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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大牆文學」的得失與《風淚眼》的新探索
——致從維熙

維熙同志:

  你交友人帶來的中篇新作《風淚眼》,當晚我就開讀了。小說的開頭,那「滴 帽右派」索泓一走在勞改農場的葦塘小路上,以及他在路上對於飢餓災難和愛情片 斷的回憶,使我不禁聯想起《綠化樹》的開場,索泓一的形象似乎也幻化出章永璘 的影子。讀到這裡我真替你捏把汗,因為重現或重複已有的東西,乃是文學的一大 忌諱。可是,讀著讀著,你對索泓一卑怯靈魂的解剖,對他的尊嚴和人性復歸的有 層次的揭示,以及對他周圍的人物如鄭昆山和李翠翠的生動描繪,這一切,將盤旋 在我心頭上的疑翳完全驅散了,而且被小說藝術形象流貫的歷史感與當代意識所吸 引了。

  作為寫小說的高手,往往有兩種審美的追求,一是避忌,決不重複別人和自己 的,以示獨樹一幟。但也有另一類小說家,他不避忌,而且有意犯忌,敢於寫人家 寫過的東西,但他能在已有的題材和形象中發掘出別人沒有的新意。犯忌固然是一 招險棋,但《風淚眼》在險境中出奇制勝,這很可能是你的一個絕招。尤其是小說 的結尾,索泓一終於戰勝了他那逆來順受的怯懦和盲目等待的幻想,從荷槍實彈的 士兵身邊,掙脫樊籬,勇敢「出逃」了。我以為,索泓一的出走,不但意味著他為 了追求生存和人的價值向「大牆」以外跨出了深有意義的第一步,而且預示了一度 滯塞的大牆文學也邁出了有價值的一步。

  大牆文學這雖非科學概念但深蘊歷史內涵的特殊藝術品種,你的《大牆下的紅 玉蘭》自然是它的濫觴。你和張賢亮等同志以開拓性的膽識和藝識,將歷史苦漿釀 造的罹難者——大牆內外「右派分子」的嚴酷命運推上了藝術畫廊,這在新時期文 學歷史上無疑是佔有一席重要的位置。大牆文學是在歷史反思的潮流中湧現的,對 於它創造的人物形象的評價,對它思想藝術得失的判斷,自然要看它反思歷史的廣 度和深度,看它在哲學和藝術思辨中究竟提供了哪些有價值的新東西。從這一角度 說,大牆文學歷經了不同層次的步步深化的過程。首先在社會的政治的層次上,如 你的《泥濘》等犀利地揭露了歷史上極左思潮對他們的戕害。其後,你的《遠去的 白帆》揭示了非人性的環境與遭難者人性的撞擊,在極大的反差光照下,人性和人 道閃射出耀目的光芒。然而,從創作的總體態勢看,大牆文學在一段時間裡似出現 了滯阻,徘徊在已有的框架裡,頗有一點像讀者傳說的那樣,大牆的磨難加遭難者 的聖潔品格和崇高理想,或落難的才子與美善女性的愛情曲。我以為,這滯塞的原 因主要不在於藝術技巧,而是作家要找到新的視角,反思歷史要有一個新的深度。 我已感到你不滿足或不滿意於大牆文學的現狀,《風淚眼》新探索的突出特點是, 力求擺脫現有的模式,對索泓一這個知識分子性格和靈魂的弱點加大瞭解剖和批判 的力度,反思歷史與反思自我的深度進入了一個新的層次。

