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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禮拜對陸武橋來說無所謂,但對陸武橋的朋友王一川、白偉華、王繼平來說很有意
義。他們三人都在政府的局級機關工作且都是獨當一面的小頭目,平日工作簡直太忙太忙
了,哪有什麼八小時不八小時?晚上不過十點還想回家?這個大禮拜是絕對要放鬆放鬆的。
三人一進門,陸武橋就讓他們關掉了BP機。陸武橋當著他們的面關掉了自己的BP機,關
掉了電話,關上了房門,打開了激光音響,室內的一切飄浮在輕柔的音樂聲中。陸武橋準備
的煙是紅塔山和三五,他知道白偉華抽三五;準備的茶葉是上好的碧螺春;準備的麻將牌是
骨質的,沉甸甸手感極好;還準備了幾盒有點顏色但不太過分的錄相帶。最好的還有陸武橋
早已離婚,這二十平米有地板的高空間的從前的英租界的老房子完全是男人的天地。只有這
些已婚十年左右的男人才真正懂得,女人並不任何時候都必需。陸武橋說:哥們,今天你們
要暫時忘掉科長處長的身份,徹底放鬆,回到大家同學時候的少年時代。大江東去浪淘盡千
古風流人物。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啦。王、白、王三人叫道:好!王一川叫"好"的時候不
當心掙出了一個響屁,大伙笑著又叫了一聲好,說到底是處長,最能領會今天的放鬆精神。
在充滿了男人那種粗俗的愉快的氣氛中,麻將牌嘩啦一聲傾洩在麻將桌上。就在這個時候,
房門被怯怯地敲了兩下。陸武橋問:誰?房外的人說:是我,邋遢。陸武橋說:滾。老闆,
門外的聲音低三下四:老闆,是是是急事。陸武橋:邋遢,我不是告訴過你們今明兩天誰都
不要來找我嗎?你下去給我一字一句告訴武麗,就說這兩天皇帝老子下駕,餐館裡起火都不
要來找我!門外一絲動靜也沒有。陸武橋喝道:邋遢!門外立刻響起一串急急忙忙下樓的聲
音。大家都笑起來,說:還是當老闆威風啊,完全過的是舊社會的癮。陸武橋說:什麼老
板?值幾斤幾兩?別人笑話我也就讓他去,你們也來笑話我?說笑著剛剛碼好脾,窗戶底下
響起陸武麗清脆但冒著火氣的叫聲:大哥!陸武橋!陸武橋說:別理她。白偉華說:哪能不
理她呢?我來我來。白偉華起身到窗前,探出頭去的時候下意識地捋了捋頭髮。陸武橋說:
告訴她我死了。白偉華從二樓居高臨下看見了陸武麗。陸武麗一身黑,緊身大開襟黑T恤,
下面是黑色超短羊皮裙,一頭黃髮燙得波浪洶湧,嘴唇艷若桃花,一隻紅瑪瑙墜子晃蕩在雪
白雙乳的溝壑之間。白偉華說:武麗,怎麼不上來?上來吧。陸武橋說:告訴她我死了!陸
武麗說:白科長,我大哥呢?真的有急事!陸武麗朝白偉華舉了舉手裡的漢字顯示BP機,
氣急敗壞地叫起來:陸武橋!媽死了!陸武麗叫得嗓子變了調,接著"哇"地大哭起來。王一
川和王繼平都來到窗口,叫道:武麗武麗,有事上來說,別著急。陸武麗哽咽著抬臉說:王
處長。王處長。兩王答應了,吩咐白偉華下樓叫陸武麗上來。陸武橋一動不動坐在桌邊,若
無其事地抽煙,心裡卻是惱火極了。他想:怎麼我不死啊!裡裡外外都是我撐著,我他媽算
什麼人?怎麼沒人肯說陸武橋死了啊!白偉華扶著陸武麗的胳膊進來時,陸武麗抽抽搭搭將
BP機拍在桌面上,讓所有的人看裡頭顯示的字:橋橋,媽死了,在同濟急診室搶救,快快
來!掌珠。掌珠是陸掌殊,陸武橋的姐姐。陸武橋一把握住BP機站了起來。他原以為打c
all機的是他那無事生非的爹呢。王一川王繼平白偉華都說:武橋,你快趕到醫院去吧。
