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夜月色昏黃.就在辣辣從鋪著青石板的小巷穿出踏上麻石路面大街的一瞬間,
街對面的好義茶樓轟然倒塌了.大地在顫抖,一股巨大的煙塵在喧囂聲中沖天而起.透過鼠
躥的人們和飛舞的樓房木板,辣辣看見她丈夫彷彿自天而降,落在廳堂中央那口沸騰的開
水鍋中,像一條大魚潑喇潑喇一陣亂翻,緊接著烈焰便吞沒了這幢百年茶樓.
當辣辣縱身衝向火海時,蔣繡金抱住了她的雙腳.
以沙啞嗓音唱天丐花鼓悲調而蜚聲江漢平原的蔣繡金蓬頭垢面躺在瓦礫中,一雙
戲子特有的多情秀眼哀哀地望著辣辣.
辣辣憤怒地喊道:"你這個小婊子!還我丈夫!"
蔣繡金死不鬆手,說:"去不得,嫂子."
辣辣一邊嚎叫一邊奮力抽腳,結果跌倒在蔣繡金身上.兩人扭抱著翻滾在大街上,
一脈鮮紅的血流從她們身下流出來,緩緩地在麻石上蜿蜒開去.
丐水鎮的居民全被這奇禍震驚了,竟然有好一刻只能呆呆地望著.直到因走城串鄉
旋糖模而見多識廣的孫怪趕到發了一聲吶喊,大夥兒才一齊衝了上去.
辣辣在三十歲那年成了寡婦.
那時她有七個孩子.最大的兒子得屋十三歲,最小的是一對花生雙胞胎,男孩福子
和女孩貴子,剛剛滿了兩週歲.而她肚子裡還懷著四個半月的身孕.當身強力壯的王賢木在
世時,辣辣從來沒有想過節育的問題,她認為只有做婊子的才不願生孩子.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一日的凌晨,丐水鎮熱心快腸的居民將辣辣從好義茶樓的廢
墟裡抬回了家,她一看見七張哭哭啼啼嗷嗷待脯的小嘴便又暈死過去了.
辣辣再度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趁滿屋人一片忙亂辦喪事,她偷偷溜出後門,爬上
襄河大堤,閒逛一般跺到碼頭上,待四周無人,便掀起衣襟蒙住臉,一頭扎進了襄河.
豈不知辣辣的三女兒冬兒是個極有心竅的女孩子,她始終暗中注視著母親的行動.
當辣辣爬襄河大堤時,冬兒趕緊告訴了叔叔王賢良.如果不是高度近視的王賢良在堤坡上與
一頭驢子相撞,辣辣根本就不可能跳下水.儘管晚了一步,王賢良還是比較順利地從襄河的
漩渦中救出了嫂子.
在丐水師範附屬小學教書的王賢良對伏在他背上濕漉漉的嫂子說:"你怎麼能這個
樣子呢?生命屬於人只有一次呵!"
辣辣沒有答理小叔子文縐縐的安慰,狠命捶了一下頭,嚎啕大哭起來.
關在房間裡擦身子換衣服的時候,辣辣看見了自己肚臍上方的紅痣.她激
靈一下想起了十四年前相面先生指著她這顆紅痣說的一句徵言:水深火熱啊 --- 你將來的
丈夫一定要處處當心!當年百思不得其解的晦澀徵言今朝居然靈驗了.上百的人在樓上聽戲,
唯獨王賢木一人掉進了開水鍋隨即又被烈火烤乾 --- 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麼?辣辣被命
運力量的顯示震攝住了.她陷入夢一般條理紊亂的沉思中不能自拔,以至於只穿進了一隻袖
子;在昏暗的房間裡一直坐到漢口上來的客輪發出嗚嗚的長鳴.自清光緒二十一年,日本三
井洋行將第一艘收購鮮繭的洋船開進丐水鎮之後,每晚十一點半就有一班輪船靠碼頭.九十
五年來,輪船幾易其主,但它始終按時准點到達,到達時的鳴笛就成了丐水鎮居民的報時鐘.
一般家庭都是在氣笛響過之後熄燈睡覺.王賢良被氣笛聲從繁忙中驚醒,十一點半啦,又有
幾個小時沒見到嫂子了.他撞開了房門,辣辣"哎呀'一聲如夢初醒,手忙腳亂掩住了胸懷.
當清晨的濃霧籠罩了丐水鎮時,辣辣在天主教堂附近的零落人家中尋找相面先生
的屋子.十四年前是姥姥將她哄騙來的,十六歲的辣辣正和王賢木等一夥男青年在扭翻身
秧歌,腰上還繫著腰鼓,當那個面皮青白的相面先生冰涼的長指甲觸到她肚皮時,她癢得
格格直笑."這是迷信."她說.姥姥啪地打了她一巴掌,說:"快別瞎說,到時候吃了苦頭你就
笑不出來了."
由於毫不在乎,辣辣根本沒去注意相面先生的家,只是路過了牆壁上爬滿蔥綠爬牆
虎的的天主教堂才使辣辣有了個大概印象.解放後,天主教堂改為丐水鎮第一中學,爬牆虎
早就沒有了.辣辣差不多要懷疑自己的記憶了,一個早起的老婆子卻告訴她沒錯,從前的相面
先生在鎮壓反革命運動時給崩了.
"他說反動話.說台灣要反攻大陸."老婆子在慢吞吞說話的同時觀察了辣辣.在辣辣
正要失望地離開時,老婆子說:"大姐,你的親人還沒走遠呢,你不和他說幾句話?"
辣辣知道她遇上了靈姑.她一把攥住老婆子的手,說"讓我和我丈夫說說話,求您了
老神仙."
靈姑將辣辣讓進家裡,給她倒了一杯水,很快就招來了王賢木的亡靈.老婆子打了
一個大大的哈欠,慈祥的神態驟然變得冷淡,說:"他來了."
辣辣跪在靈姑膝前,叫了聲:"賢木,我的夫哇!"靈姑肚子裡的亡靈便嗚嗚痛哭.夫妻
倆隔著靈姑的肚皮哭訴了好一場生離死別的衷腸.亡靈由於悲痛過度說得含糊不清的話全
由靈姑翻譯.王賢木的亡靈再三叮囑辣辣千萬不可輕生,要多多保重,好好扶養孩子們.人死
不可復生,陽壽都是天定的.只可惜我不能親手擦乾你的淚,我的妻!你只要把我的一群兒女
扶養成人,我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靈姑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說:"他的時間到了,閻王召
他呢."辣辣一迭聲呼叫丈夫,亡靈嘰喱咕嚕飛快說了一通就沒聲了.靈姑又恢復了慈祥的
原貌,執了辣辣的手轉告亡靈臨別的幾句話."他說你還這麼年輕,人又生得好,若有合適的
就嫁了吧,只要待兒女們好就行."靈姑說:"大姐,我看你丈夫真是通情達理,依我老婆子看
呢,倒是輕易不能再嫁,寡是守得苦,可也守得出女人的志氣."辣辣抒出了積鬱在胸的生生
作疼的悶氣,說:"是啊老神仙."
靈姑說:"好了.回家去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古今只有一個理,明白了就行了,夫妻本
是同林鳥,他的大限到了讓他走吧,你好好幹你的.明白了嗎?"
辣辣明白了.
靈姑說況且只要你們夫妻想說話就可以隨時來,當然要保密一些,莫讓政府知道.
最後辣辣付了靈姑五毛錢.出門時大霧正在消散,辣辣感到人輕鬆多了.
