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突然開闊了。泥濘道路兩旁的葦牆,讓位給了藍天、白雲、遠樹。
「真有意思。」索泓一喃喃地說。
「你說個啥?」士兵也因天地突然開闊,激起了說點話的興致。
「你看兩邊的葦根留得多齊!」索泓一著三不著四地說。
「俺也能割得這麼齊!」士兵搭訕說,「俺鐮刀活兒不錯。」
「你知道這片葦子是誰砍的嗎?」索泓一興沖沖地問道。
「俺說不清。」
「那時候,你或許正在別的勞改隊值勤呢!」索泓一說,「有一天晚上,場裡
和金盞鄉的貧下中農開聯歡會,我當然是必須要登台去獻醜的了。大汽燈在空場上
點著了,農場裡的各個中隊的成員,像托兒所排排坐、吃果果的娃娃,在『隊長阿
姨』的指揮下一排排地在台前坐下,可是金盞村的老鄉來得很少,只從拖拉機的拖
斗裡,稀稀拉拉地跳下來幾個半大後生。別看人少,他們可是代表貧下中農來的,
所以節目照常開演。哎!勞教隊的節目演得倒挺帶勁,哪知道人家是『明修棧道、
暗渡陳倉』,趁全場的人都聚在這兒看節目的時候,他們大車、小輛地開進了這片
葦子地,幾個時辰就把這片鐵桿葦子砍了個精光。簡直是一手絕活兒!比我的戲法
變得還精彩。」
士兵的臉漲紅了:「俺聽說過這件事,那是地主富農干的!」
「我在銀鐘河邊看過蘆葦,打魚的老鄉告訴過我,他們這個村裡倒是有一戶地
主,可是,他早就死了!」
「他還有崽子哩!」
「他是個絕戶。」
士兵臉上的青春痣都鼓了起來:「反正俺不允許你滿嘴跑舌頭,胡謅八扯!」
「班長!我說的是實話。不信你到金盞村去問問。」
「俺的任務就是押著你去畫畫,俺不管那些閒事!」士兵白了他一眼,忿忿地
說,「你們的鄭科長也真是怪了,幹啥要給你這號右派下了帽子,要是俺……哼!」
他呸地一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班長!我是不配摘帽,我……」
「少說廢話,目標正前方。」
「是。」索泓一無可奈何地應聲。
剛才平行走著的隊列,又改回到原來的格局:索泓一在前,士兵跟在他身後。
不過,士兵不再專注地盯著索泓一的後腦勺了,因為這兒驛道兩側的蘆葦,被老鄉
用大扇鐮(安著長長木棒的鐮刀)給割光了,他可以不必擔心索泓一會鑽進蘆花蕩。
索泓一像機器人一樣,僵硬地往前邁著兩隻泥巴腳。他看看天上互相追逐的雲朵,
又看著一叢叢的遠樹,突然他兩眼盯在一個小小的黑點上,那黑點越來越大,索泓
一終於看清了:那是一隻順渤海灣飛來的鷗鳥。尖尖的嘴巴,潔白的羽毛,嘎嘎地
嘶鳴著,自由自在地飛掠過他的頭頂。秋風從開闊地帶橫捲過來,索泓一趕忙低下
頭掏出手絹——他那只風淚眼又流淚了。
眼睛——他又想起了這隻眼睛給他帶來的一切。
那天後半夜,他癟著肚子靠在石灰窯的火牆旁邊,囫圇個兒地迷糊到天亮。他
恍恍惚惚地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時間、地點、人物雜亂無章:一會兒好像在河溝下
的青石板,一會兒是垂落著紫色幕布的舞台。幕布拉開了,索泓一眼前沒有觀眾,
有一片眨著眼睛的小星星,那些顆璀璨的星兒,像萬花筒一樣突然變成一雙雙明亮
的眸子。其中的一雙凝眸逐漸擴大,他辨認了出來,是她。
「蘇雪——」他喊。
「你在台上叫喊什麼?」她笑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這兒是勞教隊!」他說。
「不,這兒是演戲的舞台,你正在表演兩面人哩!」
「道具呢!快點拿來!不然要露餡兒了。」
蘇雪遞給他一個牛頭、馬面的臉譜。
他走上河溝那塊青石板。
他像五角大師卓別林那樣,變幻著臉譜。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牛頭、馬面……
笑聲。
掌聲。
拳頭聲……
口號聲……
「右派分子索泓一,你本來就是兩面人。人是你的畫皮,牛頭、馬面才是你的
本色!」聲音震耳欲聾。
