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鳥離巢,百鳥遷窩。
崔振國和王復羊於8月初離京,我們這些在京都改造的右派,於該月下旬捲起鋪蓋「打
道回府」。當然,我們這些被打入另冊的人,市區絕非久留之地。在9月17日,重新把行
李裝運到卡車上。向西——再向西——沿著環山的石子兒公路,扎進了大山環抱的潭柘寺。
在寺廟內住了一個多月,當了開山築路的壯工。公路修完,卡車又拉著我們向西——再向西
——進入了人煙稀少的高山大峒。這兒離北京雖然只有百十里路,由於山巒重疊,進了一山
又一山,兩山形成漫長峽谷,日本人在侵華戰爭中佔領北京之後,他們的足跡也沒有到過這
大山溝溝。我們在大山中穿行了很久,在一個名叫「一擔石溝」的山窪裡,卡車拋錨——我
們又到了一個改造驛站。
別看這兒荒漠寂寥,梯田邊上卻支著幾片棉布帳篷。疙疙瘩瘩的山路兩旁,還堆放著磚
瓦沙石以及雕樑畫柱等雜物。第二天,我們才聽人說,這兒要修築一座市委療養院,我們這
些築路工要改行變成基建工人。路旁那些漆皮斑駁的梁木,是擴展天安門廣場時拆下的民房
舊料。
《北京日報》社。新華社北京分社以及北京出版社的老右,在農村改造時化整為零了。
此時,又在這兒重新匯合。除了那些在「狀元府」就熟悉了的夥伴之外,又多了從中共北京
市委、團市委以及市工會、市婦聯來的右派。他們中間有「老革命右派」王志誠、葉向忠,
還有市委各部門「新革命右派」白祖成、李建華、粱湘漢、薛德順、鐘鴻、張敦禮;市工會
系統的安福順、蔣濟南、王一成;婦聯繫統的李琦,以及團市委系統的黃慕堯、張永經。王
蒙。右派的人數驟增,足足可編成一個連隊了。
乍見王蒙時,他好像又消瘦了,因而使得他本來就像竹竿般的身子,變得更為頎長。他
被劃為右派,翻了幾次烙餅:劃上了,又推翻了;推翻了,又劃上了。幾個回合的反覆,精
神折磨可想而知。反右期間,我和他惟一的一次見面,是在批判劉紹棠的會上,當時他還在
扮演著正面人物的角色,不過好景不長,厄運很快就降臨到他的頭上。
「怎麼樣,老弟!」我想不到在這大山溝裡和他相遇。
「和你一樣。」他說,「不然咱們怎麼能到這兒聚會來呢?」
「還寫嗎?」
「不幹那行當了。劃右以後,我打報告要求自謀生活,比如到大街上去賣糖葫蘆什麼
的,可是人家不批!」
我認為他是講笑話,便笑了。他沒笑。
「職業病很難治,我還有創作衝動。」我說。
「算了吧!別自作多情了。我是沒這份心思了!只想當好地球修理工!」
說實在的,我當時雖不認為王蒙的回答是誠懇的,但是我理解這種回答。反右鬥爭之後
許多人都本能地蒙上了一種奇異的保護色。就像狡免的毛近乎衰草的枯黃,知了的皮和褐色
樹皮同色一樣。我也不例外,在向報社交上年終思想改造總結時,我寫了滿紙的對大躍進的
阿諛之詞,真實的我裹上了一層厚厚的外衣,而把影子——甚至連影子都不如的東西,拿給
管理我們的人看。儘管如此,我還是感覺到王蒙比我包裹得更嚴一些,好像他不苟言笑,真
是到這大山裡來大徹大悟,立地成佛似的。只有到晚上,他才流露出一點人的真情。我和他
地鋪曾一度相挨,當他鑽進冰冷的被窩時,常常拿出二兩裝的扁酒瓶,遞到我的手裡,悄聲
他說:
「喂!來一口驅驅寒吧!」
我有時客氣地推辭,有時卻也毫不客氣地接過酒瓶,對著瓶子嘴,咕咕兩口。他似乎也
顧不得衛生不衛生了,用手抹兩下瓶子嘴,一口氣把扁瓶的酒喝光,來而不往非禮也,有時
我也買一瓶酒,如此這般地借酒御寒,借酒澆愁。
記得那是大山溝飄落頭場大雪的夜晚,我拿出一大瓶滬州二曲,往肚子裡灌了個飽。熱
酒壯肚之後,我說:
「魯迅先生有幾句詩,你還記得嗎?」
「濕(詩)都變成干了,也許還能記起。」
我背誦著:「……舊帽遮顏過鬧市,破船載酒泛中流。」
他沒有接上我的話茬,打諢他說:「我也需要告訴你兩句,老弟:樹林子大,這兒什麼
鳥兒都有!」啞謎般的話語結束之後,他扭過頭睡去了。
這就是王蒙劃右後的一幅精神肖像。他似乎什麼都知道,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他貌似
在合眼睡覺,其實在睜眼看著四周,與其說他表現出不近人情的冷酷,不如說他對這個冷酷
的世界有著相當的警覺。他話中的弦外之音,似在告誡我認識客觀環境。說不定,他在當時
已然發現了我潛藏著某種悲劇性的前兆呢?!