辣辣終於邁出了房門.她梳好了頭髮,穿了身素淨衣服,用一條手帕紮著額頭以制
止那難以忍受的頭痛.他問小叔子:"得屋他們還好吧?吃飽飯了嗎?"在得到了王賢良肯定
的答覆後,她去吃了飯,上了廁所.然後逐個為七個孩子的鞋面縫上了帶孝的白棉布.
2
六四年的丐水鎮還是個古道熱腸的鎮子.王賢木的慘死轟動了全鎮,居民們無不
唏噓.他們扶老攜幼來看望辣辣及其孩子,有錢捐錢,有力出力.辣辣領著一排七個孩子不
住地向人們磕頭.短短三天,眾人集的資就足可以辦上一個排場的喪事了.於是,大門口的
場子上扯起了油布大篷,壘起了兩口灶,借來了餐館的桌子條凳;灶上高聳的蒸籠裡永遠騰
騰地冒著熱氣,幫忙的人們終日開著流水席;門上貼了藍底白字的白喜事對聯,街坊的小孩
子們竄來竄去東放一個炮西掛一串鞭.
至今辣辣還覺得非常慶幸的是那時火葬還沒有在丐水鎮推廣,王賢木雖然屍首不
全卻睡上了薄木棺材,安然入土.出葬那天走的是大街.那天天空晴朗,干冷.愈顯得紅緞子
棺罩色彩斑斕,富貴堂皇.辣辣率眾兒女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哭聲震天.碼頭工會的銅管樂
隊全體出動,為本隊失去一名優秀的小號手長久地吹奏民間哀樂.當送葬隊伍經過好義茶
樓原址時,蔣繡金披麻戴孝前來奔喪全然不顧鞭炮燒灼了她的衣服.蔣繡金選擇這種方式不
是為了出風頭,實在是出於無奈,因為只在這種時刻辣辣才不便母老虎似的驅逐她.
這一天丐水鎮萬人空巷,居民們擠在大街兩邊引頸觀看.嘖嘖連聲誇獎辣辣一個
寡婦人家居然把丈夫的喪事辦得如此熱鬧.從王賢木角度來說,人死了能這樣送終也死得值
了.
下葬回來有十五桌冥席等待著客人們.辣辣坐在堂屋裡守著丈夫的靈位.吃酒的人
們逐漸熱鬧了起來,七個孩子也都吃得紅光滿面,辣辣明白丈夫是徹底地走了.事情辦完了,
該清清場子,歸還餐館的傢伙了.
銅管樂隊的樂手們清一色是五大三粗的碼頭工人,吃完了酒,不敢直接向辣辣告辭,
生怕雙方又觸景生情,於是就在大門口吹奏了幾支意氣風發的曲子,意在鼓勵王賢木的未
亡人.他們推開堆著殘羹剩酒的桌子,在滿是肉骨魚刺的地上邁著進行曲的步伐走來走去,
吹奏了<志願軍進行曲>,<咱們工人有力量>和<我們走在大路上>.
辣辣走出堂屋,靠著門框,向大伙露出了她丈夫死後的第一個微笑以表示她深深的
謝意.
因為手裡還有辦喪事剩餘的幾十塊錢,沒有丈夫的日子很快就適應了.冬天已經來
到,辣辣趕緊給七個孩子拆舊縫新,準備過冬的棉衣.
鎮民政局的一個幹部由居委會組長陪同來問辣辣是否願意參加工作?辣辣反問假使
參加的話每月薪水多少?幹部詳細地給她介紹了工廠的情況.辣辣說:"我是寡婦人家,能照顧
照顧不從青工作起嗎?"
幹部笑了,說:"學技術的級別是任何人都不能跳越的."
辣辣也笑了,"那我不參加."
幹部很負責地問:"你不工作怎麼生活?"
辣辣說:"嗨,在丐水鎮,只要勤快還能餓死?"
丐水鎮的確是一方餓不死人的土地,它靠著襄河大碼頭,賣給江西景德鎮燒瓷器的
原料,賣給蘇杭人蠶繭,賣蓮米賣麻賣竹蔑器賣蘆席.買賣是商人的事,加工活可就是全鎮居
民的事了.早在一個多世紀以前,丐水鎮就已經普及了家庭加工廠.
辣辣選擇了三種加工活:剁蓮子,搓麻繩,揀豬毛.這些加工活都是一種類型:將粗糙
的半成品加工成精細一些的半成品.多做多得,按勞付酬.
得屋艷春放學回家,一見地上堆著幾十斤蓮子,兩擔麻和一大筐豬毛就叫了起來
:"嘔,見了鬼!"
辣辣辟啪一人一巴掌,說:"都聽著,誰不願意做活誰就別吃飯."
冬兒說:"我們做的."
就在這個時候,冬兒還是母親最貼心的小棉襖.在冬兒的帶頭作用下,孩子們都圍了
過來,聽候母親的分工.
剁蓮子是艷春和冬兒的事,這活需要靈巧的手指和一定的智慧,加上還須使用鋒利
的蓮刀,太小的孩子成不了事.搓麻繩簡單但需要手掌有勁,得屋自然就是幹這個了.老四
社員六歲半,老五咬金四歲多,兩個調皮男孩的工作是揀豬毛,分門別類揀出白色,黑色和黃
色的.這活計有點類似遊戲,辣辣覺得對於社員和咬金來說沒有什麼壞處,又做了遊戲又賺了
錢,一舉兩得.她沒料到的是,四歲多的咬金居然還認不清黑白,擰住耳朵教了幾十次總算教
會了.
艷春揀了一把小巧玲瓏的蓮刀,將笨重的留給了冬兒,背著母親掐紫了冬兒的腮幫,
說:"你這個討好賣乖的小婊子."
得屋趁艷春上廁所的機會問冬兒是否要他替她報仇?冬兒說不要.艷春在外面偷聽
到了,向得屋大打出手.得屋雖是兄長,卻遠不如艷春凶蠻,辣辣出面鎮壓了這場鬥毆,以冬兒
為榜樣給每個孩子的活計下了定量.得屋每日搓五十尺麻繩.艷春每日剁六升蓮米 --- 清早
一升之後去上學,放午學回家剁兩升後吃飯,晚飯後剁三升才准寫作業.冬兒的量稍少一些,
但她必須時常照顧雙胞胎.
辣辣是總工頭,也是勤勞的表率.她不時在孩子們耳邊大聲提醒:"要保質保量!質量
不行是要罰跪的!"
十來天熬過去,得屋一手的血泡變成了繭子,艷春和冬兒割傷的手指頭也漸漸癒合,
除了兩個小傢伙懵懵懂懂需要經常敲打之外,三個大孩子只是有點勾心鬥角.人大了就會勾
心斗角,沒什麼可注意的,只要出得了活計就好.
日子一長,送交了一批貨,錢就拿回來了.蓮米破碎率比廠家預計的要低,加上辣辣
往蓮米裡噴了一杯水,因此家裡便扣留了一升最完整無損的飽滿蓮米.
每當拿了錢,辣辣就買一整根豬的脊椎骨煨一大沙罐湯,讓全家飽喝一頓丐水鎮的
傳統名湯 --- 龍骨湯,每兩月一次的喝湯又促進了孩子們幹活的積極性,良性循環很快就
形成了.
只要是月光皎潔的夜晚,辣辣就吹熄煤油燈,全家搬著傢伙到大門口做活直做到襄
河上的客船到岸.
從鄰家屋頂那深綠色瓦松裡升起的月亮.靜夜中的篤的篤剁蓮子的聲音.那講不完
的鬼故事裡夾雜著母親粗魯的喝斥.手腕永遠的酸痛和對輪船氣笛聲暗暗的熱切的期待.
