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天,王顥、三通和劉灺騎著自行車跑遍了城市內大大小小國營私營的眼鏡店。三個人磨薄了嘴唇賠盡了笑臉,曬得像從瀝青鍋裡撈出來的,一家生意蕭條的私人小店總算答應以代銷方式賣賣試試,三個人輪流跟店老闆握了一圈手。從眼鏡店裡晃出去,三通和劉灺抱怨王顥的情報不準確,批發眼鏡的主人根本沒把市場讓給他們,幾乎所有的眼鏡店裡都擺著他們手持的這種貨色,掛有藍黑色底襯、英文文字的招攬廣告。
「人家不過給咱們個甜棗核兒嗍嗍罷了。」三通翻著白眼說。
他們來到街上,陽光刺目,自行車座被燒得燙手,散發出一股橡膠味。這時,他們看見一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子正在揭他們貼在眼鏡店門口的廣告,用一把小刀,幹得很認真,生怕破損了邊角。
「你他媽吃飽了撐的,還是屙屎憋的!」劉灺從背後揪住男孩子脖領,照屁股頂了一膝蓋。
男孩疼得用手摀住蹲下。
「它礙著你什麼事了,你揭它幹嗎?」三通訓斥。
男孩子不回答,窺視四周,大概想逃。王顥過去堵住朝街口的一面,看見男孩子恐懼地瞥了她一眼,迅速低下頭。
「它也沒貼你們家墳頭上,手這麼賤!」劉灺照著男孩子後腦勺又是一巴掌。
男孩子含著眼淚,反駁:「也沒貼你們家墳頭上呀,你管得著嗎?」
「嘿,小屁養的,別瞧歲數不大,嘴巴挺老。它就是我貼的,懂嗎?」
男孩子看著包圍住他的三個人每張臉上都戴著相同的蔽陽鏡,露出疑色。
「真是我們貼的,我們剛貼上的。」王顥說。
男孩子發現了他們自行車後架上馱的東西,吭哧著:「那,賠你錢還不行嗎?」
他們三人沒想到男孩子會這樣說,互相看看。
「這倒是頭回聽說,你買它幹什麼?」三通問。
男孩子含著淚看著他們,不說話。
「賠多少錢吧?」劉灺伸出手。
「三塊,我兜裡只有三塊……」
「三塊?蒙誰呢你?!」
男孩子眼淚汪汪地,真要哭起來。
「行,就三塊吧。」王顥從背後拱了劉灺一下。
「不行,五塊!」劉灺故意嚇唬男孩子。
誰也沒想到男孩子手顫顫巍巍地從兜裡摸出一張捲起來的五元紙幣,遞過來。劉灺一把奪過去。
「還有嗎?」
「去去!」王顥推開劉她,對男孩子說,「你就別再揭它了,我給你一張沒碰過漿糊的。」
王顥說著,從自行車後架上捆的廣告裡抽出一張,交給男孩子,問:「你要它幹嗎?」
「我喜歡他。」男孩子接過廣告,破涕為笑。
「他?他是幹嗎的?」
「他是施瓦辛格。」
「叫什麼?」
「阿諾德·施瓦辛格,美國電影明星。」男孩子小心翼翼地捲起廣告,生怕折了一點。
「誰?」三通問王顥。
「叫什麼,什麼格拉?」
「施瓦辛格。」男孩子又說了一遍。
他們三人都不認識英文,所以在這以前對廣告上的內容都沒在意,唯一感興趣的就是這個外國男人臉上的蔽陽鏡。
「你認識上面的字嗎?」王顥問。
男孩子點點頭,看著他們。王顥從劉灺手裡把那五元錢,拍到男孩子手心裡,拉著他走到牆上貼的廣告前,讓他翻譯上面的英文。
男孩子輕聲地念出上面的句子,他們一句也聽不懂。男孩子說:「這一行是介紹施瓦辛格的。這行講他在影片《魔鬼終結者》續集裡演的角色。下面這一行麼……這一行,這幾行,幾行介紹他身手不凡,主要是講墨鏡給他帶來的勇氣和好運,增添了他形象光彩。墨鏡也叫終結者第二代……」
「這行小字呢?」劉灺指著廣告。
「也是介紹墨鏡的。」男孩子往後縮了縮,說。
「還有呢?」三通問。
「再剩下的就沒什麼了……完了,我可以走了嗎?」
「走吧走吧。」劉灺讓開道。
男孩子走出幾步,又回過頭,問:「你們就是賣眼鏡的嗎?」
「對呀,來一副吧?」劉灺說。
「多少錢一副?」
「店裡一百,咱們認識了,六十。」三通說。
男孩子表示太貴了,買不起。