  我的理解,大牆文學得與失的關鍵性因素之一,在於遭難者形象所蘊含的歷史 意識與當代意識的容量。將「右派」不幸的命運歸結為極左的思潮,自然是揭露了 歷史的某些本質。但我感覺,除了繼續深入探求歷史的因素之外,它不應該忽略另 一個重要方面,這一批知識分子為什麼那樣順從而真誠地接受了歷史極不公正的強 加給他們的罪名?在長達二十幾年的非人的煉獄裡,他們為什麼對歷史沒有提出多 少質疑反倒虔誠地譴責和懺悔自我呢?這,雖然有它特定的歷史背景,但也不能不 反思知識分子自身應負的責任,反省自我心靈深處游大的封建傳統的幽靈。大牆文 學似缺少普羅米修斯式的強者形象,而遭難者多是出於屈原式的「原型」,作品也 多是烙有「遭憂作辭」(班固語)的《離騷》式的印記。它既譴責了「惟夫黨人之 偷樂兮,路幽味以險隘」和「基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齋怒」;又表示了「豈 余海」的心志。屈原與《離騷》的模式對大牆文學的影響是,使它注重於表現在鹼 水與血污中煎熬的知識分子的九死不悔的高風亮節,小說的整體在暴露陰暗面時又 閃爍著理想和信念的輝光。可是,中華知識分子的血液既流淌著屈原式的堅貞與愛 國的理想,但又沉澱了不少的封建性的因子,那種愚忠盡節、死而後已和「不堪其 憂,不改其樂」的儒家思想,磨蝕著知識分子應該具有的個性意識、危機意識和抗 爭意識。其實,讚美遭難者的情操與揭露他們的國民性、民族性的弱點和傳統文化 在知識分子心靈上的積澱物,兩者之間不但不無矛盾,而且應該將文化心理結構的 探索視為打開大牆文學滯塞的一個重要的突破口。

  我感到《風淚眼》和你過去的小說有一種不同的色調,你對索泓一的同情和熱 情中滲透了冷峻,冷峻地剖析了他那卑微順從的甚至帶有奴性的靈魂。他分明身陷 囹圄,屢遭挫傷,卻無危機意識和幻滅意識,反倒幻想得到「幸運兒」的命運。他 從「卑躬與懦弱」走上自我解放的道路,你對人物的這一曲折、複雜的心靈歷程, 作出了相當有力地揭示。從外部因素說,在極左的歷史背景和監管幹部楊緒的步步 緊逼下,終於把他逼走了;從內在因素說,索泓一由等待恩賜而勇敢出走,小說將 這一過程作為對人的尊嚴和價值復甦的過程,作為他「向人的坐標邁了第一步」來 探索,這正是大牆文學的不容忽視的深化,也是你的高明處,但我感到,在人學的 總命題之下,人性與時代性、國民性和民族性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中外文學歷史 上那些彪炳顯赫的不朽之作,總是將它們有機地溝通和融合在一起的。(風淚眼) 如果打破「大牆」的時空限制,將反思力延伸到更遠更深的歷史內核,從索泓一如 何對待「右派」這一法西斯式的政治裁決,從他沉溺的「幸運兒」的幻想中,小說 是不是也可反思和解剖一下隱匿在知識分子靈魂深處的幾千年封建傳統文化的意識, 這很有可能加大《風淚眼》的深度和力度吧。因為,封建性與人性是敵對的,愈清 醒地認識封建意識的毒液,認清忠君、中庸、克己、禮讓對知識分子的消極影響, 復甦的人性將愈加閃光,從而對索泓一這個大牆裡第一個出走的形象,也許會揭示 出更多新鮮的、深厚的底蘊。

  如何透視遭難者與勞動者的關係,這是關係大牆文學得失的另一重要課題。對 於極左思潮、監管幹部中的暴君以至「犯人」中的惡者,大牆文學從來是猛烈的鞭 撻,惟有對遭難者周圍的勞動者寄予了熾熱的讚頌,從而使那極不和諧的環境居然 出現了愛情和人際關係極為和諧的境界。是的,知識分子與勞動者之間應該建立相 互尊重、彼此補益的關係,知識者也要從勞動者那裡汲取多方面的營養。但將勞動 者加以理想化和神化,讓知識分子充當一個被感化被教育的角色,這是荒謬年代的 荒謬思潮。我不否認,一些知識分子在落難年代曾從勞動者那裡得到人的溫暖和女 性的溫馨,作者在回憶的屏幕上出現這些感人肺腑的場景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問題 是,我們的文學如果只注重勞動者純樸、善良的天性,迴避了封建思想傳統在他們 心靈留下的麻木性和愚昧性;只寫知識分子從勞動者得到了光和熱,忽略了承擔思 想啟蒙使命的知識分子對他們的啟迪,這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未能充分繼承「五四」 新文學尤其是魯迅的揭示勞動者愚昧靈魂的傳統,反倒有點落入了那種公子落難、 小姐搭救,文人儒士報答勞動者簞食壺漿之恩的傳統文學的模式。

