹲身說:"早來了您 哪,請坐您哪!這淺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話。" 就提起一把壺,伸手從桌上抄起那一 元錢說:"我打水去。"那五問道:" 我看外邊的小報上,全在登您的小說,你同時 寫幾部呀?"「八、九部!"

  「全寫好了放在那兒?"

  「不,寫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 「剛才我看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 都寫好了嗎?"「哦,那是二手活。"「什麼是二手活?"

  齋主告訴他,有人寫了小說,可是沒名氣,登不出去。也有人寫來消遣,卻不 願要這名氣。還有人寫好了稿子,急著用錢,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們就把稿子賣 了。齋主買下來,整躉零售,能賺幾分利!"那五奇怪的說:"照這麼說,只要有錢 買稿,自己不動手也能出名嘍?"齋主說:"當然,這是古已有之的。明朝有個王爺, 一輩子刻了多少部戲曲,沒一個字是他寫的!" 那五聽了,眉開眼笑,拿真話當假 話說:"明兒一高興我也買兩部稿子,過過當名人的癮。"齋主正色說:" 像您這吃 報行飯的,沒點名氣到哪兒都矮一頭,玩不轉,應該想辦法創出牌子來。再說買來 稿子您總得看,不光看還要抄。熟能生巧,沒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會寫了。 寫小說這玩意是層紙窗戶,一捅就破。" 說來說去,齋主把一部才買到手的武俠小 說《鯉魚鏢》賣給了那五。要價一百大洋。那五正拿著甘子千造的假畫要去當,這 下就更鼓起了興頭。等他分到三百元當價後,從便宜坊出來就直接來到了"醉寢齋", 對齋主說:"錢我是帶來了,得先看看貨啊?"齋主說:" 您又老斗了不是?買稿子 這玩意不能像買黃瓜,反過來調過去看,再掐一口嘗嘗。您把內容看在肚子裡,放 下不買了,回頭照這意思又編出一本來我怎麼辦?隔山買老牛,全憑的是信用。" 那五把錢在手裡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齋主一拍桌子說:" 罷了,我交你這個朋 友了!"回身進裡屋,從床下找出個破鞋盒子,在那裡邊掏出一本紅格紙的稿本, 拿到門外拍打拍打塵土,交給那五說:"你先看看回目吧!"那五看看回目,倒也火 熾熱鬧。可掂掂份量,看看厚薄說:"這哪能分一百段登啊? 我一百塊錢買下來, 登三十段完了......"齋主說:"說您年輕不是?名利是一回事,可不能一塊來。

  您不是先求名嗎?這稿子寫得好,保您一鳴驚人!出名以後再圖利!" 那五把 錢交了出去,夾著稿子出來,自己沒顧上看就交給編輯部,請求逐段發表。馬森收 下,一放個把月,沒有回音。他每次問,馬森都說:"還沒看完,我看還不錯。"可 就不提發表的事。那五向陶芝打聽消息。陶芝笑道:" 那人賣給你稿子,就沒告訴 你登稿子的規矩?"那五問:"我看咱們登醉寢齋主的稿子也沒有什麼規矩呀,不就 發一段給一塊錢嗎?"副主筆笑了起來。對他說:"醉寢齋主好比馬連良,是唱出名 的了,他只要登台就不怕沒人捧場。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戲不能掙錢,而要花 錢。租場子自己出錢,請場面自己出錢,請人配戲自己出錢,臨完還要請人吃飯、 送票,人家才來捧場。演員唱戲為的是吃飯。票友唱戲是圖出名,圖找樂子!捧紅 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錢打下底兒來。"那五又掏出一百元, 請陶芝給他 開個名單,在宴賓樓請了一桌客。《鯉魚鏢》這才以"聽風樓主"的筆名登載出來。

  自這天起,有些朋友見面就叫他"作家",祝賀他"一鳴驚人",說是重振家聲大 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謙虛,可心裡就像裝了四兩燒刀子1暈乎乎熱騰騰,說話聲音 也變了,走道腳下也輕了,覺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儘管那張假畫露了馬腳,1燒 刀子:白干酒。

  逼他又賣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勁,竟沒挫了他的銳氣。

  小說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點不對了。不知是陶芝開的名單不全,怠慢了什麼 人,還是有人故意為難。另外幾家小報上,出現了評論《鯉魚鏢》的文章。這些文 章連挖苦帶罵。

  有說他偷的,有說他剽的,有說他"熱昏妄語,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有人查出 來"聽風樓主者某內務府堂官之後也。其祖上曾受恩於八卦門某拳師, 故寫小說貶 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點沉不住氣。他跑去找醉寢齋主。問他說:"您這稿子 犯了點什麼忌諱吧?怎麼招來這麼多閒話呀?" 齋主這本稿子本是花了十塊錢向一 位煙客買的,自己並沒看過。就雙手抱拳說:"我說您一鳴驚人不是? 這兒給您道 喜哪!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紅了。當初我專門花錢請人寫稿罵我呢!您想想,光登小 說,你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見一回報嗎?別人一評論,罵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 你這名字就得提好幾回,還怕眾人記不住?再說,天下之事,成破相輔,大凡有人 罵的,相應就會有人捧,他們鬥氣兒,您坐收漁人之利,豈不大喜?" 那五聽了, 覺得確有此理,又轉愁為樂。可沒樂了幾天,這天一進編輯部馬森就遞過一封信來 說:"五爺,這是您的信,咱們合作原本是好換好, 您可千萬別連累我們哥倆。給 我們留下《紫羅蘭》這塊地盤混粥喝吧!" 口氣這麼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 打開信封一看,他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處墜呢。

  這是一張宣紙八行朱欄,用濃墨行書寫道:「聽風樓主那先生台鑒。茲定於本 月初六、午後三時,在大柵欄福壽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臨,謹防止戈。言出 人隨,勿謂言之不預也!"署名是:"武存忠"。

  他問馬森:"這武存忠好耳熟,是幹什麼的?"馬森沒說話,把一張小報扔給他。 那上邊用紅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體衰,力辭某縣長鏢師之聘!"下邊 說武存忠乃形意門傳人,清末在善撲營當過拳勇,民國以後在天橋撂場子賣藝,"七 七事變"後改行打草繩。近來有位縣長以重金禮聘他去當保鏢,他力辭不任。那五看 完,馬森加了一句:"你聽說前些年有個俄國大力士在中山公園擺擂台,誰要打敗他, 他讓出十塊金牌這件事不?"那五說:" 不就是叫李存義扔下台去,摔折一條腿的那 回嗎?"馬森說:"對了。武存忠是李存義的師哥!"那五一聽,後脊樑都潮了,帶著 哭聲說:"他見我一來勁,不得把我劈了嗎?"馬森埋怨他說:"登小說就登小說不結 了,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門戶之爭幹什麼?"那五說:" 老佛爺,我哪兒懂哪!那不是 買來的稿本嗎?"陶芝見他怪可憐,就安慰說:" 你也別急,這路人多半倒講情面。 你去了多磕頭少說話,他見你服了軟,也未必會怎麼樣。"馬森說:"你可不能不去, 你要不去他敢來把這客店拆了,到時候咱包賠不起!"打這天起,那五三天之內沒吃 過一頓整樁飯,沒睡過一宿踏實覺。




  初六這天,偏又是大熱天,曬得樹葉發蔫、馬路流油。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來 到大柵欄。從錢市拐進一個巷子,見一家門口大白瓷電燈罩上寫著"福壽土膏店", 就推門進去。迎門卻是個樓梯,陰暗、潮濕,他上了樓梯,這才看見兩邊都掛著白 布門簾。掀開一個探探頭,就有個中年胖子搖著蒲扇攔門坐著:"您買煙?"「我找 個人,武存忠......"

