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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大耳從墓地回來的時候看到了小母羊,或者說感到了小母羊。但是他沒有理睬她。他認為她來的不合時宜。但是他也不想去勸她回去,因為他知道,勸不回的。除非他也回去。他卻是不想馬上回去。他不能丟下悲痛欲絕的老爹老媽,也丟不下兒子墳堆。他覺得兒子的魂魄一定會回歸到這裡,而不是他們在城裡居住的公寓。這裡有挖不盡的土,這裡有沒遮攔的天,這裡有清風月夜。靈魂只能在這裡自由地浮游,尋找自己的歸宿。

  老媽一直不停地哭泣,一邊哭一邊向孫子的靈魂訴說他兒時的有趣的故事。好像孫子並沒有死,只是到了另一個親人們的聚居地。她對孫子說:孩子,我們在那邊親戚很多,有你太爺大奶、大奶奶,姥姥、姥爺、大姑、四持子,還有兩個小表姐。你要去找他們,把你的事情對他們說,他們會照顧你的,因為你是我們李家的獨苗苗……

  老爹和老媽的性格雖然不同,他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他常常躲開大家,在一個屋角落裡,在一本小學生練習簿上吃力地寫著什麼。他的眼長著老年白內障,右眼的視力幾乎沒有了,用左眼盯著右手的筆。別人看著也替他吃力。但是他就是不停地寫,不寫的時候就將本子藏在自己的枕頭套裡,把鋼筆繫上線繩,掛在床上牆上的一顆鐵釘上。

  大耳多麼想知道父親在寫些什麼啊!他深感自責,自己也許不該在這時候回來,應該和妻子躺在城裡公寓裡獨自承受這一沉重的打擊。兩位老人都已經風燭殘年,孫子對他們比自己的生命更為重要了。他勸老爹:您老歇歇吧,別寫了,眼又不好。老爹用手帕用力地擦著眼角,回答說:我的日子不多了。過一天是一天,闖一年是一年了。心裡存著很多事兒,不敢忘了,我把這些寫下來,等我死了,就把本子交給你。我要讓你知道爹這一輩子是怎麼過來的,作過什麼孽,犯過哪些罪。大耳聽了老爹的話,心裡愈加不安了。失去兒子已使他感到如狂風暴雨捲去了他的屋脊,讓他與妻子在風雨中淒然相對。倘若父母再因此而一個個相繼離去,他在這世上再也找不到遮風避雨的地方了。他感到不寒而慄。

  這天傍晚,大耳終於忍不住,趁父親熟睡的時候掀開了老人的枕頭,打開他寫的那本練習簿。原來老爹寫的是《悔罪錄》。老爹在練習本的第一頁,寫下了孔老夫子的一段語錄;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

   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恆矣!

  接下來,老爹寫道:天地神明,列祖列宗:我自知罪孽深重,我未能守善持恆,做下許多愧對祖宗神明的事情。我不是君子,乃是一個小人。我知道我必然遭到懲罰、報應,所以解放以來對我的清算、鬥爭,我都俯首貼耳地承愛,我以為這樣就已經贖了我的罪。誰知我死到臨頭,還要受到一次更大的懲罰,讓我絕後。孫兒慘死異域,屍首難歸,我有何面目會見在天的列祖列宗?天地神明,列祖列宗!我現在泣血跪拜於你們之前,請告訴我,我是否還有未贖的罪孽?如有,請將我立即索去,上刀山、下油鍋,變牛變馬,皆由我一人承受。懇求天地神明、列祖列宗明鑒、別加害於我的妻兒親友,他們無罪,他們無罪……

  再往下,就是老爹為自己開列的罪行錄。他像記帳一樣,一筆一筆地寫下了自己的許多罪行,有巨有細。他寫得最多最細的,是納大耳的母親為妾的經過。他說那實際上是霸佔人家的閨女。當初老媽的父母並不想讓自己的閨女給他當小老婆。但是他看上了老媽的姿色,趁人之危,將她買了過來。他當時也曾跪在天地神明、列祖列宗面前禱告,請求原諒他不得已而納妾。他說他是為了延續李氏香火,李氏香火由他而斷,他的罪孽就更為深重了。但是現在,他承認自己說謊了。他說記得父親當時曾經給他托夢,說他命中無子,不可強求,強求得來的兒子不會長久,李氏的煙火仍然會斷絕在他手裡。因此幾十年來他的心一直懸著,未以安寧,但是後來兒子大耳,歷經磨難,依然長大,他又有了孫子了。於是他以為宿命已經更改,「日漸心安而理得」。不料父親的告誡卻在孫子身上應驗了。他說:蒼天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今天懊悔也已經晚了。唯希望兒子大耳能以我為戒,清心寡慾,忠心報國,以從我的罪孽中解脫出來……

  大耳一邊看父親的自白,一邊流淚,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將自己包藏了多少年的心靈撕開,角角落落地翻騰,尋找,一刀一刀地割著,一針一針地刺著,把自己折磨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作為老人的兒子,怎麼忍心面對這顆破碎流血的心靈啊!他將本子合上,又輕輕塞到老爹的枕頭裡。老爹縱橫旺陌的老臉上已綻著笑容,想必是在夢裡得到了什麼人的寬恕。大耳不願驚醒老爹的好夢,悄悄踱出來,回到自己住的西屋。