  《風淚眼》對索泓一周圍人物的刻畫,應該說鄭昆山的形象是最成功的,但他 與他屬於監管者與被監管的關係。要論勞動者的形象,李翠翠自有獨到之處。她與 索泓一的關係有其特殊的機遇和微妙的愛情因素,但給我的感受很深的是,你的藝 術焦點不在於從荒冷的沙漠裡幻造一小塊愛情的綠洲,而是透視翠翠的中國式的 「吉普賽」女性的性格和這種性格輻射力對索泓一心靈的衝擊。翠翠對索泓一的情 債,不是一條情索,羈縻她和他的身心,苟且求歡於令人屈辱的環境。確切地說, 翠翠的大膽、潑辣、勇敢的性格和粗獷而深細的情債,是一種強力的催化劑,催化 他的尊嚴和價值的覺醒,催促他到大牆以外的世界追求人性的生活。可以說,你對 翠翠的形象和她與遭難者的關係的新探索,為大牆文學吹入一股新鮮的空氣。但從 更高意義的要求,我更希望在你以後的小說中看到,對勞動者的封建性和農民性意 識的心理積澱,對她或他與遭難的知識分子的關係,對歷史的反思作出新的探求。

  現在流行這樣一種說法,大牆文學沒有多少寫頭了。言外之意你會理解的。我 倒認為,作為歷史回音壁的文學,對這段特殊歷史更為深層的反思和史詩性的作品, 還沒有出現。特別是讀了你的《風淚眼》之後,我甚至認為作家在大牆文學這個 「大舞台」上將導演出更多更好的有聲有色的史詩性的話劇來。

  難道不是這樣嗎?作為《鹿回頭》系列中篇主人公的索泓一,人性尊嚴方剛覺 醒而又身懷多種技藝,出走後必將「流浪」於社會各種各樣的層次與角落,接觸形 形色色的階層人物,其性格的發展和歷史畫面的展現,你不是都留下了自由馳騁的 廣闊天地嗎?

  上面,是我讀你的《風淚眼》一些不成熟的感受,也是我對大牆文學整體的點 滴思考,多有謬誤,以求教於你。

  順頌

  撰安

              張韌

              6月17日


現實主義的深化與自我完善

--就《風淚眼》答張韌
 
從維熙
張韌同志:

  還記得嗎,十年前歡慶歷史暗夜結束時,長安大街上遊行的熱流?酒和鞭炮在 人們心裡掀起的狂濤?當時,作為時代神經的文學,也像地火岩漿般地迸發而出。 七十年代末尾,八十年代之初,作家們激於義憤,急於宣洩內心的愛與憎,來不及 對歷史的斷垣作微觀冷靜的思考,新時期的傷痕文學應運而生。《大牆下的紅玉蘭》, 就是屬於這個歷史時期的產兒。

  十年間彈指而過,沸騰的感情開始冷卻。審慎而嚴肅的作家,尋覓被坍塌了的 斷垣所毀滅了的東西。人們終於發現:歷史的瞬間扭曲,人性、人道、人的價值和 尊嚴,都隨之化為烏有。於是,今日的當代文學的眼睛,已超越了單純的社會政治 的是非觀念,以血淋淋的真實再現歷史的同時,呼喚著人的各種知能的全面復歸。 我起足於「大牆」,到今天的《風淚眼》,體現著當代文學佔據主流地位的現實主 義文學,不斷自我完善,不斷自我充實,不斷自我深化的發展流程。如果說《風淚 眼》還有一點新的探索,可能是作家進行縝密思考的結果,這種思考不隸屬於個人, 而屬於不滿足於過去創作、尋覓創新的作家群體。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著重於主觀感性世界的傾吐。我在昔日的苦難生活足跡 裡尋找詩,尋找花束,尋找綠茵,尋找泉水。不能說苦難生活中沒有詩情。在(風 淚眼)落墨之前,我明確了下列幾點:不為了追求「美」而損傷「真」,被美化了 的真實不是真正的真實;不為了追求作品的藝術空靈,而損傷作品的實體感和內在 容量;自我遏制主觀愛憎的流露,讓生活呈現自然底色。當然,更為重要的一點, 是充分揭示人的心靈旅程,不管是美的、醜的、卑瑣的、高尚的,都納入藝術的視 野之中。仔細想來,這也許就是現實主義的真諦吧?!在當前的中國文苑,各種藝 術探索、創新使人眼花緣亂之際,現實主義也在排除各種禁忌,解脫各種干擾,走 著屬於它自己的路。

