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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小說家:同學不盡同路,殊途未必同歸。
      小序:X年X月X日,原C城大學中文系五九、六0屆畢業生 
    何荊夫、孫悅、許恆忠、吳春、李潔、蘇秀珍以及號稱「小說 
    家」的我,在C城大學教工宿舍三幢一0二室孫悅的家裡相 
    聚。這是一次歷史性的會見,值得大書特書。每個人都是典 
    型。每個人的經歷都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可是,中國像他 
    們這樣的人,少說也有幾億。倘使都要把自己的經歷見聞寫 
    成小說,再辦一萬個出版社也不夠。而且當代的讀者要用去 
    多少時間!後代的歷史學家又會增加多少麻煩!文藝講究概 
    括,歷史崇尚簡約。所以,大家公推我對此次會見作一次綜合 
    性的報道。報道要求:恪守寫真實的原則;充分發揮小說家的 
    描述專長;體例應求新穎,文筆務必酣暢;文貴有「我」,褒貶隨 
    意,但務須公正直率,嚴禁春秋筆法。 
      筆者號稱小說家,實則是不生蛋的母雞。四十大幾的人 
    了,小說只發表了一篇。幸者「發」逢其時,一舉成名,加入了 
    作家協會,小說家之名由是得之。故,作家與否,不在於「作」 
    與不「作」,「作」得如何,而在於是否有機會入「會」即入「家」 
    也。此題外之話,當即帶住。 
      筆者自知心愚筆拙,但同學之情義難卻。水平有限,錯誤 
    在所難免。文責自負,不求諸兄包涵。是為序。 
                   「小說家」章立早X月X日 


  上午九點開始,同學們都陸陸續續來到孫悅家裡。幾個女同學先來,早把飯菜做好。所以十點半鐘一過,大家就在飯桌上就座了。

  孫悅的房間不算小,十四點二平方米。內中擺了一張雙人床,一張寫字檯,一張吃飯桌,一個五斗櫥,一個書櫥。平時只有母女二人,一點也不覺得擁擠。可是今天不行了。凳子不夠坐,床上也坐了幾個,人靠著人。小小的吃飯桌哪裡夠用?寫字檯也拼在一起了。有人建議把五斗櫥暫時搬出去,騰個地方。可是孫悅不肯。櫥上放著一個青瓷細頸花瓶,插了鮮艷的鮮花,這是她特地為這次聚會佈置的。櫥搬出去,鮮花放在哪裡?沒有了花,這次聚會的詩意也就削弱了幾分。許恆忠聽了,連忙表示贊成,他說:「是不可無花呀!我們這次聚會實在難得。雖然我們大部分在C城工作,可是平時各有各的攤子,見面機會極少。何況這一次還有吳春、蘇秀珍和李潔這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呢!再說,咱們這些窮酸秀才也只配在這裡『擠擠一堂』,磕磕碰碰。等哪位陞遷的時候,咱們再到他的客廳裡去吧!」許恆忠話剛落音,蘇秀珍連連擺手:「你們要是願意,都到我家裡去!我們的客廳不大,接待你們還行!擺設,也不比你們大城市裡土氣。什麼時候去?通知我一聲,我和我們的蔡書記親自去接你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個蘇女士總喜歡咋咋呼呼,虛張聲勢。她明知我們誰也不可能專程去她那裡,還是要作出個誠意邀請的姿態。其實是為了炫耀她的闊氣和神氣,激激我們這些窮酸秀才。今天席上的幾位女同學,就數她打扮得光鮮:燙著新式的卷髮,擦著雪花膏,灑著香水。似乎唯恐我們忘了她的雅號——「八里香」。這雅號大概是我起的,只在男同學中流傳。含義有二:其一,她愛塗抹,叫人老遠就聞到她身上的香氣;其二,她右頰上有一塊疤,臉上擦粉,「疤裡」也香。我知道,起這樣的綽號有些缺德。但是今天見了這位女士,對這雅號我還有點自我欣賞呢!再看她那身打扮!西裝上衣把肥胖的身子裹得緊緊的,動彈一下扣子都會彈掉的吧?她把臃腫膨脹當作曲線了。褲子的料子我不認識,準是新產品,褲縫挺得可當刀子削水果。半高跟的皮鞋支撐得了一百五十斤嗎?她每走一步,我都擔心她會摔倒。越打扮越醜。可是人家現在是某縣縣委副書記的夫人,外貿局的副局長。身份又顯又貴,職務又鬧又美。