他在青石板上低垂著頭。
他在大舞台上抬起了頭。
觀眾都不見了,只剩下滿天星斗。
他在星斗照耀下的街市蹈蹈而行。
他在一所小四合院門口停步,想叩門又停下手。他離開小院,又折身回來,輕
輕地叩打門扉:
「蘇雪——」
「蘇雪——」
「蘇雪——」
聲音一聲高過一聲。
蘇雪好像正在九霄雲外唱一隻歌,歌聲縹緲得像一縷游絲:
家門口 朝南開
牛頭馬面莫進來
「我要去勞動改造了!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門眶噹一聲開了,門口站著李翠翠。
「你?」
「是俺!」
「你不是盲流嗎?」
「俺找著落腳的碼頭了!進來吧!俺給你包餃子!」
索泓一哆嗦了一下,被凍得醒了過來。他沒有首先想起李翠翠,卻情不自禁地
想起了蘇雪。他和她原來在一個文工團搞舞台美術設計,後來索泓一以他一專多能
的才藝,走上前台當了魔術演員,蘇雪就好像圍著恆星轉動的一顆行星,向團裡主
動要求在前台給索泓一當演出助手。她卑純透明,心地無邪,雖然每天台上台下圍
著他轉,但沒有向索泓一說過一句越界的話。直到索泓一被送往勞教收養所的早晨,
他向工作了幾年的美工室留戀地張望時,才發現她的頭正探出窗口,淚眼汪汪地朝
他看著呢!索泓一迅速低垂下頭,邁步登上了吉普車。索泓一奇怪自己,為什麼在
這個石灰窯洞裡做了這樣一個夢,過去她在他身旁活潑得像個小松鼠,索泓一一直
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現在,他蜷縮在灰窯的火牆上,倒真有點思念她了。
想來想去他覺得他錯過了命運曾經賜給他的第一次愛情;但他同時又有點為蘇雪慶
幸,如果……她不是會和他同樣的不幸嗎?!忽然,他又想起了盲流李翠翠,這個
從河南蘭考來的盲流姑娘,深夜沿著河溝走向哪兒去了?如果真能像他夢裡夢見的
那樣,她找到了一個站腳的碼頭,當然是最好的結局,可是在這大山溝哪兒有她的
存身之地呢!?
天亮了,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艱難地登上窯頂,居高臨下地向四周望了望,眼
前山巒重疊,一條條盤山公路曲曲彎彎,拉運礦石的汽車,像一個個小火柴盒一樣
在山間蠕動。「但願她又扒上礦車,去往火車站了!」索泓一默默地祝願,「這裡
是勞改單位,沒有她這只野鴿子落腳的樹枝!」晨風順著山嘴吹了進來,他感到左
眼模糊不清了,忙下了灰窯往勞教隊走去。他邊走邊擦著一滴滴湧出的淚水,只好
先奔向鐵絲網外的醫務所求醫。
穿白大褂的醫生正背朝他在蒸煮針頭,他藉機向醫生專門用來檢查眼睛的放大
鏡裡看了看,立刻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他的右眼紅得像八月的紅棗,左眼只有窄窄
的一條縫,周圍腫脹得像是一個圓圓的紅石榴。他有點怨恨起那個女盲流來了:窩
窩頭讓她搶走吃了,還給他臉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紅石榴,這只野鴿子此時也許飛到
了火車站了,卻讓他這個發了善心的人在這兒受罪。
「你這是怎麼搞的?」大夫發現了他的眼傷。
「石灰迷的。」
「迷眼也不會這麼嚴重啊!」大夫半信半疑。
「夜裡風大,刮開了苫布,我忙不迭地去蓋苫布,不小心被壓苫布的石頭絆倒
了,一頭紮在石灰堆裡。」索泓一閉口不提那女盲流,他怕事情張揚出去,隊裡追
查「右派」罪行之外的「流氓」罪行。因為那是深更半夜,又只有他一個人在那兒
看灰窯。勞改幹部又都多疑,乾脆不如編造瞎話。
「大風刮走了灰堆,你們可以再燒幾窯,何必——」
「報告好心腸的大夫!」索泓一回答說,「您可以這麼說,我可是來改造資產
階級世界觀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那幾堆石灰比我的眼睛更重要。」
「你就是在台上,用一個空空的大海碗,變出水和魚來的那個變魔術的?」大
