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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蕪鎮的百姓圍觀楊玉翠的屍體是在清晨時分。屍體很體貼活著的人,她漂浮到 了北碼頭裝貨輪的地方,很輕易被看守貨場的人發現了。人們把她打撈上岸。奇怪 的是她並不很浮腫,臉色泛出極滋潤的白,只是她的頭髮全然散了,和貨場的砂土 粘合在一起。她半睜著眼睛,微微張著嘴,似乎想跟人說點什麼。人們圍著她,有 點惋惜,也有點同情和悲哀。狗在人們腿間竄來竄去,有一刻還圍著屍體嗅來嗅去 的,尾巴自由自在地搖著。

  待人們看得眼睛發酸的時候,鎮長帶領幾個人聞訊趕來了。他老遠就左搖右晃 地衝著圍觀的人吆喝:

  「死個人也看個沒夠,有什麼好看的?閃開閃開!」

  大家就「轟」地散開了。

  鎮長三步並做兩步走到屍體面前,俯身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噴嚏,自言自語說 著:「他媽的傷了風了。」接著吩咐同來的幾個男人,「快把她放到舢板上抬家去。」

  「她老爺們又不在家,家裡就美奴自己,抬回去怎麼辦?」有人說。

  「怎麼辦?」鎮長一擰眉毛嚥了口唾沫說,「就是橫死的,也該打副棺材下葬, 總不能用蓆子裹了她讓她受委屈。」末了又低低咕噥一句,「這麼受看的一個女人。」

  「她怎麼掉江去了?」有人說,「是半夜出來的?」

  「一個女人腦筋不好使了,什麼事幹不出來。」鎮長說,「大家都鄉里鄉親的, 快幫忙張羅張羅,該打墓子的就去打墓子,這種女人不能過夜,今晚日頭落山前就 讓她人士。」

  於是大家七手八腳把楊玉翠抬到舢板上,男人們每碰一下她的手腳就要「喝咦 「一聲。太陽起來了,陽光照著小路、碼頭、光滑的舢板和屍體,也照著每一處房 屋。人們朝美奴家走去,美奴打開院門迎接母親的歸來。她的雙眼出奇地明澈,膚 色透明地白潤。晚上她從碼頭回來時先是坐燈下哭了一場,後來居然平靜地睡著了。 早晨鄰居的嬸子前來報喪時,她已經沒有淚水了。嬸子為她扯了兩丈白孝布,從頭 到腳把她用白布罩起來,使她看上去像個修女。

  鎮長忙三迭四地吩咐女人們做殮衣,又差人去喚兩個木匠快來打棺材。木匠看 了看美奴家存的一些木板,嫌太薄了。鎮長說:「她就是這麼個薄命女子,將就著 吧。」又打了一串噴嚏,兀自說著傷了風的話。木匠也就不再理論,兩個飛快地刨 木板,幾個孩子撿著曲曲彎彎的刨花玩。快到正午的時候,豆腐房送來兩板熱豆腐, 鎮長召喚幹活的人把它們當點心吃下,豆腐錢自然由鎮長先墊上。大家顧不得洗手, 每人托著一塊溫熱的白瑩瑩的豆腐舔著,豆乳的香味惹得孩子們圍著大人的腳轉來 轉去,很快那豆腐便不在人的掌心顫顫巍巍的了,它們進了人的肚子,人又閉上嘴 巴幹活了。正午過去後,棺材的形狀已經初具雛形了,白石文提著一包餅於來了。 他把餅乾分給幫忙的大人,也分給孩子。他看了美奴一眼,美奴也看了他一眼,大 家見了他越發沉默了,只聽見鋸聲、斧聲、潑水聲以及狗低低的信叫。下午兩點多, 棺材終於打好了,油漆工草草地塗了些漆,為了使棺材幹得快,兌了過量的汽油, 所以那口棺材的顏色是泛白的紅,待到快人殮的時候,幾個乳房鬆弛、眼圈烏青的 女人忙三迭四地給死者穿殮衣,因為屍體已經僵硬,四肢不靈活了,所以穿出了她 們一身的汗和時嚷:「聽話啊,伸好你的胳膊,穿上新衣才能上路吶。」