王一川已經在找他的領帶。陸武橋搶步過去把王一川的領帶又扔回床上。陸武橋說:我姐肯
定急糊塗了,人死了還搶救什麼?人是肯定沒死的,我也立刻就趕去。但有一條:你們不要
走!今天你們誰走誰就是看不起我!白偉華說:下回吧下回吧下回再聚也一樣。陸武橋說:
別!陸武橋說:人生有幾次下回?這次能湊一桌,輕鬆一番不知道是多少年修來的緣分。還
是那句話,誰走誰就是不給我陸武橋面子!我呢,去看看我媽;你們呢,玩你們的。聽音
樂,看錄相,抽煙,喝茶,打麻將,隨便玩。一天三餐帶夜宵,我早準備好了,到時候下面
餐廳會送上來的。我沒搞大肉大魚,知道那東西你們見了就怕,搞的是清淡可口的時令小
菜,酸甜苦辣,保證吃得開胃吃得舒服吃了不長胖。麻將缺只角,不要緊,馬上上來一隻
角,湖北大學李老師,大知識分子,和你們檔次更般配,牌也玩得好。武麗呢在下面當坐堂
老闆,大禮拜,生意多,沒坐堂的不行,各位多包涵,有事就隨時叫她。陸武橋對陸武麗
說:麗麗,記住,生意再忙也要當好這裡的後勤。那些人吃飯給錢,人走茶涼,關哥什麼
事?不過為了餬口罷了。這三位可是哥小時候撒尿和泥巴的朋友,沒有他們的友誼,哥活著
白活。懂了?陸武麗頻頻點頭:恩,懂了。陸武麗很乖的模樣。陸武麗轉向王一川等三人,
乖巧地一笑,說:別走了,給我一個機會在我大哥面前表現一下,好讓他給我漲工資。三個
人都笑了,坐了下來。白偉華說:好,今天我們就紳士一次,幫幫小姐。如果回頭我們一致
認為武麗工作得不錯,武橋,你可一定要給她漲工資。陸武橋說:一定。大丈夫一言出口,
駟馬難追。陸武麗對王一川王繼平白偉華一人道了一聲謝。她每彎腰一次就閃現一次乳壕。
陸武橋在拿他的摩托車鑰匙和頭盔,裝出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
2
湖北大學李老師住在一樓。二十平米大的房間用五夾板攔腰一隔,也就成了兩間。兒子
大了兒子住一間,他們夫妻住一間,廚房設在外面的樓梯下面,書房和臥室合二為一,起了
床往前一趴就可以在書桌上做學問。實事求是地說,這條件在中國的大城市裡真不能算差。
日子一長,習慣成了自然,後來湖北大學兩次分給李老師兩室一廳單元房他都沒要。作為一
個大學教師,一個知識分子竟不願意居住校園環境,李老師自己都覺得有點心虛:他感到有
必要對同事們解釋一番。在進行解釋之前,李老師首先問老婆:尤漢榮,你到底願意不願意
住到武昌我們學校?不願意!就是不願意!他老婆乾脆利落地回答。在回答了李老師之後,
他老婆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梢,說:難道你願意?他老婆尤漢榮儘管是個工人,可智商顯然
高於他。尤漢榮不依不饒地接著說:李老師,其實你不用問我也可以在你們學校放風,就是
因為我不同意住那邊。凡你臉面上過不去的事情盡可以往我身上推,反正我是個工人,反正
現在工人在社會最底層,虱子多了不癢。你嘛,認為什麼說法放在自己身上有光彩就怎麼說
好了。任你在外面一張嘴巴再能幹,實質上還是和我一樣住慣了洞庭裡的地板房,吃慣了滋
美和冠生園的新鮮點心,坐慣了十分方便的公共汽車,和我一樣吃喝撒拉,吃相還不如我斯
文,得,就行了。李老師啞口無言。李老師畢竟還是個凡人,有?於凡俗的局限,沒法正視
自己的靈魂深處,果真在學校對同事們說:我老婆住慣了漢口,上班方便,生活也方便,加
上孩子上學的問題,沒辦法,只好依她,犧牲我自己了。李老師給人造成了一種印象:由於
有個粗俗的老婆而導致他長期淪陷在漢口小市民的生活環境之中。那麼,李老師自己對自己
又如何解釋自己現行的生活方式呢?李老師這個人是個自認為很深刻很高尚的人,如果他找