  按下蘇秀珍不表,且說吳春。吳春是和何荊夫一起來的,他就住在何荊夫的宿舍裡。他一到,就把鞋子一脫上床坐了。菜一端上來,他就拿起筷子夾一塊肥肉塞到嘴裡。所以,還沒開飯,他的嘴已經油乎乎的了。他聽了蘇秀珍的話,放下筷子,對蘇秀珍說:「小蘇,遠水不解近渴,咱們還是只顧眼前吧!」他把臉轉向大家:「酒家在鄉下蹲得悶氣,想出來散散心,不料老同學們熱烈響應,叫我十分感動。昨夜,我和老何談了一夜,想送給大家一個見面禮。結果胡亂湊成散曲一首……」

  許恆忠一聽樂得叫道:「好哇,吳春!你本來就是著名的『閨閣詩人』麼!」

  「閨閣詩人」四個字把大家引笑了,連李潔都笑得前俯後仰。一個個一邊笑,一邊指著吳春叫「大姑娘」,「大姑娘」。孫悅笑道:「你們盡量出洋相吧,幸虧我們憾憾在學校裡吃午飯。人家是老貓不在家,小貓上籬笆。我們倒好,小貓不在家,老貓亂哇哇。」

  何荊夫推推吳春的肩頭說:「別管她老貓小貓的,把你的散曲拿出來吧。」

  吳春點點頭,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張折疊的紙片,慢慢地打開,交給孫悅說:「發揮一下你的藝術天才吧!」孫悅接過紙片從頭看了一遍,笑著說:「哎喲,這個大姑娘!這是什麼鬼散曲?我不念,別折了我的嗓子,砸了我的牌子。」

  幾位男同學一聽,一齊來搶著念。不料吳春早把紙抓在自己手裡,叫嚷道:「你們不要見榮譽就搶,見困難就讓。俺自己念!俺自己念!」他是浙江人,一口南方官話,把個「俺」字念得怪裡怪氣,又引起大家的哄笑。他等大家的笑聲停了,竭力裝成一本正經的樣子,摹擬著我們大家熟悉的教元曲的老師的姿態,用手抓抓頭皮,閉上眼睛,輕輕晃動著腦袋,說道:「聽了——」

  同學們都強忍住笑。只聽他一字一板、拖腔拖調地吟唱道:

  「說你我曾同窗?甚荒唐!那一個頭戴烏紗俏模樣,這一個監牢裡養得鬚髮長。她的夫務農,你女士經商。我曾經騎馬扛槍,他也曾引車賣漿。是什麼高等學府,能培養這千行百業的狀元郎?休提同窗,體提同窗。仔細地剔除鬢邊霜,小心兒養育兒女行。且將這大肉盡吃,美酒盡嘗,莫辜負人生一場。快動手呀麼兄弟,快動手呀麼姐妹,今日一別,啥年月才能重聚一堂?」

  吳春吟讀開頭幾句的時候,大家聽一句、笑一句,同時指著同伴們說:「說你!」「說你了!」可是聽到後來,都不笑了。吟讀到「仔細地剔除鬢邊霜,小心兒養育兒女行」的時候,吳春的嗓音哽咽,連咳了數聲,兩位多愁善感的女士抹起眼淚來。吳春吟讀完了,大家還沉浸在感傷的情緒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說話。吳春連喝了兩杯酒,眼睛仍然半睜半閉。

