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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振環:歷史是一個刁鑽古怪的
          傢伙,常常在夜間對我進行突然
          襲擊。我的頭髮白了。

  我拚命往前游,在無邊無際的洪水中。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要游到哪裡去。不知道已經游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還要游多長時間。我的目標只是追逐一個在我面前貼著水皮飄飛著的小姑娘。她細長的手臂擺動著,短粗的雙辮跳躍著。從我看見她的時候起,她就是這個姿勢。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覺得,我認識她,熟悉她,愛她。

  我要追上她,讓她知道我對她的一片心。

  我的游泳技術從來沒有發揮得這麼好。道地的蛙式,手腳的動作配合得十分諧調。我簡直是不用力氣地貼在水面上滑行,快極了。

  然而我和她的距離還是那麼遠。

  我不洩氣地追逐著。

  上游突然漂下來一條淹死的牛,直衝著我的腦袋。我又驚怖,又厭惡,連忙躲過它,朝右邊偏了偏。又碰上什麼東西桂住了我的兩隻腳。力氣一下子用光了。再也游不動了。

  小姑娘越飄越遠。

  我焦灼地向她叫喊,用我久已不用的熟悉的語言。只有我和她能夠聽懂的語言。她終於向我轉過了臉:白裡透紅的圓長臉,細長的眉眼,薄薄的嘴唇,還有略略突出的顴骨。一點不錯,就是她!

  我想笑又想哭。我向她張開雙臂。可是,一根籐條一類的東西緊緊箍住了我的脖子。小姑娘沒有停止前進。我用力拉扯,掙脫,籐條越纏越緊。小姑娘已經不見了。

  我放聲哭了起來,我不能失去她啊!

  「又做了什麼傷心的夢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就在耳邊。

  是說我?我在做夢?胡說。夢裡能把一切看得那麼分明?這個胡說八道的女人是誰?為什麼離我這麼近?奇怪,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女人的臉就在我肩上。我看不清她的眉眼,卻感覺到她那甜得膩人的笑容,像一個紙做的面具,擋在我的眼前。這面具引起我的條件反射,在我的第一信號系統裡產生了痛楚的感覺,在我的第二信號系統裡跳出了一個概念:妻子。不錯,她是我的妻子馮蘭香。她的手正箍住我的脖子。討厭的籐條!我生氣地扯開籐條,責問道:「為什麼把我拉回來?」

  「我從哪裡把你拉回來啦?你的夢還沒醒嗎?」馮蘭香半是驚奇、半是嘲笑地對我說,同時用手捏住我的鼻子。

  我終於完全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我是在做夢。

  「夢見誰啦?還哭呢!」馮蘭香鬆開了我的鼻子。鬆開幹什麼?把我悶死算了。連夢也不讓我作完。我把頭轉過去,拉起被子蒙住頭。可是她硬把被子拉了下來。

  「你到底有什麼心事?天天做怪夢,又哭又叫的,也不對我說。你已經不把我當作親人了。」馮蘭香的聲音裡充滿了委屈和哀怨。

  我可憐起她來,把臉又轉了過來。立即,我又看見一張甜得膩人的笑臉。兩道眉毛長得挺好,可是偏偏用鑷子拔去一半,變得又細又淡。笑就笑好了,為什麼有意讓雙眉翹起,帶出媚態來呢?真想再轉過臉去,可是我忍住了。我還想安慰她,一下子想不出詞兒,便作了一個笑臉。

  「到底夢見誰啦?」她問。

  真的,夢見誰啦?那個小姑娘是誰啊?怎麼現在又感到十分陌生了呢?