(40年過去之後,王蒙告訴我,在(走向混沌》出版後的一個年節,他的兒子王山曾
問及他:「爸爸,當年你是不是像『混沌』中所寫的那樣?」王蒙一家當時正吃年夜飯,他
一邊喝酒,一邊回答兒子說:「是,就像維熙寫的那樣。」兒子還想詢及他什麼,見他潸然
淚下,便不敢再求索下去了)。
這兒不單單有幾十號右派,還有輪番來勞動的市委各系統的機關幹部。無數雙眼睛都在
審視我們。
「一天等於二十年!」
「不超英美心不甘!」
山石上張貼著這樣醒目的標語。
大喇叭還不時唱出十分動聽而又絕對浪漫的歌:
點燈不用油
耕地不用牛
走路不小心
蘋果撞腫頭
在大躍進的浪潮席捲之下,這偏僻的山窪經常若同鬧市。開山的打釬聲,油錘的破石
聲,隆隆的爆破聲,每日不絕於耳。蓋房的石料向大山索取,勾縫兒的石灰自己燒,背石上
山用的背簍兒自己編。除去修築山中官殿的基建任務之外,右派和那些輪換著來勞動的幹部
們,還擔負著把周圍梯田都種上果樹的任務。
挑燈夜戰是家常便飯。我最初分配在基建組,夜戰干的活兒,是和梁湘漢(80年代的
中共北京市紀委委員)從溝底拾撿河卵石,並用抬筐抬上山腰,堆放在蓋房的地段,以備第
二天天亮後,用這些卵石充填溝槽。這種勞動的艱苦性,不必多加描述。因為空手登山還要
氣喘吁吁,抬上幾百斤一筐的卵石,一趟石頭滿身汗,實在無半點誇張之處。半夜收工穿著
汗淋淋的衣褲,鑽進冰冷的被窩,一合眼就到天亮。
這兒除了下放幹部和女右派,一律住棉帳篷。地鋪離地有半尺高,被窩陰冷潮濕。每天
早晨醒來,帳篷頂上凝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那是老右們哈的氣凝聚而成。沒有爐火,沒
有防潮設備,帳篷上冰錐懸掛尺半長的隆冬三九天,我們如同躺在冰窩裡。因而我們睡覺
時,幾乎一律頭戴帽子。更有甚者,脖子上圍著毛巾,鼻子上箍上口罩。
中國的知識分子,實在是有著老牛筋般的韌性。到這兒來才發現自己是個文藝天才的張
永經(後任北京廣播局局長),居然編了一首《一擔石溝之歌》。歌詞第一段是這樣寫的:
一擔石溝石頭多
石頭滿溝滿山坡
激流拍石泉水好
石徑入雲起戰歌
馬上有人把它譜上曲子,於是這首歌常常在右派開會之前,或在和下放幹部聯歡時,高
唱起來。你唱,他唱,我唱……後來成為一首老右的流行歌曲。
這也許正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惟妙惟肖的畫像。身上背著沉重的黑十字架,頭上戴著無形
——但比有形還要厲害的「緊箍帽子」,肩上抬著超過人體正常負荷的石筐,嘴裡還要唱著
抒情而豪邁的歌。
靜夜深思,我不知道這種精神到底是應該歌頌的堅韌不拔氣質呢,還是魯迅筆下的阿Q
這條好漢,把辮子伸延到中國知識分子的腦袋上來了,使他們成為頭上沒有辮子的新型阿
Q。之所以引起我的敏銳聯想,也是由於對自己心態的某種解剖。
比如,右派除去經常連軸轉——白天干到深夜,深夜干到白天之外,還經常自發地組織
什麼競賽。新年剛過,天冷得滴水成冰,連那不封凍的山間泉水,周圍也結了一層光潔的
冰。這時,我們組織了挑水上山澆灌果樹的勞動競賽。山路彎彎,扁擔顫顫,每個右派都怕
名落孫山,因而個個奮勇爭先。有的為了提高效率,在歸途上不走小路,而是跳崖奪路而
下。當天,刮著五六級的西北風,我扒得身上只剩下汗背心和單薄秋褲,熱汗仍然從毛孔中
湧出。奇怪的是,當我躺在陰冷潮濕的帳篷中時,居然產生了詩的情感。根據記憶,詩是這
樣寫的:
狂風似虎嘯
落葉滿山飄
巨石凍裂嘴
老樹吹彎腰
三九隆冬恨天熱
赤臂裸胸把水挑
汗泉澆開冰霜道
一路歌聲一路笑
這首詩被穿插在右派的「詩歌聯唱」中,在晚會上進行了表演。為了表示我們的改造堅
貞之意,我和漫畫家李濱聲還以模擬已故京劇名流葉盛蘭的小生笑腔,顯示我們挑水上山的
不凡氣概。感情是虛偽的嗎?相當虔誠。是為了顯示積極而自我表現嗎?絕非如此,當天右
派幾乎全部上陣,王蒙也概莫能外。但這種虔誠的程度越高,說明潛藏在中國知識分子血液
中的阿Q遺傳基因越多!
