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沙村終於開始拆遷了,遷到原來他們放棄過的那塊圍墾的海塗上去。他們曾在那裡種過三年跑田。因為田離村有二十里遠,種植收穫季節,要抽調部分人去住臨時工棚,收穫管理費工費時。後來,人民公社解體,重建自然村,尤其是聯產承包之後,誰也不願跑二十里路去種地,那兩三百畝地就劃歸了另一個村。當年,誰也不懂土地是值錢的,只知土地是無價的。十多年後,他們得用每畝十二萬的代價買回來。這個價討論半年才定下來。
數十年由集體生產所培育起來的關於土地公有土地就是土地是一文不值的資產的概念幾乎一夜之間就土崩瓦解了。
他們不得不賣了祖宗開墾的家園去買新地。
楊光扎扎實實地忙了起來。拆建辦主任由一位副鄉長兼任著,領導掛帥,但只掛帥,不出征,具體事務,由副主任去操辦。遷房子,攆人,總歸不是件開心的活兒。同老百姓發生糾葛,討價還價,常常得好話歹話一起說,還時不時要軟硬兼施,動用些哄騙拉扯、威脅利誘的手段,決不輕鬆,一般是沒人肯干的。楊光干了,一條是因為他的職務與此有緊密聯繫:讓出地皮給開發區,是他分內的事,新徵地宅基分配的皮尺在他手中。二條是因為他是銅錢沙村人,代村長是他父親,父子好合作。讓他家帶頭去吧!三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拆遷、重建由他的工程公司全包,工期八個月,兩干五百多萬的工程收入,而且稅收優惠。這買賣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所以,鄉和村議定了一個—攬子工程計劃:從核實舊房建築面積,估價,拆房,補償,到新房建成交付,全由拆建辦統籌。楊光和遲小姐外加臨時抽調的五六個工作人員,全套人馬,來到銅錢沙落實政策,還帶來了好幾份紅頭文件。
第一個戰役是開全體村民大會,學習有關文件,叫做「吃透精神」,先務虛。遲小姐雖然很不受村民們的歡迎,私下裡大家對她十分不恭,但今天卻很專心地聽她念文件。她用一口不十分標準的普通話讀著這些紅頭文件,她那張漂亮性感的嘴巴一張一合,沒有了以往那撩人的線條,連那嫣紅的兩片唇上的唇膏也顯得枯燥發紫。那些條文全是乾巴巴沒有情感的文字,再說,這些文字全跟她無關,什麼「磚木結構」,「混凝土結構」,與她美麗的身軀構不成利害關係,「十年以上」,「五年以上」也跟她無關,「一百五一平方」,「二百八一平方」是人家的事。她讀得直想打瞌睡,村民們卻兔子似的恨不得豎起一雙耳朵來聽,不讓漏掉一個字,從中找出對自己有利的或不利的一詞一句。誰家的房子不是花血汗一磚一瓦壘起來的呀!拆,要有個交待,怎麼賠償。這次拆遷補償的標準,市裡沒有新規定,套用前幾年的規定並且是選用適宜條款,加了點物價上漲因素。條文很細緻,但不能細緻到各家各戶。各戶是千差萬別的,加之這些文件中的規定是針對城鎮居民的,套到農民頭上,多少有點張冠李戴。市政府不可能專門為銅錢沙制定一個文件和政策,這就給利用這些政策的人以靈活機動的餘地了。楊光花了不少時間研究了這些條文,在時間界定或者類別劃分上稍動腦筋,就是幾萬幾十萬的空檔。這些錢雖不能裝進自己的腰包,但進了他的公司就可以由他支配。大頭拿去邀功請賞,小頭可以讓他花天酒地開發票報銷。遲小姐可沒想到這一點,她念得嘴乾舌燥,聽眾沒打瞌睡,她卻打了個大呵欠,口一張,「啊——」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一條杏紅的舌頭。
「根據——」遲小姐伸了個懶腰,又念,念錯了地方。
楊光對文件很熟,連忙糾正:「還念什麼『根據』。往下,沒『根據』的那一行!」
遲小姐說:「你來念,我去——方便一下!」「方便」兩字是在楊光耳邊小聲說的。
她把文件扔給楊光,扭著屁股走出會場。
幾個男人笑。
楊光吼道:「你們聽著,不要講話,事關你們切身利益的!第八條……」
那「精神」他吃透了,村民們消化不透。
人們一算,拆了房子,賠償費只夠打地基,一層也蓋不起來。在銅錢沙,除了賴子,家家都是兩層樓。江泊的房子是四層樓,賠償費只夠蓋兩層。
代村長阿才作了補充說明:村裡決定把賣地的資金抽一部分出來建新村,核人頭計算,每人貼八千元。
吵吵嚷嚷的人們才稍稍平息下來。
會後,遲小姐發給每戶一份文件的複印件和一份拆遷合同書。阿光向村民說:「各戶對照文件,再仔細看看合同,每個項目都要看仔細,暫時不要填寫,但要作好準備。你們自己先將房子測量計算好,做到心中有數。當然,這個數不能以你們測算的為準,得以我們測算的為準。什麼結構,幾成折舊,內裝是什麼材料,平方多少,一律由我們核定後才能填寫。拆遷日期是定了的,我們將逐戶核實,面簽合同。延期不拆者,將處以罰款,每延一日,罰一百元到兩百元。延期一月仍拒遷者,扣除搬遷費,並強行拆除。不管是誰,毫不留情,是我爺爺奶奶也不行。我說話算數的。我已經跟上面簽了合同,立了軍令狀,延誤一天,我得賠人家幾萬。當然,提前拆的有獎,文件上有規定的,每人平均獎一千元,立刻兌現。話說回來喲,我也是銅錢沙人,我家也有兩層樓,三年前蓋的,除了江泊的四層洋樓外,我家的樓大家有目共睹。這麼好的房子,在城裡起碼要五十萬到八十萬,誰願拆呀!不拆不行呀!支持國家建設嘛。我將帶頭拆。另外還有一條土政策,先拆先遷者,宅基地排號優先,新房朝向好,也算鼓勵吧!」
他在上面講,下邊有人罵:
「你他媽又發一次橫財囉。我們拆了,一碗水復不了一碗水,你他娘的拆了兩層蓋三層。」
「他才不蓋三層哩。鄉下後媽蓋兩層,城裡親媽買一套,說不定還在哪裡搞一套做逍遙宮,爺倆輪流逍遙,哈哈哈……」
遲小姐聽到有人罵楊光,有人議論她,她只得裝作沒聽見。龍游淺灘被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跟這些農民伯伯說不清。她領教過。
「走吧,走吧!有文件,有合同,說那麼多有什麼用。」她催楊光。
楊光繼續說:「誰要是當釘子,我就毫不客氣地拔掉!拔不掉,我可是鎯頭,錘也要錘平它!」
「走吧,走吧!當心人家錘你哩!」遲小姐拉他走。
村民們拿了文件和合同,議論、咒罵也好,傷感、歎息也罷,終歸是要拆了,要走了!