不到凌駕於這種世俗生活之上的精神生活,很難想像他會正常地吃飯和排泄。也許他會精神
分裂也許會鬧離婚,總之尤漢榮一直有這種擔心,也曾悄悄對陸武橋傾吐過。尤漢榮的話很
簡潔很有穿透力,她說:我們老李人不錯,他只有一個毛病,這就是需要找到崇高的借口才
能進行實際生活。尤漢榮對陸武橋交心談心是希望陸武橋作為鄰居能夠善待自己的丈夫。尤
漢榮說:要說些那個一些的好話他聽。那個,明白了嗎?陸武橋說:明白。無非是酸一些
的。尤漢榮說:對了。其實,尤漢榮的擔心根據不足。李老師到底是有知識的人,許多書不
是白讀的。關於自己現行的生活方式,李老師早巳形成兩種解釋。一種是徹底否定洞庭裡十
六號的生活是漢口小市民之生活。從歷史上來看,洞庭裡十六號的原始主人是洋行高級職
員,繼而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工人階級,是陸武橋的父親陸尼古,一個江岸機務段的
鐵路工人及其師兄師弟們,現在是陸武橋。陸武橋原本也是工人,變壓器廠的車間主任,留
職停薪承包居委會的餐館是這五六年的事。即便不再是工人做了老闆也不能因此定性為小市
民,像他們這些人現在應當稱為歷史的弄潮兒。洞庭裡十六號除了一個大學教師之外,其它
五戶人家全是工人或出身於工人。工人階級是中國的先鋒階級和領導階級,陸尼古就是一個
典型的以天下為己任的慷慨激昂的工人。於是,李老師認為完全可以為洞庭裡十六號人們的
生活屬性重新定性。前幾年,國家曾一度提出知識分子也是工人階級的一員,李老師非常興
奮,他躍躍欲試地寫了許多文章,投稿報社,論證自己住在洞庭裡十六號正是適得其所,不
知為什麼終於沒看到文章見諸報端。既然某一種觀點覆蓋不了社會,李老師便建立了第二種
解釋。他把自己在洞庭裡十六號的所有生活不當做真實的生活,而當做自己對生活的體驗。
李老師就是這麼看的,如果說他津津樂道地住在擁擠破敗的洞庭裡十六號,在這裡吃飯拉屎
和老婆睡覺,在這裡看書寫字與鄰居議論物價飛漲,那麼他無疑是個委瑣的庸人;如果他大
大睜著高於生活的純精神世界的一隻眼睛,儘管他的實際生活較之前面並無二致,那麼他無
疑就不再是委瑣的庸人了。事實上李老師正是在體驗生活收集素材,他自己裝訂了一個巴掌
大小但卻很厚的筆記本,無時無刻不帶在身邊,隨時記錄武漢民間生動的語言,準備撰寫一
部關於武漢方言的長篇巨著。由於有了高級的精神生活,李老師的內心獲得了平衡。他安心
安意地居住在洞庭裡十六號,既學跳舞也學打牌,既敢喝高度白酒也敢唱它一嗓子卡拉O
K,既憤世嫉俗也同流合污,比如不時接受陸武橋的邀請,去參加一些公款吃喝的飯局。李
老師明知陸武橋這小子是利用他,把他當陪客,用他大學教師的地位往自己臉上貼金,但李
老師又想:我不去我怎麼深入瞭解社會生活及流行語言?怎麼會認識海參和魷魚魚?魚翅和
燕窩?李老師從世俗的場面上應酬回來之後必定有個思索問題的階段。這階段他噙著牙籤,
雙腿翹在書桌上,神態十分冷峻和傲然,他的思緒穿行在人類的進步,哲學與生活的關係,
中國吃文化的美學品格和精神深度以及形而上內涵等重大的問題上。這種思索使李老師擁有
了博大而潔淨的胸懷,他感到自己對這世上的芸芸眾生有一種深刻的憐憫和痛心,尤其對陸
武橋。如果恰巧這個時候陸武橋精神抖擻地經過他家窗前,他就會鄙視地低沉地說:不就是
為了幾個臭錢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除此之外,小子,你還有什麼?這位李老師正是陸武橋
要請上樓為自己的貴客湊角的那位李老師。
3