「這可是連美國影星都戴的鏡子,多便宜,還嫌貴?」劉灺說。
男孩子跑遠。
三個人面面相覷,恍然大悟,齊聲笑起來。
「我倒是有個新想法,你們想不想聽聽?」王顥說。
兩個人無精打采地朝自行車走,讓她說。
「既然咱們拱不動眼鏡,何不拱畫呢?一張畫賣五塊,八千張就是四萬,而且畫的數量咱們可以做些報損,從中多提出一部分。」
「說不定不止五塊呢!我看這小屁養的想哄咱們。」劉灺說。
「沒錯,說不定十塊一張呢!」
「咱們先去問問自由市場上賣畫的,看一張能值多少錢?」
「說不定價格還要高呢!」
「我說咱們是不是一頭扎進財神爺懷裡了?」
「主要是前兩天沒扎正地方,頭低了點兒。」
「呸!」
他們三人都感到餓了,但一合計都同意先去摸清畫價,然後再填肚子。三個人來了精神,轉到一家自由市場上已經過了中午。
專賣招貼畫的地攤在門類繁雜的集市上獨辟一隅,三四家連成一趟。他們選了其中一戶門臉大的停下。
「要畫嗎?」劉灺上前問。
攤主正烙餅卷豬頭肉大口大口嚼得噴香,就著案頭一隻大茶缸子喝白酒,腦門上沁出晶亮的汗珠兒,抬頭看見三個戴墨鏡的人站在攤位前,以為又是市場稽查來了,空張著嘴不敢回答。
「要不要畫?」三通問。
「要哪張?」攤主戰戰兢兢轉向身後掛的畫問。
「我賣給你,不是你,賣給我!」劉灺一字一頓地對攤主說。
攤主打量著他們,似乎明白了,在褲子上擦著兩隻手上的油,點點頭。
劉灺打開一張廣告鋪展在攤主面前。攤主不動聲色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做得不錯,不錯,光布得多好,真不錯……」
「知道他是誰嗎?」劉灺問。
「老施唄,這誰不知道,硬派小生,健美名星!」攤主說時,手朝身後一劃拉,「我賣他賣得多了!」
他們透過半空中層層疊疊的畫看去,果然看見一大群打扮不同的施瓦辛格,展示出各類風采。
「你們這是從哪兒搞到的?」攤主斜睨著他們,打著飽嗝。
「我是印刷廠裡干的,順出一卷子,換點零錢用。」劉灺說。
「你有多少貨?」
「你要多少?」
「你能弄到多少吧?」
「你要多少我供你多少!」
老攤主隔著蔽陽鏡,始終看不全劉灺的面目。
劉灺故作深沉地笑道:「東西也看了您還沒開價呢?」
攤主注意力再次轉移到廣告上,心裡默算著,眼珠不停地朝兩旁瞟;隔著一道三夾板牆,兩側賣畫的攤位上,攤主也在吃飯,神情卻關注著這裡,偷聽他們的對話。其中左側攤上的老闆娘直衝這裡使眼色,讓他們別相信,把東西挪到她的攤上。
「你過來。」攤主朝劉地勾勾手指頭。
劉灺湊上去,攤主貼著他低語,手裡比劃著數兒。
「哦不行不行!」劉灺跳離開,叫,「差太遠了!」
「你先別急麼,你聽我說,你看看我的畫。」攤主壓低聲音,攤主發急時,兩側攤上的人又擠眼又咬牙地做出抹脖狀。攤主扯住劉灺,從身後神出一張畫,上面印著泳裝林青霞。攤主憑空抖落著畫,發出金屬板顫動的卡卡之音,誇張著說:「你聽聽,聽聽,這是什麼傢伙,你再聽聽你的。」攤主拿起他們的廣告抖了抖,說:「差到哪兒去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我能憑白無故地亂殺價嗎?」
他們三人上前捻了捻林青霞,又捻捻施瓦辛格,果然這些專門用於室內裝磺的招貼畫紙張優良。
「我沒騙你們吧?」攤主飲下一口白酒,問。
「那也太低了。你這是多少錢一張?」劉灺指指林青霞。
「你不能跟她比,她的成本在那兒擺著呢,進價就高。」
「我們的比它還大一圈兒呢!」三通說。
「而且是本市頭一份兒,獨一無二,不信你去轉轉,絕不會有第二家。」王顥說。
「再加幾毛吧?」劉灺央求。
「這樣好吧,強求也不是買賣,我也不強迫你,你也別強迫我,你們再到別處去問問,有比我這個價高的,你就給他們,好吧?沒人要你們再回來找我,我全包了。」