家呀家呀!可不是一把傘,收了,往腋窩裡一夾就可以走的。
家在這地上幾代人哪!
文件一發,合同一簽,就得永別故土嗎?五十歲以上的人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
阿光和遲小姐匆匆離開了會場。
賴子手裡拿著一份文件,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幾粒蘭花豆往口裡扔。他拋得准,接得牢,咬得響。咬了幾口,他把那文件當毛紙,揩了揩油膩膩的嘴,然後眼皮都沒眨一眨就把文件紙扔掉了。「呸!」
在開過村民大會後的那個晚上,天很黑,似乎要下雨了。
田稻在院子裡望著天空。夜幕低垂,濃濃的烏雲不見邊底,偶爾,雲層裡傳來一兩聲雁鳴,十分淒愴。院子裡的夾竹桃開過花,石榴樹上有幾個石榴。他不愛花草,這是兒子少年時種的,幾十年了,蓋樓房時也沒有毀掉它。人對上了年歲的東西越有感情,越捨不得。你少年時栽的一棵樹,當年它還沒有你高,可它天天在你的眼前,樹葉落了又長,青了又黃,樹幹悄悄地粗,樹冠慢慢地大。它陪著你度過歲月,蔥蔥鬱郁,枝繁葉茂,你也家大業大,兒孫滿堂。它經歷了無數次風霜雨雪,你也歷盡坷坎。你老了,它卻依然茂盛,繁花似錦。人哪!在時間的長河裡,遠不及一棵樹。銅錢沙對面的山腳下有兩棵古樟樹,修高速公路時,也沒人敢去動它,因為它有八百歲了。八百年,它依然活著,而且被列為重點保護對象。除了天,地,山,水,還有什麼比它更長遠?宋朝,只在古書裡記載著,但這兩棵活生生的樹,它就是宋代的遺物。也許它還會再活五百年。一個王朝只當是它的一個枝椏啊!少年時,田稻常常爬到那枝椏上去,騎在椏上,看江潮,看航船匆匆來去。
夜色朦朧,工地上有幾點燈光,古樟樹隱約可見。從城裡直通開發區的大馬路正在修建,那兩棵樹被更加嚴密地保護起來,公路到此,寧可繞過,也不敢去動它,還專門給它築了一個一米高的壇,神一樣供奉在路中間,成為進入旅遊開發區的標誌,成為一道風景。
據說,有人願意在此投巨資仿建宋城,為旅遊業增加文化底蘊。除了這兩棵樹是惟一的宋時珍寶活寶外,全都是招徠遊客的贗品。有什麼生命能耐千年不死?只有樹。
銅錢沙村能留下一點什麼呢?人是留不下來的,名也是留不下來的。除非名人。六十年,這裡沒有出名人,名人太難出了,幾百年,上千年,一個地方也難得出一個。兒子潮生名聲漸大,但這不算名人。田麥有錢,但沒名。不朽的名花錢買不到。田稻有點懊惱。銅錢沙要是出個魯迅、郁達夫就好了。他常去紹興、富陽,明白一個地方因出名人而曉天下的道理。有了名人,那地方就會留下很多東西來,誰也不敢動了。
他胡思亂想,甚至想到妹妹瓜兒。瓜兒一生寂寞,卻比他轟轟烈烈一生留下的東百多。她至少有一座庵。她的名聲被方圓幾十里的人所公認。人啊!執著到底,歷史就默認了你。自己一生干了啥?互助組,合作社,學大寨,創高產,包產到戶,鄉鎮企業,流水賬一本,到頭一筆筆勾銷。銅錢沙一拆一賣,什麼都沒了,錢倒是多了。錢是什麼?錢姓什麼?錢是水,水都不如!
難怪有些玩世不恭的青年說錢是活祖宗也是婊子王八蛋。
地是什麼?地賣錢,也是婊子啦?
地應該是母親啊!
