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艾書記如今是寶塔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兼寶塔集革命委員會主任了。雖然還不是官復原職,對有他這樣經歷的幹部來說,也算是寬大為懷又委以重任了。寶塔公社是全縣最大的公社,寶塔集是僅僅次於縣城的集鎮啊!
為了使寶塔集人相信這位艾書記如今已經完全、徹底地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縣革命委員會特地派了一位副主任來向群眾作介紹,說明艾書記在前一階段的鬥爭中為何主動交代了自己的錯誤並且立下了新功。原來,這位艾書記在寶塔集辦學習班的時候是花了大量精力的,注意政策,講究策略,使敵人營壘很快地分化瓦解,使周純一的案子有了突破性的進展。現在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周純一不得不低頭認罪,與周純一有關人員的專案也都到了定案階段。
聽了這樣的介紹,寶塔集人心裡明白了很多,對這位艾書記自然在佩服之外又加了幾分敬畏。參加過艾書記學習班的人更在心裡想像著,艾書記是怎麼把自己的「戰友」分化出去的,藍永繼又是怎麼想到自殺的。但是人們嘴裡什麼也沒說,只是用異常熱烈的掌聲歡迎了這位老相識、新領導,鼓完掌又用更大的熱情高呼了毛主席革命路線在艾書記身上以及在寶塔集所取得的偉大勝利。
我已不是寶塔集的常住居民,所以沒有機會向艾書記鼓掌致敬,但是我真正應該感謝他,他第一個拿高凡開刀,高凡才有可能較早地得以解脫。看來不論是周純一還是捨兒和藍永繼他們,都沒有揭發出高凡什麼致命的問題,所以對高凡的審查結論是「敵我性質的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並且念其出身好,根子正,是貧下中農一手培養起來的大學生,所以給予從寬處理,保留教職,下放勞動一年,以觀後效。這結論真是讓我們喜出望外了!高凡說:我要感謝我的代代貧窮的祖先,是他們給了我一頂保護傘。我說,恐怕最後救了你的還是比你出身更紅的周純一,要不是他把一切都包攬在自己身上,你不會得到這樣處理的。高凡認為我說得有理。
高凡從學校回來到寶塔集來接我回鄉下的時候,我不由得哼起了黃梅戲《天仙配》中的兩句唱詞: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婦雙雙把家還。
真的,從此我和高凡得以朝夕相處,過起了男耕女織的生活。真可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高凡書寫了黃庭堅的兩句詩貼在我們的床頭上:
作雲作雨手翻覆,
得馬失馬心清涼。
我們盼望著,從今以後再也別折騰了,或者只在上面折騰,只在大城市裡折騰,別折騰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特別是可憐的寶塔集人,張莊生產隊了。我們這些人本不該和這一場「大革命」發生什麼關係,今後也不敢再發生什麼關係了。
然而,廣播喇叭裡偏偏還要宣佈: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鬥爭並沒有結束。
還要到哪裡、與誰去進行這種鬥爭呢?廣播裡傳達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無產階級司令部新的戰略部署:城裡人到鄉里去。叫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叫機關幹部「四個面向」(面向農村、工廠、邊疆、基層)、叫城鎮居民改行務農。
樹根要動,樹幹要搖,樹葉還能不飄嗎?
二十二
艾書記向寶塔集作下放農村的動員報告,要求不分男女老少,都要去,自然還是在寶塔倒下去的地方。
人們發現,艾書記白了,胖了,越來越神氣和自信了。講話的聲音比以前更高了,笑容也比以前更多、更溫和了。仍然是笑必露齒,又整齊、又潔白的牙齒呀!
艾書記告訴沒讀過馬克思原著的寶塔集人: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勞動創造了一切,也創造了人。雖然寶塔集人把後一句話往生兒育女上想,覺得很好笑,可是誰也沒敢笑,因為艾書記的表情是十分嚴肅的,他們只是在心裡對自己說:馬克思主義還有這個?這誰不懂啊?
艾書記說,正是因為勞動有這麼偉大的意義,所以我們每個人都要勞動,體力勞動最光榮。×省×縣,有一個××鎮,那裡的居民就很能理解馬克思主義的這一基本原理,他們自願下放勞動,豪邁地說: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市裡吃閒飯!偉大領袖毛主席知道了這件事,非常高興,就號召全國城鎮居民都學習他們。
艾書記說:大家想一想,××鎮的人走在前面了,我們怎麼辦?我們有沒有兩隻手?
說著艾書記舉起了自己的兩隻手,像捧著什麼東西似的舉著,同時瞇起眼來欣賞著。又是太陽初升的時候,艾書記又是面朝東站著,那手在太陽光的照耀下愈顯得肥厚紅潤,煞是好看。聽講的人看著這雙手,都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手或者縮在背後,或者伸到眼前,或者暗暗地捏成拳頭。他們在心裡回答著艾書記:誰能沒有手呢?寶塔集上只有一個「六指頭」和一個斷了幾個手指的,可是沒有一個人只有一隻手或者沒有手。
當然,我們都有一雙手——艾書記代大家所作的回答要簡練得多——,但是,我們卻都是吃閒飯的!解放前,這裡是地痞流氓的老窩,解放後雖然經過了一系列的改造運動,也還是有幾多:右派分子多,反革命分子多,投機倒把分子多,游手好閒的二流子多。
每講到一種「分子」,艾書記就用右手把左手的一個指頭按倒,最後還剩下一個大拇指頭還伸著,不知道那代表什麼「分子」。
還有——艾書記把伸著的大拇指也按倒了,集上最多的是商業人員,要那麼多商人幹什麼?商人不從事生產勞動,只進行中間剝削。所以,寶塔集必須改造!怎麼改造?毛主席給我們指出了方向,到農村去,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而寶塔集的大街,便可以改變為良田了。下放,是消滅城鄉差別,走向共產主義的必由之路,非走不可。
很難描述艾書記的報告在寶塔集人心裡引起的震動和不安。對於艾書記對自己集鎮的輕侮性的評價,他們並不放在心上,他們對家鄉的感情遠遠不到引以為自豪,受到侮辱就要和人決鬥的地步。寶塔集是大家的,不是哪一個人自己的。所以誰要對寶塔集潑屎潑尿,他們捂捂鼻子也就過去了,濺到自己身上的屎尿,也可以不聲不響地洗一洗。可是,一個可怕的事實正在向他們逼近,這個事實是繞不過去的,這就是自己可能被下放到農村種地去。
寶塔集人沒有研究過共產主義,將來也不會去進行這種研究。但是共產主義的道路,他們都是領教過了,那就是大躍進的年月。經一事長一智,寶塔集人在奔向共產主義的時候變得謹慎而保守了。所以,不管艾書記多麼可敬可愛,對下放的偉大意義說得多深多好,人們還是不相信他的共產主義的許諾。他們不願意離開寶塔集!但是有一點他們又深信不疑:決定權不在他們自己手裡。艾書記說要把寶塔集的大街變成良田,他是有這樣的權力的。這一點也不難,只要他命令人們把街上的石條一塊一塊地揭掉,就沒有人敢不揭,就像他叫寶塔倒,寶塔就倒了一樣。而且揭石條要比拆塔容易得多,宋明時代鋪下的石條已經七撬八裂了,底下也沒有埋著高僧的屍骨。
寶塔集人犯難了,是等著街上的石條揭掉之後再走呢?還是踩著尚未揭去的石條走向共產主義的道路?