攤主說完,抓起烙餅卷豬頭肉。
「走吧咱們。」劉灺說。
「他給多少?」三個人推起自行車,王顥問。
「八毛。」劉灺說。
「玩去!還不夠跑腿費的!」三通回頭看攤主,攤主舉起烙餅豬頭肉衝她微笑再見。
蹬上自行車,三個人又沒了精神,頓時肚子也餓得頂不住了,找到路邊一家賣蘭州拉麵的小館子,臨街坐下,每人要了一碗牛肉湯麵,兩個肉餅,就著過往車馬揚起的塵土狼吞虎嚥起來。
開始,三個人只顧猛吃,沒人說話。
「掌櫃的,給加點香菜,再加點辣醬!」三通叫。
劉灺等著辣醬上來,撂下筷子說:「他娘的,也太坑人了。八毛?虧他說得出口,這麼大一張好好的畫!八毛?一卷衛生紙還一塊呢!」
「他一倒手就是倆跟頭仨跟頭你信不信?心都黑著呢!」
「人家也沒搶你的畫。」王顥說。
「跟搶也差不多,八毛?三個大活人跑半天就值八毛?」
「咱們再去別地方看看,說不定能撞上好價錢呢。」
「八毛肯定不止,五塊也肯定不值。大概麼,叫我算算,一兩塊一張總歸值。」
「肯定要兩塊以上,不然還不夠受累的本錢。」
「是這麼想我,畫雖紙張不如它,但剛才他不是說咱們的製版、印刷、著光,都是一流的,說明畫沒問題。」
「我看了,他那些破畫絕對趕不上咱們,除了紙厚點,印的什麼呀那叫,灰不楞登的。」
「聽我說完,中學生喜歡咱們的畫,說明這個年齡的人都會喜歡,咱們不妨帶上畫到學生集中的地方擺攤去賣,全市十幾所大學,中學就更多了,不要求都喜歡,有十分之一的買咱們的畫,那就——」
「可以試試,但我可不敢盲目樂觀了。」
「快考試放暑假了,有人買嗎?」
「咱可以試試,反正在家呆著也呆著,沒一分錢。」
「那定多少錢一張呢?」
「這要看到時候賣的了,先定一塊五怎樣?」
「低了低了,兩塊。」
「先兩塊吧,賣不動就跌,賣得好再漲。」
「行,咱們說了就干,下午去哪兒?」
「先去冶金大學吧,我熟悉那裡校園。」
「先去師範學院應該,文科學生比較喜歡這種東西,一般理科不喜歡。」
「師範了。」
「瞧瞧,本來打算辦一飯店的,後來改批鏡子,現在又成賣畫了,下一步不定又勒什麼呢!」
太陽不太曬時分,他們三人出發,先是在師範大學門口停下,觀察了一會兒,才混跡在學生中間潛入校園大門。
時值下午課結束,操場上人聲鼎沸,校園甬道上走著散步的師生,互相打出招呼。三個人騎在車上,放慢車速圍著校園轉悠,尋找合適擺攤的地方。後來,他們又轉回到學生宿舍通往教室區的出入口。這裡人顯然比別處流動量大,一群手拿碗筷的學生擁在出入口看牆上貼的電影海報,他們決定就在這裡構築陣地。
劉灺用樹枝掃出一塊淨地,席地攤開畫,找來磚頭壓住畫四角。
他們正幹著時候人群已經圍上來。
「怎麼回事?」一個女學生指著畫問。
「賣。來一張吧?」劉灺說。
「這不是施瓦辛格嗎?」一個男學生蹲下看,然後沖身後喊「快來看嘿,這有賣施瓦辛格的!」
看有人往這裡走,劉灺扯嗓子吆喝!「都來瞧都來看啦削價處理一批進口名畫,請看美國當代大名星施瓦辛格最新形象——魔鬼終結者第二代!」
有人問多少錢一張。
「削價四塊,以前八塊!」劉灺擺弄一張廣告,發出卡卡聲,「就賠本吐血賺吆喝啦!」
「應該帶個喇叭來。」三通說。
「能不能賤點兒?」那個男學生問,從兜裡掏零錢,「飯票要不要?」
男學生裡除了食堂飯票共三元多零錢,已經掏空所有的兜。
「行行行,你是開張第一份兒,不算本利算吉利,少幾個子兒就少幾個,麻煩您回去給宣傳宣傳,讓人都來買。」三通接過錢說。
有幾個學生看著他們,交頭接耳。
「你們好像挺眼熟的,在哪兒見過。」其中一個低聲說。
「是嗎?」王顥反問。
「好像上次賣錄音帶的就是他們……」
三個人面面相覷,都沒回答。那幾個學生站了一會兒,沒買畫離開。
「我也買一張,三塊行嗎?」女學生掏出錢。
王顥正準備卷畫,一個胸口別著紅色校徽的老人問他們從什麼地方來的?