  「那邊雅座二號。"

  那五又掀簾進了另一間屋。這屋是一長條房子,被兩排木隔柵隔著。每邊四個 小門,門上懸著半截布簾,簾上印著號頭。他找到二號,輕輕問了聲:"武先生在嗎?" 裡邊沒有動靜。這時過來個女招待,手中托著擦得珵亮的煙具,衝他努努嘴。那五 感謝地點點頭,掀簾走了進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張煙榻一把椅子,但收拾的乾淨 雅致。榻上鋪著涼席枕席,牆上掛著字畫。一個穿白竹布褲褂,胸前留著長髯的老 人仰面躺著,兩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那五輕聲說:"武先生,我遵照你的吩咐來了!"老頭連眼皮都沒哆嗦一下。那 五遲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過來。那五 掏出一元一張鈔票,往女招待圍裙的口袋裡一塞說:" 武先生高睡了。您找個地方 叫我歇一腳,等他醒了叫我一聲。" 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號門,搖搖手,推那 五一把,又指指門,逕自走了。

  那五第二次又進到二號房,一聲不響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睜眼。那五走了一路, 早已熱了。偏這大煙館的規矩是既不許開窗戶,又不能安電扇的。他站在那兒只覺 著臉上身上,汗珠像小蟲似的從上往下爬。心裡急得像有團火,卻又不敢露出焦急 相。站了足有五分鐘,看老頭還沒有睜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橫就在榻前跪下了。

  " 武先生,武大爺,武老太爺!我跟您認錯兒。我是個混蛋。什麼也不懂,信 口雌黃。您大人不見小人怪,犯不上跟我這樣的人動肝火!我......"老頭繃著繃著, 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欠起身說:"起來起來,別這樣啊!"「我這兒給您賠禮了!"那 五就地磕了一個頭,這才起來。

  武老頭笑道:"看你寫得頭頭是道,還以為你是個練家子呢!"那五說:"我什麼 也不是,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吃!"武老頭問道:"既是這樣,下筆以前也該打聽打聽, 不能亂褒亂貶哪。"那五說:"哎喲我的大爺,跟您說實話吧,那小說也不是我編的, 我是買的別人的。圖個虛名,沒想惹您生了這麼大氣!"老頭哈哈笑了起來,那五一 個勁兒服軟,他早消了火了。

  口氣和緩了一點說:「你坐,會抽煙嗎?"那五坐下。武存忠問了他幾句閒話。 打聽他家庭出身,聽說他是內務府堂官的後人,不由得歎了口氣。

  "說起來有緣,那年我往蒙古去辦差,回來時帶了蒙古王爺送給你祖父的禮物。 我到府上交接,你祖父還招待了我一頓酒飯。內院我當然見不著,就外院那排場勁 兒我看了都眼暈哪!當時我就想,太過了,太過了!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

  照這麼揮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兒孫們不知謀生之難,將來會落 到哪一步呢?你現在就憑胡謅亂扯混日子?」

  那五紅著臉點點頭。

  武存忠說:"你還年輕,又識文斷字,學點生技還來得及。

  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拉下臉面,放下架子,幹點什麼不行?憑勞動吃飯, 站在哪兒也不比人低,比當無來優不強嗎?"「是您哪!我爸爸死得早,沒人教訓我, 多謝您教訓我。"武存忠見那五雖然油腔滑調,倒也有幾分誠心感謝他的意思,就說: "我在先農壇壇根兒住。攢錢買了架機器打草繩子。你別處混不上了,上我這兒來, 你又識字,我正少個幫手!"那五心想,他可太不把武大郎當神仙了,我這金枝玉葉, 再落魄也不能去賣苦大力呀!可又不敢讓武老頭看出他瞧不起這行當,忙說:"我現 在還混得下去。將來短不了麻煩您!"武存忠看出他不願意,也不再勸。就告訴他小 說這段公案算是了啦。原來有幾個師兄弟很不忿, 當真想找到《紫羅蘭》把那報社 砸了,是他把事按住,決定先和這"聽風樓主"談談再作道理。他作主了結, 別人也 不會再纏著不放。那五連聲稱謝,又鞠了幾個躬,這才告辭。武存忠擋住他說:"別 忙,既叫你來了不能叫你白來。中國的武術是衰落了,國家不振, 百業必定蕭條。 不過各派裡人才還是有一點。 你出去宣傳宣傳,也給咱們習武的朋友們壯壯氣兒。 老朽是沒什麼真本事的,給你表演個小招兒解悶吧!老三!"這時隔壁就有人虎聲虎 氣地應聲:"在!"「點燈去!"武存忠下榻,提上鞋,緊緊腰上的板帶領頭出了二號 門。

  這時走廊站著有四五個漢子。有兩個年輕人搭過一張桌子來, 女招待幫忙點上 了三盞大煙燈。

  這些精壯漢子,見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開嘴笑。那五有點膽怯。武存忠說:"你 甭擔心,這都是我的徒弟。本來我們以為你是會個三門科四門斗的,提防著要交手。 現在好了,和為貴!大家交個朋友吧!"說話間就又聚來了幾個閒人,把走廊圍滿了。

  這大煙燈乃是山西出品,名叫"太谷燈",一個茶杯粗細,下邊是個銅盞,上邊 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磚磨成,立在那兒像個去了尖的小窩頭。平常要俯首向 下,對準那圓口才能吹熄。女招待把它點亮之後,一個徒弟就把它從裡向外擺成直 溜溜的一排。武存忠自己看了看,親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後退到五步開外,騎 馬蹲襠式站好,猛吸了一口氣,板帶之下腹部就鼓起個小盆。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 子,站穩之後,"呼"的一口把氣噴出。只見三個煙燈一齊火苗搖擺,挨次熄滅了。 兩邊看的人齊聲喊了聲"好!"武存忠雙手抱拳說:"獻醜獻醜。老了, 不中用了。 白招列位恥笑。" 那五兩腿發顫,覺得連汗都變涼了。他掙扎著雇了輛三輪,回到 編輯部。向兩位上司報告這段險遇,兩人聽了同聲祝賀,一同請他去豐澤園,要了 個菜,一壺酒為他壓驚,席間馬森把《鯉魚鏢》原稿奉還,說是不宜再往下刊登。 同時也表示,那五已成了著名人物,《紫羅蘭》樹矮難棲金鳳凰,收回了那個琺琅 的記者證章。




  自從當記者之後,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間小房,和紫雲斷絕了來往。這時眼看 房錢既拿不出來,飯錢也沒著落,厚著臉皮買了盒八大件,去看雲奶奶。哪知幾個 月沒見面,情況大變。老中醫已經由於急症去世,院裡一片淒涼景象。紫雲奶奶正 在給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見那五進門,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 我沒照顧好你。 叫你吃不愛吃,喝不愛喝的,把你氣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們不也是親眷 嗎?那家的人還剩下誰呢!別看家業旺騰的時候大門口車轎不斷流,一敗落下來誰 還認這門親?咱倆不親還有誰親?"幾句話說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聲" 奶奶!"這一聲不要緊,老太太又哭了!"哎喲,你別折我的壽。你要心疼我孤苦零 仃的,打今兒就別走了。我給人洗衣服做針線,怎麼也能掙出兩口人的吃喝來!等 你成了家,我伺候你們倆口子。有了孩子,我給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賤就成! 叫什麼隨便!"那五答應下來。紫雲高興地連聲念佛說:"你只管呆著,愛看書看書, 愛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著,我給你打掃房子去!" 紫雲 把老中醫住的房子給那五收拾好,叫他過來看,還有哪裡不如意的,再給他拾掇。 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乾淨。外間屋還放著兩個花梨木書架, 上邊堆滿線裝書。他隨手翻了翻。除去些《靈樞經》、《傷寒論》就是幾本《四書 集注》、《唐詩別裁》。紫雲就說:" 別的全賣了發送老頭了。只剩下這兩架書, 他的幾個徒弟攔著不讓賣,說要賣的話他們買,省得值仨不值兩地便宜了打鼓的。