寶塔集人沉默了很久。那些天,連大傻子的「油果兒——熱的!熱的——油果兒!」的叫聲都讓他們感到煩躁了。他們原來是很喜歡聽那聲音的。敢情大傻子不怕,在集上是光棍兒一條,下了鄉還是光棍兒一條,所以才叫得這麼得意。什麼熱的油果兒?出鍋這麼久的油果兒還會是熱的?這孩子什麼時候學會說謊了?
艾書記啊,你有什麼辦法打破寶塔集人的沉默呢?
二十三
艾書記找到了錢三文。他要錢三文來為寶塔集人現身說法,證明下放農村是絕對美好的。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寶塔集人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下放農村了,為什麼不在以前的下放戶中尋找一個榜樣呢?
錢三文原是說書藝人,靠一張嘴,一把扇子,一塊驚堂木在寶塔集混了半輩子,而且混得很有名氣。據說,錢三文原來是世家子弟,讀過不少書,但後來一家人都敗在鴉片煙槍底下。錢三文年紀輕輕時就成了大煙鬼。為了餬口。他不得不走上說書的路。他說書說得好,我小時候就和玉兒一起聽他說過《三國》、《水滸》和《封神演義》,還有《施公案》和《彭公案》。真抓人啊!別看他長得像個癆病鬼,竹竿似的身體沒有一處是穩當的,腰、腿、脖子都像鬆了的彈簧一樣撐不起來,一動三搖晃,可是說起書來,他就有了精神,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驚堂木一拍,「各位聽客」一叫,長著雙眼皮的突出的大眼一瞪,他竟顯得十分風采!話像連珠炮一樣地噴出來,舌頭轉得比機器還要快。
可是「大躍進」使錢三文失了業,人們忙著各種各樣的躍進去了,沒有聽他瞎胡吹。正好當時要下放一部分城鎮人口「支援農業大躍進」,理所當然地輪上了錢三文。如今錢三文是個「老下放戶」了,誰也不曾打聽過,他下放以後的日子過得怎麼樣,至多是在他來趕集的時候隨便問問:過得不賴吧?他想跟人家講幾句,人家早把頭扭過去,忙自己的事了。他這才懂得集上人「半邊臉」是什麼意思,如今自己是「鄉下人」了啊!可是今天他被選來當典型了,要他來教育那些過去幾年冷淡了他的集上人了,真比叫他重新說書還叫他激動。而集上人,就只有驚奇的份兒。
錢三文的報告,真是沒說的。不用講稿,口惹懸河,嘩嘩嘩地直往下流,流出來的都是下放農村以後的幸福和歡樂。他把農村生活描繪得真比天堂還要美,夏天,可以在樹蔭下乘涼,喝冰涼的井水——比冰淇淋還涼;冬天呢,烤著火,嗑著瓜子,臘肉掛在山牆上,想吃哪塊吃哪塊。最後,他還念了幾句落場詩:
眾位鄉親,老少爺們!若問我講的當真?當真。不
假?不假。有詩為證:下放勞動真榮光,吃得飽來睡得
香,春夏秋冬勤耕作,共產主義萬年長。
錢三文念完詩猛嚥了兩下口水,把大家引笑了,有人還忘情地叫了一聲「好!」以為又在聽錢三文說書了。可是艾書記的話馬上把他們拉回到現實世界裡:
如果我艾某人會騙你們,錢三文不會騙你們吧?錢三文你們總該信得過,我們寶塔集的藝術家嘛!他們老夫老妻,勞動力不算太強,還能過得這麼好,你們的勞動力比他強多了,肯定會更好。散會以後,希望大家回去好好考慮考慮,開個家庭會商量商量。明天開始報名!希望明天公社革委會門庭若市。我可以告訴大家一個秘密:早報名比晚報名好!下放是自願的,可是為了革命的整體利益,自願也要和強迫相結合。
說這些話的時候,艾書記的笑容仍然是燦爛的,太陽又照在他臉上了,可是聽的人心裡卻都哆嗦了一下。寶塔集懂得「強迫和自願相結合」的含意。大躍進時為了叫你吃食堂就扒你的鍋灶,為了大煉鋼鐵就把你家的所有鐵器都砸碎扔進煉鐵爐裡……
錢三文被艾書記帶走了,公社要招待這位「典型」吃飯。錢三文迎著太陽滿臉喜氣,艾書記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了!而需要考慮的人們卻一個個愁眉苦臉地走回家去,太陽照著他們的脊樑。
顧維舜待一家人一回到家,就立即主持開了個家庭會,說:艾書記話裡有殺氣,你們沒聽出來嗎?我們得拿個主意,是去還是不去?
捨兒在他大伯家養了幾個月的病,對農村生活是瞭解的,所以開口就罵錢三文吹牛,老不死的是討巧賣乖混飯吃!但是捨兒又說,錢三文說的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鄉下的日子清靜。在鄉下可以啥事都不管,只管自己。所以,我願意下鄉!我討厭寶塔集!
顧維舜看看兒子。他對錢三文的報告根本不感興趣,他說,說書的人到什麼時候都是說書的。把死的說活,再把活的說死,這就是說書人的本事,聽他那一套?我怕的是農村不論是好是壞,我們都得去。不自願就要強迫,我們還能等人家攆嗎?艾書記這個人,如今真是覺悟提高了,上面說啥,他就辦啥,而且辦得又快又好
玉兒媽不贊成兒子和丈夫,他說:強迫也好,自願也好,為什麼一定會輪上我們?我們的老大兩口子也算下放的吧?老三不是離開寶塔集以後死的?事不過三嘛!再說,我們祖祖輩輩都沒種過地,不會幹農活,在鄉下怎麼養活自己?還有幾個孩子的事,一下鄉不是更難辦了?
玉兒媽說的確有道理,那時候,顧家的幾個兒女一個個都面臨著難以解決的問題。
首先是捨兒到了訂婚的年紀。捨兒在大伯家養病時,自己看中了一個鄉下閨女。玉兒媽本來不願意,嫌鄉下閨女沒家教,當不好媳婦,但是捨兒大病初癒,她不敢和兒子拗勁兒,後來看到那閨女長得不錯,性格也溫和,不像集上的閨女瘋瘋勢勢的,她也中意了。那閨女一心盼著過集上生活,如今下放到農村去,還願意不願意?要是這件事蹬了,捨兒還能不能找到對象呢?
其次是德兒。德兒結婚以後戶口並沒有遷到夫家去,這是玉兒媽的主意。玉兒媽想給閨女在集上留個根兒,將來有了孩子,戶口也可以報在集上。一下放,德兒就沒了這個根兒,就要一輩子老死鄉下了。
玉兒也遇到麻煩了。她下了「五·七干校」,說得好聽,實際上也是下放農村勞動去了。一個人帶著孩子下鄉不容易,所以她把女兒迎波送到寶塔集來了。今年迎波正好到了上學的年紀,下了鄉上學的事怎麼辦呢?鄉下當然也有學校,可是那是啥學校!迎波是上海人啊!
