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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閣樓的門外站著A教授,他手裡提著一瓶酒和幾樣熟菜。A教授說:公羊,別怪我直接找到這裡,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住在這裡了,幾次想來不敢來。今天想定了,非來不可。

  公羊說:這一回我的故事更有趣更熱鬧了,放屁問題接著個桃色新聞。現在,我又想離婚。A教授說:是啊,真是有香有臭,有聲有色。大家都誇你公羊了不起。公羊說:別理我,我在你們眼裡是什麼人,我太明白了。A教授說:你不信就不信。我說的是實話,反正我們男人是懂得男人的。男人有幾個不想活得有聲有色?要是什麼都不想,那就是行屍走向了。公羊說:我看你就不想。A教授說:錯了老弟,你不瞭解我。我也想活得有滋有味,但是好色無膽,好酒無量,好功無力,天生沒出息。所以我老婆說,你要是能在外面搞到個情人,我給老天爺磕頭!也說明我愛你一場是值得的。我好幾次在床前對老婆下跪保證:娘子放心,我一定給你創造個吃醋的機會。可是直到今天,我也沒能實現自己的保證,因為沒膽。公羊被A教授說笑了,他說:A教授,你真是一副好脾氣。A教授說:我哪有什麼好脾氣,不過是把丑脾氣藏起來,讓你們大家看不見罷了。我的脾氣壞起來比你還壞。總有一天你會看到。

  A教授把紙包裡的熟菜攤開,和公羊對酌起來。他說公羊,不是老哥我說你,你太不知愛惜自己。你正當壯年,理應大顯身手,對社會作出貢獻,為什麼淨做些無意思的消耗?屁也可以放,女朋友也可以交,可那都只能業餘時間搞搞,你應該務點正業。公羊說:我就是找不到正業。如今的中國是一個海,商海和慾海,在這樣的海外,還有什麼正業?A教授說,你錯了公羊。是你心裡眼裡只有這兩個海。你放開眼界看看,地球上有五大洲四大洋啊!人世間也還有別的海,情海,苦海,你為什麼不看不跳?

  公羊說:情海,苦海我都不想跳,才爬出來的。還有什麼海可跳?

  A教授說:還有知識的海,文化的海,精神的海。

  公羊說:那些都是沒有浪花的虛幻的海,或過了時的枯海。

  A教授說:沒有虛哪有實呢?我們中國人,從古到今都在研究虛實問題,可是我們卻總不能把虛實統一。以前,我們天天「務虛」,好像只要有了精神就可以不吃不喝。這幾年,我們又一門心思務起實來,把精神塞進了錢眼裡。

  公羊說,是啊,好像虛和實是裝在兩個瓶子裡的妖魔,我們一會放出「虛」來,將世界上一切實在真實的東西一掃而光,讓我們都變成一窮二白的眩目虛殼。一會兒又把「實」放出來,世界立即充滿貪婪和墮落的濁流。這使人想起歌德的《浮士德》。

  A教授說:到底是詩人,會比喻,善聯想。我的思想卻一直很實際,從來沒長過翅膀。我想社會既然走到這一步,不滿地大喊大叫,稀裡糊塗的隨波逐流,怕是都不能解決問題。還是給自己找一塊可以立足的地方,干一點實在的事情才好。

  公羊說:我發現我沒有做任何實際事情的能力。

  A教授說:過謙了,老弟。你的心沒有往這方面想,才是真的。你不是詩人嗎?為什麼不寫詩了?

  公羊說:我覺得生活中完全沒有了詩意。

  A教授說:不對,我覺得現在正是出大詩人、大作家的時候。你得沉下心來,自甘寂寞,認認真真去擁抱、體味今天的生活。你得走出象牙塔,老弟。跨出一步,天廣地闊。你再也不能顧影自憐了,老弟。我知道你喜歡西方的東西,你把自己的文學看成可以脫離一般人民生活的高雅玩藝兒。可是我想,再高雅的文學如果不能表現那個時代的現實和夢想,也是一錢不值的。自己哄著自己玩罷了,你讀過《莊子》嗎?

  公羊說:當然讀過。文筆很好。

  A教授不以為然地笑笑:說:文筆!時髦的角度,純藝術的角度,對不對?可是我首先欣賞的不是莊先生的文筆,而是他對宇宙的思考和對人生的夢想。老弟,我覺得我們的莊子也是一個海呢。以後中國歷朝歷代的詩人都沒能游出這個海。李白、蘇武也不過從這海裡舀了一瓢水。至於你,恕我直言,只沾了點兒海水的腥味兒。還自以為找到了人生的真諦。

  公羊認真地打量起這位多年的同事。他一直把他當做一個沒有什麼創見的書獃子,圓滑世故的老好人,卻原來他心裡還有一片這樣的海。

  可是,你為什麼不發表研究《莊子》的著作,卻整天為一些瑣事奔忙呢?公羊問。

  A教授歎了一口氣,說:問得好。我也這麼問自己。

  公羊說:有沒有答案呢?

  A教授說:答案有,可能不叫人滿意。我總想我是中國人,應該「兼濟天下」而不願「獨善其身」。為此我常常得弄髒自己的手。所以,不是你一個人心裡埋著苦悶。

  公羊說:這我知道。那麼你到底想幹什麼?

  A教授說:想找幾個朋友共同研究。這些朋友中要有熟悉西方文化的,又有熟悉東方文化的。中國人把萬事萬物叫做東西。無東有西,無西有東都不是東西。我們能否在東西二字裡為自己尋出一條出路來呢?

  公羊說:深刻。我一定和你一起探討這個問題。

  A教授收起酒杯,說:行了。我今天的遊說任務完成得很好,酒也可以不喝了。你先歇著,我還要去約別的朋友。

  公羊說:等一會兒。你說,我和小母羊分手好不好?

  A教授說:老弟,這是你的私事,主意只能由你自己拿了。對我,則無可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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