會後,村子裡沸沸揚揚。文件與合同像兩根刺卡在銅錢沙人的喉嚨裡,吞不下去吐不出來,更別談消化、吃透之類的屁話了。徵用農田是一個文件,拆遷房屋又是一個文件,將農戶住宅的補償價按城鎮居民的私房套價。近些年,郊區農民住宅遠遠超過城市居民的標準,可封頂價只給二百二十元。離銅錢沙不到兩里的公寓樓,市場價賣到了一千五百元,質量不比農房好多少。保底價是一百元,能買三百塊磚嗎?城裡人拆一還一,返還價是一百三十元,而他們的新房價要按成本算,預計每平米是六百五。村裡補了缺口,還不夠,找誰要去?國家不會貼了,因為征地付了錢的。
十來個原來當過大小隊幹部的老漢不約而同,陸續到田稻家裡來。上一回也是這些人聯名寫信給《焦點》,這回,他們又要搞點行動了。村裡人把他們稱為老人幫。他們是銅錢沙的元老派。
十幾個人在田稻家坐下,蘭香給他們沏了茶,說:「你們平日難得到我家來,眼看要拆遷了,大家今晚玩個痛快吧!我借兩副麻將來,開兩桌,夜宵我也包了。」
田永龍說:「我們哪裡還有心思搓麻將喲!房子要拆,拆了蓋不起,怎麼辦?我們是找老書記討個主意的。」
老叔公回祖榮今晚也拄著枴杖來了。他是田氏家族中年紀最大的長輩,是田家畈遷來的最早落戶的十戶之一。按輩分,是田土根的堂叔,田稻應該叫他叔公。他今年八十掛零,是開墾銅錢沙最早也是少有的當事人。銅錢沙的人都很尊重他,叫他「田管大爹」。他從五十年代當上田間保管員,直到這個職務漸漸消亡,一直沒有人奪過他的權。田間保管員,這是那段特殊歷史、特殊的生產方式創造出來的特殊職務。管田,這是一項十分精細的工作。他是生產隊長的管家,又是參謀。看水,看苗,看蟲,看牲口,蓄種,除苗,責任重大,全靠自覺主動,不用隊長派工。幾十年來,他像是田間的一把鎖,誰要是偷了田裡的一個玉米棒子,他也要追查到。田祖榮管了半輩子田,對銅錢沙的每一寸土地,哪一年莊稼長得怎樣,都能倒背出來。他閉著眼能在銅錢沙上不走錯一步。分田到戶之後,他用一輩子的積蓄在村頭路邊蓋了一幢房子。老伴死了,無兒無女守空寡的女兒回到了他身邊。女兒也老了,快六十了。父女倆十年前開了爿小店,賣點糖果香煙醬醋鹽糖,生意倒不錯,餬口有餘。又招了個遠房的侄女來幫忙看店進貨,服侍二老。那侄女,不是本村人,也不姓田,是女婿家的,年紀二十多點,對二老不錯,當然希望二老死後能得到這份遺產,而且希望入籍銅錢沙。去年她跟村裡一個姓楊的小伙談得火熱朝天,人們估計他們都快談婚嫁了。後來,征地拆遷,清理戶口,田祖榮家落實下來只有一個人。女兒是早年嫁了回來的,侄女是女兒夫家帶來的,征地分款,拆屋配地,沒她們的份。小店拆了,用什麼謀生?侄女有點呆不住了,要麼回去,要麼嫁那小子。可那小子進了出租車隊,終日在城裡跑去跑來,心跑花了,有心想甩掉這山裡來的妹子。回祖榮又氣又急,病了好久。對他來說,拆遷就等於完結。父女倆一個八十,一個六十,還能活幾年?再蓋一幢房子給誰?拆了,也蓋不起來。他的心死了。
老叔公今晚來,是來向田稻討個生活的。
他聲淚俱下地說:「阿稻啊!叔公是你爹從田家畈勸來開荒的第一個人。解放前,我跟你爹開毛荒,圈地,種莊稼,趕潮,打魚,打官司,圍塘,一步不拉,直到土改,分田,斗地主,把昌金送到牢裡,把林二爺揪到銅錢沙來算賬。那年刮颱風,你爹撒手,扔下弟兄們去了,我們又跟著你,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吃食堂,餓肚皮,學大寨,圍墾。老叔公跟了你家兩代人哪!合也跟,分也跟,活著跟,死了也跟,一步不拉,一步不掉,實指望圖個安逸,活在這土上,死了埋在這土下,爛了化進這土裡。唉!都黃土埋到下巴骨了,還要拆了這老窩。你家第三代我是跟不上了的。我一代絕了啊!阿稻,這老窩拆了我怎麼過?房子拆了,只夠搭個窩棚。我不走!你跟潮生說說,還有你家老二阿麥。地不是他買去了麼?我還能活幾年?給我巴掌大一塊地,埋了我吧!」
幾個老人都有同感,不覺潸然淚下。
田永龍說:「三十歲以下的到旅遊區去就業,四十歲以下的到生態農場去搞什麼無土栽培,青年中年女人都到素食冷凍廠去做工,五十歲以上的做啥?殺肉也嫌老,骨頭裡油也不多了。把他們像捋雞毛一樣持掉?扔掉?我們還要活二三十年哪!」
田稻說:「還有一點錢,我是決不讓他們動的,留著蓋敬老院。老伯老叔老兄老弟住敬老院去。」
「我們的房拆了,蓋不起來,誰貼補?」
「狗雜種阿光又撈了一把,從鄉親身上挖肉去討好上級。我們不要他承包,自己請工做。」
「他們要統一規劃,統一施工,你拗得過嗎?地皮由他分,自來水由他安,還有電,路,鋼筋水泥。他一卡,你什麼都休想。」
「是啊!沒他的汽車,你去運得花多少錢?」
「村裡有一半以上的人願意。他們的房子本來就要重修了,苦了我們剛蓋了新房的。折價不合理,我們要告狀!」
「老書記,這權你不該放呀!」
「老書記,散伙我們也跟你走!」
「我們不走!讓他拆,他總不能用炸彈來炸吧。日本人的機槍刺刀也沒把我們逼走,最後是他們滾走了!」
「可資本家的鈔票比日本人的刺刀厲害呀!」
這話對田稻是個刺激。資本家不就是他弟弟麼?