  許恆忠覺得氣悶,叫了一聲:「吳春!」吳春忙把耳朵轉向他。「吳春,你這散曲什麼牌子,什麼題呀?」吳春睜開眼睛看看大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正像我們的生活,限不了牌子也限不了題。二十年前,有誰能想到,我們走過的生活道路會是如此的不同呢?我們每個人都能把自己的道路豎個牌子出個題嗎?就說我吧,歡歡喜喜報名到了西藏,滿以為去為藏胞培養下一代的,誰知卻到邊境界上做了一名武工人員。騎馬扛槍,出生入死,一幹就是十年。槍子兒有眼,沒有打死我。我倒愛上了那個地方。可是身體垮了,不得不回到家鄉過著半休養的生活。」

  一位同學問:「聽說你的小日子過得很不錯?」

  「不錯!」吳春把大腿一拍,又恢復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要不要我給你們講講我的羅曼蒂克?」

  真夠浪漫的。吳春從西藏病退回來的時候還是光棍一條,而他的寡婦母親已經去世。原單位的領導想到他回鄉以後生活困難,給他開了一封特殊介紹信:「今有吳春同志回鄉病休,請盡量安排輕便工作,並協助解決婚姻問題……」吳春老老實實地把這封介紹信交給家鄉的公社黨委。一切如願以償:他被安排在公社做文書工作,願幹就干,不願幹就在家裡休養。另外,公社一位婦女幹部幫助他在一個星期內建立了一個家庭。

  「一個星期!」所有的同學都表示驚訝。孫悅簡直不相信。她一再問何荊夫:「是真的?老何!」何荊夫對她笑笑,然後點點頭。她還想向他說什麼,但看到他在注視著自己,便把目光轉向別處,不說了。我覺得今天他們的情狀是叫人高興的。

  「乖乖!真有你的,大姑娘!怎麼樣,老婆特別漂亮,一見鍾情了吧?」蘇秀珍問。表情比語調更誇張。

  吳春哈哈大笑:「小蘇,我已經不是什麼知識分子,不懂得什麼鍾情不鍾情。這一輩子除了我的母親,我沒愛上過誰,也沒被誰愛過。我需要有人照顧我的生活,我的不利條件是身體垮了,我的有利條件是在邊疆存起了幾個錢,而且工資也不算低。這一切沒見面就說得一清二楚。她也是衝著這樣的條件來的。她的家庭經濟困難,兄弟姐妹多,嫁給我這麼個有點錢的『獨苗』不是正好嗎?至於感情,我只知道我看著她還順眼,她看見我也不討厭。這就成了。還有什麼需要多談的?不是一見鍾情也可以說是一見定終身。」

  各人體味著吳春的話,沒有人笑。

  「你們合得來?」孫悅擔心地問。

  「有什麼合不來的?她是公社衛生院護士,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她忙她的家務,我喝我的酒。她不許我喝酒,說我這身體一喝酒就送命。我才不怕,槍子兒都沒把我消滅,還怕酒嗎?我對她說:『就是床面前放好了棺材,明天就送殯,老子今天還是要喝酒!你就別管了吧!』她也就不再管我。這不,我也沒讓酒精殺死。當然,我們不像你們知識分子,兩口子常常坐在花前月下,談論什麼愛情。不過,我已經很滿足。我想,我吳春能給這個世界留下一兒一女,也算是不虛度此生了。」

  孫悅歎口氣說:「現在你的身體還可以嗎?要是行,要求歸隊吧!」

  吳春連忙擺手笑著說:「歸隊?我的隊在哪裡?大學裡學的那點東西早就忘得精光。我還是老老實實在鄉下呆著吧,何必扛著空招牌,佔個實位置呢?對國家不利,自己心裡也不安。在鄉下,只要不去得罪那些地頭蛇,倒也清閒自在。問了,就來看看你們……」他把臉一抹,不說下去了。

  我接著他的話說:「真的,要說歸隊,我們在座的學非所用的還真不少。不過要歸隊也真難呀,各有各的具體情況。」我自己算不算學以致用了呢?大學一畢業,就分配在文化局當秘書。起草報告、審查節目、寫會議簡報……忙得不可開交。不是瞎吹,我比局長還忙。有時候,我這樣設想:要是我和局長調個位置,嘿!我一定輕鬆得多,而我們的局長也一定會一籌莫展。當然,這是亂想,我們局長三八年就參加革命,而我到四0年才生下來。我曾經寫過一個短篇小說,題目叫(誰是局長?),可是讀者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敢拿出去。我怕被說成影射攻擊領導,弄得不好,還會戴上「野心家」的帽子。而我知道自己是毫無野心的。我的行動準則是:只要有兩個人一起工作,我就服從那個人的領導。可是天下的能人多得很,為什麼用人一定要唯「資」、唯親,而不唯賢、唯能呢?