尤其可悲的是,即使是你有再高層次的虔誠,那些管理監督右派改造的人,用「階級斗
爭一抓就靈」的法寶來衡量,也認為你的虔誠摻假。就是在右派群體中,由於都想表現這種
虔誠,爭取早點摘掉右派帽子,歸還人民隊伍,因此常用自己的虔誠詆毀別人的虔誠,或把
別人的虔誠當成墊腳石,以羊群裡跑駱駝來顯示他超人的改造虔誠。所以,「窩裡反」的事
情層出不窮,而幹這種勾當的人,常常是被委派的右派「頭人」。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
過於漫畫家李濱聲的遭遇。李濱聲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他不僅僅會畫漫畫,還是個京劇行家
兼魔術師。其人絕頂聰明,屬大智若愚的類型。1959年春天,他奉命轟趕一頭毛驢,穿山
過嶺到趙家台去取蔥秧,以移栽到我們的菜園。其愚之一:幾十里山路他只是牽著毛驢韁繩
走,沒有騎上驢背一秒鐘。他認為右派應當苦練腳板功,並無條件地克己奉公。其愚之二:
當他從趙家台馱著幾個荊筐的蔥秧,疲憊不堪地返回一擔石溝時,發生了一件使他傷腦筋的
事情,那蔥簍兒一邊重,一邊輕。因毛驢身上負重不均,行在山路上重心總是往一邊傾斜。
李濱聲想解開繩子,重新捆綁一下,可是山裡人打的是個牢牢的死結,儘管李濱聲能在舞台
上輕鬆地表演「仙人脫衣」的幻術,卻怎麼也解不開繩扣兒,我們這位老實的漫畫家,無計
可施之際,便用雙手托著那個向一邊傾斜過來的重簍兒。毛驢走正經的山路,他在旁邊蹚樹
棵子橫向移動腳步。山路崎嶇漫長,他甘當毛驢的護衛和助手,跌跌撞撞地穿山越嶺,硬是
把蔥秧運回到「一擔石溝」。按道理說,漫畫家這番表現不受到嘉獎,至少也不是什麼改造
中的失誤吧?但是後來在一次批鬥李濱聲的會上,那個姓唐的右派「頭人」向他吼叫:
「你以為這是什麼改造成績嗎?充其量不過是驢道主義!」
「驢道主義是人道主義的變種!」
「你資產階級右派立場不改!」
「你面孔獰惡,裝什麼救世觀音!」
那是一個令人悲慟而難忘的「階級鬥爭新動向」批鬥會,起因有二:一、李濱聲第二次
去趙家台為老鄉畫街頭畫時,據說把大躍進年代必然是肥肥壯壯的牛畫瘦了;二、李濱聲為
「一擔石溝」落成的第一座官殿(起名禮堂)畫宮燈時,宮燈上的水仙花葉用了墨黑色。李
濱聲當時正逢辦理母親的喪事,從京城返回山區奉命立刻提筆作畫,「頭人」說那墨色線條
是在祭悼他的亡母,而非吉慶之意。由此推斷出李濱聲與黨與人民兩條心,非打垮他的瘋狂
氣焰不可。
李濱聲剛剛奔喪歸來,面龐清懼瘦削。他連連解釋,什麼「趙家台的牛本來就瘦」啦,
「水仙花的葉子宜於用褐墨色表現」啦,但他這種虔誠執愚的說明,在暴風雨般的聲討中弱
若游絲,不但起不到解釋作用,反而使會場加了溫度:
「你放屁——」
「公社的牛膘肥體壯,你畫瘦了是心懷鬼胎!」
「這是立場問題,只說明你反動至極!」
「你母親死了,你在家裡桌上的碗裡插筷子,分明是宣揚封建!」和李濱聲家住同院的
右派「頭人」揭發說,「你在家裡的嘴臉我們可以不去過問;你在我們落成的新禮堂宮燈
上,用墨黑色畫花葉子,我們不能不過問。你對我們的總路線、大躍進、三面紅旗持什麼態
度?你為什麼不用暖色和艷色,偏偏用墨黑色?很明顯,你是藉機會發洩你對社會主義制度
的不滿,對在一擔石溝改造不滿,對我們在山區修蓋市委療養院不滿。我告訴你,你對這些
問題要老實交代!」
「頭人」發言,當然有號召力量,立刻有人提議先整他的態度:
