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丹開始進入到我們的生活中來了。
我說的生活,說的是我們的家庭。我在前面已經介紹過了,我們辦公室裡,我和老馬是成了家的人,各自都有家庭,大牛雖然還沒有結婚,但是他已經談了八次戀愛,現在他在談第九次,那是一位花樣游泳教練,大牛也許還會繼續往下談,他激情不減,但是他不論怎麼談,終歸是要成家的,他不可能永遠吊著形而上的繩子不動,而且他現在和花樣游泳教練愛得死去活來,他們一日不見加隔三秋,每天下了班之後都呆在一起,基本上也算是有半個家庭,這樣,我們辦公室實際上就有兩個半家庭了。
池丹是我們辦公室新的同事,我們管那叫新鮮的同事,並且是唯一的女同事,池丹她很信賴我們,她把自己的身世和經歷全都告訴我們了,她就好像是我們的妹妹一樣,她把我們當成她的哥哥,既然她是妹,我們是哥哥,我們這些做哥哥的自然有理由要把做妹妹的帶回家裡去看看,認識認識我們的家庭成員了。
池丹對進入我們的家庭這件事表現得非常開心,為此她結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池丹的故事是關於她的一個師兄的,池丹的這個師兄比她高兩屆,大學畢業後分到一家報社,報社的同事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但是誰也不知道誰的家庭情況,池丹的師兄是個古道熱腸的人,開始的時候,他總是主動問候同事,說,你父母還好吧?你孩子還好吧?同事就拿眼睛白他,他不明白,就問部主任,部主任是一個五十多歲快退休的男人,部主任也拿眼睛來白他,什麼話也沒說,走開了。
在下一個碰頭會上,部主任分配過任務後說,我再多說兩句,我們當記者的,應該把好奇心放到社會上去,放到那些真正的新聞上去,不要庸俗地打聽別人的家庭情況,你打聽別人的家庭情況是什麼意思呢?你要打聽家庭情況你就打聽劉歡的家庭情況,你就打聽王菲的家庭情況,你要把劉歡和王菲的家庭情況打聽清楚了我給你發獎金,池丹的師兄是個明白人,知道這是在說自己,從此他就不再主動問候同事了,但是他的性格不能改,他不能裝作不認識他的那些同事,於是平時大家見面的時候,他就含糊地間人家,還好吧?有一次週末的時候。池丹的師兄在街上碰見了部主任,部主任懷裡抱著一個嬰兒,他的身邊走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他們迎面朝池丹的師兄走來,池丹的師兄想要躲開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和部主任打招呼,說,主任你們逛街呀,部主任休息日的時候是很和藹的,部主任站下了,看看池丹師兄懷中抱著的書,笑瞇瞇地說,你也逛街呀?是去逛書店?好,年輕人要乘著青春時光多讀點書,加強各方面的學習,這樣工作上才能挑起大梁來。
池丹的師兄受到了鼓勵,一激動,就走過去逗部主任懷裡的嬰兒,說,主任,你孫子長得真可愛,是個男孩吧?部主任的臉一下子紅了,他身旁的那個婦女立刻垮下臉來,說了一聲,神經病!拉上部主任就走,把池丹的師兄搞得莫名其妙,後來他一打聽才知道,果然是自己錯了,那個嬰兒不是部主任的孫子,而是部主任的兒子。池丹的這個故事讓我們忍俊不禁,我們又開始笑了,但是這回我們沒有笑得癱倒在座位上,我們還來不及癱倒在座位上,池丹接著說了一句話,讓我們所有的人都為之感動。
池丹說,比起我的同學來,我是多麼的幸運呀。