----- 這便是辣辣的五個孩子共同而特有的童年.
3
平靜的守寡生活只過了一個月.一個月後的夜半三更,辣辣的窗戶被神秘地敲響.
頭幾夜辣辣根本不予理睬,可後來敲窗聲非但沒灰心而去,反而越來越響.辣辣這才惱火地
起了床.
"敲什麼敲?窗戶都敲壞了!整條街都吵醒了?"
外面的人說:"沒辦法,你睡得好死."
辣辣說:"哦,是老李呀.有事嗎?"
老李是糧店的普通職工,平日老穿件四個口袋的中山服,打扮得像個幹部.辣辣做
大姑娘的時候就在他手裡買米,那時候他光用賊一樣的眼睛偷瞥她.辣辣出嫁後去買米,他
就趁交接錢票的一剎那碰碰她的手.六一年丐水鎮的居民餓得上襄河堤剝樹皮吃的時候,老
李給辣辣送來了十五斤大米和一棵包菜.辣辣懷裡正抱著奄奄一息的咬金,可憐一週歲的
孩子還沒吃過一口米飯.辣辣笑笑,收下了禮物.老李以為王賢木不在家,正要動手,王賢木
的聲音從後門口傳來:"辣辣,誰來了?"
辣辣說:"不相干的過路人."
王賢木說:"幹什麼呢?"
"討點飯吃."辣辣推走老李.老李說:"說個時候還我米袋子,說個時候還我米袋子."
辣辣說:"今夜裡襄河邊上還你米袋子."
後來,老李又偷偷送了兩次米,辣辣都是在深夜的襄河邊還了他的米袋子.王賢木下
了趟漢口,弄回了一擔爛菜葉子和米面.辣辣就告訴老李不要再送了,家裡有了.老李以為他
們有了肉體關係當然可以嘻皮笑臉,就說:
"我偏要送呢."
辣辣說:"那你就送吧.還你米袋子的肯定是賢木."
老李就沒再送任何東西.
辣辣懷孕後明白孩子是老李的,就背地裡尋了偏方打胎.別人一吃就靈的藥偏偏辣
辣吃了沒動靜;急得她又去尋別的方子.雙胞胎就在辣辣不斷喝各種打胎藥的同時長成落地
了.
貴子兩斤半,福子才兩斤三兩,合起來沒人家一個嬰兒重,生下來都睜著眼睛但不會
哭,膚色就和湯藥同樣的醬黃.孩子滿月後,老李幾次三番到門前試試探探,辣辣瞅準他,當頭
潑了一盆雙胞胎的洗尿布水.從此,老李便消聲匿跡了.
儘管事情過去了三年,老李卻還像昨天和辣辣睡過覺一樣用理所當然的口氣對她說
話.男人一旦搞了某個女人好像就擁有了某種權利一樣,辣辣氣忿不過的就是這個.她故意
又問了一遍:"你有什麼事?"她知道老李會回答什麼,她正等著他上圈套.
老李說:"讓我進屋說好不好?"
辣辣說:"那不成.先說有什麼事?"
老李說:"你現在需不需要米?"
辣辣冷笑了,"需要呀."
"我已經送來了."
辣辣吱呀開了門.她看見一輛自行車停在她門口,後架上放著一袋米.她過去掂了
掂,老李說:"六十斤."辣辣說:"大方了點兒."
辣辣讓老李站好別動,她嗨地一聲抱起米袋,用牙齒嗤嗤扯斷扎口的繩子,圍繞著
老李倒掉了米,將口袋往老李腳背上一扔,說:"滾!"
老李站在大米的圓圈中央,氣得發抖.半天才說出話來."臭婊子!你以為我是找你
幹事來了?我來看我的孩子的,那雙胞胎 ----"
"呸!放你祖宗的狗屁!"辣辣很神氣地叉著腰,說:"老娘辦法多得很,還會讓你真正
佔到便宜不成?也不摸摸後腦勺好好想想!"
老李從喉管裡擠出了幾聲吭哧,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走了.辣辣說:"嗨,你的米袋子."
辣辣回到屋裡拍醒了得屋和艷春,吩咐他們拿上掃帚撮箕和米桶,把門口的米弄回
來.兩個孩子睡得迷濛,問:"哪兒來的米?"辣辣說:"天上掉下來的米!去!弄回來就得了."
冬兒出現在母親面前時像個幽靈,把辣辣嚇了一跳.三年的飢餓使八歲多的冬兒只
有五六歲小孩那麼高.她穿著姐姐傳給她的裌襖,裌襖長及小腿,摞滿藍色和深灰色的補丁.
她一雙冷冽的大眼睛活像個看穿婦人心的八十歲的老巫婆.她說:"媽媽,我們不要那臭米."
辣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 ----- 麼?"
"我們不要臭米!"
辣辣在狠狠盯著女兒的這一刻裡發現了這個小女孩的陰險,嫌惡強烈地湧了上來.
她想她從前真是疼錯人了,這幾年白白疼了冬兒.八歲的小女孩,偷聽並聽懂了母親和一個
男人的對話,真是一個小妖精.她怎麼就不知道疼疼母親?一個寡婦人家餵飽七張小嘴容易
嗎?送上門的六十斤雪花花大米能不要嗎?
辣辣照准冬兒的嘴,掄起胳膊揮了過去.冬兒一個車輪轉,跌在地上,鼻子裡噴出一
注鮮血.她用衣袖堵住鼻子,抬臉看她的母親,她拚命忍住眼淚脹得兩側太陽穴嗡嗡作痛.
辣辣非常驚奇她的孩子中居然還有一個挨了重創而不哭的.母女倆都像重新認識
一般地對視了好一會兒,辣辣歎了一口氣,說:"你是在什麼時候變成小大人了?真討人嫌!"
她說完扭身走開了.
母親一離開,冬兒的淚水奪眶而出.
冬兒是在父親去世的那一夜早熟的.她當時就在現場,躲在大人們的陰影裡,目睹了
父親可怕的死亡和母親瘋狂的悲痛.那一夜她徹夜哆嗦,睜著眼睛作了許多噩夢.所有的人都
忙碌著,被母親的幾次暈死弄得顧不上瞧他們七個孩子一眼.從此,她就貼近了母親,期待有
朝一日,母親會單獨與她共同回憶那夜的慘禍,撫平她小小心中烙下的恐懼.小女孩天生的
羞澀和膽怯使她無法主動向母親傾吐她的秘密,可她堅信母親會覺察,會攬她入懷詢問她性
格的巨大變化.母親將加倍疼愛她,她將安慰母親,這個家裡只有她們母女才能真正的互相
幫助,互相愛護.冬兒正是這樣做的,可母親一個重重的耳光打破了她天真的理想.她在心中
呼喚父親的同時逼視著母親,她想說的只有一句話:我恨你!
辣辣幾乎每天都要打罵孩子,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所以她根本沒有過多介意與三女
兒的齟齷.整個家庭都沒有人重視冬兒的陰鬱.大米夠吃,辣辣經常能連買帶撿地弄回一大筐
蔬菜,不到七歲的社員居然可以背回一簍簍木材和煤,每兩個月大喝一次龍骨湯,日子過得
似乎比父親在世時還滋潤一些.一家八口,不論是誰放了個響屁,立刻就有人模仿取笑,鬧成
一片,家裡充滿了快樂的生機.
4
也正是這段時候,孩子們的叔叔王賢良越來越明顯地表示出要加入這個家庭的願
望.