夫認出了常在台子上露面的索泓一。
「就是!就是!」
大夫先用剪刀剪好繃帶。然後把索泓一的左右眼用藥水洗了洗,給他眼裡擠進
去一些藥膏,用繃帶把他的左眼蒙上了:「本來該把你右眼也蒙上,但是妨礙你走
路,你對付著先用右眼看路吧!我給你開一周的工傷假條!」說著,嚓地一聲撕下
一張假條。
索泓一把假條放回到小桌上:「謝謝大夫,我……我不想休息。」
醫生嚴肅地告誡著索泓一:「你知道眼睛是人體中最嬌嫩的視覺器官嗎?它可
不像你在台子上變魔術那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沒有的東西可以變出來。眼睛
如果瞎了一隻,你可變不出另一隻眼睛來!」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早日蛻變成一個自食其力的公民。」索泓一向大夫表
示心願,「我的工作是夜班看守石灰窯,有一隻能用的眼睛也就夠了。」
「沒進來以前,是黨員?」大夫對他有了興趣。
「不是。
「團員?」
「文工團團員。」
「大學畢業?」
「美院附中畢業。」
「……」大夫沉吟無語,他似乎在想什麼。
「我走了!」索泓一轉身推門。
「慢——」大夫先走到玻璃窗戶旁,向外望了望,然後回身到一個上著鎖的藥
櫃前,捅開小鎖,從藥間裡拿出一包軟囊囊的東西,迅速地塞在他的手裡,並用只
有他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這是一包葡萄糖粉,專給幹部中的特殊病號預備的。
你拿去吃了它,多少可以增加一點你的熱力。快走吧!」
索泓一接過這袋葡萄糖粉,向大夫鞠了個九十度大躬。平日他那張能說會道的
嘴,此時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樣,沒說出一句表示感謝的話,他用那只露在繃帶外面
紅紅的眼睛,再一次向大夫表示了謝意,便推開房門。
大夫在後邊叮囑他:「別叫幹部看見!」
「嗯!」他迅速地把那紙口袋揣進懷裡。
「還要注意『三隻手』,別叫他們給扒走!」
「嗯!」索泓一的繃帶被淚水涸濕了,「請問大夫,您……」
「我姓柴,柴禾棍的柴,我很欣賞你的才藝。」大夫關切地說,「你眼睛受傷
的事情,我是要向你們鄭科長匯報的。走吧!」
索泓一記得非常清楚,當他回到鐵絲網內的勞教大院後,屋裡的「同類」都出
工了,空蕩蕩的房子靜無一人。他第一個動作,就是顫顫驚驚地從懷裡掏出那袋葡
萄糖粉,用牙齒咬開紙袋的角角,像耗子吃食那樣,用舌尖先舔了舔那滋補品。憑
心說,他從昨天晚上到天亮,還一直沒進一口食兒,極需熱能的支持,但饑荒年代
對食物的珍視感情,還是抑制住了他吃掉它的渴望。可是在這間屋子裡,放在哪兒
比較保險呢?塞進炕洞怕老鼠——饑荒年間的老鼠無所不吃,就連『老右』的皮箱
都被它們咬噬得像漏篩一樣,四面都是洞眼;掛在舖位前的樑柱上?那更不行,高
明的扒竊比「三盜九龍懷」的楊香武還有能耐,他們不需要進屋來偷,只需把一根
竹竿頭上綁上鐵絲,就能從窗外把它鉤走。索泓一在屋內轉悠了老半天,最後決定
把它塞進棉絮裡,這袋葡萄糖粉也是軟的,放在棉絮當中間不容易被人發覺。他開
始用剪刀拆被頭,一根白線已經被他挑開了,忽然又停住手:「哎呀!你索泓一真
是傻瓜,這年月,人的嗅覺能力賽過覓食的狐狸,萬一被人發現了呢?小偷為這包
糖把我的棉被也給抱走,那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他左思右想,覺得偌大的
空間裡,似乎放不下他這袋滋補品,還是把它裝在貼身小褂的口袋裡,是一切保衛
方案中的上策。耗子啃它時能打,小偷來偷能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優點,睡覺時
把頭半縮在棉被裡,可以嗅到那袋東西的淡淡香味,這氣味能從精神上抵制肚饑……
索泓一就這麼睡著了。