怎麼能撂下這些問題不管,一拍屁股就下鄉去呢?玉兒媽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的。她勸丈夫說:你只管沉得住氣,不要那邊一敲鐘,你這邊就下跪。上一回永繼貼大家報的時候你聽了我的話,不是過來了?你一定說永繼他們看到照片了,結果照片還是在自己家裡。你要是去交代了呢?不又背上了一口黑鍋?哪一回運動都是開始的時候又打雷又下雨,搞著搞著就沒勁兒了。他動員他的,咱只管給他兩個耳朵,聽著就是了!
可是顧維舜害怕,說這是僥倖心理。就算別人能挺過去,我們也挺不過去,我身上有污點啊!他說。
你有污點!你滿身污泥!我沒有!我乾乾淨淨的!要去你一個人自己去!我留在集上領孩子!玉兒媽生起氣來。
你吃啥?顧維舜問妻子。
我替人家縫衣服,我有手藝。玉兒媽說。
政府不會讓你幹的,那是資本主義道路。顧維舜說。
我不管它是啥主義,我要吃飯!我沒犯該餓死的罪!玉兒媽說。
顧維舜著起急來,他說好吧!我一個人下去!累死也好,餓死也好,總比叫人家抽著屁股往下攆好!這個寶塔集我也蹲夠了!這麼多年,哪一年安生過?下了鄉,我說不定還能多活十年!
你上哪去?玉兒媽見丈夫往外走,就問。
報名去。顧維舜說。
明天才開始呢,你嚇唬誰?玉兒媽說。
玉兒媽哪裡想到,顧維舜真的報名去了,而且不是給他一個人報名,是給全家人報了名了。他當然是第一。所以,當天下午艾書記就帶著人,敲鑼打鼓地給顧家送來了喜報。
當喜報送到門口時,玉兒媽和捨兒都還蒙在鼓裡。喜報由「假老婆」拿著,他現在是寶塔集革委會的群眾代表,正式的「官兒」了。他今天笑得特別甜蜜,竟然叫起玉兒媽「二先生娘子」了:
二先生娘子!你們一家人真光榮啊!寶塔集第一份兒!艾書記說了,一定給你們安排在最好的生產隊!
玉兒媽看著丈夫,他臉上正掛著謙恭的笑,聽艾書記說話呢!她真恨不得抓過他來,扇他一巴掌,再吐他一臉!可是她還是忍住了,這一輩子,她從來只在家裡耍威風,從不在別人面前讓丈夫過不去。現在,她只能拿外孫女煞氣。小迎波不知好歹,歡天喜地地去接喜報,還唱什麼「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干裡馬,唱歌要唱躍進歌,聽話要聽黨的話」!她氣哼哼地朝小迎波頭上拍了一下:哪有你的事,美得像個花棒槌!將來有你哭的時候!
迎波不知道為什麼捱打,只知道哭,她姥爺去哄她,要接過她手裡的喜報,她不肯,祖孫倆一扯,把喜報扯成了兩半。
這一下顧維舜慌了手腳,他竟敢當眾斥責起玉兒媽來了:還不快去找漿糊把喜報貼在門匕!玉兒媽也竟然聽了。
可是等送喜報的人一走,玉兒媽把大門一關,就要起威風來了。她往椅子上一坐,又拍桌子又哭叫,還罵起顧維舜來:老砍頭的!我在你眼裡算不算個人?你為啥代表我?你去,去把我的名字抹掉!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隨便玉兒媽怎麼罵,顧維舜就是不言語。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他的心反而安定下來。他瞭解玉兒媽,她不會去把自己的名字抹掉的。他常常向別人誇獎自己的妻子:厲害是厲害,可是講理。
二十四
顧維舜報了名之後,艾書記有了「突破口」,便調動了所有的力量,逐家逐戶地動員了,他說,古時候打仗講士氣,戰士們聽鼓聲,一而作,再而衰,三而竭。我們要趁熱打鐵,一鼓作氣。他原打算把顧維舜也樹成典型,讓他說說一家人是怎麼想通的。可是顧維舜把自己身上的「污點」—一向他展示以後,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定採用「深入細緻的思想工作」「各個突破」。
派到我家來作動員工作的是「假老婆」。雖然細想起來「假老婆」也沒做過什麼大壞事,可是我的父母就是討厭他。所以,「假老婆」還沒開口,我父親就說:別白費唾沫了,反正我不去。「假老婆」說:艾書記講,要把「底牌」亮給大家,寶塔集今後不再是集了。大家都得去。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請著不走打著走。我父親說:你請我也不走,打我也不走。我們沒有兒子,幾個閨女都嫁了出去,叫我們老兩口下鄉喝西北風去?「假老婆」叫父親為周純一和高凡想想,不要給他們加罪了。父親說:一人作事一人當。他們有罪我沒罪。他們不能給我們養老,我們為啥要給他們背黑鍋?
話雖這麼說,父親到底有些猶豫。這麼硬頂著,會不會給兩個女婿加罪呢?他偷偷地找我們商量來了。
我和高凡一致認為:不能去!我們叫父親到寶塔集上宣佈,和兩個女兒脫離關係。父親說:哪能那麼做!那不把老幾輩的人都丟盡了?我不能幹這種無情的事兒。高凡說:爸,你別迂。啥是有情啥是無情,躲得過去就好。我們住在鄉下多少年了,鄉下是啥樣還不清楚嗎?說得好聽,農村需要城裡人來支援,實際上農村自己的人都養不活了。就是需要人,也不需要你們這些七老八十的人呀!
父親說,是啊,真不懂上頭為啥要這麼幹。誰不知道故土難離的道理?我隨爺爺從湖北遷到寶塔集來,兩輩人剃頭,才掙下一點錢,開了個雜貨鋪,哪是容易的!合作化那陣子,我就不樂意,自己的店怎麼成了大家的?可是那些東西還在,我還有一份兒,還能看得見,摸得著,心裡還好過一點兒。一下放,不是啥都成了人家的?這不就像地主一樣被沒收了財產嗎?
高凡說:你當然不明白,爸。這叫變相失業。這幾年搞運動把國家越搞越窮,城裡養活不了那麼多人,就把包袱往農村裡甩。可惜農民不懂,不知道這是對他們的剝奪。他們已經窮得吃不飽了,還叫他們養活城裡人。一碗稀飯兩人喝,熬吧!
父親打我們家裡回去就裝病不出門了。有人來叫門也不應。不過,艾書記也沒有再派人來逼迫我的父母。一天「假老婆」在街上碰到我母親,煞有介事地把她叫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說:你們別怕了!艾書記說了話了,說他們老兩口也確實有難處,毛主席說下放勞動要把「老弱病殘」除外嘛!你們算老弱病殘了!
二十五
報名的人已經幾百戶了,可是沒有一戶動身的。大家都在觀望著,推搪著,不肯馬上辦妥戶口遷移手續。艾書記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他把那些已經報了名的人集中起來,限他們在幾天之內交出戶口簿和供糧證,搬到指定的村莊去,否則的話,就停止口糧供應,吊銷戶口!
有人問:那還沒報名的人呢?可以不去了?
艾書記說:那不是你們的事兒!你們應該和先進分子比,為什麼和那些落後的人比呢?
人們突然意識到自己上當了。楊大傻子領頭叫起來:上當了,我不去了!許多人跟著叫:不去了!不去了!
艾書記拉下臉來:楊大傻子!你別太得意忘形了!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是什麼東西嗎?你出身反動家庭我們可以不說,可是你自己反動成性,十幾歲就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文革中又跟著周純一干了許多壞事。我們對你寬大處理,是要給你一條出路,你不要出路也可以,農村你可以不去Z中國這麼大,還能沒有你去的地方?