  「我壓根兒就沒做夢。只覺得頭昏胸悶,大概魔住了。」我說了個謊。可以給人安慰的謊話是可以說的。

  她笑了:「昨天,你酒喝得太多了。可是你還要喝呢!也難怪,過生日嘛!」

  過生日?是的,一切都記起來了。昨天,公元X年X月X日,是我——A省日報記者趙振環的四十四歲生日。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在我們家鄉,「四」是個吉利的數字。我的同事和朋友王胖子說,應該好好地慶祝慶祝。理由有三:第一,在十年浩劫中,我是得天獨厚的幸運兒,沒損失一根毫毛,不像他這個造反派頭頭,到現在審查才剛剛結束,還沒有分配工作;第二,我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妻子馮蘭香是出名的美人兒,又溫柔體貼。女兒環環聰明伶俐,很有舞蹈天才。還有兩間不錯的住房;第三,我現在在報社的「行情看漲」:總編輯欣賞我的筆頭快,又剛剛加了一級工資。一頂不大不小的烏紗帽正在我的頭頂上飛舞,眼看就要罩住我的滿頭白髮。這真是: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啊!蘭香(現在我完全清醒了,明白我一向是這樣叫她的)十分讚賞王胖子的意見。她拿出了自己準備買大衣的錢為我置辦酒席。我心裡十分清楚,他們都是要討好我。王胖子希望我在總編輯面前給他美言幾句,以便讓他回到採訪部。蘭香則害怕我拋棄她,或者夢裡看見誰。有人向你討好,這說明你還有點價值。不然的話,為什麼上上下下有那麼多愛聽好話的人呢?我也難能免俗,從王胖子和蘭香的討好中感到一點快意。於是我同意:樂一樂,大家好好地樂一樂。讓大家都來祝賀我吧: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啊!

  我從來沒有這樣慶祝過自己的生日。現在想起來還叫人頭昏目眩。

  滿屋子的朋友。滿桌子的酒菜。

  喝酒,划拳。「人生在世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來!「咱倆好呀!」我對誰都這樣說,並且總是伸出兩個指頭。很少贏過。「六六大順!」「事事如意!」「缺一缺一!」「都到都到!」女客們行酒令:「老虎!」「槓子!」老虎吃雞,雞吃小蟲,小蟲蝕槓子,槓子打老虎。這酒令簡單極了,可是充滿了辯證法。強者和弱者,失敗和勝利,都是相對的。

  音樂,舞蹈。時髦的娛樂。環環跳了自編的「芭蕾舞」,雖然腳跟著地,還是贏得了滿堂喝采聲。蘭香拉著我跳了一陣,鬼知道跳的是什麼舞。在讀大學的時候,我最喜歡參加週末舞會。我的舞伴總是她:那個我已經離開了的人。我們第一次手拉手跳的是「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個朋友。握握手呀,笑嘻嘻呀!」她一唱到這兩句就要笑。我跟著笑,用力地用手掌去拍打她的手掌。

  旋轉。人在旋轉。桌子在旋轉,失去了稜角。屋子在旋轉。地球在旋轉。

  我轉著,笑著,又舉起酒杯:「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永不來。」

  「哈哈!老趙喝醉了,詩也念錯了!」王胖子嚷嚷道。

  「罰!罰!」我認錯請罰,一口喝乾了杯中酒,又去抓酒瓶。

  誰奪去了我的酒杯,把我推倒在床上。

  搖晃。床在搖晃,好像躺在木船上。眼也難睜。記得父親有一次喝醉了酒,躺在床上雙手抱掌對我說:「見笑!見笑!」那時我幾歲?八歲吧?我不像父親那麼「迂」,沒有對環環這麼做。環環站在我床邊,用小手掰開我的眼皮:「我給爸爸拜壽。」我蒙隴中看見她的小小身體在床前跪了下去。對了,我對她講過,我小時候常常給大人磕頭。過年過節,拜師拜壽。我的父親是私塾教師。環環是個多麼聰明、乖巧的孩子喲!

  「嗤嗤!」「哈哈!」「嘻嘻!」蘭香、王胖子等人一起笑著,鼓動環環:「磕四十四個頭!才四個啊!磕!再磕!」

  我三歲的時候,爺爺死了。我不喜歡這個爺爺。不願意到他的靈堂裡去。可是父親偏偏按住我的頭叫著:「對爺爺的牌位磕頭!磕!再磕!」

  我突然想哭!抱著環環躲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哭它一個夠!但是我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朝環環擺擺手:「去吧,環環!等爸爸到了那一天,你才——」一滴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流,我連忙把臉貼緊枕頭。

