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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羊病了。頭暈頭痛,不思飲食。小母羊哀求多少遍,他才同意到醫院去看看。可是醫生說他沒有什麼病,不過是心緒不寧又偶感風寒,休息幾天就會好的。小母羊向醫生訴說自己的夢,請醫生認真檢查檢查公羊的大腦。醫生們不是不予理睬,就是笑笑。醫生都認為夢不能作為醫病的依據。一位醫生說:要不,你們就到精神病院去看看吧。小母羊不同意,說她就是那個醫院的護士,那地方太可怕了。那就去找找心理咨詢醫生吧!那醫生說。有這樣的醫生?小母羊問。那醫生說,專門醫生沒有,不過最近聽說有一個叫華麗的女人開了一個心理診所,去的人很多。

  華麗呀!一聽到這個名字,公羊就高興得跳起來,頭也不疼了。

  又是你的朋友?小母羊不安地問。

  當然是朋友。大學同班同學。前幾年她不斷地發表詩歌小說,名重一時。可是這幾年突然沉默了。老朋友也不肯來往,大家都說她變得古怪了。想不到今天又冒了出來,開起什麼心理診所,居然還有人去找她!她會看個什麼病?公羊說。

  是單身女人吧?小母羊問。

  不知道。你問這個幹什麼?公羊警惕起來。至少到現在為止,他還沒聽到華麗再婚的消息,他判斷她仍然是單身的。但是這不能讓小母羊知道,否則她又要疑神疑鬼了。小母羊也不再問,但要求和公羊一起去看華麗。

  華麗的心理診所就開在她家裡。她的家很大,是逃到外國的祖宗留給她的,曾經被人佔領過,如今又回歸到她的名下。這是一座兩上兩下的獨立樓房,診所開在樓下。在各式各樣「食座」、「髮廊」、「精品物」、「卡拉OK」的彩色招牌中間,掛著一塊「華麗心理診所」的招牌格外顯眼。這塊招牌只是一塊本色木頭板。字是黑墨寫的,一看就知是女人的手跡。

  公羊夫婦進門的時候,華麗正和一個瘦小的男人談心。她站起來招呼他們,問可不可以先等一會兒。公羊說,忙你的吧,我也是來請你咨詢的病人。華麗便對那男人說:我們談下去。可是男人不肯,他兩眼骨骨碌碌地看看公羊又看看小母羊,沒有血色的臉立即抖動起來。他站起身對華麗說:今天就談到這裡吧,你有客人。華麗笑笑,說:哦,我忘了介紹,這是我的老同學公羊,這位麼,肯定是他的夫人了。都是好人。而且都和你毫無關係。公羊笑著向男人伸出手,說:一點不錯,都是好人。可是不是毫無關係,現在我們不是認識了?男人的右手抬了抬,但是並不去握公羊的手,而是立即將手縮了回去,藏到背後,十分驚慌地說:不了不了,我要回家去。說著就往外走。小母羊發現他的黑提包忘了,抓起來追出去叫住他,他回來接過包,樹也不謝,就一樣一樣檢查起包裡的東西。弄得小母羊十分尷尬。

  男人走後,公羊問華麗:這個人怎麼回事,懷疑我們是扒手?

  華麗說:那倒不會。他可能懷疑你們是什麼人派來跟蹤他的,怕你們在他包裡放了什麼能夠害他的東西。

  公羊吐了一下舌頭:有這等怪人怪事?我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害他作什麼?

  華麗說:這你就不懂了,小阿弟,一個人的思想鑽了牛角尖,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都會出來的。那男人原是一位中學教師,近幾年辭職當了個體戶,發了點小財。他曾經無意中發現了原來學校校長的一點隱私,也沒什麼大了不起的。可是現在這位校長升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兒,他就害怕起來,總以為校長要設法除掉他,布下了天羅地網。他認為校長害他的手段是科學,校長學的是化學,他會用化學物質害死他。他說他現在胃疼,都是校長派人暗中將某種藥物加在他的食品裡造成的。所以他現在不到街上買熟食,更不要說下飯店了。

  天!這樣活著多累。公羊歎息道。小母羊的身子卻抖動起來。華麗問:你冷嗎?小母羊說:我不冷,只是害怕。是不是他的腦袋也裂了,像公羊一樣?

  我不明白。華麗說。

  公羊苦笑了一下,說:好,開始給我咨詢吧。

  華麗暢快地笑了:別開玩笑了。我哪是什麼心理醫生?不過是讀過幾本書、又對人的心理有些興趣罷了。自從當了勞什子作家,各色各樣的人都來向我訴說自己的苦悶,好像我是包醫百病的醫生。得,我索性掛個牌。混混而已。走,上樓坐去。幾年不見了,你們還沒到過我現在的家呢。

  公羊和小母羊隨華麗一起上了樓,坐在客廳裡。公羊趁華麗燒水泡茶的時刻裡外轉著看了看,斷定自己所想不錯,華麗還是單身女人。

  華麗,你真叫人不可思議!隱居了幾年,你都幹了什麼?如今為什麼又心血來潮,回到社會上來,掛起招牌充當心理醫生了?