  蘇秀珍突然把筷子往我臉上一指,打斷了我的思緒:「小說家,你這句話說得還在理。我們中國人就喜歡一窩蜂,說知識分子歸隊,就都要求歸隊。我就不湊這個熱鬧,革命工作需要嘛!」

  這個蘇秀珍,多會唱高調。她當然不想歸隊,因為她對文學從來就沒有什麼興趣。對她來說,她現在的地位是任何「家」都不如的。

  蘇秀珍的家庭出身很不錯。可就是不愛學習。在班裡,她是學習最差的一個,精力都花在打扮上了。畢業分配時,本來要把她分到部隊工作,她哭著鬧著不肯去,說是受不了「鐵的紀律」。她要求回山東老家,說是她的未婚夫在那裡。半路裡殺出個「未婚夫」,真叫人驚奇。原來就在上學期回家過春節的時候,認識了她那個縣的宣傳部長,並且「一見鍾情」了。她的要求被批准。她一到家鄉就結了婚,在縣委宣傳部當了一名特殊的「幹事」,不久就入了黨。她都十分及時地向我們這些老同學報道了她的這些開心事。

  「文化大革命」期間,她到C城來過幾次,都來找過我。因為我始終沒有「靠邊站」。局長沒有不需要秘書的時候。每一次,她都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我曾開玩笑地對她說過:「你呀,是人物!早晚我要以你為主角寫一篇小說。」她高興地叫起來:「是嗎?我是一個人物?你寫,我支持。可別忘了三突出啊!」難怪,我這個人不會坦率地把意見告訴人家,蘇秀珍不知道我看中了她什麼。今年春天,我心血來潮,真想動手寫了。題目很別緻:(我說,你真是個人物!)可是文藝界開展了歌頌和暴露的討論,我擱筆了。我知道,我暴露的只是縣一級的小局長,不會出什麼問題;但是,捲進什麼思潮總不安全,我還是小心一點好。我是一個沒有勇氣的人,所以我也是個沒有出息的人。今天,我倒可以假公濟私一下,借此機會,把這個蘇秀珍留給我的印象統統寫出來,讓同學們看一看,也算我完成了一件宿願。這也算是理想的「虛擬的實現」吧!老同學們瞭解我,他們不會抓我的辮子的。

  蘇秀珍第一次來C城,是一九七一年。她找到我,要我給她弄戲票看戲。她對我說:「運動開始的時候,我們老頭子靠了邊,我也跟著倒霉。現在好了,老頭子解放了,到縣委宣傳部當副部長。部長是個造反派,我中學的同學,和我是好朋友。我到一個中學去了,當政工組組長。這次是來外調的。權不大,但可以到處走走,很舒服。」我看著她,倒確實是一副滿舒服的樣子。人已開始發胖。穿著也很講究。我告訴她,孫悅離婚了,很痛苦,要她去看看孫悅。她聽了把巴掌一拍說:

  「我一點也不勢利!一來C城就去看她了。這個孫悅,咋搞得那麼窮酸啊!而且一點也不社會!」

  「不社會」這個詞兒把我弄懵了,我問她什麼意思。她把嘴一撇:「裝相!你會不懂?跟著社會走湃!小章,跟你掏句心裡話吧,下面已經爛了!爛透了!不跟著走只有吃虧。我不管,人家撈我也撈。你到我家裡去看看,啥沒有?哪像孫悅,還死守著她的原則不放哩!我好心好意給她介紹在C城的兩位朋友,她連飯都不留!」