「低頭!」
「叫他低頭——」
還沒容積極分子上來強按他的脖子,李濱聲就踉蹌著倒在了水泥地上。那形象,就像是
體操運動員表演的「俯臥撐」。可是他沒有再爬起來,蒼白的臉頰上淌著虛汗,嘴唇像牛反
芻一樣嚼動著,一團團自沫從嘴角流了出來。
批鬥會上突然發生的事情,給狂熱的氣氛帶來片刻的冷寂。人們都伸長了脖子,看著蜷
曲著身子躺在地上的李濱聲,有的人目光中流露出明顯的同情,還有的人彼此面面相覷不知
所措。很顯然,人性中善良的因子在膨脹,人性中的仇恨和邪惡在退卻。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右派「頭人」高聲喊道:「大家不要上李濱聲的當。他曾對我說
過,小時候他用這種假死戰術,胡弄過日本人;今天,他又使出裝死狗的策略,我們要具有
高度的敵情觀念,萬萬不能鬆懈鬥志!」
這個「頭人」是個湖南鬼。年輕時曾參加軍干校,後來又從軍干校逃跑。1957年反右
派批判他時,曾說他投機革命。當時,我還對他有所同情,從這次批鬥李濱聲的會開始,我
倒真覺得他有點投機分子的味道了。李濱聲已昏厥倒地,稍有天良的人,都會在態度上有所
收斂,惟獨這位「頭人」,十足地顯示出獰惡。何況他和李濱聲同住一院,既是報社的同
仁,又是同院的鄰里,何必如此窮凶極惡地欲制人於死地而後快呢?(此人靠整右派在
1959年底第一批摘掉右帽;「文革」開始後,其妻冤死,他借死人投機上書當時的一位大
人物,全國滿天飛大造其反。其妻屍骨未寒時,便與其他女人姘居,至今,未恢復其黨
籍)。
躺在地上的李濱聲經歷了短時的昏厥後,甦醒了過來。他艱難地站了起來,抹了一把嘴
上的白沫,伸長脖子低垂下頭,虔誠地說:「我……我有罪!我……我接受大家的批判。」
停歇了片刻的批鬥會,重新開始。據李濱聲回憶當時在批判他時,一個同類使用的形象
比喻,使他終生不忘:「李濱聲!你就是右派中的一塊酵母,時時刻刻在影響和毒化著這個
集體,我們今天批鬥你,就是在消除你的發酵作用!」
「趙家台的牛,真像你畫得那麼瘦嗎?」
「不。」李濱聲有氣無力地回答。
「那你為什麼有意畫成瘦牛?」
李濱聲被輪番批鬥了一個多小時,會議宣佈終場。這是我在右派生涯中,印象最深的一
次批鬥會。反右鬥爭告訴我,知識分子整知識分子十分凶殘;這次會議又啟示了我,右派泯
滅天良地整起右派來,比知識分子之間的傾軋,還要殘酷十倍。我在那次會議上沒有發言,
這倒不是不想去虔誠一番,而實因虔誠的人太多了,沒輪上自己表演虔誠。難怪睡在我旁邊
地鋪上的王守清(因右派不斷編組,我和王蒙都分散到了其他帳篷),晚上躺在冰冷的被窩
裡,小聲地咒罵道:「他娘的,這是要干甚哩?難道唐××和×××不是他娘肚子裡生出來
的?是像孫悟空一樣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你是什麼意思?」
「李濱聲都暈倒了,他們還他娘的踩人家,我懷疑他們的心臟不是肉長的。」
我低聲說:「這兒良心不值錢。」
「我日他娘——」王守清說,「我要是李濱聲,跳起來就和那幾個傢伙拼了!拚死一個
夠本兒,弄倒兩個賺一個。」
「別說了。」我怕聽他這些血淋淋的話。
這個當年戰場上的戰鬥英雄,常常對我說他活得過了頭,罵自己沒在解放戰爭中吃了槍
子兒。我毫不懷疑他話中的真誠,因為我們並排躺在地鋪上時,他總是狂吸著煙卷,兩眼直
棍似地對著帳篷頂出神。
我和他交情甚篤。在右派群體中他顯得最為窮酸,一件毛褲,一件紅線衣,加上一件草