在丐水鎮,親上加親是樁好事,但也難免需要勇氣對付善意的流言蜚語.因為王賢良
是一介書生,人們當面決不給他半點難堪,總是鼓勵他做得對.這便使一貫謹小慎微的王賢良
頗有些心蕩神怡,膽大妄為了.
王賢良每天中午放學回來之後為嫂子挑滿水缸,下午放學給嫂子帶點小禮物,比如
兩塊喜餅,比如一包酥糖,再比如半斤柿餅,偷偷塞到嫂子手裡,推她關進房間獨自吃掉.他
就在外面與侄子們周旋為嫂子作掩護.偶爾他也給侄子們買糖吃.那時的糖果一分錢一粒.
學校附近那家副食店售貨員的兒子是王賢良的學生,售貨員賣給他的糖總是一分錢兩至三
粒.王賢良不願經常受惠於人,所以只是偶爾去買一次.
小叔子的舉動使辣辣感覺到了一種甜蜜的意味.她也就心照不宣地回敬小叔子:為
他炒個愛吃的菜哪,在他碗裡臥個蛋哪,每日裡噓個寒問個暖哪,等等.在武漢市讀師範大學
時期屢屢失戀的三十三歲的光棍王賢良對這一切極為敏感,倍加珍惜,吃雞蛋都是小口小口
用舌頭吮化彷彿品嚐的就是愛情.本來他對家鄉姑娘是極看不上眼的,可辣辣是作為一個少
婦而不是姑娘走進了他的世界.辣辣的豐乳總是散發著熱哄哄的乳香在他鼻尖上悠來晃去,
辣辣緊繃繃的臀部,爽朗的笑聲,潑辣的怒罵都深深迷住了他.有一次飯後閒聊,王賢良回憶
起十六七年前辣辣在街上扭秧歌的情形,大膽地暴露了自己的內心思想.
"當時你最好看,我恨不得殺了哥哥和你結婚."
辣辣紅了半個臉,說:"那我還真沒想到呢."
這時王賢良發現辣辣還別有一種情致,他心中激動得沒有辦法.他想他這輩子別無
所求了,只求娶上這個豐富的女人.
一天,艷春在給叔叔洗衣服時發現了藏在口袋裡的一首詩,得屋便搶著在弟弟妹妹
面前賣弄他小學畢業的文化水平.他念道: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負你的慇勤,
你也不要辜負了我的思量.
我為我心愛的人兒
燃到了這般模樣!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該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該不嫌我黑奴鹵莽?
要我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樣的心腸.
謹以此詩獻給我襄河岸邊的愛人.
(注:郭沫若詩<爐中煤>節選.)
得屋念白了許多字,聽懂的只有兩個人,這就是辣辣和冬兒.辣辣知道這就是小叔子
在向她提男女情事.冬兒是一種精神上的感受,她感覺波浪般的東西柔軟地起伏在她胸口,
她說:"得屋,你再好好念一遍."
"得了."辣辣奪過紙片,折了揣進腰間.
晚飯後,辣辣把小叔子叫進房間,還給了他紙片兒.
"你不接受我的愛情?"王賢良結結巴巴說.辣辣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拍著大肚子,說:
"賢良啊,對一個快生孩子的女人寫詩什麼的呀,不滑稽麼?"
辣辣一刻也不願意耽誤地坐在床沿上做起了針線活.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勸小叔子別
鬼迷心竅,正經地盡快找個姑娘結婚.
王賢良說:"為什麼要找個姑娘?"
辣辣倒被小叔子問得一楞."人之常情唄."她說:"一個童男子的小叔子填進拖著八
個孩子的寡嫂房裡,你不怕人笑話,我還怕人笑話呢."
已經享受到了家庭溫暖的光棍漢難以自拔,王賢良觀察嫂子不是在欲擒故縱,他
堅決地說:"我愛你!"
辣辣驚愕地抬起頭看見了小叔子眼中的光芒,她將這光芒理解為慾望."你怎麼啦?"
她有點緊張地推開了針線籮.
王賢良說:"我不在乎別人笑話不笑話.我總之是要你了!"
辣辣說:"賢良,看在你哥哥份上......"
王賢良單腿跪下."正是看在哥哥份上,我不能不替哥哥扶養這一大群孩子.還有你!"
辣辣搶著一口吹滅了煤油燈."小心人看見!快起來!"她低聲道,"你作什麼孽呀!
想折我陽壽是怎麼的?"
王賢良愈發固執."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辣辣"咳"了一聲,跺跺腳:"好吧,權當我做個善事了."
辣辣扯起小叔子,一同摸到床邊.辣辣仰面倒去,說:"輕點啊,我的月份也不小了."
王賢良嚇的魂飛天外,"不!不不!"他磕磕絆絆退了開去,說:"等你生了我們結了婚
再......再......"
半天沒有聲響,忽聽"嚓"的一聲辣辣點亮了燈,她重新拿過針線籮,仔細地做著,說:
"今兒就給你一個話吧,我這輩子是守到底了."
王賢良大氣不敢出,整個人熱乎乎地發燒.聽嫂子說了聲:"你走吧."才如臨大赦地
開了房門.
叔嫂二人不再提起婚嫁之事.日常生活卻一如既往.王賢良甚至更加溫情脈脈,仍然
寫些情詩,裝做遺忘在衣袋裡,通過得屋的朗誦送入辣辣的耳朵.他借古今中外的愛情詩來
說明肉慾和愛情的區別;委婉地感謝辣辣的奉獻精神.辣辣對詩哪有什麼興趣,家務事都忙不
完,整日裡腳不沾地.她有時發出笑聲並不是對詩的理解和讚賞,不過覺得小叔子這書獃子
挺有趣罷了.
唯有冬兒一個人默默無聲地接受著詩的陶冶.
除王賢良之外,還有三四個碼頭上的鰥夫前來表示求妻的願望.他們總是笑容可掬
地提來幾條魚或一些糕點糖果,很耐心地替得屋,社員,咬金削木頭手槍或大刀.
辣辣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她打定主意不再嫁人.這麼一大群姓王的孩子,拖
到誰家誰都煩,時間一長,她的兒女準定要受罪.另外,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八個孩子,將來
一家養她一個月,一年就去了大半了.不愁將來,嫁人做什麼?哪個男人不是看她會生養,會
做事,她可不是傻子,這輩子再也不供什麼漢子在家當大爺了.王賢良也許不是粗人,可挑擔
水都喘大氣,上屋頂拾個漏瓦都不會,哪是個男人,要他做什麼!
所有男人都不知道辣辣的真實想法.凡送禮物來,不記多少輕重,辣辣一概收下,然
後高高興興和孩子們吃掉.
一時間,辣辣屋裡屋外,進進出出的都是些充滿愛意的人,再加上得屋綿綿不斷地
朗誦情詩,這個世界果然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廚房裡都詩情畫意,飯香菜美.王賢木的遺
腹子四清就在這樣的環境裡呱呱墜地.嬰兒白白胖胖,五官生得和他父親一樣是個虎像.日
後性情也與父親一樣看上去似乎平庸,可忽地鬧出了個天大的奇跡.這是後話了.
5
老八四清的名字是辣辣起的.沿襲他哥哥姐姐們的規矩:隨著當時的重大事情取名.
老大得屋是王賢木夫婦繼承上輩的老屋的紀念.
生大女兒有些特別.頭年襄河發大水淹了丐水鎮,這年陽春三月,襄河兩岸格外地
柳綠桃紅.碼頭搬運工王賢木是個戲迷,就有許多見景生情的感覺.給女兒取名叫艷春.這新
鮮名字還在碼頭上轟動了一時.
冬兒是冬至那天出生的,那天下了一場丐水鎮百年不遇的鵝毛大雪.