  「那你是很社會的了!」我這樣刺了她一句。我當面說出這樣的話已經夠尖銳的了。可是她仍然誤會了我的意思,高興地說:「練出來了!我們老頭子沒本事,有本事早就安排上好位置了。也用不著我這個女人到處跑了。不過話說回來,現在誰不靠老婆出頭露面拉關係?」

  這個蘇秀珍,身上散發出一種什麼味兒啊!她還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嗎?她走後,我這樣想。

  蘇秀珍第二次來C城,是一九七五年秋天。她已經是縣教育局副局長了。她叫自己的丈夫為「我們部長」。我問她那個「造反派部長」呢,她鄙夷地說:「下去了。這小子不是玩意兒,當時批我們老頭子批得好苦!好,亂搞女人,被人家當場抓住,到干校勞動去了。不過看樣子,還會給他個小官當當,新幹部嘛!」我問她:「還要我弄戲票嗎?」她連忙擺手:「不要不要。天天有人送戲票、請吃飯,累也累死了。」我問:「都是下放知青的家長請你吧?」她回答:「那當然。不是他們還有誰?」

  「你還是謹慎一點好,吃一頓飯就等於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上一根繩索,說不定哪天要算帳的2」我勸她。

  「我的老同學咧!你當我是傻瓜?我心裡有數。反正後門大家開,不是我一個。我既不拉後,也不靠前。順著大流往前走。一看見前面有人撞牆,咱就立即往後轉。保證當不了典型。我抓過運動,都是抓典型麼!」

  我對她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她也算有了一技之長了。這一技還是有用的。我這個鬚眉男子,自愧不如這個「娥眉」。

  「四人幫」粉碎以後,我想到過蘇秀珍,猜度過她的處境。各種情況都想到了,沒想到她會這麼快就更加威風地出現在我面前

  「好了!『四人幫』垮了!那幫混小子都下去了!我們老頭子當了縣委副書記。我調到外貿局當局長了。以後要皮鞋找我,我們有工廠專門生產出口皮鞋!」

  這就是她的「革命需要」,她還要歸個什麼隊呢?

  「你女士經商麼!」吳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對!而且剛剛從內貿轉到外貿,生意越做越興旺了!」我接了一句。她已經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商人。她身上的知識分子氣味已經完全沒有了。

  蘇秀珍的筷子又一次點到我的額頭:「你少刻薄,黑筆桿子!你當我不知道你的老底?當秘書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我真想再給她幾句,可是一下子想不起詞兒來,只能氣憤地把她的筷子撥了過去。

  孫悅見我們兩人都有點惱了,就出來勸解道:「何必呢?大家都是難得碰面的。」

  這時候,我想起了我應該這樣說:「筆桿子不如秤桿子。秤桿子永遠金黃,不會變黑!」可是還沒等我開口,蘇秀珍又開腔了:「是嘛!都是老同學。我大老遠地來看望你們……」

  這一下,我的思想突然敏銳起來。我連忙插嘴說:「你是來拔牙的!還想來看看女人是不是都穿了旗袍?機關是不是每週都開跳舞會!」

  幾個同學笑了起來。蘇秀珍第三次對我舉起筷子。我準備針鋒相對了。幸虧何荊夫用筷子把它擋了回去。他笑著對蘇秀珍說:「好了,小蘇!對於生活的道路,我們在這裡只可能互相瞭解而不可能互相影響,更不能互相幹涉。你的主角已經唱夠了,讓別的同學談談吧!」

  吳春馬上贊同說:「這裡還有一個和我一樣的鄉下人呢!小李,你這個大學生和農民結婚,怎麼沒給你登報呢?」

  小李叫李潔。大學畢業以後積極報名到農村去當鄉村女教師,弄得男朋友也跟她吹了。一九六四年,我們在她所在的那個省的省報上看到過有關她的報道,她成了模範教師,深受農民的歡迎。可是這些年來,再也得不到她的消息了。這一次真湊巧,她來C城參加一次中學語文教材會議,我們才知道,她已經與一個不識字的農民結了婚。當然不會給她登報,因為那時她已經是「黑標兵」了。