黃色的破舊棉大衣和一雙大頭鞋,是他全部越冬的衣物。有一次,夜戰歸來,他脫鞋爬上地
鋪時,我發現他竟然是赤著雙足,便拿出10元錢給他,叫他去買兩雙厚線襪子穿上。他沒
有推辭,但我發現他並沒有買襪子穿,而是買煙抽了。我對此十分不滿。他向我解釋說:小
時候受苦慣了,光腳穿棉鞋我可以忍受,沒煙抽我受不了。而我每月十八大元……
「你愛人不幫助你嗎?」我問。
「我就是為他娘的這事發愁呢!」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問。
最初,他連連搖頭歎息,最後,還是袒露了他的心聲。他告訴我,當初追求他的那口
子,現在提出和他離婚。
「你可是個男子漢!」我建議他揮刀斬斷兒女情。
他說:「我辦不到。」
「把你打日本的硬勁拿出來!」
「這是兩碼事,我一切能捨棄,就是難於割捨她。在這方面,我是個軟骨頭!」他表白
得堅定而赤誠。
又是一個性格分裂症的患者,我覺得拆散人家婚姻是有損陰德的——儘管我不欣賞他的
態度,還是對此事表示緘默。說不定那位女士,能受王守清的感召而回心轉意,因為當時他
倆已經有了娃娃了。
但是,不久就發生了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王守清在一次回城休假後,幾天沒有歸來,
我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似的,總是盼他早早歸來,一天,兩天……十多天過去了,他也沒有返
回山溝。詢問出版社的右派,大家都不知他沒有歸隊的緣由。一天,右派集中學習時,「頭
人」宣佈了王守清的犯罪情節:由於老婆鬧離婚,他用刀片抹了脖子,組織上對他進行了仁
至義盡的搶救,他甦醒後埋怨組織把他送進醫院並且絕食。
後來,右派「頭人」集中起右派來開會,「頭人」宣佈說:王守清妄圖以死來對抗改
造,是徹底自絕於人民的行為。經王原單位研究決定,送他勞動教養。接著,「頭人」聽每
個右派談認識、談感想。會場上愕然。木然。嘩然。這兒大都是文化幹部,當然不乏對王口
誅筆伐之詞,直到深夜才宣佈散會。
當時已是暮春初夏,一擔石溝的溪水已經潺潺而流,向陽的山坡上,草木萌動,自然界
正賦予萬物以勃勃生機。但是王守清——這個山西大漢,卻像黎明前隕落的晨星一樣,在春
草染翠山谷的季節,從我們這個群體中消失了。
我心情十分惆悵,但也僅僅是惆悵而已,泥牛過河,自身還難保呢!加上1959年大躍
進高潮時期,人體機件的超負荷運轉,常常使人的神經麻木滯呆。可是我更沒有想到的是,
王守清只是一個開端,接踵而來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妻子張滬。
這是一段令人心悸的苦痛回憶。盛夏的清晨,我剛剛拿上鐮刀和繩子,要去上山割荊給
編筐組的夥伴備料(當時王蒙的勞動任務是編筐),突然被「頭人」喊了去。他說:「你不
要上山了,準備回城!」
「什麼事?」
「張滬出了什麼事情吧!」他淡淡地回答,「呆會兒王主任會告訴你的!」
沒見什麼王主任,卻看見(北京日報》通信員在隊部辦公室門口東張西望。他身旁停著
一輛摩托車。他發現了我,立刻向我招手說:「喂!快上車吧!我正在找你呢!」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坐上再說。」
「我去找王主任說一聲。」
「不用了,我替你請假了!」