  他們這一說,我琢磨興許有值錢的書,就說等你來了再定。要賣要留等你的話。 你揀揀,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們得了,老頭臨死,幾個徒弟跑前跑後沒 少出力,我沒什麼報答人家的,這也算個人情。"那五大大方方地說:"您叫他們把 書拉走,光把書架兒留給我就行。" 打這天起,紫雲臉上有了點笑容。她把那五的 衣裳全翻出來,該洗的,該漿的,補領子,綴紐扣,收拾得整整潔潔。

  有點餘錢就給他幾角,叫他到門口書攤上租小說看,那五租了幾本《十二金錢 鏢》,看著看著,又想起醉寢齋主賣他稿子這事來。覺得不能這麼便宜這老小子。 這天推說要去看個朋友,向雲奶奶要錢坐車。紫雲把剛收來的兩塊錢工錢全給了他, 說:"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悶出病來!可記住,別跟那些嘎雜子打連連,咱們 是有名有姓的人家!" 一連氣的粗茶淡飯,那五覺著腸子上的油都刮干了。出門先 到東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雙腸。這才坐電車奔珠市口。來到醉 寢齋,一掀簾,齋主趿著鞋忙迎了出來。拉著手問:" 喲,您是發財了吧,怎麼到 處打聽就問不出您的下落?"那五說:"有您那本《鯉魚鏢》,我還能不發財嗎?差 點叫武存忠打折脊樑骨!"齋主說:"這也怨你,哪有買來的文稿就一字不動往外登 的?你把形意門八卦門這些詞兒一改,編個什麼雁蕩派、劍門派不就百無事了?這 些舊話不用提,當前正有一注子財等你去取!"那五說:"您可別拿我離嘻!"齋主 說:"信也罷不信也罷,你先坐一會,我去去就來。"齋主把那五穩住,倒上杯茶, 走出門去,聽腳步聲是上了樓。過了一頓飯時,領進一個人來說:" 您不總想見見 那少爺嗎?今天碰巧駕臨茅舍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賈鳳樓老闆!" 那五認出是 頭天來時指給他門的那個中年男人。忙站起身來,點了點頭:"咱們見過!"「可不 是嗎?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著您出眾!就看著您不凡!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我 打心裡不知怎麼的就這麼愛您,能讓我當面和您敘談一次,這輩子都不枉做人.... .."「不敢當,不敢當,您太客氣了!"「這是打心眼裡掏出來的真話!後來一打聽, 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爺!我簡直想打自己兩嘴巴;這麼高貴的人物,我這種賤 民怎麼敢妄想攀附哪?」

  齋主插言說:"那少爺可就是和氣生財,從不拿大!"「是啊!我這高鄰可再三 介紹,說您不擺架子,最開通不過!我就說,您再來了,無論如何,賞光到舍下去 坐一會,咱們認識一下。"那五說:"您太抬愛了!我不過是沾祖上一點光,自己可 是不成材的,您快坐!"賈鳳樓就笑著對齋主說:"我看就請我那邊坐吧。" 齋主對 那五說:"剛才我一提您來了,賈老闆就派人叫菜,卻之不恭,您就移步吧!"那五 推辭說:"初次見面這合適嗎?這麼著,咱們上正陽樓,我請客!"「不賞臉不是?" 賈鳳樓說,"我妹妹也想見您,要不叫她來勸駕?"齋主就拉著那五胳膊,連攙帶架, 三人上樓去。

  賈鳳樓住著樓上四間房,他和他養妹鳳魁各住一間,兩間作客廳。鳳樓把那五 讓進北邊客廳。牆上懸掛著鳳魁放大的便裝照片和演出照片。鏡框裡鑲著從報紙上 剪下的,為鳳魁捧場的文章。博古架上放著帶大紅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掛著三弦。 紅漆書桌蒙著花格漆布,放了幾本《立言話刊》、《三六九畫報》和寶文堂出的鼓 詞戲考,戲碼摺子。茶几上擺著架支著大喇叭的哥倫比亞牌話匣子。那五這才知道 賈家兄妹是作藝的。坐下之後,齋主就介紹說:" 那少爺專聽京評劇,不大涉足書 曲界,您有空去聽聽,鳳魁姑娘的單弦牌子曲,是正宗榮派,色藝雙佳!" 那五欠 身說:"有機會一定領教。"

  鳳樓說:"那少爺哪有功夫賞我們臉呢?舍妹的活兒太粗俗,有污耳音。"「這 可是客氣話!"齋主一本正經地說,"風魁不光藝術精湛,而且最講情義,最講良心。 我常說,捧角兒的主兒要碰上鳳姑娘,是修來的造化。"那五心想:你別擺羅圈陣。 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這心也沒這力!

  這時一掀門簾,賈鳳魁進來了。

  賈鳳魁今天沒塗脂粉,只淡淡的點了點唇膏,顯得比頭次見面年輕不少,多說 也不過十七八歲。穿了件半截袖橫羅旗袍。白緞子繡花便鞋,頭髮鬆鬆的往耳後一 攏,用珍珠色大發片卡住,鬢角插了一朵白蘭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雙手平扶 著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

  "迎接晚了,少爺多包涵,請那屋用點心吧。"賈鳳樓又把那五讓到隔壁另一間 客廳裡,桌上已擺下了幾個燒碟,一壺白酒,一壺花彫。

  飲酒之間,無非還是說些奉承那五的話。那五幾杯落肚,架子就放下來了。開 始和賈鳳魁說起逗趣的話來。鳳魁既不接碴兒,也不板臉。彷彿她是個局外人。有 時聽他們說話揀個笑,有時兩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

  飯後賈鳳樓又把客人往另一間客廳讓,齋主推說趕稿兒,搶先溜了。鳳魁要收 拾殘席,告便留下。那五也要告辭,賈鳳樓拉住他說:" 我正有事相求,話還沒說 到正題上,您哪能走呢?"那五隻得又坐了下來。

  賈鳳樓讓過一杯茶後,對那五說:" 如今有一注財,伸手可取,可就少個量活 的,想借少爺點福蔭。"那五知道"量活"是作幫手的意思。就問:"什麼事呢?" 「 有位暴發戶的少爺,這些日子正拿錢砍舍妹。我們是賣藝不賣身的!"那五說:"可 敬,可敬。"

  賈鳳樓說:" 話說回來,沒有君子,不養藝人。人不能隨他擺弄,錢可得讓他 掏出來。他們囤積居奇,錢也不是好來的,憑什麼讓他省下呢?"那五說:"有這麼 一說,可怎麼才能叫他既摸不著人,又心甘情願的花錢呢?"賈鳳樓說:"得出來另 一個財主,也捧舍妹,捨得拿錢跟他比著花!他既愛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連底 端出來。錢花淨了還沒壓過對手,不怕他不羞慚而退!"那五說:"我明白了。您是 叫我跟他比著往令妹上扔錢!"「著,著,著!"那五一笑。嘲弄的說:" 這主意是 極好,我對令妹也有愛慕之心,可惜就是阮囊羞澀。"賈鳳樓說:"您想到哪兒去了? 咱們是朋友,怎麼說生分話?既叫您幫忙還能叫您破財嗎?得了手我倒是要給您謝 儀呢!"那五這才鄭重起來,精神抖擻地問:"你細說說這裡的門子。謝儀我不指望, 可我為朋友決不惜兩肋插刀!」

  賈鳳樓說:" 有這句話,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兒起,您天天到天橋清音茶社 聽玩意去。到了那兒自有人給您擺果盤子送手巾把,您都不用客氣。等舍妹上台後, 聽到有人點段,您就也點。他點一段您也點一段,他賞十塊,您可就不能賞十塊, 至少也得十五,多點兒二十也行!"那五說:"當場不掏錢嗎?"賈鳳樓說:"當然得 現掏,不過您別擔心,到時候我會叫送手巾把的人把錢暗地給您送去。我送多少, 您賞多少,別留體己,別讓茶房中間抽頭就行!活兒完了,咱們二友居樓上雅座見 面,夜宵是我的。親兄弟明算帳,謝儀我也面呈不誤!"那五興致勃勃地說:"行! 情好吧!"

