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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曉京在游若冰家裡和游雲一起


  曉京啊!家裡發生了這樣的事,你跑到哪裡去了呢?

  曉京找游雲去了。

  曉京今年十六歲。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她才十四歲,剛剛讀初中二年級。為什麼要發動這一場文化大革命?甚至什麼是革命,她都不知道。但是她懂得一點,就是毛主席支持紅衛兵。毛主席支持的就是革命的。爸爸媽媽這樣教育過她,老師也這樣教育過她。她要參加革命。因為爸爸媽媽參加革命的時候也都只有十五歲呀!她和她的好朋友、比她大一歲的游雲一起參加了紅衛兵。上街去哇!刷大標語,貼大字報,破「四舊」,立「四新」!看見穿小褲腳管的人就叫他們停下來,「勒令」他們回家換掉;看見燙頭髮的女人就叫她「假洋鬼子」,一把剪刀替她剪個光禿禿!回到家裡,也不管爸爸媽媽同意不同意,把所有印著女人照片的畫報都燒掉。家裡保存的兩個清代細瓷器,媽媽愛得不得了,她也給砸個稀巴爛!在那一段時間裡,曉京簡直覺得自己已經是個革命英雄了!她參加了多麼偉大的革命呀!嗨!帶勁兒!十五歲的游雲是她心目中的崇拜者。她覺得游雲比自己更勇敢。你看,什麼事都是她衝在前面。鍛煉!要把自己鍛煉得和游雲一樣。

  可是不久,她的爸爸媽媽也被揪斗了。曉京一下子從「紅五類」變成了「黑八類」。她的紅衛兵袖章被繳了,人家叫她「狗崽子」。曉京第一次嘗到了痛苦的滋味。她痛苦,因為她要革命,人家不允許;她痛苦,因為她熱愛爸爸媽媽,而又不能不和他們「劃清界線」。她偷偷地流過不少眼淚。她私下裡問游云:「你爸爸挨斗的時候,你心裡難過嗎?」游雲咬咬嘴唇,搖搖頭。她又問:「你的紅衛兵袖章被繳了,也不難過嗎?」游雲從懷裡掏出了兩個更鮮艷的袖章說:「我又做了兩個。革命不需要人家批准。來,戴上!」曉京眼淚汪汪地接過袖章,藏在軍裝口袋裡,可是一次也沒有戴過。她怕被同學看見抓住她問:「什麼出身?」

  媽媽「解放」了。那天,她摟著媽媽看了又看,她把臉貼在媽媽臉上,眼淚順著媽媽的腮幫子淌啊!她又戴上了紅袖章。這一天,正是她十五歲的生日,媽媽給她做了一套最好看的衣服。曉京想不到,媽媽忽然又成了「特務」,自己也被同學們嘲罵「狗患子」。她可憐媽媽,不想讓媽媽知道自己的痛苦。可是,她也不能在媽媽面前說一句「喪失立場」的話。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表現得那麼堅定,可是媽媽一難過,她的心就軟了,碎了!媽媽實在太辛苦、太可憐了。曉京呀曉京,你應該怎樣做這樣的爸爸媽媽的女兒呢?曉京呀曉京,到哪裡找個地方哭一場才好啊!

  於是她找游雲去了。

  游雲那天正好在家。她和曉京一樣,紅衛兵袖章又被繳去了。回到家裡,她又在箱子裡翻出兩塊紅綢子,做起了兩隻紅衛兵袖章,等爸爸給她用毛筆寫「紅衛兵」三個字,她一看見爸爸回來,就請求說:「爸爸,給我寫紅衛兵三個字!」筆硯都已經準備好了。可是爸爸看也不看她,就氣呼呼地說:「你還來家幹什麼?你惹下大禍了,知道不知道?」「我惹了什麼禍?」游雲不滿地看了爸爸一眼。

  「今天早上你和曉京在幹什麼?」游若冰厲聲地問。

  「在長江路上看大字報、傳單。」游雲滿不在乎地回答。

  「你念了沒有?」游若冰的聲音都發抖了。

  「念了。」游雲仍然滿不在乎。

  游若冰忍不住把桌子一拍:「念了!說得多輕巧。你知道利害嗎?為了這件事者余叔叔已經被抓走了。我,唉——」

  游若冰說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再說了。他知道,怪孩子也沒有用,而且也怪不得孩子。他不過是要發發火,出出氣。他心裡悶呀!自從解放到現在,他挨了多少批評啊!為了平平安安過個晚年,他小病大養,呆在家裡。想不到又來一個文化大革命!躲也無法躲。挨斗就挨斗吧,反正不是他一個人!可是偏偏早早「解放」了他!還要「結合」他,叫他當什麼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他千推萬推,段超群一句話把他頂住了:「是不是你對文化大革命還有保留?」「有保留!」他敢對什麼有保留啊?沒辦法,只好閉著眼走鋼絲。他盡量把自己縮小,縮小,縮小到任何夾縫裡都能鑽進去,一片樹葉都能遮住他。他盡量使自己的感情冷卻,冷卻,冷卻到喜怒不形於色,冷卻到看見自己的戰友被折磨而不動聲色。然而還是沒用,風暴時時顛簸著他腳下的鋼絲,隨時都可能把他摔得粉身碎骨。這真是尷尬人偏遇尷尬事!他有什麼辦法?只能在夾縫裡面求生存。今天段超群在他面前耍的一切手段,他一清二楚!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他過的橋比段超群走的路還多!可是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只好裝聾作啞,假癡假呆。這樣能不能保全自己呢?也只有天知道了。女兒哪裡知道他的心情?她只知道革命,革命!革命的道路上有多少痛苦,她想也沒有想到過。你要開導開導她,說不定她會把你的話當眾揭發,證明你是一個老頑固。算了,什麼也別說了。他躺在自己的籐椅上,閉上眼睛,再也不看女兒了。