「田稻,你可以不走。別墅蓋起來,阿麥給你一套,更高級。」
「我不會要他的,我跟大家一起走。阿麥買這地皮,可是花了高價的,二十三萬一畝地呀!大家還記得林老爺註冊時是多少錢一畝嗎?」
田祖榮說:「我還記得,是五塊大洋一畝。他買了,我們都成了林家的佃農。」
田永龍說:「阿麥出了二十三萬,到我們手裡只有兩萬,還有二十一萬流到誰的腰包裡去了?」
「是啊!還有二十一萬肥了誰家?我們要公開賬目!」
「土地是我們的,只有兩萬跟我們見面,這天理難容。」
田稻也說不清那二十一萬的賬。
農民知道的向來就只有十分之一,雖然十分之九是農民。
土地的經營運作不是賣鮮魚小菜呀!土地不是私有財產,許多事無須讓農民知道。田稻略知,如開發資金,農耕地改成工業用地(旅遊業是無煙工業)所需的成本遠比建設高產農田多。當然,其中各級的提成名目繁多,如就業、養老、轉產項目等等,由開發區統籌,還有滾動…………
田稻說不清,大家卻一定要問清。
於是,由田永龍帶頭,決定第二天帶十多個老人去市政府,他們要問市長去:二十一萬哪裡去了?不講清,拒絕拆遷讓地。
第二天,村裡有大部分村民擁護「老人幫」上訪。
他們坐了一輛車,到市政府大門口。
事情鬧得很大。田潮生還不知道。
上訪團的風波總算平息了。田潮生吃了市長的批評。當然,二十一萬是交得出賬來的。市裡還派人到區、鄉、村三級作了調查,將不合理的項目審核下來,略略提高了一點搬遷費,補償標準每平米增加了五元,安撫了一下民心。村民們想到國家是大家也就罷了。
田潮生回家來,問父親這件事是怎麼鬧起來的。
「我可沒去上訪呀!我不管你的事。」
「爸,你是老黨員,得有點組織觀念,維護安定你不是不知道。」
「我沒去造你們的反呀!」
「你是幕後指揮。」
「我指揮得動誰?」
「是永龍大伯帶的頭,你怎麼栽到你爹頭上?」蘭香說。
「媽,事前的那天晚上,是不是在我們家開了個全村老幹部會?」
「也不是什麼會,又沒人邀沒人請,幾個老舅老伯到我們家喝茶聊天,談了拆房子的事。」
「二十三萬的事肯定是爸講的。」
「老子講了,你又怎麼樣?不是事實?」
「爸,你盡惹麻煩,上頭差點要撤我的職了。爸,哪有你這樣支持兒子的,拆台!好在事情市委瞭解,不是我個人獨斷專行的。我今日回來,是來跟你們商量拆房的事。」
「要拆,你擋得住?我又不當釘子戶。」
「你可不可以帶頭拆?你們和奶奶先搬到我的那套公房裡去住,反正,我那套房子多數時間空著的,你們去住一兩年,沒有什麼問題。設備也比老屋好。」
「我不去。我同村裡人一起走,寧可到新村搭棚住。」
「這又何必呢?還有話,我想跟你說。二叔提出——」
「我知道,不要你講。我不要。」
「爸,你何必到新村去蓋新房子?你和媽都六十了,奶奶也八十了。」
「你是說我們都要死了?你咒我早死啊!」
「爸!二叔是一片好心。奶奶會不會去新村?我和靜靜不會去住,田田將來……你造個兩層樓,花光積蓄,何必!」
「你是說,我們田家再也沒有當農民的後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們與農無緣無根了,不必在農村蓋房子了。」
「也是這回事呀!」蘭香應和道。
「哼!我可不這麼想。現在,有些當官的口頭上在舉農重農,愛國愛上,卻把自己的後代拚命往美國、日本送,沒見到把子孫往鄉下送的。只有犯了罪,不挨槍子,才回鄉下老家。『文化革命』搞錯了,造成了十年災難。現在搞,說不定正是時候,內容比二十年前豐富具體得多啦!」
「爸!你說的什麼話,簡直是反動了。」
「哈哈,老子反動?哈哈!老子是貧農,反誰?你張開眼睛瞧瞧,當年的陳耀武是地主,跟現在比,算個毬。他當年的那種生活,那點財產,如今到處都是。資本主義有的我們都有了,沒有的我們也有。」
「這是時代的進步。爸,你退下來,思想退得更遠了。」
「你別勸我去給二叔當看門人。我不去。我還造房子。不防一萬,也防萬一。當今做官不比以往了,犯錯犯罪,屢見不鮮,萬一你淪落了,也好有家可歸呀!」
田潮生渾身一震。天哪!這就是中國農民啊!
「那麼,你就帶頭拆吧,明天就拆!」
「這個頭,有楊學才帶。他是村長,他兒子是拆建辦主任。告訴你,我要最後拆,最後一個離開銅錢沙!」
潮生說服不了父親,只好走了。
阿光帶著遲小姐和另外四個男女,日夜不停地在村裡串來串去,集中力量打攻堅戰,一戶一戶地掃蕩,一戶一戶地消滅。他爹阿才像個老漢奸,領著這一干子青年人,出這家,進那家。
他們的全部裝備是:日本進口的子彈頭三排座一輛,剛好裝下全部人馬;鋼捲尺人手一把,一拉三米七,一按收進去,掌心可握;微型計算器人手一個;一部移動電話;人手一包,內裝合同;現金支票一本,各種證章數枚。
他們的戰鬥口號是:苦戰七天七夜,全滅銅錢沙,一戶不留,一人不放,碰釘子就拔,碰老虎就打。說服為主,強制為輔,逐戶拿下,互不通氣。當面測量,當面核准,當面敲定,當面簽字,當面付款,當天動拆。迅雷不及掩耳,雷厲風行。寧可不睡覺也不拉下一戶人,決不延誤工期。保證一個半月內拆完舊村,陰曆十月底交地。
阿光這小子比他爹當年厲害,會吃會玩也會幹。他不怕得罪人,不怕人罵。連他爹有時候也翻臉不認。只要他的子彈頭一進村,孩子們就跟上,高呼:「鬼子進村囉!鬼子進村囉!」
孩子們有時把汽車堵住,叫:「老阿才是漢奸!小阿光是鬼子!打倒鬼子,打倒漢奸!阿光開的子彈頭,遲小姐屁股滴香油。阿光大哥大裡呱哇叫,遲小姐扭了屁股又扭腰……」
阿光跳下車來抓孩子,孩子們一哄而散。
「阿光,你他媽還真像鬼子哩。」小王調侃說。他是開發區派來的監審員。
「我他媽當出頭鳥,你們像縮頭烏龜。」
「你熟嘛,地頭蛇。」
「今天下午,非把田祖榮老漢消滅掉不可。這老頑固,已經上門三次了,既不簽字,又不肯搬。」
「你先去轟兩炮吧!然後我們上去車輪戰。」小王說。
「遲姐,你先進去,先跟老太太說。」
「我?她才不買我的賬哩。」
「她見了我就罵。」
「難道她不罵我?」遲小姐不肯下車。
阿光把她拉下來,一同進了回祖榮老爹的屋。
「我爹病了!」老太太說,「你們來送花圈的?」
「啊!榮老爹病了,我們來慰問。」阿光說。
田祖榮拄著枴杖,從房裡出來。
「阿光,你們量房子吧!字我簽。」
「榮老爹,您想通了?」
「我想不通行嗎?反正,我活不了幾天了。是塊石頭也擋不住你們。」
「那,我們就量了。」
五個人忙了起來。田祖榮呆坐在堂屋中央。
半個小時,測算完畢,數字填到了合同書上。阿光簽了字,蓋了章,又給田祖榮念了一遍合同。
田祖榮看也懶得看,簽了字。
「榮爹,要支票還是現金?存折我們也可以辦。」
「現金。」田祖榮說,「全部現金。」
「建房預付金你得——從中扣除。」
「我不建房了。一分也不留,全給我。」
「新村中有您的計劃呀!按約,您老先付百分之三十。」
「我說了,我不要新房。這兩萬兩千一百八,我全要現金。」
這下可難住了阿光。
「舊材料折價百分之二十,我們不付錢的。」
「舊材料由你們處理去吧。」
阿光同小王和銀行辦事處的小陳商量了一會,決定暫時把拆房合同兌現了再走第二步,作為特例處理。
於是,當即付了兩萬兩千一百八的現款。
「老爹,錢您可要保管好呀!」阿光說。
「你放心,我這房,蓋起來花了一生的積蓄,五萬多呀!這兩萬我也帶不進棺材。」
銀行辦的小陳說:「老爹,你還是存起來吧,我給你現辦。」她隨行就是來吸收儲蓄的。拆遷建村工程,銀行和拆建辦聯手,一面放貸,一面吸收存款。
「我不存,有急用。」
「那由你自願。」
老人抱著一大疊鈔票,流淚了。這就是他的家,他的歸宿?