根據索泓一不十分精確的統計,這袋半斤裝的葡萄糖粉,他一共吃了八天。他
白天對自己進行嚴密的控制,只能聞味,不能入口;只有到了他值夜班的石灰窯,
才拿出它來和烤熱了的窩頭一塊進肚。他吃這袋滋補品的方法,也很奇特,不是用
熱窩頭沾著吃;而是用手指捏那麼一小撮,放在窩頭的圓眼睛裡,直到窩頭吃得只
剩尖尖了,他才讓這口糖粉和那窩頭尖尖一塊嚥下食道——彷彿這樣可以產生更多
「卡路里」的熱量似的。
索泓一不會記錯,那是從食用這包滋補品的第八個晚上,他把包糖的紙袋翻過
來,舔淨糖渣之後,先去幾個窯門檢查了一下火力,然後照例地靠在窯門火牆上打
盹。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這幾天在石灰窯值班時,他時常想起那盲流李翠翠,他從
理智上判斷出她已經走了,可是從心窩深處又希望她去而復返。他甚至這樣想過,
如果她又來石灰窯討吃,他寧可飢腸餓肚,也要分點窩頭和糖粉給她吃。為什麼對
她會這麼大度?他不知道也說不清。反正在河溝山泉旁他心神顫慄的霎間,久久使
他難以忘卻;他只要一閉合上睫毛,就失去控制地回憶起那個場景:她的手指,她
的眼睛,她的……因為這在他生命中還是第一次,第一次的記憶總是深邃而又使人
難忘的。由此,他又聯想起在前兩天夜裡,他還碰到了另一個「盲流」的事兒:他
靠著火牆閉目養神時,聽到窯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他立刻把頭探出窯門,朝著有
響動的地方望了望,來的不是兩條腿的人,而是一隻四條腿的狗。他走近看了看它
不是狗,而是一隻野山羊——它在一鉤彎月灑下來的幽光下,從容而安詳地啃著石
縫間冒出的草芽。索泓一後悔自己沒有帶出來那根燒火棍,要是帶著那根棍子摟頭
蓋頂地給它一下,那他就可以在石炭窯過年了。他匆匆忙忙跑回窯門,又氣喘吁吁
地跑回來,那只野物已經不知去向,只留在山坡上一片淡淡的月光。
他拄著那根棍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站了許久,自己問著自己:「你是不是餓瘋
了?怎麼見什麼想吃什麼?如果那只野山羊,白天吃飽了食兒,會到這個鬼地方來
嚼夜草?」正在他反躬自問之際,忽然它又出現了:它從一塊巨大的山石後邊閃出
身子,跳了幾跳,到另一個山石縫兒去啃青。它似乎望見他了,歪著腦袋朝他瞅了
瞅,就把嘴伸進了石縫。索泓一剛才的自問,此時一掃而光,貼著脊樑的癟肚皮,
命令他去攫取它。索泓一悄聲屏氣而進,由於那塊岩石遮擋住了野山羊的眼,它不
知道有個「萬物之靈」正在接近它;它依然用嘴巴拱著活石頭,想把石頭拱開連根
嚼掉那叢石縫中的小草。
索泓一已然把木棍舉在了半空,但當棍子往下落時,李翠翠的影子突然映進了
腦海:她是個討吃的盲流,它也是個羊群中的盲流吧!野山羊都是成群結隊而行,
為什麼它孤單單地一個竄到這兒來吃草?他的胳膊軟了下來,棍子眶嘟一聲摔在石
頭上。野山羊被這聲音驚嚇得一躍而起,三跳兩蹦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此時,索
泓一舔淨了糖紙,意識到今後是沒有任何盼望的夜晚了。他閉著眼睛,暗自責罵自
己,那天夜裡不該放走那只野物;不然的話,他可以把那只野山羊肉,藏在灰窯旁
邊的巖洞裡,再把洞口用石板堵嚴:今天夜裡吃羊腿,明天夜裡吃羊頭……最後,
用他那只缺了耳朵的破鋁鍋,在窯上熬羊下水楊喝;再把那張剝下來的山羊皮,在
窯門烤乾,帶回去鋪在褥子下防潮。晚了!完了!那只僥倖躲過棍棒之災的小傢伙,
是不會再光臨這兒了。他失望地垂下頭,嘴角流出了口水……
嚓——嚓——嚓——
這輕微的聲響,馬上在索泓一的心裡產生了條件反射的功能,他本能地抓起棍
子就跑出窯門。使他失望的是,這次向石灰窯移動著的黑影,不是四條腿的動物,
而是兩條腿的人了;但失望中又驀地升起了希望:接班的還不到點,誰到這兒來呢!