  游雲心裡不安了。她可沒有想到會牽連到大人。這幾天,她帶著曉京在馬路上看大字報,聽人們的議論,好像狄化橋也是個有問題的人。雖然她現在是一個沒有「司令部」的紅衛兵,但她還是要保衛毛主席,不能讓壞人鑽到毛主席身邊。她想向爸爸打聽一點情況,可是爸爸什麼也不說,她只好去自己觀察、獨立思考了。今天早上,她和曉京看到有人貼傳單,她想仔細看看,可是個子小,怎麼也看不見。她急中生智,擠到前面去給大家唸唸,就這樣,她念了!人們誇她口齒清楚,普通話說得好。這就闖禍了?她想不到。憑這一點就抓人?她更想不到。雖說今天下午,她和曉京在學校因為這事挨了一場圍攻,她也沒放在心上。錯就錯了(口拜)!狄化橋同志是好人,我就不打倒他。這不就行啦!懷疑一下有什麼要緊?狄化橋自己也說過:可以懷疑一切!可是竟然不問清楚是怎麼回事就抓人!她實在想不通!就是不通!她不再想做紅袖章的事了。她要想想怎麼把事情說情楚。她終於想出了辦法,對爸爸說:

  「我到你們單位去講講,這和你們沒關係。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抓就抓我好了。」

  游若冰睜開眼看看她,苦笑笑說:「你以為階級鬥爭是鬧著玩?唉!都怪我大溺愛你了,把你慣成這樣。睡去吧!」

  游雲怎麼能睡呢?她回到自己的小房裡坐臥不寧。她還是得想個辦法。就在這時曉京來了。曉京一見游雲就哭,游雲以為也是為了念傳單的事。她安慰曉京說:「你別急,我們想個辦法,要求把你爸爸放出來!」

  「你說什麼?」曉京吃驚地問。

  「你爸爸被抓走了,你不知道?」游雲也奇怪了。

  「我爸爸被抓走了?為什麼?」曉京一把抓住游雲的手,著急地問。

  「為了我們念傳單的事。別怕,曉京。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敢做敢當。寫一份檢討交給你爸爸的單位,聲明我們幹的事和大人無關。」游雲果斷地安慰自己的朋友。

  「有用嗎?」曉京擔心地問。

  「有用。你看,毛主席語錄上有這一條:『有反必肅,有錯必糾』。他們抓錯了人,是因為他們不瞭解情況。我們把事情說清楚,他們明白了,就會把人放了。」

  游雲把曉京說服了。

  於是,她們立即找來了紙和筆,你一言我一語地寫起來。寫寫改改,再抄好,天已經亮了。游雲在爸爸還沒有起身的時候,就把這份檢討放在爸爸的寫字檯上,還附了一張紙條:「爸爸,請你把它交給你們的革委會。致以紅衛兵的敬禮!」做完了一件大事,她們感到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兩個朋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露出了笑容。游雲打了一個哈欠。曉京受到傳染,也打了一個哈欠。

  「困死了!」游雲說。

  「我也是。」曉京說。

  睡吧,睡吧!兩個朋友甜甜地睡了。柳如梅的屍體已經往火葬場送的時候,曉京正在做夢,夢見媽媽又一次「解放」,她又戴上紅衛兵袖章。她的臉上露出笑容……

  游雲和曉京一直睡到下午三點鐘。爬起來,到游若冰寫字檯上看看,檢討被拿去了。萬事大吉!游雲高興地對曉京說:「好了,問題解決。咱們下點麵條吃吧!我餓死了。」「我也是。」曉京也高興地說。於是兩個人到廚房去下面。

  麵條剛剛撈到碗裡,游若冰回來了,臉色陰沉得怕人。游若冰雖說長期稱病,身體其實是很健康的。面色紅潤光澤,身體挺得直直的。然而今天怎麼啦?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兩肩聳起來了!背彎下來了。滿臉死灰色,兩眼泛著混濁的光。游雲叫一聲:「爸爸!」他好像沒聽見。曉京叫了聲:「游伯伯!」他也好像沒聽見。他有氣無力地往籐椅上一躺,一雙手摀住臉,嗓子裡咳咳了兩聲,像咳嗽,又像呻吟。兩個女孩子放下筷子看著他。