  張初同志,在這裡我倒想對現實主義說幾句話。最近一個階段,文苑百花紛呈, 藝壇千姿百態,實為建國以來的文藝奇觀。現實主義面臨著嚴峻挑戰,而這種挑戰 從客觀上迫使現實主義不斷深化與自我完善。但是,有個別的評論家,不知是醉入 花叢還是藝術視覺偏斜,只見虛幻、源腑之景,卻不見身旁現實主義大潮在一瀉千 裡地奔騰。殊不知,在生活中不斷自我豐富的現實主義,乃是一切藝術手段的源頭。 過去是母河,今天是母河,將來也是滋補將養其它藝術溪流的乳漿。因為虛幻(包 括「空靈」)是由生活母體而萌發,抽像是由具體生活而溪化。那麼,探討一下當 代文學現實主義的深化發展過程,雖然顯得有失時髦,不是更具有急迫的現實意義 嗎?

  我是個藝術多元論者,對眼花鏡亂的文學現實,心中充滿喜悅之情。但我同時 信奉隨時代一齊飛躍、日趨完善的現實主義,仍是中國文學繁茂的大樹之根。因為 它可以最完備地表現人學, 就像在電視屏幕上經常可以看到的光環斑點,雖然極其絢麗奪 目,但無法深刻表現人的心靈複雜曲線,因而它只能成為銀幕上人的陪襯,而不 能成為人——這世界上萬物的主宰。不是嗎?!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征服了世 界讀者,被冠之以魔幻現實主義,但是清醒的讀者仍然可以看到,他的魔幻色彩是 依附於現實主義的。如果作品中沒有現實主義成為其中樞神經,(百年孤獨)中的 魔幻章節,將永遠在世界中孤獨而鮮為人知。

  寫出上述論點,表面上看似乎游離了你信中談及的問題;不,我意在闡述「大 牆文學」得以生存和發展的土壤。沙土地適合於種花生,西北大沙漠只生長駱駝刺。 昔日在苦難中跋涉的知識分子,就可以比作為荒脊土地上的駱駝刺,只有樸素的現 實主義是它穿起來最合適的衣裳。記得,韋勒克和沃倫曾說過這樣一句有意思的話: 「內容暗示著形式的某種因素。」因此,「大牆文學」的發展,只能放在深化現實 主義的支撐點上。當然,隨著時代的飛速發展,宇宙間已出現了第一批宇宙行人, 「大牆文學」必須要注入鮮明的時代意識。你在信中提到的許多有意義的開拓領域, 正是「大牆文學」在新的里程中,需要作家嚴肅考慮並作出回答的問題。

  時至今日,當我回首那座歷史的斷牆時,已然不是僅僅著眼於歷史的千秋功罪, 而是從倒坍的雜石泥土中,尋找受難知識分子自身的亮點和霉斑。(風淚眼)中的 索泓一,已跨越了我寫的最多的「范漢儒家族」的類型,並以鑽探的目光審視受難 的「右派群體」。因而稿紙上出現的索泓一卑瑣而懦弱的形象,已經在一定程度上, 有意去挖掘中華民族古老文化在知識分子身上遺留下的沉重積澱和套在頸上的無形 枷鎖了。從某種意義上去解釋,這是對創作上自我樊籬的一次跨越,應當被看作 「大牆文學」在當代意識之光照耀下,反饋過來的一束螢光。僅此而已。不過,這 倒使我暢感「大牆文學」天地之開闊,它的領地裡還有許多佈滿荊棘的茅草地,等 待著作家以銳勇之氣去燒荒開犁。