混混沌沌,就像夏日早晨遊蕩在山間的濃霧,覆蓋住了我的眼、我的心。我摟著駕駛員
的腰,用最大的聲音詢問他,他只是千篇一律地回答:「她病了,別著急,不要緊。」其
實,我心裡也揣摸出個八九不離十來了。通信員是清晨抵達這個山溝溝的,沒有十萬火急的
事情,他不會星夜趕到這兒來。這兒離北京有一百多里路,其中一半多是盤山小徑,十分難
走,想必這位熱心腸的通信員在凌晨就離開了市區。
瞭解張滬的除了她自己,就算我了。劃右派後她非常悲觀,特別是她父親和弟弟也劃右
後,她的情緒壞到了極點。在一擔石溝編筐組的日子,她對我說過:「維熙,我幹的活兒比
你輕,心卻比你累。我有時真覺得活膩味了,反正為你生下了一個兒子……」我當時總是寬
慰她,叫她想開一點,並用「天無絕人之路」的古語來說服她。她沉默無語,後來她懷了
孕,心情更憂鬱了,從家裡寄往一擔石溝的信中,常常出現「我走累了」一類的雙關語。我
無回天之術,只能用空洞的安慰回復她,但我沒有料想到她當真要和這個世界訣別。
山風在耳畔鳴響,彎彎繞的山路顯得比以前更為漫長。我想起半年之前,也是在這條盤
山公路上她對我的低語:「維熙!不要緊,縫上兩針就好了!」
「這足以證明我們沒做過虧心事,不然,你就變成獨眼龍了!」
那是一次背運石頭時發生的事情:那天,開山的炮聲剛剛響過,我背著一荊簍石頭,穿
過放炮的地區。為了盡快把石頭運往建築工地,我在亂石叢中疾行。沒想到,剛剛被炸崩下
來的石片淨是虛石,我一腳踏上去就陷了進去,尖尖的利石劃壞了我的腿,同時頭沉重地向
前栽去。還算好,背簍裡滾出來的石頭沒砸著我的後腦,但齜牙咧嘴的石片,一下扎進了我
的眼窩。我迷迷糊糊站起來時,已是滿臉鮮血。
我被架上了吉普車,駛向門頭溝醫院。
坐在我身旁的是張滬,當時她在編筐組編筐,是王蒙告訴她我出了事故的。她放下手中
的荊條,沒解圍裙就奔向了吉普車,在環山公路上,她一邊用毛巾蒙住我的血跡斑斑的臉,
一邊對我說著寬心的話。
也真是老天爺開恩,那塊尖石,假如再往下挪一公分,我就成了一個獨眼龍。醫生給我
打了麻藥後先剃掉眼眉,後洗淨傷口,最後在眼窩裡縫了四針。右派妻子攙扶著一隻眼蒙著
繃帶的右派丈夫,擠上了進城的公共汽車。
還是這條山路,奔跑著的不是四輪吉普車,而是兩輪摩托。不用問了,張滬的命運一定
是凶多吉少。我緘默著,那位通信員倒是忍耐不住山路的冷寂,終於告訴我說:「張滬在前
天夜裡突然休克,在她的枕邊發現了安眠藥瓶,大夫懷疑她是吃了過量的安眠藥而想自
殺!」
「搶救過來沒有?」
「直到我動身來這幾時,她還沒有甦醒。」
「還有呼吸嗎?」
「非常微弱!」
「還有活下來的希望嗎?」
通信員沒有回答。
我哭了,無聲地流著淚。我開始怨恨我自己。因為在兩個多月前我回城休息時,她告訴
我她懷孕了。反右派鬥爭後,她幾乎對夫妻性愛失去了興趣,而我卻沒能體諒她的心情,單
方面地要求性愛。她說我越來越野蠻粗暴,是知識分子的蛻化表現。我很同意她對我的評
斷,但是並不認為評斷得十分全面。試想:一個在大山上每天和不會說話的石頭打交道的
人,到家裡再得不到溫馨之愛,心靈將會變得像秋天山上的茅草一樣枯竭。不是嗎?
摩托車駛進鬧市,穿過長安大街時,我有心元心地向天安門投望了一眼。毛主席的畫像
依然像往常一樣,對我微微而笑,莊重而慈祥。他或許沒有想到在1957年的彈指之間,多
少家庭像一顆顆原子核似地破裂,昔日那些在烽火中追隨紅旗東征西殺的中華兒女,正在和
平歲月中,被一次又一次政治運動的流彈擊斃!