  以後呢?以後就在洪水裡了。

  蘭香見我兩眼怔怔地看著她,笑得更甜更膩,身子也與我靠得更緊。我噁心,把她推開了。她賭氣地把臉轉向牆壁,不再理我。我也不理她。過一會,她的肩膀抽動,哭了。我有點過意不去,既然她是我的妻子和環環的媽媽,我就該和她親熱親熱。我伸出手,想去扳她的肩,立即又把手縮了回來,為什麼我要去安慰她?誰又來安慰我?而且,要不是她,我怎麼會失去孫悅……

  我猛地意識到:剛才我在夢中追逐的就是孫悅。當然不是現在的孫悅,是少年時代的孫悅。現在,我們共同生育的女兒也該這麼大了。

  我追憶著夢境。我感到奇怪,昨天一天又忙又累,根本就沒有想到過孫悅。可是夜裡卻做了這樣的夢。夢裡出現的和我們曾經經歷過的情景多麼相似啊!

  那是我們初中畢業的時候。參加了升高中的考試,我們一起回家。正好遇上了洪水氾濫,我們只能乘坐木船回到鎮上。孫悅調皮,不斷地把腳從船幫伸進水裡,朝我身上潑水。我嚇唬她:「掉到河裡我可不下去撈你!」「你敢!」她笑著回答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話音剛落,她真的掉進了河裡。我嚇得立即跳了下去,她不會游泳啊!我一把抓住她,她已經喝了幾口水,還哈哈笑著。我把她托上船,自己不想再上去了,反正衣服濕了,跟在船後面游吧。一路上,我朝她笑著,她朝我笑著。就這樣,她的笑引導我一口氣游了十里路。到家時奶奶說我著了魔,我傻呼呼地瞅瞅她,她的臉紅了。從那以後,我對她產生了異樣的感情。我們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又考進了同一所大學。終於,我們成了夫妻。我們是同學們羨慕的對象。特別是我,引起了多少男同學的嫉妒啊!

  誰能想到,在我們結婚了五年之後又離了婚呢?而且是由我提出離婚的。

  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是她提出的,完全是為了我。我被分配到離開C城一千多里的A省,她留校了。我不怕離開C城,可是害怕離開孫悅。我想要求留在C城,和她在一起。「對黨,我們不該提出任何個人的要求。我永遠屬於你。我們一起回家鄉,就在那裡結婚吧!」她說。我喜出望外,可是又無限憂慮。我父親患病在床,家裡弟妹七八個,經濟特別困難。總要置辦一點生活必需品吧!孫悅毫不在乎。一到家鄉,她就住到我家裡了。媽媽對這個還未「成禮」的兒媳喜歡不盡。每天中午,她把一隻荷包蛋偷偷地埋在孫悅的麵條碗裡,而孫悅總是把蛋偷偷地給了我的小妹妹……

  幼小牽手相伴舞,

  十年相愛結夫婦。

  千里咫尺一江水,

  嘔心瀝血兩地書。

  折翅方識滄桑道,

  舔血撫痕痛何如?

  俯首但聞慈母喚:

  天涯何處無歸宿。

  這是我將離婚證書寄給孫悅的時候她寫給我的一首詩。當時,我當著蘭香的面把它撕得粉碎。可是,這些詩句卻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上,時時撕咬我的心啊!

  我怎麼說明這一切呢?

  當母親聽到我們離婚的消息,趕到A省來問我為什麼的時候,我強詞奪理地說:「她好!我配不上她!」母親罵我是陳世美,並且立即離開我,要我永世不要再回家鄉去,她權當沒有生我這個兒子。我們母子從那以後也就不再見面,直到前年母親去世。

  蘭香終於拗不過我,自己轉過了身子,可憐巴巴地依偎了過來。問我:「你後悔了吧?」

  我裝作不懂:「什麼事後悔了?」

  「和我結婚的事呀!」她說話時兩眼直盯住我。

  我笑了。笑得很開朗。同時撫一撫她的頭髮:「我什麼時候後悔過?又怎麼會後悔呢?怎麼,你不覺得我們過得很幸福嗎?自從和你結婚,我每天穿得乾乾淨淨,挺挺括括,這樣才和我的美男子的稱號相稱呢!可是孫悅!她什麼時候管過我這些?她只顧追求她的理想!哼!」