「怎麼著老先生卷一張?」劉灺看出老人繃著臉,忙賠笑。
「學院內禁止設攤位,你們不知道嗎?」
「頭次聽說呀?」劉灺裝傻。
「那我現在告訴你們,學院是傳播知識的場所,不是買賣商品的市場,早已有明文規定!」老人指給他們三人看一門之隔的外面豎的一塊木牌,上面寫滿字。
「真的不清楚這裡。」三通忙說。
「你們哪單位的,怎麼進來的?」
「通過誰允許在這裡做小販生意?」這回,從人群中擠出個中年男人,手裡拎著一捆蔥,氣勢洶洶的樣子。在他身後遠些的地方,站著那幾個剛才沒買畫離開的學生,朝這裡觀望。
「咱們也是學生,出來勤工儉學的。」王顥說。
「哪個學校的,拿出學生證來。」中年男人說。
「戲劇學院的,跟你們院務處打過招呼了,他們讓我們進來活動的。」王顥回答。
「活動?院務處的誰?」
「一個男的,在電話裡同意的,叫什麼來著……」
「我接的,聽聲四十多歲,姓王,叫什麼沒記住。讓我們在路邊兒上賣,別影響學生們活動就行。」三通接過話說。
「王?王德標?」老人看著中年人,幫助他回憶。
「他去年就離休了。姓王的?姓張的吧,是不是張俑?」中年人在使勁回憶,看著老人。
「肯定是,別人沒人於這種屙屎不擦屁股的事。」老人斷定,對他們三人問:「他讓你們賣的?」
「他不讓我們也不敢進來呀?」王顥說。
「你看看胡鬧吧?」
「他還說這是活躍豐富校園裡的生活呢?」劉灺說。
「感謝我們送來了精神食糧。」三通說。
中年男人看看老人,對他們說:「收拾了收拾了,到外邊去吧,快去吧!」
「您去跟院務部門講吧,我們經過他們的允許,聽他們的,他們不讓我們賣我們才不賣。」王顥說。
「胡鬧!」中年男人發火了。
「這樣下去學院成什麼樣了?如果讓賣明天我也練一攤兒!」老人捋袖子道。
「我去問問他們!」中年男人拎著蔥擠出去。
「兩塊怎樣?兩塊買一張,給我孫子的。」中年人走後,老人說。
「行,您幫著說說話,不要錢都行。」劉灺說著,捲了張畫遞過去。
「那男的幹嗎的?」三通問。
「教體育的,純粹狗逮耗子。」老人接過畫說。
「會去告狀嗎?」
「難說,我跟他不熟,只知道他是教體育的老師,是個二百五。」
老人夾著畫姍姍走出門外。
「看來這裡懸乎,劉灺,你是不是再去選個隱蔽點的地方?」王顥望著散開的人群,說。
「行,你們加小心,我去去就回來。」
劉灺說著,蹁腿騎上車,一扭一扭地蹬出去。
劉灺一走,三通提出還是收起來吧,別讓人家給抄了。在這點上王顥是絕對佩服三通的靈敏勁兒。她們收起攤子,數了數兜裡,十分鐘工夫已經賣了二十多元錢。
劉灺一臉喜氣地回來,說話都結巴了,告訴她倆找到一塊風水寶地。三個人立刻騎上車出發。
劉灺帶著她們七拐八繞,到一處學生就餐的食堂前,果然很是熱鬧,亂哄哄的食堂裡敲盤打碗油煙蒸騰,門外樹陰下蹲聚著一幫幫就餐的學生。附近好像還有別的食堂,師生端著打好的飯菜來來去去。劉灺已經事先物色好一張三條腿的舊桌子,從遠處拖來,手裡還提留著一把破笤帚,掃乾淨桌面攤開畫,又撿出一張釘到路旁的楊樹上當幌子。他們倆跟著打下手;對他們不利的是,校園喇叭裡在不停地播放音樂,簡直到了震耳的程度。
劉灺手搭成個喇叭狀在嘴上,衝著人多的地方開始吆喝,吆喝了幾句嗓子就啞了,咳嗽著往洗碗池跑。
三通接著吆喝,大有前仆後繼的悲壯意味,剛喊個頭,扭頭問王顥畫上的美國佬叫什麼名字來著,她給忘了。