  「不過......"賈鳳樓沉吟一下,壓下聲音說,"此事你知我知,萬不可洩露。 還有,您得換換葉子!"「什麼叫葉子?"「就是換換衣裳。您這一身,一看是個少 爺。少爺們別看手鬆,可底不厚,鎮不住人。因為錢在他老子手裡。花的太沖了還 讓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當家、有產有業的身份。"「行!"那五笑道," 裝窮人裝 不像,作闊佬是咱的本色!"「要不我頭一眼就看著您不凡呢?"臨走,賈鳳樓把個 紅紙包塞在那五手中說:"進茶社給小費,總得花點。這個您拿去添補著用。"那五 客氣地推辭了一下。賈鳳樓說:"親是親,財是財,該我拿的不能叫您破費!"




  那五回到家,卻跟雲奶奶說,有個朋友辦喜事,叫他去幫著忙活幾天。雲奶奶 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點心是好事。"那五說:" 可我這一 身兒亮不出去呀!

  想找您拆兌倆錢,上估衣鋪賃兩件行頭。"雲奶奶說:"估衣鋪衣裳穿不合體, 再說燒了扯了的他拿大價兒訛咱,咱賠不起。我這兒有爺爺留下的幾件衣裳,都是 好料子。我給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 說著雲奶奶就給那五量尺寸,然後從樟 木箱中找出幾件香雲紗的、杭紡的、橫羅的袍子、馬褂,讓那五挑出心愛的,連夜 就著煤油燈趕作起來。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天一睜眼,衣裳燙得平平整整, 疊好放在椅子上。他興沖沖地爬起來試著一穿,不光合體,而且樣式也新--雲奶奶 近來靠做針線過日子,對服裝樣式並不落伍。那五穿好衣服過去道謝,雲奶奶已經 出門買菜去了。他自己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確像個極有資財的青年東家,只可惜少 一頂合適的帽子,沒錢買,趕緊去剪剪頭,油擦亮點,卷兒吹大點,也頂個好帽子 使喚。

  這清音茶社在天橋三角市場的西南方,距離天橋中心有一箭之路。穿過那些撂 地的賣藝場,矮板凳大布棚的飲食攤,繞過寶三帶耍中幡的摔跤場,這裡顯得稍冷 清了一點。兩旁也擠滿了攤子。有修腳的、點痦子的、拿猴子的、代寫書信、細批 八字、圓夢看相、拔牙補牙、戲裝照相的。膏藥鋪門口擺著鍋,一個學徒耍著兩根 棒槌似的東西在攪鍋裡的膏藥,喊著:"專治五淋白濁,五癆七傷。"直到西頭,才 看見秫秸牆抹灰,掛著一溜紅色小木牌幌子的"清音茶社"。門口掛著半截門簾,一 位戴著草帽、白布衫敞著懷的人,手裡托個柳條編的小笸蘿,一面掂得裡面硬幣嘩 嘩響,一面大聲喊:"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那五心想:" 怎麼,這裡改了賣吃食了?"可那人又接著喊了:"聽聽賈鳳魁的小嗓子吧?蹦瓷不 叫蹦瓷,品品那小味吧!旱香瓜、喝了蜜,良鄉栗子也比不上、冰糖疙瘩似的甜嘍 ......"灰牆上貼滿了大紅紙寫的人名,什麼"一斗珠""白茉莉 ",有幾個人名是用 金箔剪了貼上的,其中有賈鳳魁。

  那五伸手一掀簾,拿笸籮的人伸胳膊擋住他問道:"您貴姓?"「我姓那呀,怎 麼著,聽玩意還要報戶口......" 那人並不理會那五的刺話,只把布簾一挑,高聲 喊道:"那五爺到!"裡邊就像回聲似的喊了起來:"那五爺到!""五爺來了,快請! ""請咧!" 有兩三個茶房,一塊擁了過來。先請安後帶路,把那五讓到正中偏左的 一個茶桌旁,桌上已擺滿了黑白瓜子,幾片西瓜。一個茶房送來了茶碗,緊接著就 有人送上一塊灑了香水的熱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軟軟的東西就塞到了他 手心上。那五擦過臉,低頭一看,二十元紙幣包著一張字條,上寫"風雨歸舟"。

  那五定下神來,這才打量這茶社和舞台。

  茶社不大,池子裡擺著七八張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盤。

  靠後邊兒桌空著。前邊兒桌子,多半都坐著三五個人。只和他斜吊角靠台邊處 的一桌上,也是單人獨坐。看來比那五還小幾歲。西服革履,結著大紅底子繡金龍 的領帶。兩廊和後排,全是窄條凳。那兒人倒是擠得滿滿的,不過一到段子快剎尾, 就忽忽地往外走。等到打錢的過去,又呼呼地坐進來。

  這舞台是沒有後台的。台後牆上掛了些 "歌舞昇平"、"聲遏青雲"之類的幛幅, 幛幅下邊沿著半月形放了十來把椅子,椅子上坐著各種打扮、濃裝艷抹的女人。台 前儘管有人在表演,坐著的人仍不斷向台下點頭、微笑、打招呼。

  這時台上一個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黑驢段"。

  她唱完,檀板一撂,歪著頭鞠了個躬。台下響起掌聲。幾個茶房就舉著笸籮向 兩廊和後排衝去,嘴裡喊著:"錢來,錢來!

  謝!"台口左邊,像藥店門口的廣告板似的也豎著一塊板,上邊搭著白粉連紙寫 的演員姓名,在這紛亂聲中,撿場的走過去掀過去一張,露出"賈鳳魁"三個字。這 名字一露,那穿西裝的青年就喊了一聲:"好!"隨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個茶房 趕過去,彎著腰聽他吩咐了幾句什麼,接過錢飛快地從人叢中鑽到台口,抄起一個 方木盤,捧著走上台高聲喊:"閻大爺點《挑簾裁衣》,賞大洋拾元!"台上坐著的 女人台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齊聲喊道:"謝!"

  賈鳳魁從座上梟梟婷婷走到台中,笑著朝那青年鞠了躬。

  今天賈鳳魁換了身行頭,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褲子,袖口、大襟、褲口 都鑲了兩道半寸寬的繡花邊,耳後接上假髮,梳了根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紅辮根, 紅辮梢,墜了紅流蘇,耳朵上戴著一副點翠珠花長耳墜。那五心想:" 難怪方才坐 下時沒認出她來!" 正在出神,肋岔上叫人捅了一下。回頭一看,是送毛巾的那個 茶房:"五爺!"茶房朝那二十元鈔票努努嘴。

  他急忙點頭,把那卷鈔票原封不動又給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台口,拿木板盤 托著跑上台喊:"那經理點個岔曲《風雨歸舟》,賞大洋二十塊!"台上台下又是一 聲吼。賈鳳魁走上台前,朝那五鞠了一躬,笑嘻嘻不緊不慢的說了聲:" 經理,我 們這兒謝謝您哪!" 人們嗡嗡地議論成一片。刷地一下把視線投向了那五,那西裝 青年站起身來虎視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台上響起弦子聲這才坐下。一霎時,那五 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聲勢赫赫的時代。揚眉吐氣,得意之態不由自主、盡形於色。 剛進門時候那股拿架子演戲的勁頭全掃盡了,作派十分大方自然!