陸武橋下樓下到拐彎處就聞到了由底下衝上來的濃烈的魚腥味,他知道這又是李老師尤
漢榮兩口子在擠小魚。菜市場時不時有缺錢花的鄉下老漢賣一堆河溝裡撮起來的小魚,這種
魚小得沒辦法動刀剪,只好一條條用手工擠出肚腸。一種人買幾毛錢的小魚是作貓食用的,
李老師家卻是人吃。如在往日,陸武橋就會趕緊退回家,讓他們擠完小魚再出門陸武橋實在
不願意領教李老師在諸如擠小魚之類的瑣事上的宏論。但今天不行,今天他事情緊急,沒有
退路。陸武橋一邊下樓一邊打招呼:李老師,擠小魚啊。尤漢榮搶著打招道:擠小魚。剛才
武麗哭叫什麼你媽死了,這丫頭又犯倔脾氣了?陸武橋說:不是,我媽恐怕真出了點毛病,
掌珠打來Call機。我正為這事要求嫂子和李老師幫點忙呢。尤漢榮一聽趕緊抓過抹布擦
手,說:是不是去醫院?陸武橋說:嫂子你別急,沒你的事,你擠小魚擠小魚,一邊擠一邊
聽我說。李老師說:武橋啊,一日一個擠小魚,生怕別人聽不到吧?李老師根本不給時間陸
武橋回答,緊接著說:是的我的確在擠小魚,準備用油炸酥了吃。你可能只看到了這種魚很
便宜,便把便宜與貧窮聯繫在一起了,你卻沒想到小魚大魚本質上都一樣,都含有豐富的蛋
白質,而且有人偏愛吃油炸小酥魚,比如這位尤漢榮同志,即便你讓她當了女王她還喜歡買
小魚擠小魚的。陸武橋用頭盔擊了一下被煙熏得漆黑的樓梯扶手,說:我操!尤漢榮暗中踹
了李老師一腳,李老師哈哈笑起來,李老師說:我說了什麼?我沒說什麼嘛我只是由此引申
一個道理,與武橋探討探討。武橋不會介意的,是不是?倒是。陸武橋說:我一點不介意。
尤漢榮飛快遞給陸武橋一個眼神,陸武橋接受了這女人替丈夫表達出的歉意,也用眼睛飛快
地笑了一笑。尤漢榮雖年已四十五卻風韻不減,可想而知年輕的時候肯定如花似玉。這麼一
個秀外慧中的女人怎麼能夠忍受李老師這種夾生不熟的知識分子的?俗話說得真不錯:好漢
無好妻,癩蛤蟆娶仙女。人生有什麼道理可講呵!陸武橋心中暗自感歎著,嘴上卻一點不耽
擱地講了請李老師上樓湊角的事。李老師說:哎呀今天我忙了,一篇論文人家等著翻譯成
英、法兩種文字、要到聯合國宣讀,我這兒還只寫了一半呢。陸武橋又和尤漢榮交換了一個
眼神。如果不是因為尤漢榮這個女人心明眼亮通情達理,陸武橋湊角或者陪飯局哪會找李老
師,受他這種裝腔作勢的酸臭氣?天涯何處無芳草?只不過有個通達的女人在李老師身後,
陸武橋懂得比找一個背後贅著傻婆娘的通達的男人要強得多。況且李老師好歹身份不俗,上
了場面倒也會玩會喝會講幾段男人的葷故事,進入了狀態與大多數人沒什麼兩樣。再說了,
捎上李老師也出於一部分憐香惜玉的心理,李老師得些實惠,尤漢榮的負擔也就輕多了。李
老師嚷忙陸武橋沒急著接話,遞了一根香煙過去,送火點燃了,這邊說:李老師你別給我說
什麼論文不論文,我們沒文化,不過你忙我知道,樓上樓下住了幾十年,還不知道你忙。今
天我是來請求幫助的。你曾講過人家美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富於人道主義精神,一般都問別
人:你需要幫助嗎?需要就別客氣,說Yes。不需要就直截了當說No,我現在已經對你
說了Yes了。尤漢榮忍不住笑出了聲,說:行,我替李老師馬上上樓幫助你。李老師說:
可是,但是,這個這個……陸武橋掏出一疊鈔票放在灶台上:這是一千塊錢,輸了是我的,
贏了是你的。輸多了我高興,輸少了我也高興。就這樣吧,拜託!李老師說:錢倒是小事,
會不會有人來抓呀?陸武橋說:你一千個放心。在武漢市,只有他們抓別人沒有別人抓他們
的。再說了,殺殺家麻雀屬正常娛樂範圍李老師望望尤漢榮,說:這麼說恭敬不如從命了?