王顥告訴她了。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廣大的校職員工同志們,你們好,我們是戲劇學院本年度應屆畢業生,馬上就要告別學生生活走上工作崗位,在結束這段生活之前,我們奉命到各地勤工儉學,掙點學費!今天,我們有幸來到戰友們身邊,給大家送來了……」三通又扭過臉來問王顥,她又把美國佬的名字給忘了。
「得得,我來吧!」王顥站在桌前,清了清嗓子,她的出場吸引了附近吃飯的人紛紛朝這裡看。「革命的師生員工同志們,打擾大家了,我們是戲劇學院表演系四年級的師生,同大家一樣,面臨著暑假前畢業考試,由於資金不足,目前無法按計劃排演考試劇目,今天到此沒有別的目的,就請同學們伸出援助之手,我們呢,給大家帶來了一批進口的精美影視貼畫,作為回報,供大家欣賞。價格我們不定,對於同學們的幫助我們認為黃金有價,真情無價,畫我只作為感謝大家回贈的紀念!您要是給十塊八塊地拿走我們一張我們感謝,三塊五塊拿走一張,我們也不在乎,只有一個要求,請求大家看在同窗學子的份上,盡量多買,等我們的大戲排好,一定免費請大家去觀看!」
三通在王顥喊的同時,一隻手各抓起一張畫高舉過頂。向四周展示,臉上洋溢著拉客時練就的,愛意朦朧的笑靨。
「我們這次給大家送來的,就是當今聞名全球影壇的,動作片硬漢子,全美國健美先生,環球先生,國際先生,王中王阿諾德·施瓦辛格!」王顥看見一些同學端著碗圍上來,朝著畫上的人竊竊交換意見,嘖嘖讚歎,有的已經在掏錢準備購買,三通招呼著大家排好隊伍,按秩序來。
「他以肌肉粗壯發達,形象剛毅冷峻飲譽世界,曾主演了《紅場特警》、《幼兒園警察》、《最後的魔鬼英雄》、和《英雄》續集,不僅是當代好萊塢,也是全世界影迷,萬眾矚目的新一代英雄偶像。」
食堂裡的人已經全都擠到門口,站在一層層台階上,端著碗不再往嘴裡扒拉,聚精會神地朝這裡望著,彷彿身臨課堂一樣安靜,只是偶然有人朝這裡打出招呼要求同伴代買。
喇叭的聲音突然中斷。她們看見一個穿T恤衫的男學生爬到樹上扯斷了廣播線。學生中立刻有人鼓起掌來。
「同學們,這個銀幕上萬夫難敗的英雄,在銀幕下也是個同樣的成功者!」現在,空場上只剩下王顥的聲音,這情景已經使她抑制不住內心激情,嗓子發出劈裂的聲音,她看見就連通往兩側的甬道上也站滿了人。「他以一個外來移民的身份,赤手空拳打天下,為我們中國的年輕人樹立了一個開拓者的榜樣。今日他不僅名利雙收,還有了美滿的婚姻,他的妻子瑪利亞是已故美國總統約翰·肯尼迪的外甥女,兩人經過十年的愛情長跑,終於在1986年結婚,定居洛杉磯,生育了兩個女兒,瑪利亞喜歡阿諾德的幽默,身為人父的阿諾德則更溫柔體貼……」
王顥的面前排起一條長陣,同學們一個挨一個地緊貼著,嘴裡還在嚼著飯。一位五十多歲形色枯槁的老媼也擠在隊伍裡,一隻手牢牢地扶住眼鏡,另只手翹起大拇指,嘴裡嘀啦嘟嚕不知叫喊什麼,彷彿要展翅投向畫中人懷抱。三通飛快地重複著同一個動作:收錢——點畫——收錢——點畫……
劉灺匆匆地跑回來。
她們倆看出了劉灺臉上的緊張慌亂,朝他來的方向望去,看見幾個人正朝這裡趕來,中間有那位體育教師,還有兩名穿橄欖綠警服的保安人員。
一行人上來不由分說,踢倒了三條腿的桌子,把他們仨與學生們隔開。
「不是不讓賣了嗎?」體育教師一把撕掉樹上的幌子。
「你說不讓了嗎?你說那兒不讓,也沒說這兒不讓呀!」王顥迎上去反駁。
「這裡哪兒都不讓!哪怕茅房,旮旯!」保安中的一個說。
「不讓我們走還不行嗎?」劉灺說。
「走?沒那麼便當!你們通過誰允許進來的?」
「誰也沒允許,兩條腿一邁,就來了!」三通說。
「你不是說通過院務處的人嗎?」