「到日期,你們來拆吧!」
拆建同時動工,真可謂轟轟烈烈。一面面牆體轟然倒下,一幢幢樓房一瞬間四分五裂。村子裡塵土飛揚,狗吠雞飛,如臨大難,到處都是搬家的車輛和拆房的民工。人們的情緒十分複雜,有留戀,遺憾,傷感,也有破壞的激奮。拆舊換新,不算災難。這邊在拆,那邊在建,而且建得更加輝煌燦爛。新村住宅的外觀內容基本一樣,完全是都市住宅小區的格局,一律二層樓的花園別墅式。圖紙大家都看到了。所以,多數人興高采烈地拆掉舊房,投入更多的積蓄建新居。新居有三種型號,每戶可根據人口、財力及原拆面積等條件來選擇。陳昌金家的新建房是超一類的,地地道道的花園別墅。賴子是三類的,只是高度跟人家一樣。但他不想交錢。圖紙上有他,什麼時候建,說不定。他想住敬老院。為了拿到一千元的獎勵,多數人家都如期動拆了。
阿光的拆遷工作隊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狠得心,下得手。阿光率先拆了自家的房。
陳昌金家的大廈也在拆。人們無不為之歎息:「這麼漂亮的樓房,拆得心痛啊!」以前人們卻是另一種說法:「蓋這麼好的樓房,金鑾寶殿似的,出風頭。要是再打一次地主,就扒了他的房,讓他家再來一次掃地出門。他娘不是刮颱風壓死在鹽倉裡的麼?再刮一次十二級颱風吧!吹得他連底兒翻!」陳江泊並不在乎別人在說些什麼。他的損失馬上就可以從拆建工程中撈回來。他抽出一部分資金,進了一大批水泥鋼材,賣給了楊光的建築公司,賺的錢重建一棟洋樓還花不完哩。至於阿才的黃沙場包下了建新村所需的全部黃沙,所獲利潤,也足以蓋一棟新樓了。別人是貼血本重建,他們是用湖水煮湖魚,綽綽有餘。錢是瘋子,專往有錢人口袋裡鑽。
朝氣蓬勃興旺發達的銅錢沙村,幾天之內,已是斷壁殘垣,廢墟一片,如受到一場七級大地震,不成其為村了。
完整的樓房所剩無幾了,只有少數幾戶全拆光了。大多數人家拆了一部分,留著一部分,慢慢拆。更多的人家是拆了院牆,毀了門廊,掀了半邊瓦,人依然穩如泰山住在裡邊,表示出對舊巢的幾分依戀之情。由於運輸緊張,延期搬也怪不了村民。所以,村民們你瞧我,我瞧你,拖著。村長阿才和他老婆搬到江邊那沙場的辦公室裡住去了,住多久他也不在乎。有時他跑到城裡的前妻那裡去,後妻在黃沙場正好看場子,當老闆娘。陳江泊一家搬到了養殖場。大多數村民拆了屋子只好搭棚屋暫住。誰也不願搶先住到離城很遠,有一段連公路也沒有的新村址上去,寧可在破房子裡呆著。
全村惟有兩戶一片瓦一塊磚也沒動。一戶是老村長田稻,一戶是老太爹田祖榮。田稻聲明,他既不要獎,也不想罰,到日期,拆,日子不到,不拆。誰也拿他沒法子。他家原是最先來的一戶,現在,他要最後一個離開銅錢沙。
田祖榮家終日大門緊閉,連人影也看不見。那幢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村頭的小橋頭,格外顯眼,像被人遺棄了多年。由於拆房搬遷很忙,村裡人誰也沒有顧得上他老人家。侄女已經走了,小店的生意早停了。
夜晚,村裡終於有了幾分安靜。田稻看了一會兒電視,坐不住,披著件舊風衣出來走走。白天,他很少出來,關在家裡,時而清點一些舊物。他整天聽到轟響,那是拆房的響聲,他不忍目睹。建立起這座富康的小村莊,他耗盡了一生的心血,這裡的任何一幢房子都與他有關。他太熟悉這座村莊了。這幾天,拆房拆得他心絞痛,骨散架,彷彿有一把無情的屠刀在宰割他靈魂出竅、肉體麻木了的屍體。記得土改那年,村裡除陳家外,全是三角頂的稻草房,現在的樓房幾乎都是在十年之內蓋的。是他,領著全村過上了小康生活。可如今,他的兒子們把它毀得瓦礫無存。
他望著天空,看一彎新月,幾片浮雲。天蒼蒼,地茫茫,一個死亡的村莊,像一具被野獸撕碎的死屍,拋棄在夜幕裡。村裡的大小樹木被砍伐一空,只剩下村外地裡的那株老柳樹還在晚風中月光下形影相吊。據說,那棵樹原來只是田土根無意中插在島上的一根系船的樁。他是在那棵樹下長大的。月光下,他恍惚看見了拴在樹下的那頭牛對著月亮喘氣。不堪回首。村裡到處是殘枝敗葉,樹幹大都被鋸了拖到新村裡去做材料。宿鳥失林,在夜空中低飛驚叫,似乎不認識這個地方。它們繞著這具殘碎的屍體,三匝無枝可依,飛向遠處的山林。成陣的蝙蝠,在夜空中劃來劃去,似乎在這具死屍上,反反覆覆、無休無止地打著黑色的「×」,時而「嘶吱吱」地哀鳴,像唱著一曲催魂的輓歌。狗三三兩兩在殘牆斷壁破門亂院裡穿來繞去。它們不是城裡的貴族狗,沒有養尊處優的條件。它們是鄉間的自由主義者,在這個村莊這片土地上不知繁衍了多少代,也許有幾隻就是田土根帶上島的那只黃花狗的後代。它們對這地方的氣息太熟悉了,不會輕易離開。冬天即將到來了,霜在寒風中悄然而降。它們你一聲,我一聲,對著蒼茫的天穹猜猜地叫,彷彿在問那半輪新月。