  衣服穿完,又有人為她洗臉、梳頭。當一個老女人用一把化學梳子梳理死者的 頭髮時,美奴望著母親那頭烏黑的秀髮,聽著髮絲在梳子的齒間發出的嗤啦嗤啦的 聲響,她的眼淚忍不住湧了出來。她一哭,女人們也陪著哭,哭了一段,該入殮了。 鎮長說:「該看一眼的就再看一眼吧,以後再也看不著了。」

  沒人再看那個死去的女人,大家都站著不動。美奴也不動。

  鎮長清了清嗓子:「沒人看了是不是?」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白石文身上。白石文也動也不動。

  「那好,都不看了,咱們就人殮蓋棺吧!」鎮長吆喝抬屍首的幾個人將人放人 棺材。幾條人影剛一挨近死者,白石文忽然一擺手說:「別碰她,讓我來——」

  白石文從人群走向死者,他俯身看了看她,嫌她衣服的領子不平整,就動手展 了展,大家屏住呼吸,只有狗哈哧哈哧地搖著尾巴亂轉。展完了衣領,他又神了神 她的袖口,大概嫌她的袖子短了些。白石文忽然將楊玉翠一把抱人懷中,大家齊聲 驚詫地「喝咦」了一聲,他抱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棺材,然後輕輕將她放進去。 人一入了棺,大家便看不見死者的形象了。只見白石文俯身前前後後又擺弄了她一 番,大概想讓她躺得更舒服些,然後直起腰漠然地看著手拿鐵釘和錘子的蓋棺人, 蓋棺人領會了意圖走上前來,白石文忽然又俯身將一隻手伸入棺材,他是又擺弄她 的衣領,還是撫弄她的頭髮,或者是撫摸她的耳、眼、鼻、嘴唇、臉頰,人們不得 而知,只知他下手的那個部位在死者的頭部。蓋了棺,一行人撒著紙錢,相互吆喝 著便去墳地了。鎮長預料得不錯,喪事趕在日落前做完了。一輛馬車拉著棺材,其 後跟著一些東張西望的人,沒出鎮子的時候雞、鴨、狗還跟著,後來雞和鴨先敗下 陣來,狗跟到半途也索然無味地回來了。剩下了一些顏色黯淡的人,一直懶懶散散 地跟到墓地,埋了人,日頭也逼近江水了。

  人們從墓地返回的時候,太陽已經不見了。天色灰白,江岸的碼頭一片喧鬧, 原來三個異鄉人即將離開蕪鎮了。他們來時面有菜色,走時紅光滿面,彷彿在蕪鎮 過了一個滋潤的正月。打更人滿面賠笑地前來送行,手中還牽著一條黑狗。一個中 年女人扯著七八歲左右的孩子,孩子一直拖著鼻涕在哭。三個人上了木船,打更人 便把黑狗的四足縛住,幾個家人又用一張破魚網將狗罩住,用麻繩繫緊了口,將狗 扔在木船上。黑狗在這前前後後一直掙扎吠叫,待到上了船艙,那叫聲簡直淒厲不 堪了。原來打更人已經宰光了家裡的雞,走時沒什麼給他們帶的,只好將女兒家的 黑狗獻出去。那個與黑狗形影不離的孩子一見黑狗被扔進船艙,便在沙灘上打滾地 哭,他母親也跟著哭。異鄉人劃起槳,木船就漸漸離開岸邊了。狗和孩子的聲音都 一樣地悲涼。然而等木船淹沒在暮色的江面上時,孩子也哭倦了,他由著媽媽牽著 他的手磕磕絆絆地回家,口中卻還不時喚一聲黑狗的名字。打更人本想哄哄外孫, 但一想到家中那程明瓦亮的燈泡急需換下,也就不管童稚的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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