「是呀,他們同意的!」王顥轉向黑鴉鴉的人群,說。「我們也不是為賺錢才來的,我們同樣是在校學生,幹嗎用這種態度來對待我們!」
「就是,都不容易,賣幾張畫怎麼了?」幾個趕來沒買著畫的學生指著體育教師說。
「這是學校,不是小攤兒!」
「我們已經到好幾家院校賣過了,也沒一家像你們這樣管!」
「就是,管我們還是管茶管飯,招待得比賓館還周到,哪兒也不像你們,說難聽點……哼,不說了!」
「我們立刻就走。」王顥衝著幾個站在她跟前的男學生說。
「賣!甭理驢操的!」
「你罵誰呢?」跟上來後一直冷眼旁觀的那位戴眼鏡的女胖子說。
「怎麼著,連自言自語都不許了?」幾個男生敲著碗縮回去。
「跟我們走一趟吧。」戴眼鏡女胖子說。
「去哪兒?」
「保衛處。」
兩名保安抄起沒賣出的畫,夾在腋窩,命令他們推上車跟著。
「我抗議,你們電話在哪裡,我要向我院領導反映!」王顥去奪畫,被女胖子用手推開,兩個人動起手來。
人群中開始騷亂,把兩撥人分開。
「行了,你不是要打電話嗎?」女胖子掰直打壞的眼鏡腿兒,「我給你找地方,走吧。」
三個人在一片起哄聲裡推起自行車,跟著往外走。人群閃開一條路,有學生叮嚀他們別怕,還有的唱起國際歌。開始是幾個學生故意學悲壯,漸漸地,唱的人多起來,匯成雄壯的大合唱,伴隨著敲盤打碗忽哨聲。
夕陽西下,校園上空燃燒著一層爐火般的雲彩,嘩啦啦的楊樹葉子聲此起彼伏,飄散出清香。
三個人跟在後邊,與前方的一組保持著距離,慢慢騰騰。前方的不時回頭看一眼他們,催他們跟上,他們理也不理。遠處看去,他們彷彿不相干的兩撥人在做著晚飯後的散步。
王顥腰間的BP機叫來,是個陌生的號碼。
王顥乘機問三通錢是否在身上。
三通點點頭,看看劉灺。劉灺沖王顥努了努嘴,三個人點頭會意,放慢速度。
「快點呀!」戴眼鏡女胖子回頭斥道。
他們只好快趕出幾步。
這時,已經可以看見辦公大樓;早些時辰,他們還悠哉悠哉從這蕩過去,選擇著設攤的地點。樓前是一個空場,矗立著毛主席塑像,左右兩側是宣傳畫廊,剪成平頂的側柏沿著幾處不同的岔道口向外延伸,形成綠化帶,三個人都瞅準了這個最後的機會,磨蹭到毛主席腳下時,傳遞出眼色,同時調轉車把,朝著不同的道口飛身上車——
「抓住他!抓住那女的!」已經登上樓階的人又返身追來。
「去你媽的吧!」劉灺罵,撅起□玩了個原地定車。
一幫人撲上去。
晚上,大街小巷被燈光裝點得神秘莫測。
王顥來到她們經常聚會的那家酒吧,燭光裡,看見三通的紅頭髮,對面坐著個男人。她認為是劉灺,走過去發現不是。
三通抬頭看見王顥,做出一個長舒一口氣的翻白眼,一點不客氣地轟走了對面的男人。
「劉灺呢?」王顥坐男人坐過的位置,問。
「我正要問你呢。」
「沒找過你?」
「我倒是找過他,八成又折進去了。」
「當時只顧逃,也沒回頭看,真嚇死我了!」
「我看見他故意把人朝他那兒引。」
「肯定進去了,不然會到這裡來。」
「如果他想逃是能逃掉的,這人倒是挺仗義的。」
「他們肯定逮不著他,這人是條漢子。」
「你也別太相信他。有時候也犯渾。」
「我誰也不信。」
「這就對了。」
「賣多少錢?」
「你數吧,全在這裡呢。」三通把一疊整齊對折的鈔票擺到桌面上,然後看著王顥數錢。
「如果照這個速度賣下去,一天掙千把塊不成問題。」
「沒收了兩三百呢,真不是人操的。」三通看著王顥,手指頭捻玩著脖子上的紙項鏈。
「怎麼一到咱們幹什麼都不順呢?」
「是呀,看人家都挺順的,說掙錢就掙錢,說花就大把大把往外甩。」
「這就是命,該誰有錢誰就會有錢,該誰沒錢爭也白搭。」