不知是誰家的幾隻雞,失了巢,夜無歸宿,找不到往日安頓的雞塒,歇落在殘牆上,瑟瑟縮縮,嘰嘰咕咕,相互偎依,失魂落魄。有一隻公雞居然一伸脖子,「喔喔喔——」啼鳴起來。它顯然弄錯了時辰。是環境的突變,令它晨昏顛倒。狗聞得雞叫,撲了過來,平靜中起了一陣騷亂。騷亂瞬間過去,一切復歸靜謐。已是深夜了。廢墟上碩大的老鼠到處亂竄。它們也許在搬家了。一隻大貓跳上斷牆,一弓腰,「喵嗚——」叫了一聲,「嘩啦啦」,鼠紛紛鑽進瓦礫磚縫。「喔——嗷——」隨著一聲聲嬰兒一樣的長鳴,一隻公貓跳上了牆頭,對著另一堵斷牆上的母貓叫起來。它們一唱一合,忽高忽低,時長時短,唱得驚天動地,肆無忌憚。狗在牆下嫉妒得嗷嗷叫。
田稻拾起地上的半塊磚頭,狠狠地朝狗和貓扔去,罵道:「畜牲,歡什麼?都他媽什麼時候了!」貓和狗一閃,逃開了。
他走到田祖榮的屋前,本想看看老叔公,安慰安慰他。見屋裡沒有燈光,門緊閉著,裡面死靜,他以為老人睡了,也就不去打擾,慢慢地踱回去。
打那天簽字拿到錢之後,田祖榮家幾天前就沒人了。阿光和父親阿才也一致認為他老人家無須蓋房,村裡有一筆養老金,讓他到敬老院去,省下一份宅基,死了也沒有什麼遺留問題。他女兒早就是外村人,趁此機會讓她回婆家,免得來什麼侄兒侄女,給村裡添麻煩。老人也明白這一點,拿了錢之後,跟女兒說:「你的孝也盡到了。老屋拆了,蓋新房沒你的份。你是羅家的人,命苦,沒兒沒女,也老了。婆家那邊,你也有間房子,你就去吧!我給你兩萬塊錢,你省著花十年二十年沒問題,只要不讓那侄兒全騙去。他知道你有錢,會孝敬你的。靠小不靠老,爹八十了,是進土的人了。我死了,你來看看就行了。」他給女兒的婆家捎了信,要那侄兒來接女兒回去,並當面給了女兒一張兩萬元的存折。侄兒自然高興得不得了,一副孝順相。
女兒回去以後,再也沒人看到他家的門打開過。也許沒人注意。田管老爹也沒在村裡露過面。他消逝了,悄悄地消逝了。
田管老爹的房子,逾期三日還不見動靜,巍然地屹立在村頭,看上去比以往高大了。阿才從城裡回來路過,拍門叫了兩聲,無人應,以為人出門去了。田稻白天來過兩次,也不見人,猜想他到女兒家去了。阿光來了,一看,便有點生氣:「豈有此理,一片瓦都未動。拆!」他拿起大哥大,叫來十五個民工和一台推土機。「拿下這座橋頭堡!」他安排好後,打電話給父親:「爸,田管老爹人到哪裡去了?」他爸說:「不知道。」「你來,派人把門打開,拆房的民工我已派來了!必須強行拆除!」他爸在電話裡說:「我來。不過,你叫你田稻大伯也來。他是田家的老祖宗,門還是由田家人開為好。」
田稻和田氏的幾位長者來了。阿才也來了。大家立在田管老爹的門口,記起來好多天沒見門開過,也沒見人了。「該不是病了,死了吧?」眾人猜疑起來,於是爬上窗台往裡瞧,拍著大門叫。門裡均無反應。
田稻說:「把門拆開吧!」
兩個年輕點的人用一根鐵棍把門撬開了,七八個人破門而入。阿光用腳使勁一踹,一扇門訇然倒下。屋裡井井有條,傢具上蒙了一層灰,地上連腳印也沒有。屋子裡透著一股逼人的冷氣。
「叔公!叔公!」田稻叫了幾聲,推開了老人的臥室。屋裡一如往日,只是沒人。幾個人樓上樓下找了個遍,什麼人跡也沒有。
「到女兒家去了吧!」人們猜測。
「拆房是躲得過的嗎?沒人,我今天也要拆!」阿光說。
「他家的東西怎麼辦?」有人間。
「田伯,東西搬到你家去吧!」阿光對田稻說。
「我的房明天動拆。要搬,搬到你們家黃沙場去。」
「這老頭兒,跑到哪裡去了?」阿才說,「他可從來不外出的呀!」
「拿了兩萬多,討老伴去了吧!」有人開玩笑。
「這舊房的材料,這傢具、電視機。電冰箱也值兩萬呀!不要啦!老頭開小店,這麼多年,不會沒存款吧?」
「找找看,他就是走,也會留下點什麼吧?」
田稻去清床上用物。他掀開疊著的棉被,一大疊鈔票抖了出來。眾人大驚,田稻也大惑不解。一張紙條隨鈔票抖了出來,阿才抓過一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兩行字:
我已入土,不要動我。房子拆了給敬老院。有現金
一萬元,留作葬費開支。
田間保管員 田祖榮
眾人瞪大眼傳看。那一疊百元鈔無疑是一萬。
田祖榮死了?埋了?怎麼死的?怎麼埋的?埋在哪裡?一個大謎團。謀殺?自殺?全不是。有遺書,還留下了安葬費。可是,連屍首也沒見到,怎麼葬?
