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渡船終於飄飄搖搖地擺過來了。
士兵微笑地望著渡船。
他悲憫地望著身後的蘆花蕩。
回過頭來,他有點憐憫起褚大個兒來了。他憨厚、誠實,還有那麼一丁點幽默;
雖然他也帶著潛入骨髓的時代病,但來銀鐘河的路上,他倆從無言到有言,從不識
到相識,從不知到相知。索泓一不排除在他逃跑時,士兵賞他一顆子彈的可能,經
過幾秒鐘撕裂心肝的痙攣之後,他將解除一切憂愁和煩惱,他將永遠消失在茫茫人
海中間。但冷峻的現實的問題是:他確信自己能像變魔術一樣,消失在他的視線之
外,那麼等待這個河南士兵的該是什麼呢?
他倆雙雙登船了。
擺船的船老大一眼就認出他來:「這不是在河邊看過蘆葦的索泓一嗎?」
「您還認識我?」
「還跟著一個保鏢的?」船老大瞧瞧褚大個子。
士兵頓時漲紅了臉:「俺……俺……」
「我畫豬畫瘦了在被嚴管,走出場界理應受到班長監督。」索泓一為褚大個子
解圍說,「怕槽頭的牲口溜緩,這是他的責任!」
船老大鄙夷地撇撇嘴:「他看蘆葦那幾個月,我這條船就把他擺過好幾回,上
供銷社打個醋,買個鹽啥的。他要有溜號的心,早就溜了,何必等到眼下。」
士兵臉上的壯疙瘩,都因充血而變得圓鼓鼓的。他結結巴巴地說:「俺也知道……
知道……他不會逃跑,他都成了……『摘帽右派』了,比『戴帽右派』都高一截子
了,還跑個啥?可是上級給我的任務,我要執行。」
士兵的自白,使索泓一陷入困惑。「摘帽右派」這個字眼,又使索泓一清醒。
做事自古兩難全,為了活得像個人,他真要作出愧對這個士兵的行為來了。他幾次
來金盞,他知道村子背後有一片比農場略小一些的蘆花蕩,他只要鑽進去,那是無
法搜尋的。除非點上一把火,燃著了蘆葦;要搜尋一個「摘帽右派」,老鄉是捨不
得掏這個血本的。
船在河水裡搖晃著,顛簸著……
索泓一的心隨小木船一塊跳蕩。
他神色肅靜地眺望著他即將訣別的那塊土地。那上面刻著他的屈辱,涵著他的
汗滴,留著他的腳印,埋下他一個美好但早已破碎了的夢。就在對岸河坡那間葦芭
房裡,她對他講起過雁娘拔毛的故事;不,她不僅是對他講過這個故事,而且拔下
過她自己的瓴羽,為他遮擋風雨;可是這根領羽太輕了,無法抵擋住時代的雷暴……
想著想著,他的眼睛濕潤了。
士兵發現了他在流淚,驚異地問:「剛才在路上你還高高興興,到了船上咋變
得……?」
索泓一含著淚花笑道:「班長,你忘了嗎?我是『風淚眼』。」言畢,他怕士
兵生疑,趕忙抹掉眼淚。
士兵並沒多想——因為河面上的風確實很大。
船靠岸了。船老大執意要留他倆在擺渡房喝碗棗葉茶,以解路途上的飢渴。褚
大個子坐在炕沿上,和船老大拉抓起來,好像一過那條楚河漢界的銀鐘河,他也解
除了什麼壓力似的,捧著大碗喝起茶來了。索泓一隻喝了兩口,就背著裝有顏料等
家什的背包,出門去了。
畫牆頭畫的地點,離渡口旁不遠。士兵隔著後窗玻璃,能看個一清二楚。他第
一次向那兒看去時,索泓一已開始用掃帚掃著牆上的紙屑和塵土;第二次向那兒看
去時,索泓一身旁已圍滿一群看索泓一畫畫的婦女和娃子;第三次看去時,那群圍
觀的婦女和娃娃仍在,但索泓一本人不見了。士兵並沒因此著急,因為他看見索泓
一的畫具背包還掛在牆頭的柳樹杈上。他背著槍,戴上軍帽,謝過船老大的招待,
慢步向街頭的人群中走來。
「那個畫畫的哪?」他問。
一個抱娃的婦女說:「他說去大隊部找個涮筆的水碗!」
士兵剛坐在樹根上,又立刻站起來:「你們大隊部在哪兒?」
「那兒!」娃子們指著村子的盡頭——那兒有一棵古槐。
士兵神色有些緊張,他匆匆地邁著大步向那棵古槐走去。
圍觀畫畫的婦女和娃子漸漸散去了。街頭巷尾傳來褚大個子的喊聲:
「索泓一!」
「索泓一!」
他聲音焦急而尖利。像在這平靜村莊拉響了警笛。
他頭上冒出了大汗,轉身跑回大隊部,抓起牆上的老式播棒電話,拚命地搖著。
接著,他氣急敗壞地向河北岸的農場報告:「俺……俺……上了他的當,這狗娘養
的……養的……跑了……」
過了個把月,一封地址不詳的來信,攤開在農場總場政委的桌子上。上寫:
場領導:
我矛盾了很長時間,才下決心離場。
原因非常簡單:我看不見前途。我曾被同類看成是幸運兒,但實際上並非幸運;因為摘掉右派帽子以後,第二頂帽子又來了——「摘帽右派」。這樣尾巴咬尾巴地變幻帽子,即使帽子摞成崑崙山那麼高,也不能成為真正的公民百姓了。
幾經考慮,我離場的行為只是手續欠周,並不違反對右派的處理條例。在對右派處理的第三條上清楚地寫明:允許離職自謀生活。現在,我用這封書面材料,補上我欠缺的手續。至於你們怎麼看待我的離場,我現在已無暇顧及。
我在全國各地謀生的日子,絕不去偷竊——因為我認為那是無恥行為。我要靠我的雙手,尋找我的生活出路。人世問善良的人多於惡者。我堅信這一點。
此外,我力爭每到一個謀生碼頭,都給你們來一封信,以示我的生命猶存;但鑒於人所共知的原因,恕我不能奉告詳細地址。
流浪漢 索泓一
×月×日
1985年12月18日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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