好罷我就再犧牲一天時間。尤漢榮催陸武橋:快去醫院吧。
陸武橋騎上摩托,沒出裡弄就看見妹妹陸武麗在馬路對面的餐廳門口坐著,六神無主的
樣子傻瞧著大街。陸武橋把陸武麗帶進餐廳的庫房,搖了搖她的腦袋,說:媽不一定死了,
你知道不知道啊!打起精神來,像個小老闆的樣子。陸武麗說:我知道媽不一定死了。可是
你一不在,我就沒精神。陸武橋陰沉著臉,剜了陸武麗一眼,扔過一條油漬麻花的圍裙讓她
穿上。圍裙穿上之後陸武麗的酥胸不見了,活像個夥計。陸武橋說:這兩天都不准脫掉圍
裙。去烤羊肉串。樓上的飯萊讓邋遢送上去。如果他們叫你,你就去一下,就這樣叉著兩隻
沾滿了孜然的巴掌,說:羊肉串生意真好,羊肉串還是田螺串?陸武麗定定地盯著陸武橋。
陸武橋說聽大哥的話好嗎?陸武麗的眼淚一骨碌滾了出來,說:好
4
同濟醫院急診室門口新修的花壇上一般不准坐人,但此刻坐了人。退休於著名的江岸車
輛廠的老工人陸尼古大模大樣地坐在花壇上。幾個老人其中包括戴著紅袖章管理花壇的老
人,也都坐在陸尼古身邊,全神貫注地聽他談天說地。醫院外喧鬧的解放大道和醫院內痛苦
深重的呻吟哭叫好像不與他們生存在同一空間。陸尼古精瘦,白髮,黃臉,中氣十足。在等
候大兒子陸武橋的一個多小時裡,他已經向老人們回顧了江岸車輛廠的歷史和"二七"大罷工
的概況。他從張之洞、李鴻章的洋務運動講到京漢鐵路的誕生,從江岸機廠講到江岸鐵路地
區的形成以及共產黨人包惠僧、項英、施洋在這裡搞的地下活動,從京漢鐵路總工會的成立
講到林樣謙之死。中國工人階級就是由此走上世界政治舞台的,當年共產國際還發表了支持
和讚揚的宣言。陸尼古沉浸在國家主人翁的自豪和驕傲之情中。有老人問:"二七"那天的情
景和《紅燈記》裡李奶奶說的一樣嗎?陸尼古說:《紅燈記》?那是戲。實際上更慘,死了
40多人,傷了幾百人,抓了40多人,還嚇跑了千把人,吳佩孚,那個狗日的軍閥,真下
得了手哇!端著機槍,噠噠地掃射-陸尼古說到這裡感覺不對勁,他側頭一看,陸武橋站在
一邊瞪著他。他頓時洩了氣。他趕緊對老人們補充說他是在"二七"慘案發生後十年出生的,
但是他的父親和叔叔都親自經歷了大罷工和一萬多工人的大遊行。為了保持自尊,已經無心
再講的陸尼古最後強調了一句:我完全好像身臨其境,我現在都還記得當年的口號-為自由
而戰,為人權而戰。老人們卻不介意陸尼古是在什麼時候出生的,他們說:這口號多好!陸
武橋始終不表態。陸尼古梗起脖子吼道:別把眼睛瞪得像個牛卵子盯著我!陸武橋說:敢情
我媽沒事?陸武橋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忙?陸武橋說:走吧!干干地過嘴巴陋,現在什麼
世道了!漢口古田路有一大片工人階層的住宅區,叫做簡易宿舍。所有經過該區的電車公共