吵鬧的人們一下子安靜下來。大傻子也低頭不語了。艾書記這才又有了笑臉,問其餘的人:怎麼樣?回去做著準備吧,安?黨什麼時候騙過你們呢?
人們漫聲地應著,垂頭喪氣地走出了會場。
可憐的寶塔集人啊!他們原以為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有為自己尋找一塊立足之地的權利。他們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來的。過去的時代裡,他們也有過遷徙,有過逃亡,可那還是他們自己決定的,像今天這樣指定性的遷移,是歷史上的第一回。可憐的寶塔集人啊!他們原以為自己在寶塔集上的一切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掙下來的,應該永遠屬於自己,今天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黨給的,人民給的,給予者隨時都有剝奪的權利。一旦決定了要對你實行剝奪,你是絕對逃脫不掉的。每一個人所有的權利都與兩個小本子聯繫在一起,戶口簿,供糧證。沒有了這兩個小本子,你就成了黑人黑戶,你不偷不搶,也成了孬人了。
只能把小本子交出去了。玉兒媽直到這時候才想起去辨認戶口本上一個一個親人的名字,那些她呼喚了幾十年、記憶了幾十年的名字原來是這樣寫的,她一筆一劃用手指去描畫那個「顧」字,好像不描下它,它就永遠不存在了。好像自己一家人都在這個小本子裡夾著呢,小本子一交,一家人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他們的影子。她抱著小本子嗚嗚地哭,哭得丈夫和兒子也忍不住嗚咽。丈夫勸她,全當漲了一場大水,把什麼都衝跑了,從頭開始,創家立業,從頭開始,創家立業吧!當初我們從老爺老奶奶那裡分出來的時候不也是啥也沒有嗎?
啊!啊啊啊!玉兒媽大哭起來。她說,當年和老的分家是我自己願意的,我想獨立過日子,如今為了啥呀!我們還不如一粒灰星兒呢,灰星兒也不一定人家一吹就飛跑呀……
說這些有啥用呢?顧維舜說。他把小本子從妻子手裡拿過來的時候用了一點力氣,使她哭得更歡了。為了不讓自己心軟,他趕緊走出了家門。在交出戶口簿和供糧證的人中,顧維舜又成了第一個。他自然又受到了表揚,但是這樣的表揚對他,真比對他抽鞭子還要可怕。他沒敢徑直回家,怕聽玉兒媽的哭聲和抱怨。他轉到了河邊。如今,這條可怕的河流在他眼裡也變得親切難捨了。淮河不通人性,但它有壞的時候也有好的時候,它不是一直掀起驚濤駭浪的,它不是年年都要吞沒一切的。與它相比,寶塔集上的生活倒是惡劣得多……
如今快到冬天了,淮河又消瘦了下來,河水緩慢地流淌,不時地停下來喘息——河道淤塞了。年年根治淮河,年年不得根治,治人消耗了太多的精力,這能怨誰呢?
顧維舜在河邊一直溜躂到天黑才回家,玉兒媽已經和衣而臥,捨兒問聲不響地坐在自己的屋裡,迎波坐在他腿邊,伏在他腿上睡著了。
顧維舜在兒子的床上坐了下來,問家裡吃晚飯了沒有,捨兒搖搖頭。迎波呢?她不餓?顧維舜心疼地把外孫女摟在懷裡。我給她買了兩個燒餅。捨兒說。
捨兒,顧維舜叫了一聲兒子,慢吞吞地說,有一件事兒對你說,又怕你不願意……
啥事兒?說吧!捨兒沒精打采地望著父親。
我想跟你一起給你奶奶爺爺上一趟墳。顧維舜說。
什麼時候?捨兒問。
現在。白天不方便。顧維舜說。他擔心地看著兒子,煤油燈下的兒子還像個孩子,可是事實上他已經是大人了。自己像兒子現在這般年紀的時候已經成家立業了。那時的自己真是野心勃勃啊!雖然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商店的幫工,可是他天天夢想著自己開大店,賺大錢,讓妻女幸福,讓祖宗榮耀。他也相信自己的夢是可以實現的。後來也算是實現了。他不知道現在的兒子是否也作夢,又作的什麼夢。唉!兒子又能作什麼夢呢?他還不能養活自己。他原來希望兒子能夠讀大學,恢復被祖輩中斷了的書香門第,如今也成泡影了。這幾年的高中就算讀完了,一天的書也沒念,就拿到一張畢業證,這算什麼!他感到對不起祖宗,也對不起兒子,所以要去上墳。
走吧!捨兒爽快地答應了父親的要求。
顧維舜感到高興,兒子真的長大了,開始理解長輩了。更叫他高興的是,玉兒媽原來沒有真睡,她聽到了他們父子的對話,把迎波從丈夫懷裡抱了過去,叫他們爺兒倆馬上就去。她說:捨兒是該到墳地裡去看看了,要不然將來連祖宗睡在哪裡都找不到了。她把迎波放到自己床上,就著手給他們準備上墳用的東西:兩刀紙,一盒香,還有一把手電。
顧維舜說:不燒紙了吧,夜裡太惹眼,風又大。玉兒媽很隨和,說:好吧,不過香一定要點。顧維舜答應著便領著兒子動身了。
顧家在寶塔集是外來戶,所以沒有老墳地。顧遠山老兩口的幾分墳地是顧維舜在老奶奶去世的時候買下的。在淮河下游的某個地方,顧家曾經有房也有地,可是都在洪水和家族鬥爭中化為烏有了,所以他們才到了寶塔集。顧遠山不斷地教訓自己的兒子們,人在這個世界上,總要有個根,這根就是房子和墳地。人走到哪裡,都要把這根紮好。顧遠山在寶塔集一輩子,置下過幾間房,也讓大水沖倒了,現在顧維舜在寶塔集上也只能「溜人家的房簷」,租房子住。但是墳地總算置下了。這塊墳地是顧遠山親自選定的,說風水好。那原是離寶塔集不遠的一家農民的菜園,在一個向陽的高坡上,非常敞亮。那家農民的住宅就在高坡旁,宅前宅後都種滿了梔子花,每到夏季,梔子盛開,香溢數里。「文革」以來,許多家的墳地都給平掉了,唯獨顧家這一塊小小的墳地還完好地保留著。那家農民好,他認為平人家的祖墳太缺德了。多少年來,墳地成了顧維舜寄托情思、訴說衷腸的唯一場所,一有心事,他就要到爹媽墳前去訴一訴,拜一拜,灑幾滴眼淚,留幾聲歎息。自然都是偷偷摸摸地來,偷偷摸摸地去,對誰也不說。只有那家農民知道,但從不走漏風聲,還設茶水招待,好言勸慰。所以,顧維舜把這家人看成了親戚,對他們感激不盡。
爺倆走得快,不到半個小時就摸到了墳地。顧維舜和地的老主人打了個招呼,就和兒子到墳地去了。
因為在高坡上,風很大,顧維舜劃著了幾根火柴都讓風吹滅了,最後爺倆抱在一起擋住風,才把香點著。很久沒敢燒紙錢了,顧維舜估量著爹媽在「那邊」已經缺錢花了,他只能求爹媽原諒自己的不孝。
幾支香就插在墳前土裡,顧維舜先跪下,捨兒也跟著跪下,顧維舜叩了三個頭,捨兒也叩了三個頭。顧維舜跪著說:老爺、老奶奶,我今天把捨兒也帶來了,他長大了,你們也該高興呀!捨兒虔誠地叫了一聲「爺爺」又叫了一聲「奶奶」。顧維舜說:老爺、老奶奶,兒子不肖,沒能保住寶塔集的家,如今我們三兄弟都離開了寶塔集,兒子們辜負了你們的一片苦心了……
捨兒跪在地上聽著爸爸禱告,聽到爸爸說到這裡聲音嗚咽了,忍不住又叫了一聲「爺爺」和「奶奶」。
起來吧。顧維舜對兒子柔聲地說。父子倆又叩了一個頭便站起身在背風的一面坐下,而背靠在墳堆上。這是父子倆第一次這樣單獨地在一起,可是並不敘話。顧維舜一直在咕咕嚕嚕地自言自語,捨兒也聽不出他咕嚕些什麼。背後和頭頂的風都帶著哨子,捨兒有點怕,不由得朝父親一邊靠靠,父親感到了,拉了他一把,說回去吧。
父子倆一前一後默默地往回走,風吹著哨子在背後追著,他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到了「大橋窪」了。一座大橋,橋下有一片很大的窪地,野狗和野禽出沒的地方,也不斷創造出鬼怪傳說。一到淮河漲水,就會有「黑魚精」、「黃鱔精」出沒,所以寶塔集人不吃黑魚和黃鱔。顧維舜怕兒子害怕,便停下了腳步,說:不用怕。精精怪怪的東西,你不去惹它們,它們也不惹你。捨兒說:你朝前走吧,我不怕。但是他把手電筒按亮了,往橋下的窪地裡掃著照了一圈,在一片汪水的地方停住了,說:那裡是啥?