  「那你的頭髮為什麼白得這麼快?才四十四歲的人,已經白了一大半了。不瞭解情況的人,還當我對你不好呢!」蘭香又是憐情又是委屈地捋著我的頭髮。

  我的心又沉下去了,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母親看見我的白髮原諒了我。「你是自作自受啊,環兒!多好的一家人,你給弄散了。去孫悅家裡對她爹媽認個錯吧,要不,我死也不閉眼……」說完這句話,母親斷氣了。我沒有去孫悅家,辦好喪事就回來了。我要埋葬一切記憶。要是孫悅知道我的頭髮白了……

  「那時候工人吃香,你還看得起我。現在你們知識分子吃香了,你當然又覺得孫悅比我強了。」蘭香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我實在煩透了:「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我可要睡了!」說完,我就「啪」地關上電燈,閉上眼睛,任她在床上輾轉、歎息、啜泣。

  是我無情嗎?或許。可是她一點也不理解我,叫我怎麼對她產生愛情呢?她怎麼會成為我的妻子的?一場噩夢啊!誰不知道,她是報社裡的風流人物,革委會的工人委員。她結婚很晚,可是打胎很早。我怎麼會看上這種人?然而,她卻成了我的妻子!

  那是動盪不寧而又叫人感到無聊的年月。造反,造反,一切都弄得顛顛倒倒,亂七八糟。孫悅原來每星期給我寫一封信,這時候就靠不住了。有時候,幾個月才來一封電報,只有「平安」二字,就是說,她,我的妻子,還活著。她在運動開始不久就被當作「鐵桿老保」揪斗了。以後帽子越來越大,越來越髒,直到「C城大學黨委書記的姘頭」。我瞭解她,根本不相信這樣的污蔑。但是一想到她的脖子上掛著「姘頭」的牌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挨鬥,心裡總不是滋味。我開始埋怨她不該對政治那麼積極,開始感到她不在我身邊,事實上沒有盡到妻子的職責。而且,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突然感到獨身生活難以忍耐了。就在這種情況下,王胖子把我拉進了蘭香的活動圈子,很快就單獨來往了。

  「女人有守活寡的,男人也有嗎?」這就是蘭香第一次到我的住處來說的話!她酸溜溜地看著掛在牆上的我和孫悅的結婚照。孫悅幸福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頭挨著她的頭。

  「你吃醋啊!」我用這句話回答她。我當時沒照鏡子,但我知道,我的臉相可以與任何無恥之徒相比。我怎麼會這樣呢?

  我從牆上取下了結婚照,把蘭香的照片放在自己的皮夾裡。我越來越喜歡在蘭香面前說孫悅的壞話。

  不到兩個月,我就感到自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本能越來越壓迫理智,甚至基本上擠掉了理智。正當我企圖恢復理智的時候,蘭香懷孕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發明這句話的人該不會與我有類似的經歷吧?

  我無法拿蘭香和孫悅相比。當然,在外貌上,蘭香和孫悅都屬於漂亮的一類。但孫悅本色自然,蘭香矯揉造作。孫悅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愛人」,而蘭香卻只是一個「女人」。我與孫悅共同生活的日子並不多,但總覺得有無窮無盡的回憶,而與蘭香的關係,卻單調得分不出今年和去年,今天和昨天。我真不知道這樣的夫妻怎麼過到頭。

  可是我能再離一次婚嗎?環環怎麼辦?孫悅又會怎麼想呢?她還會原諒我嗎?這些問題不止一次地在我頭腦裡閃過。我多麼害怕!為了排除這些念頭,我盡量地強制自己多幹點事情,盡量地和同事們說說笑笑。我不斷地邀請朋友們到家裡吃飯喝酒,讓他們誇讚我的家庭生活。然而,一切都無效。歷史是一個刁鑽古怪的傢伙,常常在夜間對我進行襲擊。我的頭髮白了。我多麼想去看看孫悅和孩子!求她們饒恕,求她們饒恕啊!

  「後悔也晚了。孫悅還會不結婚?現在該是她走紅運的時候了,心裡還會有你?不是把孩子的姓名都改了?」

  原來蘭香並沒睡著。但我不想理她。我知道,孫悅還沒有結婚。但是,我的後悔確實晚了。是的,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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