莫不是李翠翠她當真沒離開這大山溝?他興沖沖地迎了上去,差一點嘴裡就呼喊出
「翠翠」的名字;可是迎面射來的一道銀白的手電亮光,使索泓一的夢頓時破碎了;
他用手中的電筒回敬了一下照射他的人。心裡格登一跳,來的人竟然是鄭昆山。
索泓一趕忙閉上電筒,喊了一聲:
「鄭科長,是您……」
「是我!」
「您是來查窯?」
「……」鄭昆山沒有作答。
索泓一看見他沒有回聲,馬上緘默不語了。從那次他感慨地冒了一句「作繭自
縛」,索泓一見他如同耗子見貓,偶爾,他和「魚乾」走在對頭時,他總是繞路走;
每次,鄭昆山在台上訓話時,索泓一無一例外地總是把頭紮在兩膝之間。他當過演
員,見過大世面,面對著大劇場的幾千雙觀眾眼睛,他坦然自若;但只要和鄭昆山
那雙黑炭塊似的眼球對視在一起,他立刻手足無措,心隨之咚咚地跳得失去規律。
「一物降一物,鹽鹵點豆腐」,他承認他在鄭昆山面前,就是那軟軟的豆腐。因此,
當鄭昆山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時,他也趕快閉上了嘴巴。
相對無言大約有半分鐘,鄭昆山答話了,「我是來查窯。順便看看你那雙眼睛。」
「您知道我的眼睛……」
「柴醫生向我匯報了。」鄭昆山麻利地回答。
「噢!」索泓一心裡略略安定了一些,「那……那……是我應該干的。」
「你應該歇幾天工傷麼!」鄭昆山說話的口氣,似在對索泓一進行表揚,「咋
樣?現在眼睛還疼嗎?」
「不疼了!」索泓一有點喜出望外。
「會留下啥後遺症嗎?」
「風淚眼」三個字已經蹦到他的唇邊,他舌頭猛然拐了個彎:「不會。謝謝您
的關心!」
「叫我看看!」鄭昆山手裡的電筒亮了。接著,一束強光直直地照在他的雙眼
之上。索泓一在強光下本能地閉上雙目,鄭昆山用手在翻開他的眼皮,瞅了幾秒鐘,
鬆開手說,「興許沒啥問題了。你是咋個搞的?」
索泓一心想:既然柴醫生已經向你匯報了,你又何必來問我呢?!他心裡雖覺
得詫異,嘴上又不敢不答。只好把他那天支吾醫生的話,對鄭昆山重新說了一遍:
「那天夜裡風大,我怕大風吹走了石灰堆,便想用石頭去壓灰堆上的苫布,結果被
石頭絆了個跟頭,腦袋紮在石灰堆裡,被石灰迷了眼睛。」在鄭昆山面前,他變得
更加小心翼翼,惟恐露出一點馬腳,使鄭昆山生疑。
「當時就你一個人值夜班看石灰窯嗎?」
「是的。」
「你的眼睛被燒傷之後……」鄭昆山似在尋找準確的提問字眼,「你……你……
你們同屋的右派,問過你負傷的情況嗎?」
「問過。
「你是怎麼回答他們的?」
「和剛才對您說的一樣。」
「嗯!很好。你最近一段的改造表現,比前一段大有進步。怕大風吹跑了國家
財產,眼睛因而負傷;負傷後拒拿工傷假條,照常來這兒看石灰窯。我作為管教科
長,一定記住你的這些表現。」
索泓一雖然連連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心裡卻暗暗覺得「魚乾」今天的情緒有
點反常。因為全礦上下,從勞教幹部到下等賤民,都知道他是一個武斷跋扈的人。
他通常是用點頭和搖頭,表示他的肯定或否定意見,在井下或井上的勞動工地上,
他不像其他勞改幹部那樣,用宣傳、鼓動會激勵勞動情緒,而是用他的行動去指揮。