別按手電!那裡沒啥。這路我熟,跟著我走。顧維舜拉起了兒子的手,高一腳低一腳地下了橋。捨兒的出氣聲越來越粗了。
別怨我。顧維舜對兒子說,沒頭沒腦地。
但是兒子懂了,回答說:誰怨了?
下鄉以後,要學會走黑路呀!有時候會碰上鬼打牆,碰上的時候不要怕,心要定,走到天亮也就迷瞪過來了。我抗戰時候就碰上過一回。顧維舜說。
放心吧,我能學會。捨兒回答著,聲音裡充滿了委屈。
玉兒媽還沒睡,她已經點完三根香了。
二十六
在西方世界的中古時期,曾經有過幾次舉世聞名的十字軍東征。參加東征的,大部分是窮人,還有婦女和兒童。當時的教皇烏爾班鼓動那些窮苦的人去參加這些遠征,他說:
我還能說什麼呢?這邊所有的不過是憂愁和貧困,
那一邊有的是歡樂和豐足;這邊你們是主的仇敵,到那邊
你們就成了他的朋友。凡是要去的人都不要再拖延了,
先回去料理自己的事務,籌集些金錢作為路費,冬末春初
的時候,在上帝的引導下,奮勇地踏上征途吧!
成千上萬的人在主的感召下,懷著強烈的慾望,變賣了自己的家產,不顧一切地踏上了「主的道路」。路上,每看見一個堡壘或城堡,他們就要問:是不是到了耶路撒冷了?結果他們都死在路上了。主的道路,阿門!
歷史學家們對這幾次東征的評價十分歧異,有人說這是東西方文化的一次偉大的交流,又有人說這是西方人對東方的一次可恥的掠奪。現在應該怎麼看待這一段歷史呢?我不知道。我只不過是心血來潮,偶然地想起它來,而且好像面對著他們——可敬的鼓動家烏爾班教皇和被他鼓動起來的可憐的窮人們。
二十七
寶塔集人開始大遷徙。
序幕又是楊大傻子拉開的。天還濛濛亮,他就以不同尋常的聲音賣他的最後一次油果兒了——「油果兒——熱的!熱的——油果兒!快來買吧!最後一次了,明天想吃也沒有了,熱的——熱的哄!」
不論是下放的還是不下放的,都被這喊聲打動了,都來買大傻子的油果兒。玉兒媽買了四條,以前只買一條給迎波,今天要一家人都吃,一人一條。大傻子的油果兒很快賣完了。他回到他那間破屋裡,捲起鋪蓋,扛在肩上就走了,他下放到楊小群那個生產隊,正好可以照顧他的堂姊。
接著,一家一家地開始行動,離開寶塔集。
無論從哪方面看,寶塔集人的這一次遷徙與歷史上的任何形式的大遷徙都不能相比。它的意義是革命的,它的動機是純正的,它的形式是平和的——絕對地沒有刀光和劍影。從這裡走到那裡,都是自己的國土,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同胞,自己的鄉親,因此一點也沒有歷史上為戰爭為逃荒而進行的遷徙的壯觀和悲涼。他們對「這邊」熟悉,對「那邊」也瞭解;「這邊」有的,「那邊」也有,「這邊」沒有的,「那邊」也缺乏。「這邊」的人和「那邊」的人,膚色一樣黃,鼻子一樣高,但是歡樂一樣少,憂愁貧困一樣多。所以遷徙者只有對舊有的一切的留戀,而沒有對新的生活的渴望和欲求。
遷徙的隊伍是這般地破爛和零散。一家一戶地,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搬運著最簡單的傢具,鍋碗瓢盆和睡覺的床。沒有人唱「造反歌」,也沒有人跳「忠字舞」,也沒有哭叫和咒罵。人們都默默地、木然地搬著,走著。相熟的碰到了,只有簡單的問和答:
也去嗎?也去。
哪莊呢?×莊。
誰也不需要更多的信息。
顧維舜一家拖到傍晚才搬家。玉兒媽總捨不得,總說,不要急,還想想,還有什麼事沒辦呢?一直拖到小晌午,捨兒在鄉下的對象突然來了,說是聽到了消息。那閨女進門就哭鼻子抹眼淚,說她不願意捨兒一家搬到鄉下去。我在鄉下受夠了才找上捨兒的啊,我的命又這麼孬?她毫不顧忌地說。顧家人勸的勸,哄的哄,才上住了姑娘的哭,可是顧家人不敢向姑娘保證將來還能回到集上來。顧維舜夫婦讓合兒好好和姑娘敘敘,安慰安慰她,捨兒帶姑娘到了集外大路旁。從中午敘到傍晚,捨兒耷拉著腦袋回來了。爸媽問他談得咋樣,他沒好氣地說:走吧!一個大男人還怕找不到老婆?
一家人的心都吊上了喉嚨口。吊上喉嚨口又怎麼樣呢?就是戳在頭頂上也得走啊!