在市第六醫院的急診室裡,我先是呆若木雞,後是撲向病榻。她躺在一張白白的被單
下,面色青黃,我伏耳在她鼻翼下,竟難以聽到她的呼吸。我像個孩子似地哭了起來。我身
旁的一位白衣護士勸說:「冷靜點、這兒是醫院!」
我的岳父也安慰我說:「阿滬心臟還在跳動,還有生的希望。即使搶救無效,你也要理
智地對待生死問題。」
「她懷孕幾個月了,這關係到兩條生命!」
「我知道。」岳父氣色黯然。
「還有希望嗎?」我彷彿在蒼茫大海中尋找救生圈,「傾家蕩產也行!」
岳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把我叫到病房外邊,叮囑我說:「醫院只知道你是在市
郊改造的右派,還不瞭解阿滬的右派身份。一旦他們知道了她也是右派,中西醫會診就可能
作罷。你要控制自己的情緒,免得節外生枝。」
「我記住了。」
「還有,你要記住『既來之則安之』這句成語。阿滬就是真的走了,你也不要過於悲
哀!」
岳父居然還有心思來開導我,我心裡簡直容納不下老人這番心意,因而眼淚頓時泉湧而
出。他掏出手絹塞在我手裡,雙目嚴肅地審視著我說:「小從,這不是兒女情長的年代,要
面對嚴酷的現實。我為了給自己尋找精神出路,常假想阿滬在上海地下黨時,已經為革命獻
身了!」
「不,她還有希望生!」我說。
「是啊!遇事要多從最壞處著想。」
「是。」
「我走了,你留在這兒吧!」
老人步履蹣跚地走了。我一直送他走出醫院門口。這短短的路程,對我彷彿異常的漫
長,人的生與死,歷史的是與非,在我頭腦裡衝撞著。廝拼著——因為走在我身旁的前輩長
者,衣褶裡或許還殘留著奔赴延安時的風塵,那雙布鞋上還保留著棗園綠色草漿的斑漬——
建國不過七八年,這位老人也成了反革命右派分子!這人間清濁該如何評說?!
當天下午,留在報社內部改造的梁沙軍和辛大明,趕到病房來看張滬。大家面色如鐵,
彼此相對無言。我從離開一擔石溝,到此時點食滴水未進,精神的傷痛完全抑制住了我的饑
渴之感。還是辛大明替我在病榻前值了會兒班,我到北新橋附近一家飯鋪吃了碗涼面。之
後,匆匆回家一趟,見到了母親和年僅兩歲的兒子。母親因災禍再次臨門而欲哭無淚;兒子
則不知其內情,連連喊我:「爸爸抱我——爸爸抱我——」
我和小兒子臉蛋緊貼,淚水頓時洇濕了他那片小臉。
「奶奶!爸爸哭了!」他嚷了起來。
「爸爸別哭,給我逮院子裡的蜻蜓好嗎?」
我沉默無言,只是把他抱得更緊。
「媽媽病了,你到醫院看她了嗎?」
你也許沒有媽媽了——我心裡暗暗地自語。
「媽媽前兩天給我用彩紙疊了一隻小船!」
她或許在蒼涼的大海裡漂走了——我想。
兒子用滾燙的嫩紅嘴唇,親吮著我臉上的淚:「爸爸!不哭!媽媽說愛哭的不是好孩
子!」
我放下小兒子,又安頓一下母親,匆匆折回第六醫院,第六醫院原名道濟醫院,是解放
前美國長老會(隸屬於天主教會)開辦的——這是多少年之後蕭乾讀過《走向混飩》第一部
之後告訴我的。這裡的醫生護士倒和這個醫院的名字相符,他們在下午組織了對張滬的會
診,確診張滬因服用了近百片安眠藥而瀕臨死亡,搶救的辦法提出了多項,最後一個著名的
中醫宗維新老先生提出用中藥羚羊角配合解毒,或許還有一線希望。但是醫院沒有此類貴重
藥物,宗老先生親筆為我寫了一張條子,叫我速去西單北大街的西鶴年堂去找找看,如果該
店有此名藥,憑他的聲望或許能買到一點兒。當時,已是晚上9點鐘了,我給周遊同志打了
個電話,請求報社給以幫助,周遊同志恰巧在上夜班,馬上派了輛臥車來,以解決我去買藥
的時間問題。大約在午夜前後、我把藥買來,醫生當即煎煮,並撬開張滬緊緊閉著的牙齒灌
進肚子。第二天上午9點許,張滬的呼吸明顯強化,臨近中午12點,她從胸中吐出一聲長
長的歎息:「唉——」接著是不連貫的夢囈般的喊叫:「……我要從百貨大樓上掉下來了!