  我很同意你這樣的觀點:「中華知識分子的血液既流淌著屈原式的堅貞與愛國 理想,但又沉澱了不少封建性的因子」。我們的文學作品(包括「大牆文學」), 對前者漚歌較多,對後者挖掘得較少。文革中的勞動者被視為九天聖賢,三中全會 後知識分子又取代了聖賢的牌位。其實,體力勞動者和知識分子都金無足赤,我們 的文學常受狹隘的功利主義所使然,作出脫離「人學」的描寫。仔細推敲起來,以 此來描寫人的世界,仍無異於「樣板戲」中那些呼風喚雨人物頭上閃爍著的靈光。 但是在這裡有一點要和你探討,當前有的評論文章,流露出因屈原有忠君思想,而 連他的愛國主義情操以及他作品中閃爍出來濃烈的人民性,也一齊揚棄的傾向。對 這種所謂當代意識,我還不敢苟同。而今,文學在尋根的熱潮之中,封建、蠻荒、 古老、落後,這固然是我們埋得很深的根,但是中華民族自古伴隨著劣根同時生長 的,也還有一條強烈民族意識、強烈自尊、自強不息的根,不知你是否同意這個觀 點?不然的話,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就難於支撐到現在。對於民族意識和國 家意識,不能籠而統之地納入封建意識的範疇。世界盃足球大賽時,看臺上那些不 同國籍的觀眾,反映出來的強烈民族意識,就是一面多角鏡。可以這麼說,民族和 國家意識在當今的地球上,不可能消亡。如果我們在潑髒水時,將屈原流傳下來的 愛國情懷,也當成尿布潑出,那將是民族的莫大悲哀。因此,當作家寫大牆內外的 右派——曾經受難的知識分子的時刻,必須深刻剖析潛入到他們血液中兩種思想的 基因,才能描繪出知識分子的貼切肖像。不知你以為然否?

  更確切一點說,在中國的土地上有芸芸眾生的阿Q子孫,可是江河裡也流蕩曾描 寫阿Q靈魂的魯迅先生的血液,陰陽相補,組成了中國特有的大千世界。「大牆文學」 要有這種全景觀念,以防以偏概全。《風淚眼》就是在這個基點上,描寫歷史和在 歷史中受難的知識分子的。主人公索泓一,從百般忍辱走向了叛道道路,是個人生 存價值的覺醒,是對不公正歷史的抗爭,也是對殘存在他身上的封建意識的第一次 自我洗禮,更是作為一個人的自我完善。列寧曾經說:「我們的力量在於說真話」。 現實主義文學生命永恆,道理也在於此。這裡所說的真實,既包含社會歷史的其實, 又囊括了人的內在真實。「文以載道」和「文以載心」的高度融合,並廣泛吸收其 它藝術手段之長,現實主義文學就會迸發出雷鳴的轟響和電閃的光焰。

  張初同志,對於作家來說,這是一條充滿艱辛的路程。特別是從事「大牆文學」 的創作,路程就倍加艱辛。你信中所提及的許多深刻的思想見解,不僅對「大牆文 學」的深化有著絕對的啟示意義,還對文學總體的當代意識,提出了更高層次的要 求。我當在《鹿回頭》下幾部的創作中,奮力而實踐之。順致真摯謝意!

  恭祝

  夏安!

              從維熙

              6月22日夜


來自混沌世界的報告

--《陰陽界》的主題分析

謝選駿


  這是幅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形象的人格折射。它迴盪著來自煉獄深處的沉濁聲音。

  從維熙在《陰陽界》開篇點題的一段話,不妨看作是對現代知識分子人格在其 中生成的那種文化處境和心理處境的勾勒。極富中國特色的「混淆著人間和天堂的 差別」,是自從魯迅那一輩人就開始摸索到的那種被叫做「國民性」的無處不在、 四處瀰漫的精神粉塵。它能使你「涼遍全身」,如果不避神秘主義的嫌疑,它還能 使文化的以至自然的草芽「遲遲不肯返青」呢!有此等文化與心理的環境,必有此 等知識分子的人格要素。對這些要素可以作出以下分析:


一、勇於意念而怯於行動


  貫穿整個《鹿回頭》系列中篇(《陰陽界》是其第二部)的主人公索泓一是這 人格的典型。他具有正常人的一切本能,並有實現本能慾望的各種能力。這與張賢 亮筆下的那個因長期的禁閉而失去了性功能的章永璘是根本不同的。索泓一像通常 知識分子那樣,偷偷地愛羨著生活,緊緊舔舐著生活所能提供的微不足道的溫熱。 他甚至冒著自己的逃犯案底被揭露的危險,和飽受摧殘的地主的孫女蔡桂鳳結成了 一夜的露水夫妻。這種能力和質樸顯然都是章永璘所不具備的。但是,當蔡桂鳳出 於和他進一步結合的願望而讓他陪同自己「深入虎穴」時,索泓一卻退縮了,因為 他害怕那只掌握自己命運的大手因懷疑他的動機而毀掉他的一線生機。