現在用上了德兒的女婿。他拉來一架木板車,把岳父家的幾樣大傢具都綁在車上了。他在前面拉,德兒在後邊推著。捨兒用扁擔挑著鍋碗瓢盆在車子後面跟著,他的後邊是顧維舜,挎著個大竹筐,筐裡裝著玉兒媽的雞零狗碎,玉兒媽一樣也捨不得丟。玉兒媽腳小,負不了重,家裡人不讓她拿東西,她左手抱著捲成一卷的「寶像」,右手牽著小迎波。迎波的右手空著,姥姥叫她提一盞小馬燈,給一家人照著路上的坑坑窪窪……
沒有三步一回首,五步一徘徊。上了路就不回頭。
板車的膠輪在不平坦的路上吱吱嘎嘎地叫,車上的傢具在眼眶當當地搖,鍋碗瓢盆在捨兒肩上嘩嘩啦啦地響,雞零狗碎在顧維舜手裡磕磕碰碰地跳。小迎波手裡的小馬燈點亮了,微弱的光亮被壓成碎片,人影在碎片中閃閃爍爍,不成個兒也不成條……
玉兒媽把外孫女的小手攥得很緊很緊,小迎波覺得有點痛。但是她不敢叫。她不懂這一切都是為什麼,但是她不敢問姥姥,這幾天,姥姥的脾氣太壞了。黑暗和沉悶的氣氛使她害怕,她不敢哭也不敢叫,她只是問姥姥:我可以唱支歌嗎?姥姥說:唱吧!她唱了:
我家小弟弟,
半夜笑嘻嘻,
問他笑個啥,
夢見毛主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夢見毛主席。
因為走路,因為路不平,因為手被姥姥攥痛了,她唱得上氣不接下氣,那一連串的「哈哈」像唱累了的青蛙叫,大人們獎給她幾聲笑。她不那麼害怕了,盡量把馬燈舉得高點再高點,並且不停地問:姥姥可看見?姥爺可看見?二姨、二姨父可看見?舅舅可看見?都說看見了,可是她的手臂好酸好酸喲!
啊,艾書記呀艾書記!在強迫大部分「下放戶」「自願」搬遷之後,便著手對付那些「釘子戶」了。
「拔釘子」自然要用一些力氣和工具,不再是絕對和平的了。不過仍然沒有刀光劍影,動用的都是勞動工具,鐵鍬、釘耙之類。民兵出動了,但不是打仗和抓人,只是去扒「釘子戶」的房屋,叫他們在寶塔集上無藏身之處。沒有人去扒那些「釘子戶」的男人女人身上的衣服,至於一些女人和男人為了阻止自己的房子被扒而脫光了自己的衣服爬上房頂,責任全在他們自己。
扒房子的情景難以盡述。我聽到了許多扒房子的故事,把它們複述出來無非是一些陳詞濫調。諸如大人哭,孩子叫,拉拉扯扯,打打鬧鬧,叩頭泣血,苦苦求告之類。有人打了個比方,叫我想想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土匪進集的情況,說「就像那」!我覺得這比方很不確切。土匪和艾書記豈可以相提並論?土匪目標兇惡,要殺人越貨,魚肉女色;艾書記扒房子,卻是為了崇高的目標。是為了執行「最高指示」,而沒有個人目的。而且他們連磚瓦都不要,房子扒了,磚瓦依然歸還原主,叫他拉到鄉下蓋房子去了。
沒有人統計這一次在寶塔集上共扒掉了多少房子,人們只記得相當於一場洪水。幾天後,寶塔集便空曠了許多,成了和農村差不多的「廣闊天地」了。不過,完成了這項偉業的艾書記並沒有實現變大街為良田的豪言壯語,因為那大話本來也只是說說而已,寶塔集人相信了,能怪艾書記?
艾書記又一次成為全縣的風雲人物,一時之間足跡遍及全縣全地區,傳授開展城鎮居民下放運動的經驗,宣傳毛澤東思想在寶塔集的偉大勝利。之後,艾書記就陞遷了,當上了縣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官復原職了。縣廣播站為艾書記的出色成績發表評論,說這又一次證明我們的幹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好的和比較好的,即使是犯了嚴重錯誤的幹部,在黨的正確路線的感召和教育下,也能幡然悔悟,死不改悔的只是極少數,真正是一小撮。
二十八
顧維舜一家下放到劉莊,也就是「先進典型」錢三文下放的地方。錢三文現在是鳥槍換炮,今非昔比了,因為宣傳下放有功,公社讓他參加了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有什麼新的「最高指示」或「戰略部署」下來的時候,都少不了要他去「現身說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那副瘦弱的身子怎麼能體現那麼多的「法」。
顧家人走到村裡的時候,已經很晚很晚,村裡人都已經睡了。生產隊會計把他們領到一個破草棚裡,叫他們先住下再說。第二天一早,女隊長來通知,說生產隊要為他們一家人的到來開個歡迎會。顧維舜說:不用了吧,以後都是自己人了,還歡迎啥。女隊長說:啥話?上頭佈置下來,有下放戶的地方都要開,咱村不開行嗎?玉兒媽說,歡迎會我們去,可是先得把家安頓下來呀!
女隊長朝玉兒媽看了一眼,說:家不是安頓好了?還有啥要安頓的?
女隊長人長得漂漂亮亮的,嘴裡還有一顆金色的牙,大概不是金的。她說話聲音響亮,神情果斷,叫人不敢不服。可是顧維舜還是怯生生地問了一句:安頓好了?昨天晚上我們暫時住在牛屋裡
就住在牛屋裡!誰給你們準備好房子了呢?上頭有一點安家費給你們,等割完了麥子給你們蓋房。不用急,宅基地都劃好了。女隊長說。
玉兒媽說:等割了麥?還有幾個月呢!
女隊長說:那有啥法?我先走了!
女隊長走了。顧維舜一想到要在牛屋裡住幾個月,身上就像被潑了涼水,陰絲絲的。可是他也不敢再說什麼,只得和一家人去參加歡迎會。
歡迎會在場地上召開。錢三文神氣活現地和女隊長坐在一起,其餘的人都坐在他們對面,席地而坐。
女隊長叫顧家人一個個站起來向大家介紹,然後叫大家熱烈鼓掌。
你們來了,我們歡迎。女隊長說話的時候仍然坐著,一點也不像致歡迎詞的樣子。
現在我向你們介紹一下我們劉莊生產隊的情況。我們劉莊是一個隊,我是隊長,姓孫,會計姓劉,是我男人。女隊長說。顧維舜聽到這裡,努力想昨晚那位會計的模樣,一點也想不起來。
醜話說在前面,我們劉莊隊很窮。我們解放前就窮,全村沒有一戶地主,也沒有一戶富農,都是貧農下中農。我們缺的不是勞動力,而是牲口。兩隊只有兩條小毛驢,又要拉犁,又要推磨,推磨了就不能拉犁,拉犁了就不能推磨,所以有時候要拿人當牲口,抱著磨棍去推磨。不是嚇唬你們,我怕你們吃不了這樣的苦。
顧維舜誠惶誠恐,人家要的是牲口!他一連對女隊長說了好幾聲:不怕苦,不怕苦,就是給大家添麻煩了。
女隊長說:客套話也不用說。添麻煩不添麻煩也不是你們自己願意來的。不是上頭叫你們來,你們也不會來,就是來了,我們也要把你們趕回去。這就像毛主席說的,我們為著一個革命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就算我們有緣吧。我說苦,是給你們打打預防針,不要像錢三文……
錢三文馬上打斷女隊長的話:對了,要不怕苦。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累不累比比革命老前輩。要脫胎換骨……
女隊長說:行了行了,又沒有叫你宣傳。我看你的牛皮越吹越神啦!你說不苦,我明天就叫你下地幹活,行不行?你一定又要叫爹叫娘啦!說好隊長呀,我有病,我吐過血……
錢三文摸了一下臉,說:是吐過血……
那還吹啥!老實告訴你吧!叫你參加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是我的主意,可以從公社要一點工分補貼,比我們一個隊養活你輕鬆點兒,你以為自己真的是標兵了。好,歡迎會完了,散會!