  李潔向來不愛說話。在學校時,誰也不注意她。直到她堅決要求到農村去的時候,人們才發現她,大吃一驚。她居然會跑到主席台上,緊緊抱著話筒,再三再四地重複一句話:「我要求到農村,當鄉村女教師!」她的男朋友是C城另一個大學的畢業生。他給我們系的領導寫信要求照顧,把李潔留在C城。領導找她談話,她還是那句話:「我要求到農村,當鄉村女教師。我們是約好的,他變了。我不變。」她長得清秀幹練,穿著整齊樸素,一看就是個為人師表的。她見同學們聽了吳春的話都注意到她,有點不安,不住地用手去梳攏齊耳的短髮,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趁這當兒,蘇秀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小李也是打錯了主意。」孫悅不滿地拉拉她的衣襟,她才沒有說下去。不料蘇秀珍的話打開了李潔的言路。她坦率、文靜地望著大家說:「我沒有打錯主意。我是農民的女兒。我讀書就是要為農民服務。我知道農民的孩子上學有多艱難,能為他們做一點事,我也是高興的。我一直走在這條路上,沒有動搖過。我對自己是滿意的。」

  「為農民服務也用不著嫁給農民!你和你的丈夫有什麼共同語言呢?」又是蘇秀珍!我真討厭她。她已經知道,李潔為什麼作出這樣的選擇。一九六四年,李潔出了名後,與她同鄉的一個青年軍官熱烈地追求她。他們確定了戀愛關係。正當他們準備結婚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李潔成了「牛鬼蛇神」。那位未婚夫怕影響自己的前途,與李清堅決劃清了界限。從此,李潔下定決心嫁一個不當官、不識字的農民。可是蘇秀珍好像什麼都不懂!

  孫悅憤怒地看了蘇秀珍一眼,其他的同學也都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不滿。唯獨李潔,還是那麼平靜。她笑笑說:「我自己選定了他。他在曾經追求過我的那位軍官手下當過兵。後來復員了。那位軍官回鄉結婚的時候,請他去喝喜酒,他不去,跑到我的學校裡悶坐了半天。我覺得他心地善良。而且,我們都瞭解農村,熱愛農民。」

  蘇秀珍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韙」了,但還是撒著嘴、搖搖頭,作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李潔看見了,把眼睛看著她說:

  「當然,我們的生活是有缺陷的。我的心裡也常常感到難過。」

  蘇秀珍很有興趣地瞪大兩隻眼睛。

  「我們的文化生活很枯燥。我的兩個孩子都看不到電影和戲劇。我的大男孩五歲的時候,我第一次帶他進城看電影。雖然我已經對他講了什麼是電影,他還是一看見特寫鏡頭就害怕,三番兩次催我回家。我叫他看下去,他竟然哭著說要撒尿。為了不影響別人,我只得帶著他中途退場了。」

  蘇秀珍嘻嘻笑了:「鄉下孩子都這樣!」

  李清的眼光閃爍了一下:「你覺得好笑嗎?那天從城裡往家裡走的時候,我直想哭呢!我緊緊拉著兒子的手,感到對不起他。我在心裡對他說:『孩子,你真愚昧啊,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媽媽啊!媽媽就是為了讓你們這代人擺脫這種愚昧才到農村來的。媽媽不後悔。』真的,我真的不後悔。」

  李潔說完,又低下頭,像個害羞的姑娘。孫悅眼淚汪汪地看著她。

  「一個人有了理想,生活無論怎樣艱苦,精神上都是安寧的。這也是一種幸福。」一個同學感歎地說。

  「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許恆忠也在感歎。

  「如果能夠認準自己的追求是值得的,代價又算什麼呢!」孫悅像在幻想中,說話像低吟。

  何荊夫挨個兒看看幾個說話的人,微笑著說:「想想真有趣。做學生的時候,我們談起理想來總是興高采烈,眉飛色舞,臉頰和眼睛一樣發出光彩。可是現在談起理想卻是這副樣子!神情黯淡,感慨萬千。是理想貶值了,還是我們自己貶值了?」