人們在屋裡重新探找。難道他自己把自己埋了不成?前些天,老人就病病歪歪的,也埋不了自己呀!屋子裡的地面是水泥混凝土澆的,院子裡的地面也澆過水泥,只有兩株桂花樹的樹下有一些浮土,但不是墳。
阿光調來的民工和推土機來了。他讓他們暫時撤回去。
要不要報公安局?田稻說:「先找一找再說吧!阿光,用你的車,把姑奶接回來,問問她。」
阿光也只好服從。死了人,他也有點害怕。他怕把事態擴大,怕上級說他沒做好工作,拆房逼死了人。阿光一下子變得聽話了。
田管老爹死了,埋了,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留下一萬元,作葬禮開支。這事一刻鐘之內全村人無人不知,都擁了過來。田稻問過所有的人,包括小孩,大家都說沒看見田老爹。
田管老爹確實死了。他悄悄地安排了自己。人,誰都知道自己會死去,又誰都不肯輕而易舉地死去:或為財而亡,或為信仰而獻身,或不幸斃命夭折身亡,或者殉情。死的方式和程序有上千萬種花樣,可惜極少有人拿命去做這樣的文章,寧可把命交給醫生乃至巫醫去完成死亡的程序。人雖是萬物之靈長,比一切動物聰明,惟獨在死上是最無奈的,遠不及其他動物。能從容地毫無悲傷地安排自己的死是一項最了不起的工程。田管老爹一生並不聰慧,也沒文化,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一雙腳幾乎沒走出方圓一百里。但他悟透了人生一大理:惟有死亡是自己的事,可以由自己選擇樂意的方式死去。
他讓女兒回去之後,就為死而作安排。八十歲了,足夠了,活下去,毫無意義了。他悄悄地請來兩個四川民工,讓民工把他院子裡的一個儲過蕃薯的地窖挖深了許多,再在地窖裡修了個榻床。他讓民工給他做了一塊一米見方五寸厚的水泥板,作為蓋子,用一根木柱撐著,人剛好可以爬進去。他用一頓酒飯招待了兩個民工,開了足夠的工錢。民工高興地走了,也不知老人擴大地窖的用途。他們酒足飯飽拿了錢,還祝老人家活一百歲哩。
做好了自己的墳墓,他十分滿意。他在洞穴裡鋪上了蓆子,又鋪上了新買的墊單和被褥。那還是五百多元一床的絲綿被,絲綿枕頭。他把老伴的照片掛在床頭,還帶上他平日喜歡的小收音機。洞裡佈置得十分雅致,點亮蠟燭,真是一個洞天福地。他聞著那土的氣味,舒心極了。他給收音機換了新電池,好好地喝了一頓酒,做完了該做的一切。然後,他鑽入地洞點燃了十支蠟燭,把收音機調到唱歌的波段上,穿上新衣新鞋,點燃了檀香。一切就緒,他爬到洞口,將那根支撐水泥板的木棍一抽,「轟」的一聲悶響,幾百斤的水泥板塌下來,不偏不斜,恰好蓋住洞口。他是沒有力量頂起這塊水泥板的了。封得那麼嚴,那麼實,那麼契合,如不細心,外面幾乎看不出來。
他躺在土床上,蓋上被子,聽著歌,看著老伴的遺像。老伴死了是火化的,他沒有被人推進焚屍爐,很欣慰。
洞裡很暖和,很溫馨,比棺材裡硬邦邦冷冰冰好百倍。
「我該睡了!」他說,「我才不搬遷呢,八十高壽,睡吧!」
他安詳地睡去。蠟燭一支支地熄滅,檀香充滿洞中,音樂仍在繼續。他漸漸睡著了,沒有必要再醒。
他和銅錢沙的土地融為一體了。
女兒回來,終於發現後院地答的封蓋與原來不同,是新的,地窖裡原來儲藏的幾捆甘蔗被搬了出來。她把這現象告訴了田稻。
於是,人們把水泥板撬開。好香!檀香飄出後,洞中傳出悠揚柔美的越劇唱腔。
「在洞裡,在洞裡,聽音樂哩!」
田稻拿著手電筒爬進去,一照,甚是驚訝!他叫道:「叔公!」想起紙條上的話「不要動我」,田稻沒有動手。好幾天了,哪裡還會有活人呢?他關了手電筒,瞑園坐在土榻上,體會了一番。
「老書記!人在裡頭嗎?」外面人喊道。
田稻似乎被叫醒了,開了手電筒,說:「叔公放心睡吧,不動你就是了。」他爬出來。
「他睡了,很好很好。千萬別動他了,他安排得太周到了。」
「還有氣嗎?」有人問。
「多少天了?封得實實的,哪來的氣?」
「爹呀!」女兒大哭起來,撲到洞口,往裡鑽。「我陪你去吧!」
田稻一把拉住她:「去看一眼可以,千萬別動他。」
阿才陪她進去,看了一眼。洞裡居然沒有哭聲了。
真叫人不忍動,也不想哭。太完美了。
他們爬出來。阿才宣佈道:「死了,死得很好,太好了。」
「阿才!你咒他死呀?」幾個老人指著他罵。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他說的是真話,「不信,你們下去看看。」
人們輪著下去看,證明老田管的確死了。
田稻讓人把水泥板蓋好,村民們在院子裡默哀了兩分鐘。
田祖榮為銅錢沙勞碌了一生,死了,卻不要別人幫一手,走得灑脫。
老人留下了一萬元錢辦喪事,可無事可辦。總不能把老人家拖出來送火葬場吧?做墳,沒必要了。一場後事,老人自辦了。
於是,在就要拆掉的房子裡搭了個靈堂。錢這麼多,怎麼花呢?田稻想了一夜,終於揣透了死人的用心:給村子舉行葬禮。銅錢沙死了,他要人們聚集起來,一起弔唁。老人的親朋故友不多,亦非名人,連花圈也沒人送的。田稻向大家宣佈:每戶送花圈一個,明後兩天,在老爹家裡大擺喪宴,男女老少,不用請,自己來,不收任何人的喪禮錢。阿才也很贊成,他說:「把舊房子和傢具折價,吃了吧!」