我們幾個人相視一眼,這一次我們非常嚴肅,我們覺得,池丹這句話說得很對。
池丹進入我們的家庭生活是採取輪流聚會的方式,按照辦公室的級別和年齡,由我開始,然後是老馬,然後是大牛。池丹為此作了精心的準備,她給我們每個人的太太(含候選太太)買了一份禮物,同時還預備了一束鮮花,這使我們越來越覺得池丹很懂事。只不過在池丹怎麼稱呼我們的太太這個問題上,我們之間有了一點分歧。
池丹問,我該怎麼稱呼她們呢?我想了想說,大家雖然是同事,關係很好,尊重還是要的,我看叫某夫人吧。老馬說,夫人這個叫法太慎重,缺了親密,不如叫姐姐。大牛說,姐姐叫法太庸俗。理論上也講不通,最好直呼其名,小楊說,名字是什麼,名字是符號,若要忌諱,怎麼叫也是錯,若要表理達情,怎麼叫也不夠,索性什麼也不叫,只叫嗨好了。池丹說,小楊你那是虛無主義,名字還是要有的,若不要名字,滿街都是嗨,知道是叫誰?若名字沒有好歹,怎麼我剛來時,頭兒介紹我,你們都說好?我看這樣吧,叫老師,我喜歡老師這種稱呼。老馬說,你叫她們老師,那怎麼叫我們?不是該叫我們師伯了?小楊嚷嚷道,要這樣,我是最吃虧的,我也沒有老師,我也做不成師伯,要不我臨時借一個老師來,享受一回師伯的待遇吧?池丹說,你要命。大家就笑。
頭一個週末去我家。
我太太在電視台裡做化妝師,用我的話說,專門收拾演員,因為做著化妝室裡的首席,尤其收拾名角。
老馬大牛小楊和我太太很熟悉,他們常上我家蹭飯,有時候他們一邊吃著我太太做的美味佳餚一邊給我太太出餿主意,要她把某某人收拾得胖一點,把某某人收拾得嘴大一點,別替某某人的一臉雀斑塗脂抹粉,別給某某人的天才頭做假髮。我太太事業心很強,很看重自己那份工作,免不了批評老馬大牛小楊,說你們心理不健康。我太太說,我這份工作是創造美的,怎麼能把美的東西收拾出醜來呢?大牛犯強,要與我太太雄辯,說,美不是情感的形式,美是理智的概念,正如克萊夫·貝爾說過的那樣,美學的任務是讓人們思考審美情感審美對像和藝術品,思考為什麼某些確實處於美的範圍之外的東西卻能感動我們的。我太太捍衛事業,說,你們別拿這種光冕的話來搪塞,要這樣,你們怎麼老是盯著大街上走著的漂亮姑娘看呢?你們怎麼不閉上眼睛去思考呢?你們一思考就把美學的任務給完成了,也不用眼累心累了,你們這叫虛偽。大牛就乾瞪眼了。
我太太熱愛她的事業,也並不貽誤了我的同事,在我家聚會那天,她本來台裡有演出任務。也耍大腕脾氣,打一個電話要她助手頂著,她在家裡為我們燒菜。我太太的菜燒得很好,她會做很正宗的陽春雞,這道菜是老馬大牛小楊來我家蹭飯時的保留菜,每次他們啃著雞腿時都讚不絕口。我太太每一次都要準備兩隻以上的肉雞。我太太說老馬,你那口子平時都給你吃什麼了?光吃愛情了?我太太又說大牛,克萊夫·貝爾對陽春雞怎麼說的?他有沒有說過面對一盤陽春雞。你得思考那之外的讓你感動的東西?我太太再說小楊,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娶媳婦了,要不然能做陽春雞的女人全被人搶了去,剩下你只能吃快餐炸雞了。
我太太很喜歡池丹。我太太在廚房裡切洋蔥的時候對我說,這女孩安靜,像個女孩。我一邊搗著土豆泥一邊說,你沒結婚時也這樣。
我太太往刀上淋水,說,現在可墮落了。
我拿紙巾擦鼻子,說,沒錯。
我太太把洋蔥放進鍋裡,說,男人讓人墮落。
我把紙巾丟進垃圾袋裡,說,理想的方式是讓男人死去吧。
我太太點上火,說,前車之鑒,你們別叫池丹也墮落了。
我打了個噴嚏,說,這比較難,男人不是還沒死去嗎?
我太太歎了一口氣,說,問問大牛,克菜夫·貝爾在這方面是怎麼說的?