  「一起貶值了!」許恆忠立即回答說。

  孫悅不以為然地看看許恆忠說:「我不這麼看!真正的理想是不會貶值的。要麼是空想、幻想。我們自己更不會貶值。要麼自己抽去了身上的骨頭。」

  何荊夫看著孫悅微笑著,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孫悅的臉卻紅了。

  許恆忠對孫悅看了看,含笑對她說:「小孫,你忘了,理想總帶有空想的性質,甚至就是空想。至干你我之流的價值,也不是我們自己能夠決定的。」

  孫悅固執地搖搖頭說:「我不同意。」但好像又想不出什麼道理來駁許恆忠。她迅速地向何荊夫瞥了一眼,像是求援。何荊夫立即放下端到唇邊的酒杯,把話接了過去:

  「老許的話也有道理。與現實相比,理想過於完美,因而也就不可能不帶有空想的性質。但理想不等於空想。理想有科學依據。可以成為現實,也可以給人以物質力量。我始終信仰共產主義。」

  「你在現實中看到共產主義了嗎?」許恆忠譏消地問。

  「看到了!儘管我在五十年代就受了委屈,但是從整個國家看,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還有不少值得懷念的東西。我們幹部的狀況,我們群眾的精神面貌,都有新的理想的萌芽。這些是不能否定的!」

  孫悅激動地接過一句:「我們都是在這種氣氛的熏陶下長大的。」

  「現在呢?」許恆忠對何荊夫和孫悅的一致似乎不大甘心,所以又追問了一句,而且譏消的意味從嘴角跳上眉梢了。

  我對許恆忠這種態度有點不滿,為何荊夫和孫悅幫腔說:「現在,我們發現了問題,著手解決問題。你總不能說,這樣離開理想反而更遠了吧!」

  孫悅笑著夾了一筷子菜給我說:「給,獎賞!」

  何荊夫看見許恆忠有點洩氣,對他舉起酒杯說:「來,老許,咱們乾一杯!理想並不空洞呀!今天我就從李潔的追求中,從你對現實的不滿中看到了理想。理想,它的本意就是這樣:不斷地改善現實,提高現實。束之高閣只供觀賞的理想就是空想了。空想注定是要破滅的。」

  許恆忠只是笑笑,沒說話,舉起杯與何荊夫碰了碰,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在他身上,儒雅和酸腐緊緊糾纏在一起。所以有人欣賞他,又有人討厭他。欣賞他的人說他好,討厭他的人說他壞,他們在說明自己觀點的時候,所舉的例子卻常常是一樣的。

  吳春對這類爭論似乎不感興趣,只顧吃喝。別人都先後放下碗筷,他還端著酒杯。想到他今天是主要客人,我就對大家說:「我們還是陪吳春干最後一杯吧!別空談了!」不料吳春把酒杯一放,大聲地說:「不,談下去!老許,我要和你爭論一點,就是我們的價值是不是可以由我們自己決定的問題。我認為,做人還是做鬼,我們自己可以決定。」

  「你講的是道德價值。」許恆忠辯論道。

  「你講的是什麼價值呢?一個人不講道德還做人幹什麼?我這些年在鄉下,確實無所作為。但是我認為,作為一個人,我沒有喪失或貶低自己的價值。」

  「價值是要表現出來,要人承認的!」許恆忠駁他。

  「是的!」吳春大叫一聲。我們都以為他要發脾氣了,一齊舉杯說:「喝!喝!」可是他笑著擺擺手:「你們放心,我不會發酒瘋。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年,我們鄉下大旱。小麥苗出不齊。群眾心裡如火燒。正月初二,下了一場大雪,我正好在岳父家。一大早,有線廣播裡就傳來了公社幹部的話:『快下地去,把溝溝窪窪裡的雪都抬到麥地裡去!』社員們一家家打開了門。我岳父家也開了門。已經有人下地了。可是,沒有一家到大田去的!都把雪往自留地裡抬。超徵購把社員們搞苦了,只有自留地裡收的糧才屬於他們自己的。這不是農民的資本主義尾巴,而是農民的人本主義的肚子!岳父對我說:『你是公社於部,又是黨員,我們上大田去吧!』我說:『不,也去自留地!』後來我受到公社領導的批評。可是農民誇我岳父找了個好女婿。你說,我這樣做是不是表現了價值,並得到了承認呢?」