  從這兒開始,茶房就拿著那二十元鈔票一會兒放在盤子裡送到台上,一會兒悄 沒聲地裝作送手巾把給那五塞到手中。

  走馬燈似轉個六夠。後來那位閻大爺大概把帶來的錢扔乾淨了,就氣哼哼地拍 桌子往門外走,茶房一連聲地喊:"送閻大爺!"閻大爺回眼掃了一下那五,放大嗓 子說:"明天給我在前邊留三個桌子,有幾個朋友要一塊來給鳳姑娘捧場!"那五聽 了這幾句話,渾似三伏天喝了碗冰鎮酸梅湯打心裡往外痛快。這幾個月處處受人捉 弄,今天也真嘗到了捉弄人的美勁,連畫兒韓那兒受的悶氣似乎都吐出來了!不過 隨著這位冤大頭出門,茶房取走那二十塊錢再沒往回送。沒過夠擺闊的癮頭。他勉 強又聽了兩個段子,感到沒興頭了,茶房送話兒來,賈鳳樓正在"二友居"等他。他 把幾毛小費擺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房一邊收錢一邊又喊了聲:"那經理回府了!" 他就在"送"的喊聲中出了門。

  賈鳳樓在二友居門口等著那五,一路上樓一路說:" 天生來的鳳子龍孫,那派 頭學是學不像的!您可幫了大忙了!" 雖說就兩人吃夜宵,菜可叫了不少。臨分手 賈鳳樓又塞給那五一個紅包。到洋車上打開一看,原來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二十 元鈔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頭今天一晚上少說賞了也有一百五十塊,分這點紅未 免太少。又一想,那家少爺跟這種下九流爭斤論兩有失身份,會叫他小看。忍了吧, 捧角兒還掙錢,也真一樂!路過"信遠齋",他下車買了兩盒酸□料。雲奶奶正給他 等門。他把酸梅料送進堂屋說:"給您嘗嘗鮮!"雲奶奶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忙問: "哪來的錢?"「打牌贏的!"

  「往後可別打牌,咱們贏得起可輸不起,欠賭帳叫人笑話!

  蚊子轟了,帳子撂下來了,沖個涼快歇著吧!大熱的天夠多累呀!" 十那五連 著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閻大爺少說花了也有一千多塊錢。這天竟乾脆提個大皮 包走了進來。一來一往點了足有十幾段。天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許超過 十二點散場。管事的和賈鳳樓下來說情,請二位爺明天再賞臉。

  那五搖了幾下腦袋,算是應允了。閻大爺卻不依不饒:"你們不是就認識錢嗎? 大爺沒別的,就幾個閒錢,還沒花完呢!" 這時園子亂了,藝人們也紛紛下了台, 鳳魁悄沒聲地走到那五身後拉他一把說:"要出事了,你還不快走!"那五這才從夢 裡醒來,急忙鑽出了茶社。

  那五來到門外,才覺出夜已深了。兩邊的小攤早已收了個一乾二淨。電車也收 了。天橋左邊又黑又背,他有點膽怯。

  就清了清嗓唱單弦壯膽兒。

  "山東陽谷縣,有一個武大郎。身量兒不高啊二尺半長。

  跐著那板凳兒還上不來炕......"「有跟車的沒有?"一輛雙人三輪從身後趕了 上來。上面坐著一個穿灰褲褂的人,打著鼾聲,腦袋擺來擺去。三輪車伕沖那五問: "上東城去的再帶一個啊!收車了少算點!"那五正想乘車,就問:"少算多少錢?" 「一塊錢到東單!"「一塊還少算!"

  「您往前後看看,花兩塊叫得著車叫不著?在這地方一個人溜躂,不用說碰上 黑道兒上的哥們,就是碰上巡邏隊查夜,你花一塊錢運動費能放您嗎?" 拉車的嘴 裡說話,可並不停車,露出有一搭沒一搭的派頭,車已超過那五去了,那五叫道: "我也沒說不坐,你別走哇!"三輪這才停下,推推車上那位說:"勞駕,邊上靠靠, 再上一個人!"「什麼再上一個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說,"你一個車拉幾份客?"「 兩份。您沒看是雙座的嗎!" 三輪車伕連推帶搡,把那人往邊上挪了挪,扶那五上 去坐穩當,把車飛快地蹬起來。車出了東西小道,該往北拐了,他卻一扭把向南開 了下去:"喂,拉車的,"那五喊道,"上東城,你往哪兒走!"「老實坐著!" 那睡 覺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隻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傢伙杵在那五腰上," 再 出聲我捅了你!"「哎喲,您......"「住嘴!"

  那五雖說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車箱板卡卡直響,比說話聲兒還大。拿刀的人掐 了他大腿一把說:"瞧您這點出息,可惜二十多年鹹鹽白吃了!"這車左拐右拐,三 轉兩轉來到一條大牆之下。這裡一片樹林,連個人影都沒有。拉三輪的停了車,握 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車來說:「朋友,漂亮點,有錢有表掏出來吧!" 那五 語不成聲地說:" 表有一塊,可是不走字,您愛要請拿走,錢可沒有多少,我出來 就帶了兩塊錢車錢。"拉三輪的說:"大少爺,沒錢能捧角兒嗎?我盯了你可不止一 天了!"拿刀的說:"少費話,搜!"

  搜了個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兩塊錢,一塊連賣零件也沒人要的老卡字 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兩個嘴巴,厲聲說:"把衣裳脫下來!"那五從裡到 外,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然後就垂手站在那兒亂顫。現在他不害怕了,可覺著冷了, 上牙直打下牙。

  拉三輪的說:"皮鞋!"

  那五說:"您留雙鞋叫我走道啊!"

  拿刀的說:"往哪兒走?上派出所報告去?脫下來!"那五彎腰脫鞋,只覺後腦 勺叫人猛擊了一掌,就背過氣去了。等他醒來,發現鞋倒在腳上。可天還不亮,赤 身露體的上哪兒去呢?只好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渾身凍的都透心涼了。

  慢慢的有了腳步聲,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兒聲。" 我說駙馬,你來到我國一十五 載......"有人一邊說白一邊走了過來,聽聲兒是個女的。那五趕緊又躲到樹後頭。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天漸漸透白了。有個人彎腰駝背的從他身後慢慢走了過去,那 五喊了聲:"先生......"那人停下來,朝這邊望望,走了過來。那五眼尖,還差六 七步遠就認出來是拉胡琴的胡大頭!

  "胡老師!"那五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 怎麼著?那少爺呀?怎麼總不來園子採訪了?上這兒練功來了!哭什麼?雲 奶奶老了!"「哪兒啊,我叫人給扒光了!"

  「咳,這是怎麼說的!" 胡大頭趕緊把自己大褂脫下來給那五披上,可他裡邊 也只有一件沒有袖兒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說:" 不行,這一來不光您 動不了窩,我也沒法兒見人了,這麼著,你先在這兒等會,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 裳。你可別亂動。要不叫警察看見說你有傷風化,還要罰大洋五毛!"「 這是到了 哪兒了?還有警察嗎?"

  「嗨,您怎麼暈了,這不是先農壇嗎!" 胡大頭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齊 齊走了。那五端詳一下方位。冤哉,這兒離清音園只隔著一道街,記得東邊把角處 就有個掛著紅電燈罩的派出所!這時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彎的越來越多。那五躲 在樹下再也不敢動彈,那模樣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別人的靴掖子!