「這我不太信。」
「我以前也不信,後來慢慢地,信了。」
「你真信命?」
「嗯。」
「我媽說,人的命是算出來的,三分在算,七分在干,光算出來不干甘等著也沒好命,我覺得有道理。可現在又不太信了,咱也沒不干呀,也沒少干呀!」
王顥腰裡的BP機又叫起來。
「誰呼你?」三通隔著桌子問。
「不知道,下午就是這個呼我。」
「知道不說呀?」三通盯著王顥的臉,問。
「真不知道。」
「是不是又是那位郭老闆呀,我瞧他對你可是有意思。」
「現在誰找也不想理,只想安安靜靜一個人呆會兒。」
三通睨著王顥:「幹嗎你不願理他?」
「討厭他!」
「男人,就那麼回事,大可不必認真,他人不錯,說不定會給咱們帶來運氣呢。」
「你是不是跟他那點破事沒完不死心?」
「算你說對了!」三通亦真亦假地笑著,看著王顥。
「你還可以去會他嘛。」
「就怕你捨不得。」
王顥輕蔑地笑笑。
「你肯?」
「不怕他朝你要表?」
「我還他一個帶黑絲絨套的懷表。」
王顥摀住嘴灰灰地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直到笑累了,想想還想笑,把BP機摘下來丟過去,說:「去吧,不過別提我一個字。」
三通抓起BP機離開座位。
王顥看著三通走到吧台,對照BP機撥通電話,說了幾句,放話筒,滿臉春風地扭搭回來,一口喝下了杯子底對王顥說:「對不起,我就失陪了。」
「行啦,快去吧,當心警察。」王顥對她說繼續等一會兒劉灺。
「喲,太抱歉了,把小可憐一個人丟下……」
三通要了一輛出租轎趕到約會地點,她以為是走錯了路,仔細看並沒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廣告牌下卻不見郭永晟人影,也沒停著本茨,倒是有個小伙子,靠在一輛日本本田摩托車後座上抽煙。
三通在廣告牌下轉了幾圈兒,還是不見郭永晟來。她有些失意,看了看那小伙子。小伙子方臉濃眉板寸頭,襯衣外露的脖頸和手臂都很結實,還一勁地拿眼睛溜她。三通停下,如果不是跟郭永晟有約在先,她會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對方放倒,洗劫他的腰包。她故意扭搭,使腳步放蕩沒跟,轉到小伙子面前摸出香煙,嗲著說:「先生,對個火兒。」沒等小伙子反應,已經逕自拿過來,頂在嘴唇上咂巴,還飛過去一個輕飄飄的眼神。
「請問您是王記者嗎?」小伙子遲疑著,問。
三通嚇了一跳,盯住小伙子,嘴上說:「是……」
「您就是法制宣傳報工作的王顥小姐?」
「你是誰?」
小伙子沒曾開口,眼圈兒先濕了,掏出工作證讓三通看,哽咽介紹自己是何平的弟弟,叫何全。哥哥出了車禍躺在醫院裡,腰椎骨折,兩條腿全斷了,神志昏迷,醫生說大概活不了幾天了,準備動手術搶救,醫院提出手術前需要傷員家屬在手術書上簽字,公司經理立刻要派人去珠海,哥突然擺脫癱瘓拽倒了輸液架。說什麼也不肯讓去。他讓他去找法制報社王記者。問他有什麼話,死活不肯講,非見到她人才肯講……
三通愣在那兒,對於小伙子的傾訴他全然不解,竟不知該怎樣答對。
乘小伙子歎息時,三通問郭總怎麼沒來。
何全說來的人都在醫院裡呢,他立刻就帶她去,說完遞給她一頂白色摩托頭盔。三通剛要往頭上戴,聞到一股嗆鼻子的汗溲味,又摘下來。何全要求她必須戴上警察發現沒戴要罰款的。
摩托車啟動時,三通詈罵郭永晟搞的什麼名堂。