他到了灰窯的「開山組」,立刻掄起山桃木把兒的十八磅大油錘;他到了「裝窯組」,
登著顫悠悠的跳板往窯壁上碼著石灰石,既充當沒有嘴的師傅,又充當沒有嘴的苦
力。所以,他每到一個班組只要往那兒一站,那兒的喧笑聲頓時下跌,勞動幹勁馬
上暴漲;即使是因為耍胳膊根兒而進了勞教大院的「龍」「虎」們,只要睨見他的
影子,「龍」立刻捲起「龍鬚」,「虎」馬上夾起尾巴。索泓一記得,那是五九年
盛夏的一天下午,有三個老右為「魚乾」打賭,誰要是能使鄭昆山到灰窯工地上不
幹活,再說上三句半話,可以贏得另外兩個老右的晚飯窩頭。打賭的甲先走上去:
「鄭科長!您把油錘給我吧!我這把錘子把兒折了。」
鄭昆山直起身腰,指指修理工具的木匠,讓甲馬上去找他換錘把兒。
「鄭科長!去那兒往返要走十分鐘,還是您——」
鄭昆山把自個兒使用的大油錘扔給他,沒有去拿那個折斷了把兒的鐵錘,順手
拿起鴨嘴撬棍,順著大塊石灰石的裂縫,把「鴨嘴」伸進石縫裡撬開了石頭。
甲還想再說什麼,但「魚乾」面色如鐵,他只好扛上大油錘,乖乖地走了回來。
過了一會兒乙走到鄭昆山面前,他悄聲說:「鄭科長,太陽這麼毒,送開水的還沒
來,大伙要是中暑,可是影響裝窯進度,您看……是不是我把窯上燒灰用的水桶涮
測,到山溝挑一擔泉水上來?」
鄭昆山喉頭蠕動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臉上的汗,向遠處眺望了兩眼,點了點頭。
他剛抄起撬棍要幹活時,乙又向他表示說:「鄭科長,這兒有桶沒有扁擔。我看您
就歇會兒吧!我用撬棍當扁擔,硬點也湊合了!」
鄭昆山二話沒說,回身就奔向了一棵被石灰燒死的小楊樹。「嘎叭」一聲,那
根小楊樹被他從根部折斷,又用腳一蹬,折斷了樹梢,把光溜溜的樹幹往乙面前一
擲。乙傻眼了,正想多磨蹭一會兒,再想點別的新道道時,鄭昆山兩隻黑炭塊似的
眼球,已然冒火了。乙只好拾起那根小樹幹,扭身就走。
丙囁嚅了,僅僅是兩份窩窩頭的誘惑,已使他失去見鄭昆山的勇氣,因他確實
有事要找鄭昆山,只好硬著頭皮慢慢地往前挪動著腳步。待鄭昆山錘聲一住,他馬
上說:「報告鄭科長!我有急事要向您匯報。」
鄭昆山手按著撬棍兒喘著粗氣,等待著聽雨的匯報。
「是這麼一回子事。」丙哆哆嗦嗦地從褲兜裡掏一封信,伸手遞給鄭昆山,
「我當了右派來勞教以後,老婆和我鬧離婚。我想也別耽誤人家的前程,散就散了
吧。可是……您看信上寫著限我七天以內請假趕回北京,否則她把屬於我應分的那
份財產也要裝汽車拉走。鄭科長,這幾天我夜夜失眠,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平常碰
不見您,今天您來灰窯了,我跟您談談我的請假問題!」
鄭昆山把疊著的信箋,又疊著遞還給他。用下巴頦向崗樓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意思是晚上回到大院再談這個問題。丙誤解了鄭昆山的意思,以為鄭昆山同意和他
一塊去管教科談問題,便面露喜色地夾起汗衫,等待鄭昆山和他一塊返回大院。
「叭」地一聲,鄭昆山的撬棍擊在了石頭上,同時他鐵鐵地喊道:
「先去幹活——」