十一


  不到一頓飯時。胡大頭領著武存忠來了,武老頭還有老遠就喊:" 人在哪呢? 人在哪呢?"那五聞聲站了起來。武存忠定神一看,哈哈大笑。捋著鬍子說:"我當 是誰呢,聽風樓主啊,怎麼上這喝風來了?快穿上衣裳嘛!再凍可成了傷風樓主了!" 那五接過武存忠的包袱,一看是塊藍粗布,先皺了皺眉頭。打開再一看,是一身陰 丹士林布褲褂,洗得泛了白,領子上還有汗漬,又吸了口氣。武存忠說:" 這是我 出門作客的衣裳,您將就著穿。乾淨不乾淨的不敢說,反正沒虱子。" 那五穿好衣 裳,武存忠就請他們一道到家去吃點心。那五問:"你們二位早就認識?"胡大頭說: "我天天在這壇根遛彎,常去看老先生打繩子,見面就點頭,沒說過話!"武存忠的 家就在壇根西邊。遠對著四面鐘,門口一片空場,堆著幾垛稻草。稻草垛之間,有 兩幫人練武。一幫是幾個半大孩子,由一個青年人領著練拳。那青年手裡拿根籐棍, 嘴裡叫著號:"蹦,劈,專,炮,橫!"另一幫是兩個小丫頭自己在練劍。一邊自己 念叨:"仙人指路,太公釣魚!"武存忠一邊走路,一邊指點:" 小辛,劍擺平,別 耷拉頭!""你們那炮拳怎麼打的!高射炮啊!衝鼻子尖打!" 說著話領他們進了個 門道,門洞裡就擺著架用腳踩的打繩機,地上放了好幾盤才打好的粗細草繩。武存 忠領他們穿過這裡,走進一間小南屋,南屋迎門放好了炕桌、小板凳,桌中間擺了 一盤鬼子薑,一盤醃韭菜,十來個貼餅子。武存忠在讓坐的功夫,他老伴又端來一 盆看不見米粒的小米湯。

  "沒好的,就是個莊稼飯。"武存忠說,"那少爺也換換口味!"那五生長在北京 幾十年,真沒想到北京城裡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過這樣的日子。他們說 窮不窮,說富不富,既不從估衣鋪賃衣裳裝闊大爺,也不假叫苦怕人來借錢,不盛 氣凌人、也不趨炎附勢。嘴上不說,心裡覺著這麼過一輩子可也舒心痛快。

  他問:"武先生還有點嗜好?"

  武存忠說:" 你是說抽大煙哪?我哪有那個福氣,上一回是借地方辦事,圖那 種地方不惹眼!我打一天繩子不夠兩煙泡錢,一家人喝西北風去?也當喝風樓主嗎! " 那五也笑了起來。喝了幾口米湯,他緩過點勁兒來了。吃了口餅子,也覺著滿口 香甜。湊趣說:"您這嚼谷還真是味,明兒我真來跟您學打繩子吧!"「您吃不了那 個苦!細皮白肉的,干一天手心上就磨得沒皮了。您看看我這手是什麼手?" 武存 忠把一隻小蒲扇似的手伸到那五面前。那五摸了把,"喲"了一聲,真是又粗又厚。 光有繭子沒有皮,比焊水壺的馬口鐵還硬實。

  胡大頭問那五怎麼會遇上惡人的?那五不好意思說和賈家兄妹連手作套擺弄人, 只說聽大鼓散場晚了,如何如何。大頭問他在哪兒聽的大鼓?那五說:"清音茶社。 "大頭搖了搖頭說:"唉!聽大鼓東城有東安市場。西城有西單遊藝社。這清音茶社 可是您去的地方嗎?"那五說:"反正消遣,哪兒不是唱大鼓呢?"大頭說:"唱與唱 可大有分別。清音茶社裡獻藝的是什麼人?有淌河賣唱的,有的乾脆就是小班的姑 娘。還有是養人的買了孩子,在這兒見世面!光叫人搶了幾件衣裳還真便宜了!" 那五一聽,暗中直咋舌,沒想到這裡還有許多說道。武存忠聽到這裡,笑笑說:" 您要說的是實話,這幾件衣裳也許還能找回來。"那五一聽,喜出望外:"老先生有 把握?"「那倒不敢說。"武存忠笑笑說," 多少有點路子。這天橋管界的合字號朋 友,都跟派出所聯著,他們有個規矩,不論搶來的偷來的,是現錢是衣物,十天之 內不會動它,防備派出所有人來找。過了十天,他們或是賣或是分,照例給局子裡 一份喜錢。"那五說:"那麼我馬上去報案。"

  武存忠說:" 只要一報案,當天可就消贓。東西留著不是等報案,凡是報案的 都是沒門子的。"那五說:"那怎麼辦呢?"

  武存忠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不過可以托人打聽一下。

  還是那句話,得是偷的搶的。若是報私仇,斗勢力,後邊別有背景,派出所管 不到這個範圍,所以我問你是不是實話。"那五臉紅一陣,搖搖頭說:"話是實話。 東西不用找了,這點玩意我買得起,犯不上再勞您費心。" 武存忠笑笑,再沒說什 麼。

  吃過飯,胡大頭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進城,難以 見人,就說:" 我把衣裳穿走怎麼辦,不耽誤武老先生用嗎?麻煩您上雲奶奶那兒 給我取一身衣裳來。我在這兒等著。"武存忠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說:"你穿走吧, 有空送來,沒空先放在那,我不等穿。" 大頭明白那五的意思,心裡嫌他這股死要 排場勁,就說:" 不瞞您說,我送您回家是順路上票房去說戲。下午、晚上又都上 園子,我哪有空再來接您呢!作藝吃飯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面,我哪有半天的閒工 夫?"那五隻得和胡大頭一同告辭。出來時草繩機已經開動了。

  只見滿屋塵土草屑,嗆得睜不開眼,那個叫號練拳的小伙子赤著胸背,一邊踩 踏板,一邊往機器裡續草。那兩個練劍的小姑娘頭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盤繩子。 那五看了看,覺著實在不是他能幹的營生。疾走幾步穿過那過道,讓武老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說:「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緣。又比您虛長幾歲,我就賣 賣老,囑咐您幾句話。"「您說,您說。"「依我看家業敗了,也未見得全是壞事。 咱們滿族人當初進關的時候,兵不過八旗,馬不過萬匹。統一天下全靠了個人心向 上立志爭強。這三百年養尊處優,把滿族人那點進取性全消磨盡了,大清不亡,是 無天理。家業敗了可也甩了那些腐敗的門風排場,斷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命脈, 從此洗心革面,咱們還能重新做個有用的人。乍一改變過日子的路數,為點難是難 免的,再難可也別往坑蒙拐騙的泥坑裡跳。尤其是別往日本人褲襠下鑽。宣統在東 北當了兒皇帝,聽說北京有的貴胄皇族又往那兒湊。你可拿準主意。多少萬有血性 的中國人還在抗日打仗。他們的天下能長久嗎?千萬給自己留下後路!"那五說:" 這您倒放心。政界的邊我是一點也不敢沾。我沒那個膽量!" 武存忠幾句話說得那 五臉上直變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他忽然感覺到:原以為自己與賈鳳樓合夥捉弄人的,到頭來倒像是自己叫人捉 弄了。原來自己不光辦好事沒能耐,做壞事本事也不到家!不由得歎了口氣!

  胡大頭錯會了意,就說:「武先生說的是好話,你別掛不住。依我看,你也該 找個正當職業,老這麼沒頭蒼蠅似的不是辦法!前些天聽說你又辭了畫報的事。這 我倒贊成。那些報棍子吃藝人、喝藝人,還糟踏藝人,梨園界沒有人不罵的!" 那 五說:"就算我想改弦更張,幹什麼去好呢?"胡大頭說:" 只要拉下臉來,別看不 起賣力氣活,路還是有的。"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戲怎麼樣?」

  大頭笑了出來,說道:" 少爺呀少爺,您算是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了。這張口飯 是這麼好吃的嗎?坐科是八年大獄呀!出來還要再認師傅,何況您都這麼大歲數了。 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給您說幾出戲算什麼,可那能換飯吃嗎?"那五說:"我也不求 下海,也不想成名。能會幾出在票房混混,分倆車錢,拿個黑杵兒就行!我小時候 跟我爸爸學了幾段,您不還說過我有本錢嗎?" 胡大頭看出這那五是再也難學會安 分守己老實地謀生活了,便不再進言。

  雲奶奶見那五半夜沒回來,急得整宿沒睡,一早起就給菩薩上香,禱告許願, 求佛爺保佑少爺別出差錯,讓她死後難見老太爺。看到那五這麼個打扮回來了,城 不城鄉不鄉,粗布褲褂又大又肥,腳下卻一雙珵亮的新皮鞋,實在哭不得笑不得。 及至聽說他遇了險,又哆哆嗦嗦地勸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別去惹禍。她拿衣 裳給那五換過。把武存忠的衣裳洗乾淨,壓板正,又不聲不響放了兩塊錢在那衣裳 口袋內,等武存忠來取。過了兩天,胡大頭來了,說是來東城票房說戲,順便把衣 裳給武老頭帶回去。

  雲奶奶說:"又勞動您了不是,好歹賞個臉,吃了飯再走,要不我心裡不落忍。" 胡大頭在府裡原是見過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氣。喝茶的功夫,那五又提學戲的 事,大頭哼哼哈哈,不說准話。過一會那五出去買菜去了,雲奶奶就問:" 剛才怎 麼個話頭兒?"大頭就說那五想跟他學戲。"老太太,您想想十年能出個狀元,可未 必出個好戲子,他這麼大歲數了,能吃那個苦嗎?