  華麗哈哈笑著,說:如今是創造奇跡的時代,我也想創造奇跡。談不上隱居幾年,只是不想出頭露面,嫌台面上太熱鬧,想清靜清靜。出家還能返俗,清靜夠了就不能熱鬧熱鬧?

  前幾年你都幹些什麼?埋頭寫傳世之著?公羊問。

  什麼也沒寫,寫膩了,也寫枯了。整天吃吃睡睡,研究些化妝。美容之類的新鮮事兒。怎麼,沒發現我把自己修理過了?說著,她站起來,擺出時裝模特兒的姿勢轉了一圈。又問:怎麼樣啊?

  公羊打量著華麗,說:真的,你變了。剛才看見你坐在診所裡和病人談話的樣子,真不敢相信你就是那個傻乎乎的華麗。可是現在,我也不相信你研究過什麼美容、化妝,你看,你的白頭髮都沒有染過!說著,他站起來,要去把華麗的白髮拔掉。小母羊適時地咳嗽了一聲。

  公羊,還是說說你的病吧!小母羊說。公羊像洩了氣的皮球,重新坐了下來,說:好吧,華麗,你好好看看,我的腦袋是不是裂開了?我的腦門上是不是有個凹坑?我身上是不是有一個女鬼的魂靈?

  華麗莫名其妙。她看看公羊,又看看小母羊,看出他們不是開玩笑,便認真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了?公羊苦著臉說,本來一點事也沒有,可是自從她作了一個夢,就什麼事都有了。這些日子,都快把她急死了,這麼一來,我也就覺得自己真病了。頭又暈又疼,說不定真是末日到了。小母羊接上來說:我不是瞎說,我的夢從來都是應驗的。她把自己的夢又說了一遍,懇求華麗道:看在你們是老同學的份上,你就幫我勸勸他,啥也別幹了,啥也別爭了,治病要緊。公羊也懇求道:華麗,你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真的病了?我為什麼總是暈暈乎乎、心亂如麻,不知道該幹啥?

  華麗歎了一口氣,說:我明白了。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有這種病呢,原來你也和我一樣啊!我天天也暈暈乎乎,心亂如麻,不知道該幹啥。我和剛才的那個男人一樣感到處處被陌生的、不懷好意的眼睛盯著,被一張一張的網追捕著。我是一個愛飛的人,夢裡飛,醒來還想飛。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的翅膀是假的。我壓根不能飛,不會飛,於是我索性兩眼一閉,摔到地上來了。

  那為什麼不找個伴兒和你一起在地上趴著?公羊問。

  華麗笑了:男人嗎?我看他們自己趴著還嫌地方小呢,哪裡容得下另外的人,還是女人!

  天哪!小母羊驚叫起來,我看見你的腦袋也裂了。真的,我看到了。

  華麗笑得更厲害,她摸摸自己的頭說:是嗎?裂了倒好,不用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了。怕的是還沒完全裂開,左半球和右半球還有幾根神經聯繫著,所以有時候夢裡還在飛。公羊,我看尊夫人有特異功能啊!

  公羊也笑起來,他說那我就苦了。五臟六腑都躲不過她的眼,我還活不活?

  小母羊有些不悅,她嚴肅地說道:你們以為我在說笑話?李老師就不這麼說。他說我可能也病了。

  李老師是誰啊?華麗問。

  公羊說:這可是個怪人,我們小母羊曾經愛過的唯一男人。不過憑心而論,此人倒算得上一個人物。你想,現在誰不往錢眼裡奔?可是他李大耳倒從錢眼兒裡退了出來。憑他的學問、地位,現在正是賺大錢的時候,可是他偏偏要提前退休,說要研究什麼心靈問題。這世界還要心靈幹什麼?又到哪裡去找心靈呢!你看是迂腐還是清高?是癡呆還是智慧啊?

  華麗興奮地將兩手一拍:好哇!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物,看來我的小說還能寫下去?走,我們去找他。今天我請客,咱們館子裡吃一頓去!管他腦子裂不裂呢!公羊連忙應承說:好好。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死與活。小母羊卻又是擺手又是搖頭,說去不得。她說:李老師現在正在睡覺,他是在夜間工作的。

  公羊懷疑地看看妻子,問:你是怎麼知道的?你又去找過他了?

  沒有,我是看到的。小母羊說。

  怎麼看到的!公羊逼問。

  夜裡,我躺在沙發上,一閉眼,就看見他坐在那裡讀書、寫字,有時還歎氣。小母羊說。

  公羊無奈地向華麗攤開雙手,說:你看,又來了。華麗看看公羊夫婦,和事地說:何不去求證一下?要是他真的睡著,就證明小母羊真有特異功能,我們還要宣傳宣傳呢。小母羊說:我可不要宣傳,你們別當我說謊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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