往下便可以此類推:社員是大躍進時期生的,那時家家戶戶裝上了有線小廣播,廣播
裡成日唱"公社是棵長青籐,社員都是籐上的瓜".王賢木也頂喜歡這歌,一支小號吹個不停.
咬金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先天不足嬰兒,準備他活不長,也就沒取名.誰知他一口
氣悠了兩年,存活了,起名餓不死的王咬金.
花生雙胞胎又喚作龍鳳胎,就像那上了菜譜的菜名,裡頭是很有講究的.總之,得
了龍鳳胎象徵吉祥和好運,尤其是在六二年那時候,新媳婦都餓得坐不上胎.於是兩個萎靡
不振的黃臉嬰兒一個叫了福子,一個叫了貴子,福貴臨門.
生老八的那一個月,"四清"運動的信息由得屋艷春冬兒社員四個上學的孩子帶回了
家.大躍進年代掛在橫樑上的有線廣播在飢餓年代被賣了廢鐵,好在家中有一群天真活潑的
學生.外邊流行什麼歌,家裡就日夜不息地飄動著雜亂的歌聲."四清"運動的主題歌是"四不
清幹部喲,快快醒過來,兩條道路在你面前擺.資本主義泥坑喲髒又臭唷喂,社會主義道路放
光彩,放呀放光彩."
在報戶口時,辣辣不假思索地說:"就叫王四清吧."
儘管八個孩子中有三個的名字記載了歷史某個重大時期,但除了飢餓,其他重要運
動似乎與他們家總是隔膜著.一般都是在運動結束了許久,辣辣才道聽途說一些震動人心的
事件.例如丐水鎮一中的郭一棠校長打成右派了,副鎮長劉咬臍反對大辦鋼鐵給丟進大牢了,
等等.
這天辣辣在門口坐著奶四清,對門孫怪的老婆端著飯碗嵫在自家後門檻上和她拉
閒話.說糧食局的股長李啟孝是個四不清幹部,在局裡挨鬥爭."辣辣,你知道那李啟孝是
誰?"
辣辣說:"誰?還不是從他娘屁股裡蹦出來的一個人."
"咳,是老李.從前在我們這邊糧店賣米的老李,不知什麼時候升的官,忽兒就又倒了
霉.人啦,真說不准福禍凶吉,是不是?"
辣辣說:"你說這老李是眼前的事麼?"
聽對面給了句肯定的答覆,辣辣起身把四清交給了咬金.沒等五歲的咬金抱穩孩子,
福子和貴子被辣辣從屋角落的泥巴堆堆前扯了出來."快!"辣辣說:"跟我上街去."
辣辣一手牽一個孩子,連拖帶拉將福子貴子拽到了糧食局.在福子貴子三歲多的生
涯裡還不曾有過上大街的經歷,一路只是驚惶地掙扎哭泣.但是辣辣已經遲了,人家告訴她
李啟孝已撤職開除下放農村種田去了."造孽!"辣辣咕嚕著把一腔怨氣發在兩個孩子身上,
她左右開弓指戳著兩顆小腦袋,說:"只是見一面都見不上,沒出息的貨,沒緣份的貨."罵了
一通,辣辣又心酸,雖然她絕不會讓雙胞胎去認父親,但讓父子看上一眼卻是應該的,這兩個
小東西看來一輩子再也難得看見生身父親了.走到好吃街,辣辣痛下狠心,將雙胞胎帶進
"人和"米粉館,讓他倆一人吃了一碗□糊米粉.
丐水鎮是個古老的鎮子.青磚黑布瓦的民宅蜘蛛網樣密密層層盤旋著.大街上掀起
多大的風波吹到民宅深處也是些些微微有點飄動頭髮罷了.他們家的男人清早出去上班,大
多是上碼頭搬運貨物和上竹器廠做竹器.女人們早起端著尿罐曲曲折折下河.每條巷子口都
有一個老頭挑來一隻空糞桶,一隻清水桶,搖著小鈴鐺吆喝"下河麼".
辣辣與眾不同的只是沒有了當家男人.她一心指望得屋挑起大梁,艷春卻脫穎而出.
冬兒失去了母親的偏愛之後,艷春好像獲得了解放.她在母親坐月子的時候開始奪
取下河的權利,早晨蓬鬆著用火鉗燙過的劉海辮梢,敞著雪白的頸脖,端著尿罐嗲聲嗲氣與鄰
家小媳婦結伴而行.她冬天曬了上百斤雪裡蕻和蘿蔔乾醃鹹菜.她用菜油梳頭,將母親的衣服
改得貼身貼腰以突出她剛剛發育的小胸脯.剁蓮子的重任無形中全落在冬兒一個人身上.辣辣
滿月出門時,艷春已經在叉著腰走來走去,斥罵哥哥和弟弟妹妹是懶骨頭小賤人,剛滿十三歲
的艷春活是個地道的小女人了.她的功課極差而操持家務的能力很強,辣辣索性連上街買菜
的權力也下放給了她.看著艷春買菜回來復秤,計算錢的精明小模樣,辣辣不由喜上心頭,感
歎道:"這小婆娘!"
艷春通過上街買菜能得到許多外界信息.是她第一個向全家宣告文化大革命的到
來.她翹起二郎腿警告母親.
"你不打斷得屋的腿,他肯定要出去造反."
辣辣鼻子裡哼了哼.她就是嫌大兒子太窩囊了,出去鬧籐鬧籐才好,可他未必有那份
膽量和興趣.王賢木家祖宗三代都是碼頭工人,無產階級革命從沒革到他家.
6
誰都沒料到這次的文化大革命居然進了王家的門.首先投入革命的是書獃子王賢良.
辣辣永遠記得那是一九九六年六月的一天,農曆五月初五,端陽節.辣辣煮了一大鍋
粽子,熱騰騰堆在桌子上全家圍著吃.王賢良剝了一個粽子,幾次欲吃又放下,辣辣問:"你怎麼
啊?"
王賢良說:"是這樣的.這個這個......"
孩子們哄堂大笑.
王賢良說:"巷子口的自來水管裝好了沒有?"
艷春很能幹地搶著說裝好了,現在已經開始賣水了,水龍頭由孫怪的老婆看守,每擔
水收費兩分;家裡有擔水桶,比大桶小,又比小桶大,一分錢可以挑一擔,划算得很,而且得屋
和冬兒都挑得動.
社員說:"艷春也挑得動."
艷春瞪社員一眼,說:"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王賢良耐心地等侄子們爭論完畢,對嫂子說:"這就好了,不用再到襄河挑水了.從明
天起我回到學校吃住去了."
辣辣以為小叔子對她徹底死了心,好事自然是好事,但事實上小叔子已經成為這個
家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孩子們也都喜歡這個溫和寡言的人,辣辣也為有一個男人持久的
追求而興致勃勃,健康飽滿.況且王賢良每月還交她一半工資.
含著一口粽子吞不下去,辣辣梗梗地說:"那敢情好!"
王賢良知道嫂子誤會了自己.他之所以當眾宣佈就是因為沒有勇氣私下告別.關鍵
時候,王賢良的小聰明冒了出來.
"來,我給你們唱一段新學的革命京劇."
王賢良手把粗瓷碗,作腔作勢念了一句京白:"謝謝媽!"然後自己哼哼過門,唱道:"
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時令不好,風雪
來得稠,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
他攬過艷春和冬兒的肩,接著唱:"小鐵梅出門賣貨看氣候,來往帳目要記熟.睏倦
時留神門戶防野狗,煩悶時等候喜雀唱枝頭.家中的事兒你奔走,要與媽媽分憂愁."