村民們一致贊成辦喪宴。大吃大喝大吹大打,吃了搬家。
田管老爹的房子被白紙白布花圈包了起來,沿著屋子插著的一圈哭喪棒,像一道白色的籬笆。整座房子宛如一座偌大的新墳,聳立在銅錢沙上。反正房子明天就要被拆毀了,權且當它是墳吧。老人已深深地埋在地下了。
喪宴十分熱鬧。白吃,不花錢。砸碗摔盤子,隨你任意發揮,開懷大笑。笑就是孝啊!笑吧!夾生的飯拌豆腐,屋前屋後灑。這是一種鄉俗。幾個大音箱掛在陽台上,放著哀樂,沒有哭聲。酒席的質量並不高,關鍵在儀式。熱鬧。人們有一種共同的情緒:宣洩一番後離去。
田潮生也回來參加這特殊的喪宴,並用錄像機把這場面記錄下來。
楊起是有事碰來的。他覺得這太奇怪了。
林清菜兒也來了。露露是跟著潮生來的。
喪宴完畢,快近黃昏。田稻點起一把火,將花圈哭喪棒燒掉。熊熊的大火將房子吞沒了。火光勝過晚霞,分外好看。
這是一場十分壯觀的葬禮。
灰飛煙滅,回祖榮的靈魂升上天國,剩下殘痕。
第二天,太陽出來時,阿光派來了一台推土機。推土機舉起巨大的鐵鏟,「轟隆隆」將房子推倒了。
全村只剩下田稻一座房子了。一座空房,東西都搬走了。
豆女一直不肯走,老屋裡的東西她也不准別人搬。樓房今天一定得拆,老屋也不能留下。田麥曾說過,萬一娘不走,老屋就留下,等娘去世了再處理。可田稻堅持要拆,原因就是田麥說可以不拆。他以為可以用錢買下一切?娘八十啦,輪到他孝敬啦?娘跟我一輩子,我沒盡孝也盡力了。田稻跟蘭香商量後,把瓜兒找了來,把娘哄到黃山廟去了。她是昨天下午走的,蘭香到現在還沒回來哩。
田稻叫潮生借來了一輛大卡車,把娘住的老屋裡的什物運到新村的暫住房裡去。阿光派來了十幾個民工和一台小吊車,幫助田稻拆房。拔掉最後一個據點,拆的任務就勝利完成了。
不到三四個小時,樓房就扒倒了。整個銅錢沙村,只剩下豆女住的那間老房突兀地顯現出來。
老屋原包藏在樓房內,已是二十年不現全貌了,今日一露真容,倒叫田稻吃了一驚,彷彿父親顯靈似的立在了他的面前。這房子是父親親手蓋的,是銅錢沙上最早的房子。他真不忍心讓人繼續拆下去了。
潮生親自來了。他跟二叔打過電話,告訴二叔,房子要拆了,問二叔老屋留不留。二叔說:要留下。他趕來告訴父親。
這時,緊貼著老屋的一面牆被推倒。
「轟」的一聲,一股塵灰升起,新牆老牆被剝離了。
「潮生,你過來!」田稻叫道。
潮生跑到倒掉的牆頭一看,頓時愣住了。阿光和一夥民工也愣住了。
老屋的一面牆上,白色的石灰像是剛剛塗刷的,潔白清新。牆上畫著一幅毛主席的像,是木刻畫的那種,二十年前到處可見的語錄牌式的,墨色新鮮極了,就像是昨天畫上去的。毛主席的畫像上方,有一行粗黑體字,書寫極為工整:沉痛哀悼偉大領袖偉大舵手偉大導師毛主席逝世!畫像兩側是一幅加了黑框的輓聯:毛澤東思想萬歲!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萬歲!漂亮的細明體字。畫像的下方,是用金黃的油漆畫的三棵向日葵,中間一棵略大,排成扇形,擁著頭像。花蕊裡用朱漆寫著三個「忠」字,血一樣鮮紅。太陽光照在「忠」字上,熠熠閃光。
這牆頭的大作是田潮生當年的得意之作,人們當年就是站在這堵牆頭前開了追悼會……
誰也沒料到會無意地揭開這一頁。
父子倆無言。
阿光說:「別看了,拆吧拆吧!」
潮生說:「二叔來電話說不拆。」
「還是拆了吧!」田稻說。
「那就拆吧!」潮生說。
民工們一擁而上,推倒了這堵矮牆。
一口黑漆棺材露了出來。
這是二十年前給豆女打的壽棺。當地有一種風俗,老人過六十大壽,就替他做棺材,看墳地。當年火化還沒有推行到鄉下來,給老人做壽棺是行孝的一件大事。壽棺做好,每年上一次漆,祝老人長壽。壽棺擺在老人的房裡,棺蓋不蓋實,往往拿它當穀倉用著。近些年,推行火葬,沒人做壽棺了。這口棺材,本該早改作它用,但豆女不讓改,用它來儲存種子。田稻想趁此機會把它處理掉。
當幾個身強力壯的人上去把壽棺抬起來搬上卡車時,一掀棺蓋,豆女霍地從棺材裡站了起來。上去的幾個人嚇得直往後退,有兩個倒在地上,連滾帶爬的,話也不會說了,老太太不知是啥時回來的。她的床,昨天下午拆走了,她居然爬進壽棺裡睡了。
「娘!」田稻跑上去。
「奶奶!」潮生也跑上去,「你們別怕,我奶奶不是死人!」
村裡人拍手大笑,笑那幾個民工。
老太太不笑。她手裡舉著一把不知是什麼時候拾來的稻穗,唱起來,跳起來,邊跳邊揮著那束稻穗。
「娘!」田稻爬上壽棺,抱住老母,往外拖。
「奶奶!」潮生在下面拉。
剛才嚇得屁滾尿流的民工也開懷大笑了。他們知道田總的奶奶是瘋子,不怕了。
瓜兒和蘭香剛好趕來。
瓜兒對著老太大合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豆女還是不肯出棺材。
蘭香靈機一動,大叫:「娘!爹回來了!」
豆女打住,叫道:「土根!回來呀!」自己爬出棺材,朝塘堤跑去,手裡還揮動著那束乾枯的稻穗。蘭香和瓜兒追去。
「快拆!」阿光吼道。
推土機舉起巨鏟,鏟過來。
老屋訇然傾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