甲乙丙的不僅僅為了窩窩頭的一場智鬥,以毫無所獲而宣告收場。
太陽下山了,山環裡響起大院敲擊半截鐵軌的噹噹聲響——這是收工的鐘聲。
右派們列隊站好,準備「打道回府」時,瘦骨嶙峋的鄭昆山,赤著脊樑走了過來。
他往一塊石頭上一站,面色鐵青地開了腔:「你們這群『右派』是啥雞巴東西?泥
涅的?草捆的?紙糊的?活沒干多少,事兒倒有幾車皮。工具壞了吧!渴了吧!請
假吧!天生的好逸惡勞!我要閹掉你們這些騷蛋病!」他激動地揮著短瘦的手臂,
胸脯上的汗珠被震動得滾落下來,「沒別的說的,你們不是渴嗎?現在開水。涼水
桶都放在這兒了,喝足了水再幹上一個鐘頭再收工,甭怕豹子下山叼走你們,我鄭
昆山也留在這兒,陪著你們一塊干!解放——往灰窯旁邊搬石頭!」
從這件事件後,「魚乾」這個綽號裡被老右充填了新的內容:
「拿破侖!」
「沙威!」
「穿透鐵!」
「登倒山!」
當然,這些依附於「魚乾」綽號之外的性格符號,僅僅是「右派」們的竊竊私
語,其中,褒意貶意皆而有之。但在索泓一看來,鄭昆山的很多行為,無異於一個
機器人,或許因為他是個光棍漢的原因,每天早晨敲擊鐵軌的起床聲剛響,準能聽
見為這「鐘」聲伴奏的咋咋聲——這是鄭昆山穿著那雙被當地老鄉稱之為鐵掌大頭
鞋,進鐵絲網包圍的大院檢查懶漢來了;到了晚上,他腳下響起的卡卡聲,卻不再
與鐵軌聲為伍,熄燈之後,他還要穿齋過室直到深夜。因此,在索泓一的頭腦裡,
常常閃過一個問號:都說世界上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鄭昆山就可能是其中的一
個例外吧?!正因為他對鄭昆山的畏懼心理大大超過了對他的尊敬,他才越發覺得
「魚乾」夜間巡窯對他眼睛熱情的詢問,有點異乎尋常。
「你在想啥事?」鄭昆山發現了他兩眼發呆。
「沒……沒想什麼。
「是不是肚饑了?」鄭昆山居然也會笑。
「沒有!我飯量小,天天吃得挺飽。」
「是真的嗎?」
「對領導我不說假話!」
鄭昆山在原地背著手轉著圈子,似在考慮著什麼心事。三百六十度的圓周轉完
之後,回到垂手而立的索泓一面前,把手伸進棉衣兜,像在掏著什麼東西。索泓一
立刻緊張起來,他仔細掂量著剛才和「魚乾」的每句對話,是否有不妥當的地方,
不然他為什麼要把手伸進兜裡,興許是在掏手銬呢!
鄭昆山終於把東西掏出來了:一塊毛巾包著幾個鼓囊囊的東西。他把這個小包
包往旁邊一塊石頭上一放:「吃了它吧!」轉身就走了。索泓一呆了,傻了,老半
天他才去解開那個小包包,裡邊包著的竟然是四個白面饅頭。索泓一無論如何不敢
相信這是事實,他用手電照了又照,又用手指去摸了摸,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約莫過了有一個星期,礦山幹部們為鄭昆山操持了一樁喜事——「魚乾」娶媳
婦了。傳出來的消息說:乾巴瘦小的管教科長,娶了一個老家在河南的俊姑娘。她
名兒叫什麼……什麼李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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