他將最後一句詞中的"奶奶"巧妙地改成"媽媽",順勢拍了拍辣辣的手膀子.
辣辣甩甩手膀子,說:"什麼破戲,總不如蔣繡金的李天保弔孝好聽."
王賢良趕緊摀住了嫂子的嘴巴,到大門外望了望有無人偷聽.蔣繡金可是個牛鬼蛇
神呢.
這下家裡便有了幾絲緊張空氣.大家停止了咀嚼,趴在桌子周圍,聽王賢良解釋文化
大革命到底是一場怎樣的大革命.
王賢良面容煥發出了紅光,說了毛主席,說了大字報,說了史無前例和橫掃等等一大
通話.辣辣只覺得氣氛強烈,而明白的只是小叔子要去保衛毛主席.且不管毛主席遠在北京城
也好,是否親自號召了王賢良也好.看小叔子換了個人似的恐怕就不光是對她死心的問題.
"去吧."辣辣豁達地說.
文化大革命頭兩年,辣辣簡直被熱鬧沖昏了頭腦.她忘了家裡的加工活一天必須出
五升蓮米,十斤麻繩和三斤豬毛,背上馱著四清滿街跑著看遊行,看抄家.
碼頭工會的銅管樂隊差不多成了專業樂隊,樂手們不再扛麻袋而工資照發,他們只
是全心全意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鼓吹就行了,那些日子裡,丐水鎮的大家小巷都響徹嘹亮的
樂曲聲和樂手們踏踏的腳步聲.不論在哪條街道,樂手們只要看見了辣辣,總是朝她揚揚喇叭
以示致意.每當這時,辣辣便不禁為自己丈夫的早逝感到無比傷心和遺憾.
值得寬慰的是王家還有個王賢良.王賢良一改從前走路怕踩死螞蟻的迂夫子形象,
當上了紅衛兵造反司令部總司令.他經常威風凜凜在街頭演講,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
腰間的武裝帶使他挺胸收腹,鬥志昂揚.他有一支專用的電喇叭,身邊總是跟著年輕漂亮的劉
志芳.劉志芳曾是廣播站播音員,現在是王賢良的宣傳部長,專門聽他的指示領呼口號.
四清只要看見王賢良就扯著嗓門叫喚"叔叔",王賢良則循聲望來,向嫂子行個很標
准的軍禮."卡嚓"一聲,牽動了辣辣的滿腔自豪.自豪之餘未免有些酸溜溜地想小叔子一定
會和劉志芳結婚的.她仔細觀察過劉志芳的舉止神情和體態,認為她已經和小叔子那個了.
曾一度辣辣也參加了居委會家庭婦女們組織的"愛武裝"戰鬥兵團,戴了紅袖章,背
了語錄袋,上街游了行,揪鬥了兩次蔣繡金.後來她實在鬧不清縣委書記羅山奎是不是走資本
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加上家務事太多,就退出兵團當了逍遙派.碼頭工人是堅決保護羅山奎的,
王賢良是堅決打倒羅山奎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辣辣誰也不想得罪.
在紅衛兵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舊",大立"四新"的行動中,辣辣有生以來見識
了那麼多的高級物件:珠寶首飾,金銀餐具,觀音菩薩,大厚本的書籍.最使她抨然心動的是一
雙黑亮黑亮的女式高跟皮鞋.那麼小巧秀麗,雍容華貴,她竟不顧當時的革命形勢發了一個十
分反動的心願 ---- 此生此世她辣辣也要穿一雙這樣的皮鞋!
在憤憤不平心情的支配下,辣辣從廣場焚燒的書堆中偷回了一本厚書.她家中還沒
有過這麼厚的書呢,可人家已經用過了要燒掉,上廁所或引火不好嗎?
辣辣偷回的書是翻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至死也沒明白為什麼正是這本
書改變了兩個女兒艷春和冬兒的人生道路.
書拿回家之後,艷春就霸佔了.艷春挑著章節看了保爾與冬妮婭的戀愛情節,撕下了
有關插圖.冬兒反覆哀求艷春把書借給她看看.艷春說:"送給你都行,你得用東西交換."
冬兒知道姐姐想要她的絨線衣.這件絨線衣是叔叔送給她十歲的生日賀禮,也是因
為她背會了叔叔寫的全部情詩而獲得的獎勵.母親將紅絨線裡摻進一股白棉紗,織成了一件
花色的上衣.艷春一直垂涎這件絨線衣,冬兒就是頑強地抵抗著不給她.
當艷春把書伸到冬兒面前時,冬兒脫下了身上的絨線衣.艷春穿上這件漂亮的衣服,
逛遍了丐水鎮包括近郊.紅衛兵大鬧革命尋求真理,她在革命中目的明確地尋找愛情.在艷春
眼裡,五官端正一些的男青年都很像革命者保爾.柯察金,遺憾的是他們並不格外注意她.
冬兒如饑似渴地讀書,第一遍幾乎是生吞活剝,往後是逐字逐句,每個標點符號都
品上一品.繁體漢字對於她是一種誘惑,誘使她認識它,理解它,然後給她回味無窮的意味.
在許多個深夜裡,冬兒湊近窗戶,藉著路燈射進的光亮悄聲閱讀,她那十二歲的瘦小胸脯像
一隻共鳴箱,被書中的激情振動得劇烈顫抖.她緊握她的小拳頭一遍又一遍揩去眼中的淚水,
發誓將來決不像母親這樣生活,決不做像母親這樣生一大堆孩子的粗俗平庸的女人!
冬兒把書珍藏在母親床前的踏板底下,這是所有人意想不到也決不會翻動的地方.
家裡的清潔是冬兒做,除了她以外,沒有人覺出地面的骯髒.
艷春的變化是明顯的,辣辣譏笑大女兒像只春天的貓,企圖用難聽的話阻止她過多
的外出.冬兒平靜得秋水一般.寒冬時節她得了嚴重的感冒,高燒不退,住院的時候醫生責怪
辣辣怎麼只給女兒穿件薄薄的舊棉襖,辣辣這才發現冬兒的變化.
冬兒說:"絨線衣是我自願送給艷春的,請您別管這事."
辣辣說:"呵,請! 您! 我們家怎麼像過去資本家一樣說話了!"
經濟來源的斷絕使辣辣掉進了冰窖裡,冷靜了下來.蓮米麻繩和豬毛的加工廠相繼
停產.當手裡還只剩下兩天的飯錢時,她詛咒起來:"該死的!這場熱鬧還有完沒完?"
7
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捲出這個家庭的第二個人是得屋.
得屋雖是長子,既不如艷春大膽潑辣,又不如冬兒心眼聰明,老是受制於兩個妹妹,
體現不出長子的精神.他一直處於窺探狀態,時時刻刻在尋找時機大鬧一場.
自恃是頭男長子,得屋原以為母親無論如何是偏愛他幾分的.他不懂皇帝才愛長子,
百姓疼的是小兒.辣辣早就瞅著大兒子那縮頭烏龜的德行老大瞧不中他.待長著兩顆虎牙的
社員雨後春筍般尖尖地冒出來之後,辣辣就老是比著社員數落得屋.
"你是哥哥,襠裡又不少套傢伙,怎麼偏作出一副太監樣子,看了就噁心人.什麼時候
才能像你弟弟社員一樣來去如風,利利索索幹點什麼呢?"
光是罵罵咧咧,得屋還有些不以為然.可後來的一頓死揍總算徹底涼了他的心.
事情是冬兒起頭鬧出來的.