  這不是又雲山霧沼嗎?"

  雲奶奶說:" 胡大爺,看在我面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掙錢,只要有個准 地方去,有件正經事拴住他,他沒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積了大德了!" 大頭想了 一想,等那五回來時,就對他說:" 您要學戲也行,一是進票房跟大夥一塊學,我 不單教你;二是你可別出去說你是我的徒弟!"那五說:"這都依您,就這票房得出 錢,我有點發怵!"大頭說:"這你放心,我帶著你去,他們不能收費。"從此那五 就學了京戲。


十二


  這票房有窮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別。一等票友,要有閒,有錢,還要有權。 有閒才能下功夫,從毯子功練起;有錢才能請先生,拜名師,置行頭;有權才能組 織人捧場,大報小報上登劇照,寫文章。二等的只有錢有閒,也能出名,可以租台 子,請場面,唱旦的可以花錢拜名師。然後請姜妙香、言菊朋等名角傍著唱。三等 的既無錢又無權,也要有條好嗓子,有個刻苦勁,練出點真本事,叫內行外行都點 頭,方能混飯吃。那五算那一等呢?他只是跟著胡大頭,作為朋友,到票房玩玩。 跟著轉了兩年,學會幾出不用多少身段的戲。《二進宮》、《文昭關》、《烏盆記 》。別人花錢租行頭、賃場子也沒有讓他過癮的道理,所以一直沒上過台。

  日本投降前,雲奶奶給人洗洗縫縫,還能掙口雜合面。國民黨一回來,貪污盜 竊,投機倒把,苛捐雜稅,沒有誰做新衣裳了,也沒有誰把衣服送出去洗了。只得 讓那五搬到北屋與她同住,南房騰空,貼出一張招租的條兒去。這時房子也並不好 租。因為解放軍節節勝利,有錢人,當官的紛紛南逃,空下不少房子。普通百姓能 將就則將就,物價一天三漲,誰還有心搬家換房?雲奶奶當盡賣空,三天兩頭斷頓 兒了。

  那五沒機會上台,總得想法混飽肚子。那時社會上不光有唱戲的票友,還有" 經歷科" 的票友,專門約業餘演員湊堂會。那五先是經這些人介紹到茶館唱清唱, 後來又上電台去播音。茶館只給很少一點車錢,電台連車錢也不給,但是可以代播 廣告收廣告費。三個人唱《二進宮》,各說各的廣告。

  楊波唱完:" 怕只怕,辜負了,十年寒窗,九載遨遊,八進科場,七篇文章, 沒有下場。"徐延昭趕快接著說:"婦女月經病,要貼一品膏,血虧血寒症,一貼就 能好。」徐延昭唱完"老夫保你滿門無傷"。楊波也倒氣似的忙說:" 小孩沒有奶吃 是最可憐的了,壽星牌生乳靈專治缺奶......" 電台有個難得的好處,就是廣播時 報名。唱上幾回,那五的名字在聽眾中有了印象。南苑飛機場的地勤人員辦個業餘 劇團,請正式的藝人來教戲沒人敢去,轉而找到電台。請清唱的人去教。說好管飯 管住,一月給兩袋面。那五一想,這比在電台磨舌頭有進項,就應邀去了南苑。到 那一看,所謂管住,不過是在康樂部地板上鋪個草墊子,放兩床軍毯。而管吃呢, 是開飯時上大灶上領兩個饅頭一碗白菜湯。想不干吧,又怕得罪老總們挨頓臭打。 硬著頭皮呆下來了,好處也是有的,大兵們個個是老鬥,你怎麼教他怎麼唱,決不 會挑眼。那五教了一個月,還沒教完一出《二進宮》,解放軍圍城了。兩邊不斷的 打槍打炮。他一想不好,再不走國民黨拉去當了兵可不是玩的,就押去挖戰壕也受 不了!死說活說要下兩袋面來,離開飛機場,找個大車店先住下。這兩袋面怎麼弄 走呢?跟大車吧,已經沒有奔城裡去的車了。雇三輪吧,三輪要一袋面當車錢,他 捨不得。等他下狠心花一袋面時,路又不通了。急得他直拍大腿唱《文昭關》。唱 了兩天,頭髮倒是沒白,可得了重感冒。接著又拉痢疾。大車店掌櫃心眼好,給他 吃偏方,喝香灰,燒紙,送鬼,過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瘦的成了人燈。他那一袋 面早已吃淨。剩下一袋給掌櫃作房錢。掌櫃的給他烙了兩張餅送他上路。就這麼點 路,他走了三天才到永定門。

  來到家門口,大門插著,拍了幾下門,裡邊有了回聲,一個女的問:"誰呀!" 那五聽著耳熟,可不像雲奶奶。看看門牌,號數不錯。就說"我!"「你找誰?"

  「這是我的家!"

  門嘩啦一下打開了,是個年輕的女人。兩人對臉一看,都喲了一聲。還沒等那 五回過味來,那女人趕緊把門又推上了。

  那五使勁一推門,一個踉蹌跌進門道裡。那女人趕緊又把門關上,插好,朝那 五跪了下去。

  "五少爺,咱們遠無冤近無仇的,您就放我條活命吧,以前的事是賈鳳樓干的, 我是他們買來掙錢的,沒有拿主意的份兒呀! "「別,別,鳳姑娘,您這是打哪兒 說起。我沒招您惹您,您怎麼找到我家裡來了?" 雲奶奶這時候趕到。直著眼看了 一會兒,先把鳳魁拉起來,又把那五扶起來。把兩人都叫進屋,才問怎麼檔子事。 那五說:"我差點沒死在外頭,好容易掙命奔回來,我知道是怎麼檔子事?"鳳魁這 才知道那五確是這一家的人,不是來抓她的,後悔嚇暈了頭,再也瞞不住自己身份 了。這才說她租雲奶奶房住時隱瞞了真情。她從小賣給賈家,已經給他們掙下了兩 所房子。現在外邊城圍得緊,裡邊傷兵鬧得凶,沒法演唱了,賈家又打算把她賣給 石頭胡同。樓下醉寢齋主暗暗給她送了信,她瞧冷子跑出來的。先在乾姐妹家藏著, 後來自己上這兒找了房。說完她就給雲奶奶跪下磕頭說:" 我都說了實話了。救我 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給賈家圖個謝禮也在您!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您收下我,這 世我報不了恩,來世結草啣環也報答您。"雲奶奶歎口氣,拉起鳳魁說:"我也是從 小叫人賣了的。