我怕!我怕!我怕!快接住我!」
我笑了——儘管心裡充滿苦澀。
我連連向醫生護士們致謝。特別向宗老醫生表示了敬意。欣喜之中,卻也不無憂愁。據
護士告訴我,張滬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雖然生命是搶救過來了,有可能留下終生的後遺
症,比如癡呆之類。當然,如果她從此成了喪失記憶的人,忘卻了昔日的一切,對她的精神
傷痛倒是個永遠的解脫。但我作為她的丈夫,寧願她帶著又一次的巨大創傷清醒地活下去。
也不願意她變成不知痛苦的人形動物或植物人。而這一切,都非人力所能挽回,只有聽天由
命了……
作為人類中繁衍生命的女人,痛苦確實比男人要多得多。張滬甦醒的生命還非常虛弱
時,馬上要進行死胎引產。對此,她很害怕,要求我在她引產的那個時刻,一定要守候在醫
院的診室門外。這個要求對我來說太低了。至今,我不知是哪顆福星高照之故,張滬拖著瘦
弱的身子居然過了這一道道鬼門關,除去留下時常發作的頭痛之外,還保留下了健康的神
經。
是出於感情,也出於贖罪之願望,我雇了一名特別護士,和我日夜倒班護理著她。當
時,我的稿費雖已快花光,但是再窮也得對得起天良。時正盛夏,她因不能翻身,後背長了
褥瘡,但其他部位都在逐漸康復。在這段日子裡,我每天去醫院時都給她帶一個西瓜解暑。
月餘時間,竟練就了挑西瓜的本領,因而每次用刀切開西瓜,張滬都驚異他說:「這西瓜真
好。」
她身體一天比一天好,我的情緒也水漲船高。但是我們一想到未來,都感到茫茫然而不
可知。是為了逃避對未來的思索之苦,也是為了不虛擲光陰,在看護張滬之餘,我開始了長
篇小說《第一片黑土》的寫作(即歷經了二十多年之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北國
草》原型)。我懷念我的同時代青年朋友,他們為了開墾北國荒原,自願組成了北京青年墾
荒隊,去冰鋪雪蓋的黑龍江三江荒原上開墾荒地。儘管此時的我,已被歷史劃入了另冊,但
對民族和祖國熾熱的火焰,並未完全熄滅,我覺得我應該畫出一幅幅肖像,才對得起這些北
京的兒女們。
我自知看護張滬的時間不會太長,一旦返回一擔石溝就再沒有筆耕時間,所以我在家裡
拚命地寫,然後到醫院去打盹。大約有個把月的工夫,寫滿了3個大本本,估算一下約有
26萬字的樣子。其中,每張紙頁上都有汗水浸濕的水圈斑痕。張滬病癒出院時,我的小說
已接近了收尾,我和張滬一起去向第六醫院的孫院長致謝。哪知,迎面給潑來的是一盆冷
水,我們的心頓時結了冰。她板著面孔說:「說實話吧,當時我們不知道張滬是個右派分
子,如果知道的話,我們不會費那麼大力氣去進行搶救!」
我倆呆呆地站在院長辦公室,直到她下了逐客令。至今我還記得那令人尷尬的場景,我
倆進退維谷,完全不知所措。後來,我們從護士嘴裡打聽到孫院長是個老處女,只當她是性
格怪癖所致,依然寫了一封感謝第六醫院的信,擲進了信筒。
張滬因身體虛弱,繼續留在報社勞動,我則乘坐公共汽車到門頭溝,爬山過嶺回到群巒
環抱的一擔石溝。當時已是初秋時節,樹葉在秋風中緩緩飄落,我的心也像樹葉一樣,墜落
在大山之谷。因為我歸隊後說了一句:「張滬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僅僅次於我死。」便說我
喪失立場,同情張滬自絕於人民的行為。那位「頭人」組織老右開我的批判會。我在會上據
理力爭,並把沒有虛擲時間寫了開墾北大荒長篇小說一事提了出來,我真是執愚到了極點,
殊不知右派分子沒有筆耕的權利。那位「頭人」說:「你想幹什麼?你想寫出百萬字的大部
頭來,威脅黨組織給你摘帽子!告訴你、那是白日做夢!」如果僅僅是口誅筆伐,那倒也無
所謂,只要給他兩隻耳朵就夠了。但這位「頭人」在後來,編寫我們的「罪行材料」時,把
我寫《第一片黑土)堂而皇之地寫到了擲我進「大牆」的結論之中……
批判會開過不久,《北京日報》、北京出版社和北京新華分社的右派就接到了開拔令。
我們離開了大山溝裡的人造宮殿,離開了那矗立的大山和山澗中跳蹦著的潺潺溪水(歷史到
了80年代,我和當年在此地付出血汗的同類王志誠、白祖成、鐘鴻、李濱聲、張敦禮、梁
湘漢……重訪「一擔石溝」,昔日挑水上山、背糞上山種下的桃樹,都枯死了——「宮殿」
早已失色,溪水早已斷流,它成了北京日報存紙的紙庫)。當時,大躍進的謊禍之災已綻露
端倪。鑒於情況嚴峻,我們這些勞動力被抽調回來,開墾一塊農副業基地,以便編輯、記者
們的食堂少一點代食品,多一點口糧。
新的生活驛站名兒很怪——叫「四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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