  「農民承認有什麼用?公社領導不是批評你了嗎?」許恆忠回答。

  吳春還要說話,被何荊夫搶了過去:「你們的價值觀念不同。吳春講的是一個人作為人的價值;而老許講的則是我們的市場價格。後者的確不是我們自己能夠決定的。可是我們追求的不應該是市場價格。」

  吳春一拍大腿,叫道:「好!」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許恆忠見何荊夫、吳春和孫悅三個人輪番與自己作戰,自知抵擋不住,連忙休戰,自下台階。他笑著把手一拱說:「兄弟甘拜下風。我宣佈,我已從理想主義者蛻變為現實主義者,而且病人膏育,不堪救藥了。」

  孫悅笑著追打一記:「現實主義與犬儒主義應有區別。」

  許恆忠又是一拱手:「那我就是犬儒主義者。」

  吳春哈哈大笑,拍打著許恆忠的肩膀說:「當年的反右英雄,今天怎麼成了阿Q了?」

  許恆忠臉紅了紅,旋即笑著為自己解嘲:「毛主席語錄二百六十三頁: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哪一個阿Q不是英雄變的?」

  何荊夫大概不願意提起反右使許恆忠難堪,所以來給許恆忠解圍了。他說:「老許這些年也夠苦的了。大家走過的路不同,但都有沉痛的教訓可以吸取,這一點,我們都是一樣的。」

  剛才那一場爭論,蘇秀珍好不耐煩。開始她還勉強睜著眼,看看說話人。可是不一會兒,就再也睜不開眼了。她伏在桌上睡著了,這會兒剛剛醒。她聽了何荊夫的話,提起了一點精神,一邊打呵欠一邊說:「真的,老許一個男人拖了個孩子也太苦了,應該再找一個。要不要我幫忙?」

  我覺得剛才把她得罪得夠了,現在想給她湊個熱鬧,便接過來說:「蘇大姐要幫忙?我們這裡有三個單身漢和單身女呢!」

  何荊夫和孫悅一齊顯得不自在起來。

  蘇秀珍來了勁,拍手打掌地說:「都包在我身上,怎麼樣?別看我不是此地人,人頭可比你們熟!」

  吳春連連搖頭:「這可不是作外貿,你不要兜攬太多。老許你可以關心一下。至於老何和小孫,就不必費心了。」

  蘇秀珍好像恍然大悟,她像不認識一樣,輪番地看何荊夫和孫悅,然後說:「你們二位誰還沒有『放下你的鞭子』呀?」

  這一個玩笑開得太魯莽,也太粗俗,大煞風景。孫悅的臉馬上變了色,何荊夫也不吭聲。細心的李潔站起來說:「一頓飯吃了幾個小時,該收拾收拾了吧!」大家連忙站起來動手。李潔又拉住大家:「男同志們打掃打掃房間,喝茶談心,洗洗涮涮的事,我們女同志去做吧!」我們幾個男人齊聲擁護,女同志們隨即到廚房去了。

  掃了地,我們就坐下吹牛皮了。吳春對何荊夫說:「老何,我真盼望著你們的好消息啊!」

  我也對何荊夫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看孫悅對你還很有感情。」

  何荊夫只是笑,不說一句話。許恆忠看看表站起來說:「天不早了,兒子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走一步吧。等一會,諸位到我家裡去坐坐。」大家點頭答應,他抬腳便走。

  許恆忠剛到門口,又退了回來,慌慌張張地對大家說:「好像是趙振環來了!」我們幾個人一起擁到門口,果然,趙振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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