家裡一直是兩個房間兩張大床.辣辣帶最小的四清,老五咬金住一個房間.另一個房
間裡一床睡了六個孩子.得屋社員一個被筒子,艷春冬兒一人帶一個雙胞胎睡一個被筒子.
從得屋十歲那年開始,他就教唆社員說下流話,下床撒尿光著屁股,在妹妹們面前撥
拉他的生殖器.十五歲時就將腳伸進這邊被子裡,亂蹭妹妹的大腿.
起初艷春還叫罵幾句,後來她不吱聲,再後來她就吱吱笑.冬兒則毫不客氣地掐哥哥
的腳.有一天半夜,冬兒被刺痛驚醒,得屋的腳伸進了她大腿內側,冬兒取下頭髮上的鐵發卡
猛刺得屋."小婆娘,你還真刺嗎?"得屋大膽地說.
第二天,冬兒要求母親替他們兄妹分床睡.
辣辣頭一擺,說:"哦 ----"
冬兒不在乎母親的嘲諷,堅決地說:"我們都大了,應該分的."
辣辣說:"我看只有你一個人大了,你的心眼大了."
夜裡冬兒自己採取了措施.她卸下門板搭成床,抱貴子睡在門板上,兩人裹一條父親
在世用的破棉絮.半夜貴子滾落下來,床板轟隆一聲垮了.貴子在黑暗中驚惶失措,一跤跌在
剁蓮子的木盆裡,被插在木墩上的蓮刀砍開了眉骨.
辣辣抱貴子去醫院縫了七針,打了破傷風的針,花了五塊多錢.氣得她連夜審問,
從得屋至福子,一排五個全都赤腳站在碎瓷片上.儘管受了刑,也還只有冬兒敘說了實情.冬
兒一說完,辣辣刷刷刷給冬兒的嘴巴一頓好打.
"不是女孩子能說的話你都說得出口!"辣辣說:"活像個小妖精!給我把你那嘴巴
閉緊些!"
冬兒的嘴唇立刻腫了起來,半個多月裡都像一朵盛開的喇叭花.
比起得屋的懲罰,冬兒這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辣辣用兒子自己搓的麻繩將他吊在堂屋的橫樑上,渾身上下只留下一條紅領巾改做
的小褲衩.一盆鹽水.掃大門口禾場用的大竹條掃帚.掃帚蘸蘸鹽水,不分上下狠命亂抽.不一
會,得屋就皮開肉綻成了個花人,得屋野狗一般的慘嗥驚動了一條街坊的人,孫怪的老婆把大
門拍得匡匡響.社員見事不妙,偷偷從天井攀了出去找來叔叔救命.王賢良趕到才奪下嫂嫂
手中的掃帚.
辣辣汗流浹背坐在椅子上,說:"畜生,明白了吧.老娘養的是人,不是畜生.誰要做畜
生老娘就打死他!"
足足花了四個多月,得屋才康復.自從他身上剔出最後一根竹刺後,他再也不敢輕舉
妄動了.他主動與社員合作了一張床並且在兩張床之間掛了一道簾子.對家庭成員中的女性
都敬而遠之,恭恭順順.老實得當文化大革命破門而入時,還戰戰兢兢不敢響應.
在王賢良離家後不久的一天,一夥學生衝進家裡,說:"得屋得屋,你這樣好的出身還
不去造反當紅衛兵!"
學生們鬧鬧嚷嚷拖走了得屋.
二十多天後,得屋突然闖進了家門.身後跟了一群紅衛兵,都穿了軍裝,戴了紅艷艷
的袖章.得屋揚眉吐氣地解下腰間的武裝帶,在空中掄得辟啪作響.
由於先前有王賢良巨變的樣子,全家人對紅衛兵小將得屋的巨變並沒有表現出太大
的驚奇.得屋指揮戰友們強行剪掉了母親的髮髻和冬兒的辮子.冬兒的頭髮是得屋親手剪的,
故意剪得很短並且參差不齊.辣辣和冬兒都深明大義,在耀武揚威的得屋手下,都只嘀咕了
幾聲.
短短幾個月,得屋長高了半個頭,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喉節象錐子一樣刺出來.嗓音
由童聲變為打鳴小公雞似的又很快變為青年男子清亮的喉音.他以他驚人的精力日以繼夜
的破四舊,揪斗走資派,張貼大字報,大伙對他全都刮目相看並擁戴他做了一名頭目.
王賢良和王得屋經常在公共場合碰見.叔叔稱侄兒為王副團長,侄兒稱叔叔為王司
令,神情都很嚴肅端莊,儼然出身軍人世家.
丐水鎮對於得屋來說很快就變成了蠶繭,大大小小幾百個走資派他滾瓜爛熟,只能
炒剩飯一樣鬥來鬥去.他不懂也不想弄懂糾纏不清的路線,方針,政策問題,只熱衷於狂暴的
批頭遊街.而丐水鎮的街也只有那麼長.通過與戰友們的思想交流,他開始考慮這麼個事:他
是否應該到更大的大風大浪中去鍛煉?
在一個閒得無聊的夜晚,得屋忽發奇想,拿了桿紅纓槍到街上去巡邏 ---- 這是紅
小兵們的事.他攔住每一個路過的行人,這行人就必須停下來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因為冬
夜月色昏暗,路燈已被破壞,得屋紅纓槍一攔,攔住了頭裹圍巾的母親.
辣辣根本沒抬眼看對方,匆匆忙忙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人民萬歲'!"
得屋聽出了母親的聲音,但他被母親的狡猾和敷衍激起了義憤.
"太簡單了!才四個字!再來一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辣辣應聲抬頭.說:"嘿,冬兒住院了!"她撥開紅纓槍蹬蹬地走了.如果得屋想追回
母親並不困難,但扣留她肯定得他到醫院去送夜飯.這就是丐水鎮,攔不到一個階級敵人卻
劈面攔住了自己的母親,多沒意思呵!這件事促使得屋連夜下了出去串聯的決心.
次日得屋回家了.他宣佈他馬上要去串聯,首先去北京見毛主席,然後去革命聖地
延安,韶山,瑞金,遵義,井岡山,瀘定橋以及大寨大隊.
"你支不支持我的革命行動?"得屋逼著母親趕快回答.
辣辣沒上兒子的當,直奔主題說:"我沒錢!"
得屋惱羞成怒,掀翻了飯桌,大聲嚷嚷:"沒有!沒有!這個破家裡什麼都沒有!沒有錢,
沒有權,連個像模像樣的走資派都沒有!一群蛆!婊子養的!"
辣辣上前拽住兒子的挎包,說:"你一分錢盤纏都沒有,你不能走."
得屋一掌推開母親,大步竄了出去.
得屋從此一去三年,三年裡毫無音訊.
不久丐水鎮發生了搶槍事件,造反派和保皇派都從人民武裝部獲得軍火而開始了
逐步升級的巷戰.大街上拉起了電網;一枚六零炮彈誤入民宅,炸死了一家三口;王賢良在武
斗中左腿重傷.滿目硝煙使辣辣猜測得屋一定死在他鄉了.每念及此,她便流下一注清淚.
但她幾乎沒有工夫去認真地為大兒子悲傷,家裡發生的禍事太多了.
8
首先是雙胞胎之一福子的死亡.福子和貴子在得屋外出串聯的第二年滿了七歲.
辣辣認為學校沒有正常上課,去了也是白白浪費錢,所以讓到了學齡的雙胞胎仍舊呆在屋子
的角落裡.
永遠陰暗的角落是雙胞胎盤據了七年的據點,他們倆在這兒玩泥巴,互相捉虱子,自
得其樂.他們在生長的七年中很少開口說話,與兄弟姐妹們格格不入,長期受社員咬金的欺負,
近年來才學會用牙齒咬人的方式進行反抗.