女隊長好厲害啊!要是別人被她這麼一講,早就羞得帽子也戴不住了,可是錢三文好像沒事人一樣,散會的時候還嘻嘻哈哈地和別人開玩笑,一個大個子婦女說:集上人真是臉皮厚!錢三文馬上接嘴說:對了,臉皮厚,吃塊肉;臉皮薄,吃不著。
女隊長說:算了,錢三文,別要嘴皮子了,領著顧維舜他們去看看村莊和給他們的宅基地吧!錢三文唯唯答應,女隊長一走,他又活躍起來,儼然「典型」模樣了。
宅基地的位置不錯,靠近村口,離公路和水井都不遠。宅基外面是一條圍溝,圍溝的水很清,溝邊長著蘆葦,溝沿上還有十幾棵差不多已經成材的樹,大部分是苦楝樹,還有一棵棗樹和一棵香椿樹。
顧維舜指著那些村問:這些都是誰家的?
錢三文哈哈大笑:看你問的!到底是顧先生!在誰的宅基地上就是誰的。所以,這些樹都姓顧,懂嗎?
顧維舜連忙擺手,說:我不要,我不要,人家的東西,怎麼可以
錢三文翻著一雙大眼,把顧維舜上上下下打量了兩遍,好像不認識似的,然後轉過頭對玉兒媽說:你家這位先生真有意思,怎麼可以?怎麼不可以?這些樹是後頭那一家栽的,就是那個說集上人臉皮厚的女人家的,她男人姓劉,她姓顧,你叫他們敢要?政策嘛!
顧維舜搖著頭:這是侵佔人家東西呀!他們若要,就給他們。玉兒媽喜愛地看著那些樹,說:可以打傢具了。
錢三文說:還是二嫂子心裡亮堂!這位顧先生呀!哎,我說老顧呀老顧!過去在集上只聽說你們顧家三兄弟是好人,今天見了面,才知道是名不虛傳呀!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剛下放的那陣子也跟你現在一樣想法,覺得自己到這裡來佔了人家的東西。有時睡到半夜起來找我的驚堂木,著呀!我不在集上說書掙錢,跑到這裡幹什麼來了?人家的日子過得好好的,我為什麼硬插一腿?我算是竊賊還是盜匪?可是慢慢地,我就想開了,不錯,我佔了人家的,可是誰又佔了我的呢?咱們在集上不也是日子過得好好的?你開你的店,我說我的書,可是到頭來,你開不成店了,我也說不成書了。咱們也要吃飯,也要養家活口,不佔人家的,咱們吃啥?再說,又不是咱們要占的,是政府送咱們來的。這就叫:
三十年風水輪流轉,
轉來轉去為吃飯。
你吃我來我吃你,
吃虧便宜都別算。
捨兒拍手叫道:錢三爺說得有理!
錢三文得意地把手在空中一劈,像甩驚堂木的樣子,把捨兒拉到自己身邊,拍著捨兒的肩頭說:你三爺當然有理。你聽過我說的《三國》吧,其實天下事都是三國演義,什麼正反、忠奸,無非兩個字:爭奪。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旗號是維護漢室江山,反對漢賊篡權。請問,那天下是何時姓劉的?又是怎麼姓劉的?你聽我說!想當年,那劉邦也不過是一個下三流的小吏,和項羽爭天下,爭得死去活來,還耍了不少賴皮。當初他和項羽相約,先進咸陽為皇上,後進咸陽扶保在朝綱,他先進了咸陽……
錢三文說起書來了,唾沫星子亂濺。玉兒媽聽得不耐煩,便說:捨兒!就聽你的嘴巴巴地說個不停了,倒夜壺一樣!
錢三文笑道:二嫂子指桑罵槐了,好了,不說了,不說了。
玉兒媽也笑了,說:到你家看看吧,看看臘肉掛在哪裡。
錢三文沖玉兒媽笑笑,有點尷尬,他說:二嫂子還會說笑話。好好!請光臨寒舍。到了!到了!
真正是寒舍。一間草屋,進門都得低著頭。房內只有一張破床一口灶,幾個盛糧食的巴斗,幾捆柴草,其它什麼也沒有了。
捨兒故意往牆上看:肉呢?
錢三文指著一串秫秫杪子扎的刷鍋把子說:那不是?
錢三文的老伴錢三娘怯生生地站在門口,像不敢進門的窮親戚,不說話,只賠著笑。這老女人和丈夫一樣是個細長個兒,只是白淨、端正得多。若是稍微利用一點想像力,還可以依稀辨認她年輕時的俊俏模樣。並且想像出她雖然不是大家閨秀,卻也是一塊小家碧玉。可是如今的她卻像一根被打光了葉子的蘆葦了。微風也會使她瑟索,她穿得太少了,雖說已不是三九大寒,穿兩條單褲也是冷的。她的眼好像也不行了,眼珠子渾得很,還不停地流淚,眼梢也爛著。
玉兒媽拍著自己坐著的床,招呼道:三嫂子進來坐呀!
錢三娘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顧先生坐吧,捨兒坐吧。茶也沒有。老頭子挑不動井水,天天都是我一小桶一小桶地往上吊,這兩天我身子不舒服,不能吊了,只好吃那圍溝的水。不敢用溝水燒茶給你們喝,你看著水怪清,其實溝裡啥都洗,去年還有人淹死在裡面……
錢三文說:沒茶沒茶就是了,囉嗦那麼多幹什麼?
玉兒媽朝錢三文撇撇嘴,又對錢三娘說:你老頭子把鄉下的日子說得像盆兒景一樣美,你倒賣起賴了!
錢三娘又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是為了混飯吃。家裡有啥吃的?他東一頓西一頓地混飽了,也可以不管這個家了。
玉兒媽把手一拍,想再說什麼,顧維舜怕她又要挖苦錢三文,便向她擺擺手,說:回去吧,既然要在牛棚裡住幾個月,總得拾掇拾攝。
玉兒媽不耐煩地說:一個破草棚,咋拾掇?
顧維舜說:總要把東西歸歸攏,啥東西擺在哈地方呀!還要貼「寶像」。
錢三文馬上接腔,說:對,對!「寶像」不能忘。還要壘一個「寶書台」呢!咱們縣是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先進縣,家家有毛主席像,戶戶有「寶書台」,人人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
玉兒媽說:哎呀!這毛驢真能叫,不知道拉犁子推磨咋樣。
顧維舜莫名其妙地到處找,問:驢在哪裡?我咋沒聽見驢叫?
玉兒媽說:你聾啦!
