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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謙卑


  讀師專二年級時,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有位男生突然發瘋了。他手執一根鐵 條,先是把三樓走廊的玻璃砸得稀裡嘩啦,然後他又跳到二樓,依然辟啪辟啪地用 鐵條砸走廊的玻璃。同學們從教室如驚弓之鳥般望風而逃,他像孫悟空提著無往而 不勝的棒子一樣神氣活現地在整座樓裡痛快淋漓地造反,所向披靡。我們站在樓外 面,聽著驚心動魄的玻璃的破碎聲,緊張地盯著教學樓的大門。一旦他出來,我們 就準備狂奔撤退。既然他瘋了,沒準也會把我們的臉當做玻璃順路砸下去。校領導、 老師和保衛處的幹事一籌莫展,因為他手中有根殺傷力極強的鐵條,所以沒人敢進 樓去制止他。他也就一路凱歌高奏地把所有的玻璃砸了個片甲不留,然後十分亢奮 地英雄氣十足地走出教學樓。他一出來,便被隱藏在門口的保衛幹事給奮力擒住。

  原來他是數學系的一名男生,模樣斯文,平時從不大聲說話,學習很用功,逢 人便露出謙卑的笑容。雖然我與他從未說過話,但偶然與他相遇時,也領略過他點 頭之後的謙卑一笑。他的突然發瘋在校園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說是因為愛情,有 人說是因為功課的壓力,還有人說是對社會的不滿,總之莫衷一是。我覺得若是因 為愛情發瘋還讓人同情,如果因為功課的壓力則太荒唐可笑了。因為我們那所師專 隨便你怎麼混都會安然畢業,何必自討苦吃呢。至於對社會的不滿,我不知道他受 過怎樣的挫折,在我看來全世界沒有哪個地方是真正的天堂和淨土,對社會的一些 醜惡現象抱有不滿是正常的,但如果正義到使自己發瘋,是否真的就能說明你自己 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真理捍衛者?在我看來真理捍衛者首先應該是堅強者。

  那位同學被家長接走送入了瘋人院。學校不得不運來一汽車玻璃,由玻璃匠把 它們一一切割再安裝上,足足鑲了兩天的時間。新玻璃給人一種水洗般的明亮感覺, 走廊也為此豁然明朗了。我們在這走廊裡說笑和眺望窗外的原野和小河,全然把這 位發瘋的同學給忘記了。只是到了快畢業的時候,突然又有人說起他,他不明真相 的發瘋又引起了大家的議論。人們都惋惜他,說他若是不發瘋,也會像我們一樣走 上工作崗位了。凡是與他有過交往的同學都對他口碑極佳,認為他最大的優點便是 謙卑,是個好人。他們共同強調「謙卑」的時候我的心頭忽然一亮:沒準是「謙卑」 使他發瘋的呢。試想想一個人整天都壓抑著自己的好惡而在意別人的臉色,他的天 性和本能必然要受到層層阻撓,早晚有一天他會承受不了這些而發瘋。

  「謙卑」一詞在《現代漢語詞典》裡是這樣註解的:謙虛,不自高自大(多用 於晚輩對長輩)。

  我以為括號裡的提示尤為重要。既然謙卑多用於晚輩對長輩,那麼在同齡者的 交往中表現「謙卑」是不是就不正常?謙卑過分讓人感覺到夾著尾巴做人的低賤, 同齡者之間更多的應該是坦誠相對地嬉笑怒罵。我想那男生發瘋的最主要原因在於 他把可怕的謙卑廣泛展覽給了同齡人,他就彷彿把自己吊在半空中一樣上不去也下 不來,處境尷尬,久而久之他就靈魂崩潰了,所以他最後才會對待玻璃毫不謙卑地 奮勇砸下去。

  謙卑其實是一種經過掩飾後出現的品格。它含有討巧的意味。它是壓制個性健 康發展的隱形殺手。在現代生活中,由於錯綜複雜的人際交往和形形色色的利益之 爭,謙卑有時還成了保護自己的一種有效方式,那便是偽裝謙卑、裝孫子,從中獲 得好處。因為我們這個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的中華民族視謙卑為美德。看到一個 人在你面前戰戰兢兢、低眉順眼、小心翼翼、點頭哈腰地與你交談,總比看一個人 居高臨下、眉飛色舞、頤指氣使甚至飛揚跋扈地與你交談要舒服得多。所以假謙卑 在社會上風頭極健,大行其道,明知它是一種偽善,偏偏還是一唱百和。

  真正的謙卑是傷害自己(如我那位發瘋的同學),因而令人同情;而偽裝的謙 卑則會傷害別人,它想做的事就是逼你發瘋。這是我最近才深深感悟到的。

  不久前我到一處名聲很大的旅遊點參加某次會議。主辦者在接待上確實周到熱 情,令人感動。無論是飲食還是住宿,都讓人覺得很舒服。其中某位接待我們的人 則更是滿面謙卑,一會兒問住得好不好,一會兒又問吃得可不可口,這種無微不至 的關心有時甚至讓人有誠惶誠恐的感覺。這人與你講任何話,都要先說一句「對不 起」,那一瞬間你便會心慌意亂地以為自己做了什麼錯事,然而這人對你說的無非 是明天幾點起床吃早餐,午後去哪一處景點等諸如此類的話。這就不免令人怪訝, 覺得這禮貌用語實在沒有來由。我對毛筆字一向生怯,所以逢到簽名時便忐忑不安, 若是主人備有碳素軟筆便可解除這份尷尬,偏偏有時只有毛筆橫在硯台旁,看著文 房四寶就像看到刑具一樣使人頓生寒意,虛榮的我便常常提前離開熱鬧的簽名場所, 逃之夭夭,惟恐自己的字丟人現眼。有一天我便這樣溜了,然而沒想到總是滿面謙 卑的這人卻找到我說,人家招待你們的人沒什麼惡意,只求你們這些名人簽個字, 是尊重你,怎麼你卻一臉的不屑一顧?我如臨大敵地實情相告,然而無濟於事。這 人大概已經認定我是在耍「名人」的派頭,真是冤枉!把我想成名人抬舉了我不說, 沒有哪個赴會者會想著去得罪主人。於是我想,先前我所看到的謙卑只是殺氣騰騰 背後的一層假意溫和,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當我後來在那個景點對某新聞單位的 採訪講了幾句真話,說這風景我並不陌生、不覺新奇之後,馬上遭到了另外的謙卑 者的攻擊:口氣真大呀,太自以為是了……

  那麼他們需要我說什麼呢?我終於明白了,是要把我也塑造成一個如他們一樣 的謙卑者,微笑著對著陳舊的風景無心無肺地抒情,對每一個接侍者(不管其氣質 你如何不喜歡)都低三下四地拱手相謝,大概只有這樣,我才是他們所認為的完善 的人吧?

  可我不想成為那樣的謙卑者,因為那種謙卑會令我發瘋。我活得雖不燦爛,但 很平實,既憧憬愛情又熱愛文學,不想瘋。而且,我相信一顆真正自由的靈魂會使 我的激情和才情永不枯竭。只有這樣,我才會對得起自己和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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