  要想害你早就把你攆出去了。你一沒家裡人看你,二沒有親朋走動,孤身一人, 聽見有人敲門就捂心口,天天買菜都不出門,叫我給你帶,我是沒長眼的?早覺著 你有隱情了,只是看你天天偷著哭鼻子抹淚,咱娘倆又沒處長,我不便開口問就是 了。我沒兒沒女,你就作我閨女吧。不修今世修來世,我不幹損德事!" 鳳魁痛痛 快快的叫了聲:"媽!"娘倆摟著哭起來了。那五說:" 你們認親歸認親。這鳳姑娘 總這麼藏著也不是事,紙裡還能包住火嗎?"雲奶奶說:"你看這局勢,說話不就改 天換地了?那邊一進城,這些壞人藏還藏不及,還敢再找人?放壞?" 那五沿途過 了解放軍幾道卡子,看到了陣勢。點頭說:" 這話不假,那邊兵強馬壯,待人也和 氣,是要改天換地的樣兒。" 雲奶奶問鳳魁和那五是怎麼認識的。鳳魁不肯說,雲 奶奶生了氣:"你還認我這媽不認了?"鳳魁說:"少爺就是聽過我的玩意兒。"雲奶 奶說:"不對,那不至於一見面你就嚇得跪下!"鳳魁無奈,只好遮遮掩掩的說了一 下那五架秧子的經過。

  雲奶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什麼也不說,只是拿眼看看那五。那五在一邊又搓手, 又跺腳,還輕輕的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我也叫人蒙在鼓裡了不是?"鳳魁也替那 五開脫說:"這都是賈鳳樓的圈套,五少爺是不知細情的!"雲奶奶朝門外作了個揖 說:"那家老太爺您也睜眼瞅瞅。

  這大宅門裡老一代少一代淨幹些什麼事喲!" 鳳魁很講義氣,把她偷帶來的首 飾叫那五拿出去變賣了,三口人湊合生活。又過了個把月,北平和平解放了。雲奶 奶和鳳魁這才舒了口氣,可就是那五仍然愁眉不展的。鳳魁問他:" 有錢有勢的地 痞惡棍怕八路,是怕鬥爭、怕共產,您愁個什麼勁呢?"那五說:"你不出去,你也 沒看佈告。按佈告上講,八路軍在城市不搞鄉下那一套。有錢的人倒未必發愁。可 就是我沒轍呀!八路軍一來,沒有吃閒飯這一行了,看樣不勞動是不行了。" 鳳魁 說:"您還年青,學什麼不行?拉三輪,掏大糞什麼不是人幹的? 您讀書識字,總 還不至去掏大糞吧!"「說的也是,我就擔心沒有人要我。"


十三


  過了些天,派出所警察來宣佈:凡是在北京的國民黨軍政人員,全算起義,在 家瞇著的可以到登記站報到。能分配工作的分配工作,要遣散的可以領兩袋白面和 一筆遣散費。那五在街上看看穿軍裝的八路和穿灰制服的幹部,待人都挺和氣。就 把他從飛機場揀來當小褂穿的一件破軍裝叫雲奶奶洗了洗,套在棉襖外邊,坐車上 南苑登記站去。登記站門口排了好長隊。老的、少的、瞎子、瘸子都有,個個穿著 破軍裝。

  那五就在後邊也排上。好大功夫他才進了屋,屋裡一溜四個桌子,每個桌子後 邊都坐著軍管會的人。那五看到最後一張桌是個十幾歲的小兵,就奔他去了。

  「勞你駕,我報個到。"

  「叫什麼名字?"

  「那五。"

  「哪個部門的?"

  「南苑飛機場,我是國民黨空軍。」

  「什麼職務?"

  「教員!"

  那小兵去到身後,從一大疊名冊中找出一本翻了一遍,放下這本換了一本,又 翻了一陣。

  "你是什麼教員?"

  「唱戲的教員。"

  「歸哪一科?"

  「沒有科,票房的!"

  這時另一個桌上有個四十多歲的人就走了過來,上下看看那五說:"一個月多少 餉?"那五說:"管吃管住,一個月兩袋面。"四十多歲的人對那小兵說:「你甭翻了, 國民黨軍隊沒這麼個編製!"又對那五說:"要有軍籍才算起義士兵,你不在冊。"那 五說:"那麼我歸誰管呢?也得有個地方給我兩袋面吧?"四十多歲的說:"你教什麼 戲?"

  「國劇!我唱老生。這麼唱:千歲爺......"「知道了,你上前門箭樓,那兒有 個戲曲藝人講習會,他們大概管你!"面雖沒領到,可是摸到了解放軍的脾氣,這些 人明知你是唬事兒,也不打你罵你。那五挺高興。回家把軍裝脫了,又換上件棉袍, 坐電車奔了前門。

  前門對著火車站,人山人海。還有人在箭樓下潑了個冰場,用席圍起來賣票滑 冰。他好容易才找著道上了樓梯。剛一進門樓,就碰上一個二十多歲,白白淨淨, 渾身灰制服又乾淨又板正的女幹部。她問那五:"您找誰?"「聽說這兒有個藝人學 習班,我來登記。"「噢,歡迎,進屋吧。"原來門樓裡還隔開了幾間屋子。那五隨 女幹部進了把頭的一間。女幹部在窗前坐下,讓那五坐在他對面。"叫什麼名字?" 「那五。"

  「什麼劇種?"

  「國劇,現在叫京劇。"

  「哪個行當?"

  「老生。"

  「哪個班社的?"

  「我,我沒入班社。"

  「那怎麼唱戲呢?"

  「上電台;也上茶館。"

  「您等等吧。"

  女幹部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對他說:"我打電話問了老梨園公會的人, 沒有您這一號啊!"「我確實靠唱戲吃飯!"「誰能證明呢?"

  那五眼睛一轉,立刻說:" 我師傅,我師傅是胡大頭!我是胡大頭的徒弟。" 女幹部笑了:"你師傅叫胡寶林吧?"

  「哎,就是他。" 那五心裡直打鼓,他不知道胡大頭還有別的名字,這名字是 不是他。

  女幹部又出去了。一會兒領進一個人來,這人也穿一身嶄新的灰制服, 戴著帽子。那五一看正是胡大頭。忙叫:"師傅!"「哎喲,我的少爺!" 胡大頭跺 著腳說," 如今是新中國了,你也得改改章程不是?可不許再胡吹亂謗了!您算哪 一路的藝人呀?"那五說:"算什麼都好說,反正得有個地方叫我學著,自食其力呀 !"胡 大頭說:"您找武存忠去!他有倆徒弟是地下工作者。

  他們正成立草繩生產合作社,他能安排人。" 女幹部聽得有趣,忙問:" 這位 先生,你到底是幹什麼的?"胡大頭說:"他要填表可省事,什麼也沒幹過!" 那五 說:"您怎麼這麼說呢?我不還當過記者嗎?"胡大頭頂了他一句:" 對,您當過記 者!還登過小說呢!"女幹部睜大眼睛問:"真的,登過小說?"那五說:"登是登過, 不過,沒寫好......"女幹部責任心很強,她雖然分工管戲曲,可是她那機關也有人 管文學,就叫那五回家把他的原稿、當記者時的報紙全拿來。另外寫一個履歷表。

  那五一看有緩。千恩萬謝出了門。下午就把女幹部要的東西全抱來了。他猶豫 了一下,沒說那本《鯉魚鏢》是買別人的。萬一女幹部說那書不好,再說明這來歷 也不遲。

  女幹部當晚就看了他的履歷,又花幾個晚上看了小說和報紙。終於得出結論: 此人祖父時即已破產,成分應算城市貧民。平生未加入任何軍、政、黨派、政治歷 史可謂清楚。辦的報紙低級黃色,但並沒發表反共文章或吹捧敵偽或國民黨的文章, 不存在政治問題。小說雖荒誕離奇,但談不到思想反動。文字卻是老練流暢,頗有 功底。對這樣的舊文人,按政策,理應團結、教育、改造。等那五三天後來問消息 時,她已和某個部門聯繫好了,開封信叫他上一個專管通俗文藝的單位去報到。

  正是:錯用一顆憐才心,招來多少為難事!此後那五在新中國又演出些荒唐故 事,只得在另一篇故事中再作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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