小迎波笑著拉著姥姥的手,說:我知道驢在哪裡了!姥姥,是不是錢三爺?顧家和錢家的大人們一起嘿嘿地笑,顧維舜笑著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二十九
玉兒媽到底是玉兒媽,一間牛屋在她手下變成一間過得去的住房了。
所有的牆壁都用舊報紙糊過了,縫縫隙隙和骯裡骯髒的東西都蓋住了,也敞亮了許多。
兩鋪床對面鋪著,捨兒爺倆睡一鋪,迎波和姥姥睡一鋪。沒有辦法,三代同堂,只能這樣住了。
一張八仙桌放在房子的正中央,隔開了兩張床。「寶像」就貼在八仙桌後面的牆上。八仙桌的左側,用土坯壘了一個「寶書台」,專放毛主席的著作。雖說是家裡沒有大知識分子,擁有的「寶書」還真不少,幾十本。有買的,有發的,還有千方百計向別人討來的,把個小小的「寶書台」都佔滿了。不過,這在當時不算稀奇。據統計,本地區在一年之中就發行了各種「寶書」一百多萬套,語錄和「寶像」一干多萬張,加上以前每年發行的,一共該有多少了?全地區大人孩子加在一起才有七百萬啊!要知道這其中還有一大半是不識字的文盲,根本看不懂「寶書」,那識字的人還不該「能者多勞」?
村上的人都好奇地來參觀這一家新社員的家庭陳設,沒有不誇獎的。都說到底是集上人,會拾掇東西。還有那麼多的書本!
那位說集上人臉皮厚的大嫂子也來了,她主動向顧家人介紹自己:我也姓顧,叫顧鳳蓮。當家的姓孫,和女隊長是本家。你們來了我高興,我娘家人都死完了,我把你家當娘家走,好吧?
玉兒媽忙說:好!咋不好呢!
好!那我以後就叫你們爹和娘了!顧鳳蓮說。
顧維舜連說:不敢,不敢。聽說分給我們的宅基地上的樹原來是你家的。
顧鳳蓮說:是啊!本來準備給兒子結婚時用的……
玉兒媽說:我們原來開店用的東西現在都歸了別人了!
顧鳳蓮說:那當然了!都是政府的政策,俺們有啥話說?說罷,她兩隻手扒著八仙桌搖了幾下,然後拍著手叫道:好了!以後咱莊上請客不用到外莊去借八仙桌了!娘,我對你說,俺莊上沒有一張木頭桌子!
玉幾媽有幾分驕傲,她也把八仙桌子搖了搖,說:這算啥桌子喲!腿不一樣齊,桌面也開裂了,又沒上過漆。我本來有幾張好桌子,有帶抽斗的,有雕花的,都漆得紅堂堂的,不是漲水的時候劈了,就是困難的時候賣了。這一張是臨時湊合的。
顧鳳蓮說:就這張也不錯了。過幾天我就來借!
玉兒媽沒有回答,她突然覺得這張桌子是寶貝了。可是顧維舜回答了:行!誰要用只管來搬!啥是你的我的,不分了!不分了!
要支起一個臨時的鍋灶,屋裡實在擺不下了,德兒女婿就在外面給他們搭了個草房子。現在,玉兒媽知道鄉下女婿的好處了,所以見了女婿眉開眼笑,順心多了。
剛剛把家安頓好,顧維舜就去找女隊長,匯報自己的情況,要求分配農活。
女隊長爽快地說:你的情況我知道。我問過艾書記,顧維舜是敵我矛盾還是人民內部矛盾?是敵我矛盾,我就把他當敵人,是人民內部呢,我就把他當自己人。艾書記說,就當他人民內部吧!那我就把你當自己人了。顧維舜連聲感謝,說雖然政府對自己寬大,自己還是要自覺改造,要女隊長分配給他重活、髒活。
女隊長把顧維舜上下看了幾眼,似笑非笑地說:算了吧,不要逞能。你們家沒一個能幹活的。要不是艾書記說情,我真不願意要你們。艾書記說,把你們分到別處可能受氣,我不會給人氣受。顧維舜自然又是一陣感激。結果女隊長分配他去看稻田,趕麻雀,捨兒算是「半勞力」,和婦女一起幹活。
顧維舜在心裡叫著「菩薩保佑」,感謝著艾書記的照顧。回到家跟玉兒媽和捨兒一說,他們也都歡喜不盡,只是捨兒和婦女一起幹活有點怕,說鄉下女人粗魯。
天不作美,在一家人心緒剛剛安定下來,準備打火作飯的時候,它竟下起雨來,而且越下越大,風雨交加,一派秋雨的氣勢。剛剛佈置好的新家亂了套。屋子漏水,而且不是一處漏,幾乎是處處漏。床上漏濕了,只能挪動,歪歪斜斜地擺著,也還是躲不過小雨般的漏水。迎波嚇得哇哇叫,玉兒媽忙著堵漏洞,顧不上管她,她哭了。捨兒堵漏洞堵得正心煩,一聽見迎波哭,就吵:哭啥?叫你媽把你領回去算了!迎波哭得更歡,真的叫起了媽媽。
一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門口,對他們說:光挪動東西不行吧?房頂要蓋草。他戴著頂斗笠遮住了半邊臉,顧家人誰也不認識他。
那人走進門來,脫去斗笠,對顧維舜作自我介紹:我叫黃山,將來和你們是鄰居,錢三文家的東邊兩間屋是我的。我跟你們一樣是下放戶,不過比你們早多了。他講話斯斯文文,慢慢吞吞,像個讀書人。顧家人都對他「噢噢」了兩聲,還是想不起他是誰。
你是哪裡人?我怎麼覺著有點面善呢?對不起,冒昧冒昧。顧維舜滿身淋了雨水,還不忘以斯文對斯文。
我也是寶塔集人。說起來我還該叫你一聲叔呢!黃山說。
顧維舜仍然想不起來,只得說:少見,少見,令尊是——?
就是福音堂的傳教士,我父親給玉兒姊開過刀的!黃山說。
噢!顧維舜和玉兒媽都想起來了。他父親是五0年以反革命罪被抓的,誰也不知他犯了什麼罪,而且從那以後就沒有消息,只聽說他的妻兒回老家去了,想不到在這裡碰上了他的兒子。
令尊——他還好吧?顧維舜試探著問。
不在了。黃山說。見顧家人臉上的同情,他笑笑:他六0年被釋放,沒回到寶塔集就餓死了。我也是以後才知道的。好了,叔,這些話以後再敘,補房子要緊,我去搬梯子、叫人,你們準備點麥草。說著他就跑了出去。
顧維舜一邊搬麥草一邊說:這天下真小,碰來碰去,總是這些人。也算緣分,寶塔集人散不了。
不一會兒,黃山就搬著梯子來了,後面還跟著幾個人,頭上都頂著塑料布。女隊長也來了。顧家人一邊說著感激的話,一邊把麥草往房頂上送,麥草不夠,又找了幾個麻袋蓋在房頂上。
蓋好了房頂,女隊長拍著手上的泥說:委屈你們了。再漏的話,找我。說罷就走,黃山等人也跟著走了。
雨還在嘩嘩地下,房頂不大漏了,還是四處嘀嗒。搭起的廚房裡灌滿了水,進不去了。玉兒媽叫捨兒搬了幾塊磚頭,在床前壘了一個簡易灶,煮了一點山芋吃了,算是晚飯。
雨還是不停地下,蓋過的房頂也不大頂用了。顧維舜想再去找隊長,玉兒媽不許:不能睡就坐著!你不是說多活十年嗎?這一回就叫你多活十年吧!說完,她就誰也不理,把剛才壘灶燒飯的地方收拾乾淨,又把床朝不大漏雨的地方拉了拉,叫迎波睡下。她自己坐在迎波身邊,撐起一把破傘,擋住不時掉下來的雨滴。
顧維舜父子也不再說話,也撐起一把傘背靠背地坐在床上。
顧家人就這樣開始了社會主義農村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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