由於他們是二位一體,辣辣就疏忽了對他們必要的幫助和保護,從不擔心其他孩子
會把他們欺負得怎麼樣.以至於福子和貴子長到七歲還沒刷過牙,渾身都是虱子,患疾染恙
都是自生自滅,形成了後天所致的弱智.
當福子刺蝟一樣團著身子從角落滾到堂屋中央時,辣辣才發覺這個兒子有點不同尋
常.她用腳尖撥了撥福子.
"喂,你怎麼回事?"
福子不出聲.
辣辣吐了一口痰又繼續縫補衣服.這時貴子突然淒厲地哭起來.說:"福子肚子疼死了
."
辣辣再撥福子,福子已經是昏厥過去的狀態,醬黃的臉色愈發黃得怕人.
"是肚子疼嗎?"辣辣問貴子.貴子點頭,指自己的肚臍部位.辣辣根據經驗斷定是肚子
裡有蛔蟲.
冬兒插嘴說:"我看要送他去醫院."
辣辣說:"少給我逞能."
辣辣吩咐冬兒舀一瓢涼水來,吩咐社員去挖苦柬樹的根.她用涼水噴醒了福子,給他
在額頭,喉管,背脊上刮了痧.
在喂福子喝藥時,一直沒開口的福子突然十分清楚地說:"我不喝中藥!"
辣辣讓冬兒,社員和咬金按住福子,往他嘴裡灌了一大碗苦柬根熬的打蟲湯.灌藥的
時候貴子奔出他的角落,用牙齒撕咬母親的衣服,哭喊道:"他說不喝中藥,不喝中藥!"
半夜裡,福子的病勢沉重起來,渾身灼熱,腹脹如鼓,牙齒磕得直響.冬兒敲響板壁
大聲央求母親送福子去醫院,辣辣吼道:"別大驚小怪好不好?蛔下蟲來不就結了!"
冬兒為福子不停地撫摸肚子,小聲安慰他.
天亮時分,福子喉嚨裡咕嚕作響,嘴裡冒出一大堆肥皂泡似白沫.辣辣趕到床邊時,
福子正伸手亂抓.辣辣遞上自己的手,福子甩開了它;摸到了冬兒的,一下子捏得緊緊的,清晰
地叫了聲:"姐!"頭一歪就斷了氣.王家的八個孩子之間從來都是不分長幼,直呼姓名,福子臨
終一聲親暱呼喚猛地彈撥了孩子們的心弦,他們不由自主心酸得大哭起來.
艷春一夜未歸,天明剛進家門,本來是滿面春風的,一下子也怔在那裡.
辣辣一把摟住福子,呼天搶地"兒啊肉啊"嚎啕不已.她後悔得恨不得一頭撞死.
鄰居們幫忙料理了福子的後事.孫怪手巧,叮叮噹噹幾下釘成了一口白皮棺材.孫怪
的老婆和其他女人替福子擦了澡,換上了最好的一套半新衣服.富有經驗的孫怪調了一點鍋
底灰,抹黑了福子的臉,免得這沒成年的孩子不懂事跑回來害人.
辣辣一直倒在艷春懷裡哀哀慟哭.福子被埋葬一天後,冬兒怨恨的眼光盯醒了母親.
辣辣試圖摸摸冬兒的手表達自己真誠的悔恨,但冬兒躲開了.辣辣找了個借口,指著艷春的鼻
子大罵一通,罵她在外面野瘋了一點不顧家不顧弟妹,像個爛婊子,借此來間接表揚冬兒.艷
春對母親和妹妹的心理洞若觀火.
"得了得了."她說:"別拿我當靶子.我不過在同學家多玩了一會兒.你們該怎麼就
怎麼."
冬兒承認姐姐的說法,在福子這件事上,她決不原諒母親,決不! 辣辣自然也明白
冬兒的態度,她可以理解女兒但更加討厭她.
辣辣暗地裡派社員去糧食局秘密打聽老李的下落,糧食局已沒有人還記得過去的
股長李啟孝.社員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撕了幾張黃裱紙的大字報,辣辣把它們剪裁了一下,鑿
了錢眼,在夜深人靜時分燒給了福子.
福子的死亡對其他孩子沒有很大影響,對貴子卻是深不可測的創傷.
辣辣懷著無比的內疚一改從前對貴子的漠不關心,而貴子卻鮮明地表示對母親的
反感,屢屢摔掉母親的手和吐掉母親夾給她吃的菜.貴子再也不叫"媽媽".更長久地蜷縮在
黑暗的角落裡,用貓一樣發綠的眼睛盯著人.不論春夏秋冬,她都瑟瑟發抖,無論採取什麼辦
法也改變不了她那種唇亡齒寒的孤寂模樣.久而久之,辣辣只好放棄自己的努力.將母愛通過
冬兒傳達過去.辣辣很不情願與冬兒打交通.但貴子只認冬兒一個人.
9
福子死後不到五個月,社員又差點被人打殘廢.
那天辣辣正在菜市場的垃圾堆裡扒菜葉子.街坊上的一個小孩飛跑過來告訴她,說
社員在百貨大樓門前被人打死了.辣辣剛喪一個兒子,哪經得起這種打擊,她跑了幾步,哇地
吐了一口血痰.
社員其實沒死,他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鮮血淋漓,看上去很嚇人.辣辣衝開人群,
一頭撲到社員身上號哭.,摸摸社員鼻子裡還有熱氣出入,辣辣心頭一鬆,朝四周的人大吼
大叫:"為什麼打我兒子?他才十一歲,是個沒父親的孤兒啊!你們好狠心!"
人們一聽這話,生出了一些惻隱之心,被盜的人經大夥一勸,也消了一半火氣,同意
不再打社員,但要辣辣勸兒子交出竊走的四十元錢.
任憑辣辣企求,怒罵,社員依然死狗般躺在地上不吭不動.辣辣生怕再失去這個兒子,
為了早點送社員去醫院,辣辣雙淚橫流,狠下心厚了臉皮給人們跪下了.
社員在醫院急診室門口掙脫母親和朋友的攙扶,執拗地往自己家裡走.
"不,兒子,別怕用了錢,我有錢."辣辣說,她被十一歲兒子的體恤感動得涕淚交流.
社員始終不說一句話,只用親熱的眼光看了看母親,有些調皮地碰了碰母親的手,辣辣再沒有
辦法不依順兒子.
辣辣親自動手為社員擦洗傷口,在襄河野草豐茂的防波林中採了雞血籐和馬齒筧,
毫不猶豫地用積攢了十天的準備拿去換鹽錢的雞蛋調製了草藥,為社員一處一處地敷貼.
流血和疼痛止住了,社員拉住母親的手,張開嘴,吐出了一團被血和涎水濕透的鈔票.
辣辣恍然大悟,心裡頭小鼓咚咚地敲,驚歎這孩子的精明和吃苦能力,面上卻是惱怒,立眉揚
起巴掌想打他.
社員說:"媽,你不能白白給人下跪."
"混帳!"辣辣舉著打不下去的手,說:"你是先做的,媽是後跪的."
"可我讓他們打了呀,我流了血呀!我們沒有活做了,媽媽你拿什麼買米給我們吃?
我得幫你."社員的眼睛稚氣而明亮,臉還是圓乎乎的娃娃臉,腮邊一個小酒窩時隱時現,說著
話還朝母親翹起嘴角撒嬌地笑.
辣辣的指頭落在兒子額上重重點了一點,又忍不住親了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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