  索泓一受到時代的毒化,「凡事都要問一個為什麼」,成了他的生活信條,成 了他的第二本能。其結果是他對生活孜孜以求的同時,卻又懷有一種泯滅不掉的恐 懼感。那女貨郎無微不至地關懷他,並以自己美麗的軀體招引他,以動人心弦的同 病相憐敲擊他,但他卻總是畏畏縮縮,彷彿中國大地上佈滿了雷管,稍一不慎,踩 上就會身敗名裂。那是一個人與人之間缺乏最起碼信任的年代,每個人都自覺不自 覺地在替別人挖陷阱,這反過來也就恰好構成了自身的墳墓。這一嚴酷的現實,泯 滅了高貴的意志和創造的衝動;這一社會自殺機制專門揀選殘渣以為寶物,專門制 作殺人狂以為生命的精華。其結果是造就了一大堆沒有靈魂的行動者和一小撮有靈 魂的「癱瘓人」。而後者,恰恰是流落在文化荒漠中的知識分子人格。


二、用道德哲學來粉飾自己的奴性


  現代人當然是有理性的,特別當他暫時脫離了群體狂熱而面對自己或上帝的時 候。但這理性也是不穩定的、隨時可能喪失的,特別當他受到非理性的生活壓力的 時候。道德哲學的功能,正是在個人的理性狀態和群體的非理性狀態之間,架起一 座橋,讓前者注入後者,也讓後者兼容前者。

  生活隨時隨地可以告訴人們,凡事是不能無限制地(以道德哲學去)追問「為 什麼」的。一味拿哲學來指揮生活,生活就不可避免地變得僵硬和荒誕起來。這正 是我們這一代人走過的路。生活和哲學在本質上原屬兩個互補的範疇。既不能互相 替代,也不能互相取消。讓生活服從哲學正如哲學服從生活一樣,是災難性的,是 通向社會貧困和精神貧困的滑坡之路。

  來自另一時代或另一社會的某位觀察家,或許會把《陰陽界》中的索泓一看成 一個道德上的完人,至少是楷模,他竟有了柳下惠式的高風亮節,彷彿他和那女子 的結合,完全不是出於本能的肉體衝動,而是出自一種高貴的憐憫,出於一種對 「親人」的無限追思,出於對「兩個時代的不幸兒,如膠似漆地摟抱在一起」的那 種可以諒解的情慾。但昂貴的道德神話畢竟不是廉價的社會現實。稍有經驗的人們 都知道,在那個以頭腦立地的時代,那道德檢查官的聲音並不是行為者內生的,而 是從外面強行灌輸出來的。這正如一個魔鬼附體的人在受到巫師催眠時被要求做了 某事,這事十分荒唐,原本不該責怪這個受害者。但使人驚異的是,這位受害者從 催眠狀態甦醒過來知道了自己的行為後,卻非要找出種種道德理由不可,以為那件 不得已的事大力辯解。他千辛萬苦地從哲學書籍上找了千百條理由,但唯獨沒有找 出那條最根本的理由:他在催眠狀態中身不由己地接受了別人的指令。

  不僅如此,他還把那指令給聖化了,以便粉飾自己的無能為力。這是為奴性辯 護,這是在美化被奴役者的同時美化了那種奴役人的勢力。


三、勇於自責怯於自立


  自責的人並不等於自重的人,因為他是根據外在指令責備自己的,而非聽從內 在良知的召喚。也即,自責在此僅是迫於功利上的需求而非源於自身天性。因此那 自責的源泉必是外在的權威,是對這權威抱有阿諛奉承的積習。

  這種人格,並非堅定的自持,而是「與世推移」的。因此當冥婚的消息被洩露, 「縣裡」派人來追究此事時,胡老爹的兒子以陰陽谷這特富現代色彩的桃花源至高 無上的管理人身份指示他寫作一份虛假的情況匯報時,這時索泓一卻狐疑起來。結 果又把已經編得完美無缺的情況匯報給撕掉了。這可是個階級立場的問題。其實則 不然,這不過是對權威的畏懼又深了一層,是對那比之令他編造假材料的胡栓更大 的權威——「縣裡」——的畏懼。這活畫出了一個毫無自重的人格。這活畫向人痛 苦地揭示出:對一種業已定型的阿諛奉承的人格來說,是隨時隨地可以為自己屈從 權威的無原則行為找到一種高級辯護的。重要的不是譴責,而是分析:人若陷在這 一片混飩的環境中,他又從何得以自重呢?