  游若冰叫曉京走近自己,睜著混混沌沌的眼睛把她看了好半天,才顫顫巍巍地問:

  「你們在濱海的親戚,文化大革命以後還到你家來嗎?」

  曉京搖搖頭說:「本來都是一些遠親,我們都不大認識的。最近兩年都不來往了。」

  「你和曉海能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啊?家裡沒有大人,你們行不行?」游若冰又問。

  「媽媽自己要照顧我們。其實我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曉京回答之後,覺得有點奇怪,馬上問:「我媽媽怎麼啦?」不料這一問,又使游若冰雙手摀住臉,只搖頭,不說話了。游雲吃驚又焦急!忍不住大聲說:「爸爸!到底出了什麼事?」

  游若冰沉重地搖搖頭,拉起曉京,流著眼淚說:

  「昨天晚上,你媽媽跳樓自殺了!」

  曉京像個木頭人一樣愣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游雲拚命搖她,她還是不動。游若冰一雙手握住她的一隻手使勁地搓,叫她:「哭吧,孩子,哭出來就好了!」她也不哭。過了很久很久,她才動彈。她從游若冰手裡抽出那隻手,扳去肩上游雲的一雙手,冷冷地說:「我回家!」游雲拉住她:「等一等,曉京!」

  曉京的感情突然爆發了!眼淚再也止不住往外流,身體劇烈地搐動著。她放聲大哭,嘴裡叫著:「我對不起媽媽!讓我走呀!讓我走!」游雲也哭起來。跟著曉京一起出去。游若冰把她喊住了,冷靜地教訓女兒說:

  「事情到了這一步,哭也無用,從今以後你們再也不能到處惹事了。」

  游雲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再哭出來。此刻,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仇恨,她恨狄化橋!不是你叫我們懷疑一切嗎?現在為什麼這麼狠?她向爸爸伸出手說:「把檢討給我,我要撕掉它!我們不檢討了!」游若冰對她說:「已經燒成灰,丟進抽水馬桶裡了!」游雲擦乾眼淚,對爸爸說:

  「爸爸,從今以後我們的家就是曉京和曉海的家,讓她們住到我們家裡來吧!我去看看,把她們接過來。」說著就要出門去追曉京。

  「不行!」游若冰用壓抑的聲音喝住了女兒。游雲吃驚地站住了。

  游若冰滿臉通紅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好像有說不出的痛苦。游雲用眼神問他:「為什麼?」他迴避了女兒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說:

  「我和余叔叔他們都是幾十年的關係了。現在段超群又在懷疑我,要是讓曉京、曉海她們住過來,這對我……」

  游雲的臉色紅得可怕。她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的父親。這就是他?自己的父親?他不是一九三八年就參加了革命嗎?他不是曾經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裡出生入死嗎?他不是一向尊重余子期叔叔和如梅阿姨的嗎?他不是像疼愛自己一樣疼愛曉京和曉海嗎?可是為什麼,他竟是這麼怯懦,這麼自私,這麼沒有良心?她覺得活了十七年,今天她才第一次嘗到痛苦的滋味。不止是痛苦,還有羞恥。她用發顫的聲音問:

  「爸爸,共產黨員是不講良心的,是嗎?我看你!」

  游若冰的身體在籐椅裡震顫了一下。但是他並不對女兒發火。他知道,女兒是對的。可是叫他有什麼辦法?現在明哲尚且不能保身,他怎麼還敢大膽妄為?等女兒到了他這樣的年紀就會懂得他了。今天,他只能愁苦地對女兒說:「你哪裡知道大人的苦衷。讓曉京她們在家住著,生活費從我這裡拿。」可是女兒傷心地對他說:「不。她們不用你的錢,就是我,以後也不吃你的、穿你的了。我去了。」

  「你到哪裡去?」游若冰可憐巴巴地對女兒說。

  可是女兒的眼光多尖冷啊!她對他說:「這你就不用問了。你要是關心我們,就替我們辦一件事,去告訴段超群,『炮打』的事和余叔叔沒有關係,叫他們不要冤枉人。你答應嗎?」

  游若冰的面皮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羞愧、痛苦、畏懼攪和在一起。女兒的話,他字字句句都聽見了,可是又沒有聽進去一個字。所以當女兒問他:「你答應嗎?」的時候,他竟然茫然不知所措地說:「答應什麼?」

  「明天,去告訴段超群,余叔叔冤枉。」游雲一字一句地說。

  「人家還在懷疑我呢!」游若冰囁嚅著不敢面對女兒。

  游雲輕蔑地看了爸爸一眼說:「好吧,明天我自己去講。」說著就出門追曉京去了。

  游雲走在「紅色的海洋」中。紅色的牆,紅色的標語,紅色的語錄牌,紅色,紅色,一切都是紅色……過去,她一看見紅色就心裡發熱。可是今天,這一切都對她不起作用了。她感到冷冰冰的。無依無靠。迎面的紅牆上不知什麼時候貼上一條黑色的標語:「炮打化橋同志決無好下場!誓死保衛無產階級司令部!」她不由自主地吐了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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