「就是,我們也搞不懂他最近是怎麼回事,總愛神經兮兮丟魂似的,而且動不動就發脾氣。」何全駕駛著摩托時說,家裡的飯碗已經被砸光,用鐵盤子吃飯,這個人就連上廁所也不用手掀馬桶蓋,每次都用腳趾頭。
「坐好,」何全在拐彎時叮嚀。
「他的本茨車呢?」
「車已經撞成卷烙餅了,根本沒法開。」
「是他派你來接我的了?」
「是呀,他讓我約你,別讓人看見你來。」
「現在咱們去哪兒呢?」
「去醫院。」
摩托車加速形成的強對流風吹拂著三通,她把身體貼在小伙子後背,兩隻手職業習慣地往小伙子下邊摸,剛要摸到地方,何全動了動,她手又縮上來。
小伙子寬厚的脊背肌肉結實,帶著溫暖。
摩托車一路沒停,駛入醫院地下室的滑坡。
「咱們停這裡幹嗎?」三通迫不及待地摘下頭盔,她已經被顛得腦袋發暈。
「你馬上就可以見到他了。」何全說,停好摩托。
三通跟在何全身後往裡走,何全的步履因為心情邁得格外地大,三通緊倒出碎步還跟不上。他們的腳步聲被地下室通道放大。
通過一段擠滿臨時支起病床的狹道,拐入地下室密封門,何全手裡兩隻頭盔碰得叮噹作響。「小心。」小伙子提醒,他們穿過一段滴水的隧道地段。
「到了。」何全指著那排一模一樣的門當中一扇,說。
病房的四個角裡各擺著一張床,留出十字通道,其中兩張床空著,一張床上躺著個氣息奄奄的老人,鼻孔裡插著一根輸氧管。另張床上的人蒙著白布單,腦袋被繃帶裹住,只留下幾個洞,守候在床頭的女人看見他們,端起盆出去。何全湊到那幾個洞跟前,低聲說了說,上面的兩個洞猛地閃亮起,眸光燁然地看向三通。
盯住看了一會兒,洞裡面的光漸漸弱下去,使人能感到那層堅硬的布殼下的痛苦。
何全回頭看看三通,在三通的眼裡,尤其在燈光底下,小伙子真是個可愛的人種,那麼英俊,強壯,富於性感,特別是牛仔褲箍緊的那處地方,她已經有點支持不住了,心裡盤算著收拾完姓郭的,再回來收拾這一頭。
「你不是王顥小姐?」三通聽見何全問。
「不是,幹嗎非得她來才行,我來就不行嗎?」三通扭搭著腰身,晃動紅頭髮。
「可,你……不是說你是王小姐嗎?」
「我代表她,她讓我來的。」
何全回頭看看床上躺的人,這時,躺著的人已經閉上眼睛。
「怎麼著郭總呢?還挺挑的。換了人就不幹了?」
「什麼郭總,我聽不懂你說的什麼,你要不是王顥,就請你走吧。」
「我還聽不懂你說的話呢,是你把我弄來的,就這麼算了?你叫郭總出來我跟他說!」
「什麼郭總?你說的是什麼呀?」
「你裝什麼,把你們經理叫出來!」
「經理早就走了。你說你是王顥,怎麼又不是了?」
「他走了你把我拉這裡來幹什麼?居心不良怎麼著?」
何全被三通指鼻子一訓,愣住。
「你冒充郭總,深更半夜把良家大閨女拉到這來你什麼意思?我看你就是沒安好心眼!」
「是你說你是王顥的,我才馱你來的!」
「你們想這樣就把我打發了?」三通大聲喧嘩,手插在腰,衝著何全,又衝著床上躺的人。
護士進來,後面跟著端盆的女人。
值班護士隔在何全與三通之間,問因為什麼吵鬧,何全攤開兩隻手說不知道原因。值班護士推著三通,像轟雞似的往病房外推,「出去!哪兒來的,搗什麼亂?這是病房不是舞廳!」
「走,那麼省事?他把我誆來得付我辛苦錢。」三通站在門口不肯走,招來一群圍觀者。
躺在床上的人嘴巴動了動,何全湊去聽著。
「你要多少?」何全離開病床,過來問。
「起碼一大張吧。」
何全從兜裡摸出一張百元面值的鈔票拍給三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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