  老媽正在西屋裡,和李嫂用麻繩絲繫著剪刀,和孩子的靈魂對話呢。

  三尺麻繩繫著一把剪刀,被老媽當做與孩子對話的媒體。老媽說她剛才上廁所回來,迎頭碰到一股旋風,一直把她捲進院裡。同時,她聽到孫子叫她:奶奶!你看看你的眼哭的!於是她知道,是孫子的魂魄來家了,不讓她再哭,要和她敘敘話。她讓李嫂站著,平平地提著麻繩,讓剪刀自然地向地面垂著。她兩眼緊盯著剪刀,問:孩兒,是不是你回來了?要是,你搖搖,讓奶奶知道。

  剪刀輕輕地擺動了兩下。

  老媽臉上掠過一絲笑容,說:回來了,是咱的孩兒回來了。李嫂臉色慘白,機械地重複著婆婆的話:回來了,是咱的孩兒回來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滴在剪刀上。老媽說:別哭,驚動了咱孩兒。新魂的膽兒小。李嫂便咬著嘴唇止住淚,但是提剪刀的手卻劇烈地抖動起來,老媽叫兒子,說:大耳,你來替她,手一動就不准了。大耳順從地接過妻子手裡的麻繩。他一向不相信這一類的迷信活動,可是現在,他想相信。他希望自己手裡提著的真是兒子的靈魂。說也怪,這樣想時,頓時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彷彿一隻小手沿著麻繩伸上來,撫摸他的面頰和鬍鬚,他在心裡說:兒子,爸爸的鬍子扎人了。

  你別說話。聽我對咱孩兒說。老媽好像聽到了大耳心裡的話,對他說。

  孩兒,奶奶知道你是冤枉的。可是你爺爺說了,老天爺心裡明白,會報應他們的,咱不許去報應人家啊,你答應奶奶。

  剪刀一前一後地擺動了許久。

  老媽說:咱孩兒仁義。孩兒啊,奶奶問你,見到那邊的親人了嗎?奶奶對你說過那邊都是哪些人。

  剪刀不動,頭朝下垂著。

  老媽歎了一口氣,說:奶奶糊塗了。忘了規矩。還是咱孩懂事兒,到了外國也不忘咱老家的規矩。沒有給老的戴過孝就走的孩子是有罪的。你不敢去見他們呢。孩兒,別怕,他們不怪你,他們會來看你的。孩兒,對奶奶說,親人們都去看你了?

  剪刀像推磨似的轉起來,一圈又一圈。

  老媽幾乎歡笑起來,她對呆坐在一邊的李嫂說:去了!都去了!咱孩兒不孤單了!李嫂看著還在轉悠的剪刀,又一次機械地重複婆婆的話:去了!都去了!咱孩兒不孤單了!可是孩子啊!你在哪裡,你出來讓媽看看,為啥媽在夢裡也見不到你啊?

  李嫂終於痛哭出聲,像荒野狼嚎。

  剪刀突然從大耳手裡跌落。大耳怎麼也想不清,是他丟掉了剪刀,還是剪刀自動掙脫了他。在剛才那段時間裡,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他的心和眼都繫在剪刀上了。妻子的嚎陶將他震醒,他難以忍受這樣的哭聲,那哭聲將他帶到遍地虎狼的荒野,他看到自己的孩子在虎口下掙扎,孤立無助……他斷然從西屋逃了出去。

  大耳逃到院子裡一棵白果樹下,原來太陽已落,月亮正在升起。月圓著。一片輕輕淡淡的白雲,正朝著月亮飄移,時緩時急,不一會兒將月亮完全遮住了。他看到一張年輕的臉從白雲中慢慢地慢慢地幻化、顯露出來,一抹晚霞投向他,給他半邊臉染成了鮮紅的顏色……他不由自主地對那白雲問道:「靈魂到底有沒有呢?白雲卻無言地飄了過去,月亮重又露出臉來。月亮將自己白得發青的圓臉呆板地看著大耳,卻讓那玉兔蹲在桂樹下,一下一下不停地搗藥,大耳覺得玉兔搗藥搗得很累、很累,彷彿能聽到它的喘息。大耳憐惜玉兔不敢再看冷酷的月。他把目光轉向為他遮擋月光的白果樹。這棵白果樹是大耳的爺爺栽的,幾經風霜,枝葉如蓋。大耳小時候,無論是想哭,還是想笑,都會不由自主地跑到白果樹下來,抱著樹於用力地搖,把自己心中的歡樂和悲哀搖出來。白果樹的每一個枝椏,每一個疤痕,他都用手摸過,更吃了不少它的甜中帶苦的白果。那時候,他覺得白果樹的樹幹、樹枝、樹葉、都像他一樣有著生命靈性,白果樹的靜穆、搖曳、和被風吹雨打發出的響聲,都像他一樣是在表露感情。有時哭、有時笑,有時憂傷地歎息,有時頑強地靜默,有時又在昏睡。年年月月,他體驗著,琢磨著白果樹,也體驗著,琢磨著他自己。他是和白果樹一起長大的。可是,自從他長大以後,自從他進城以後,他對白果樹沒有了這樣同悲同樂的感覺。白果樹對他只是一棵白果樹了。他再也不能、再也不想和它對話。更不想再抱著白果樹搖。可是今夜,這種感覺重又回來。他將頭倚在白果樹身上,撫摸著它的傷疤,低聲地問它:靈魂到底有沒有呢?剛才,我是不是看見兒子的靈魂,他的臉是不是鮮紅鮮紅?可是,如今白果樹已經變啞,只會輕輕地擺動著枝葉。目光從樹枝樹葉的空隙裡透進來,灑滿了一院破碎的陰影。大耳覺得好冷,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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