四、對生活永遠懷有瑣屑的希望


  有人說,中國人很久沒有絕望感了,正如中國人很久沒有宗教感了。這不無道 理。這種現代國民性在索泓一的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讀了索泓一的故事,人們不 得不驚歎他韌性的生活本能。那種被虔誠的佛教徒所唾棄的東西,那種被叔本華式 的論理之鞭剝析得醜陋不堪的原欲,在索泓一身上是多麼頑強啊!索泓一的慾望是 瑣屑的,希望是瑣屑的,如果說他也有夢想的話,那夢想又何嘗不是瑣屑的呢!他 的靈魂全部余息無非是在追尋一個平常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而已。這種世俗的溫熱, 構成了索泓一精神世界的焦點。他只不過力圖逃避苦難而已。他是在消災免禍,而 不是征服苦難。這種瑣屑的生活態度,反過來就構成了他恰恰無法逃離苦境的一個 宿命羈絆。那苦難彷彿在他身上生了根,又彷彿影子般——你逃得越快,他就追得 越快,而當你疲憊無力時,他也彷彿在遲步跚跚。這影子與人的關係太富於戲劇性 了,你要離開它,只有兩種方式:要麼倒臥在地,要麼飛昇在天。而這兩種不尋常 的感覺,即絕望感與宗教感,都不是索泓一擁有的。索泓一式的知識分子,就只能 徘徊在枯涸的現代冬野上,被命運拖著走。


五、兔型人格與兔神崇拜


  這是一類兔型人格。讀完《陰陽界》全篇,就發現該作品啟始所寫的那場黑雕 與狡兔間的驚險角逐,原來意韻頗深。兔子以其隨機應變擺脫了凶禽的捕殺,在惶 惶不可終日的亡命者看,這就是絕大的勝利了。兔子的形象陡然高大了起來:「我 還不如一隻兔子!『兔子——兔子』山巒響起悠遠的回聲。」隨著這回聲的催眠力, 兔子作為一個角色模仿的對象被確立起來,兔型人格實現了,兔神崇拜發生了。

  兔型人格是只知趨避而不知自重的,更不會反擊的。他最多只是以逃避、怠工, 以「消極抵抗」去完成自詡的反抗而已。窟和逃生之路,成了他的驕傲與謙遜,成 了他崇拜兔神的獻禮台。

  以趨利避害為最高指示的生活原則,在形成「索泓一——現代知識分子人格」 的過程中是支配性的。在一個喪失了基本的遊戲規則、純以生物性(即列寧所說的 那種推動歷史發展的「惡的情慾」)來決定社會形勢的年代,這也許不失為一種 「適應」。《陰陽界》在確立了免神權威後,緊接著描寫的那段黑雕與逃犯之間的 對峙,實際上正是通過生物性(吃掉黑雕的慾望)和人的殘存的文化教養(束縛索 泓一發揮潛力去擊殺黑雕)之間的抗衡。最後還是另一種生物性(黑雕的求生欲) 對文化性(使索泓一軟弱的後天教養)的勝利。無怪那犯了思想罪的逃犯最後竟那 樣鄙棄自己,而在兔神崇拜的精神族流中沉沒了下去。這種生物性的適應對社會文 化的健康發展是極不利的。這不是悲劇,至少不是魯迅所說的那種「把有價值的東 西毀滅給人看」的古典悲劇;這是一幕怪劇,一出現代荒誕劇,一個以其無邊的混 沌窒息著我們靈魂的「陰陽界」。

  不走出這兔型人格的囚籠,不消彌兔神崇拜的餘孽,新文化的誕生就只是一句 空話。

  不信,就請看一看索泓一與蔡桂鳳懷上的那個不幸的孩子吧——他(或她)永 遠沒有緣分睹一眼青天、吸一口新風。他夭亡在母親的屈辱和父親的退縮之中。這 個象徵是慘痛的、怵目驚心的而且意味深長。索泓一走了。他能逃亡於天地之間嗎? 他的可能的後代,有幸比他獲得更多的安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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