我說,這事用不著問大牛,這事我也知道,老克說,難道只有當我們對一個形式組合體產生審美情感之後,我們才能理智地感覺到這個組合的恰當和必要嗎?如果是這樣,就應該解釋一下這樣的事實;我們匆匆忙忙地穿過一間展室,雖然某幅畫並沒有激起我們強烈的情感,我們卻能判定這幅畫是好畫。我們似乎用不著全神貫注地觀照,用不著去推斷其情感意味便能理智地認識到這一形式的恰當。如果這樣,就應該搞清楚,引起審美情感的究竟是形式本身,還是關於形式恰當與必要的概念——老克他就是這麼說的。
我太太不滿他說,老克糊塗了。
老馬的太太同樣也很喜歡池丹,老馬的太太是一位經濟師,人很漂亮,而且和漂亮一樣的嬌氣,恨不得每時每刻都粘在老馬身上,和老馬親熱無比。老馬的太太因為要和老馬保持親熱狀。也就沒有時間和精力來為我們做陽春雞,我們在老馬家聚會的時候,老馬伕婦就拿成品豐富的零食來招待我們,然後在麥香居請我們吃牛肉餅喝羅宋湯。老馬的太太一定要認池丹做妹妹,她拉住池丹的手說,我比你大三歲,做你的姐姐正合適。我們說,你不用說了,老馬已經認池丹做妹妹了,他一開始就要池丹管你叫姐姐。老馬的太太甜美地笑著說,你瞧,我們倆總是能想到一塊。我們說,那是,你們是誰?你們是楷模。
我們在大嚼牛肉餅的時候老馬的太太一直握著池丹的手和她說悄悄話。老馬的太太一副幸福無比的樣子。事後,我們問池丹,我們說,你姐姐都給你說了一些什麼私房話?池丹的臉一下子紅了,怎麼也不肯說。我們逼她,我們說,如果你不說出來,我們就不帶你繼續下一輪。池丹不想放棄下一輪,沒辦法,只好說了。池丹說,她姐姐對她說,結婚真好,結了婚的女人才是真正幸福的女人,可惜她明白這個道理太晚了,她22歲才結婚,想一想那之前她有多傻呀?我們一聽,目瞪口呆,我們一齊對老馬說,你這個姐夫是怎麼當的?你回去得教育教育姐姐,不能讓她在青少年中散佈甜蜜主義流毒。大牛的女朋友對池丹非常感興趣,花樣游泳教練見了池丹就像見了她的隊員,用一種職業目光十分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池丹,把池丹打量得不知所措。花樣游泳教練問池丹腿長多少?池丹說她不知道。花樣游泳教練間池丹骨骼打開過沒有?池丹問什麼叫骨骼打開?花樣游泳教練又問池丹有沒有呼吸道疾病?池丹說她有過咽炎史,是念大學的時候,現在全好了。花樣游泳教練很滿意地點頭。我們都被弄糊塗了,我們問花樣游泳教練是不是會相面?花樣游泳教練說,是,不過用我們的說法叫目測。我們問目測什麼?花樣游泳教練說,池丹的身材,她的身材不錯,憑她的身材能吃水上飯。我們就笑了,並且恍然大悟。
我們說,要那樣,你守著大牛,大牛也行,他的腿也不短,有你手把手地教,什麼優秀選手訓練不出來,何必要捨近求遠?花樣游泳教練說,他腿倒是不短,但幹我們這一行的要的是腿全長。膝關節不能大,大牛腰長佔了腿長的一半,是白長的,膝關節像個磨盤,大概是小時候調皮罰跪罰多了,大牛的骨骼很僵硬,動作起來目標性太強,缺乏彈性和蘊含,剛猛有餘柔韌不足,分明沒有過打開骨骼的歷史,再說大牛有上呼吸道疾病,他睡覺時打呼嚕、憑著這三條他就被淘汰了。我們作痛苦狀,說,太慘了。我們又小聲對大牛說,教練同志掌握的全是你的秘密情況,這是怎麼回事?誰知我們的話被花樣游泳教練聽見了,教練大方地說,怎麼,你們不是好朋友嗎?大牛沒對你們說過?我們一直同居。我們說。哦,原來這樣,大牛不說這個,大牛只說魯道夫·阿恩海母的《藝術與視知覺》和貝尼季托·克羅齊的《作為表現的科學和一般語言的美學的歷史》,大牛在辦公室裡對同居從來就不感興趣。花樣游泳教練笑,說,你們白做朋友了,你們只知道半個大牛。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們一見大牛就問他,大牛,今天你是哪一半?
大牛一本正經,說,我們需要說者口若懸河,只要他不說出必然要說的事,我們寧可希望他省去他必說的一切,而極盡曲折地將其隱蔽在貌似無關的複雜的形式之中。
我們問,誰?我們是誰?他是誰?
大牛說,提爾亞德關於非直接陳說的重要性論述,參見《直接與間接的詩歌》第28頁。
我們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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