汽車在這裡都設有一站,站牌上就寫著"簡易宿舍"。武漢市自五十年代末期開始繪製的市區
地圖,就有簡易宿舍這個地名。儘管簡易宿舍比較簡易,作為天花板的預制板裸露在外,等
等,但簡易宿舍的社會地位算是很高的了,這一點顯而易見,勿庸置疑,地圖不僅僅是給全
中國人民看的,外賓一樣也看。再說,像這一大片整齊劃一的樓房確實能夠體現出中國工人
階級高度的組織性、紀律性和堅決性。不管歷史發展到九十年代的今天別人拿什麼眼光來看
待簡易宿舍,也不管有多少住戶千方百計地搬離簡易宿舍,陸尼古吳桂芬夫婦對這裡是有著
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的。他們喜歡這裡。他們喜歡住宅區裡瀰漫的機油味柴油味和汽油味,
喜歡下班時候魚群一般游進住宅區的老中青工人;青工們經常是下班後沖了澡回來的,姑娘
們披著濕漉漉的頭髮,小伙子們神采奕奕,老工人仍穿著他們喜愛的藍色帆布工裝和大頭
鞋。所有的人從同樣的房間裡出門,奔向工廠的機器,然後忽喇喇一塊兒下班回到同樣的樓
房裡,這其中有一般子團結的力量叫人激動和信賴。陸尼古吳桂芬夫婦已經對他們的四個孩
子,尤其是對長子陸武橋再三申明,他們將樂意死在這裡。除了陸武麗之外,陸家一家五日
人終於聚齊坐在簡易宿舍三樓,一間被炊煙燻黑了的房子裡了。吳桂芬半臥在床上,身後靠
著大女兒陸掌珠。誰也沒有撒謊,今天吳桂芬的確閉過氣了幾分鐘。一到仲秋,吳桂芬的枯
葉性哮喘就要發作。本來哮喘也不致於那麼厲害,主要是吳桂芬的肺不行了。她十二歲進武
漢裕華紡紗廠,做過擇花,彈花,擋車等工種一直做到五十歲才退休,在漫長的三十八年
裡,棉花纖維完全浸潤了她的雙肺。近年來年歲逼人,吳桂芬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今天主要
是聽了陸掌珠哭訴她丈夫要拋棄她的事,吳桂芬氣忿不過,咳喘得一口氣接不上來,死過去
了小半會兒。不過及時地送到醫院掛了一瓶吊針,人也就恢復過來了。事實上當陸尼古和陸
掌珠抬她下樓的時候她就甦醒了,在甦醒的那一刻她認為這個家無論如何要開個會了。吳桂
芬知道現在要想召回大兒子,除非自己有生命之虞。所以她讓大女兒趕快去打Call機。
她命令大女兒說:要橋橋趕快來醫院,就說我死了!陸掌珠覺得這麼說不合適,她遲遲疑疑
地說:媽。吳桂芬掐了她大女兒一把,說:你要不這麼說我就真死給你們看!橋橋不回來,
誰能管你的事?你吃多了糊米酒蒙了心了!糊米酒是武漢市歷史悠久家喻戶曉老少咸宜的一
種甜食,由精細的糯米粉和醪糟做成的糊湯,晶瑩濡滑,上面撒著幾粒糖桂花。因為價廉物
美,它成為了大眾食品。陸尼古今天是無辜的。他並沒有一定要召回陸武橋的意思。他對吳
佳芬說:人家是老闆,人家生意忙,叫他做什麼?掌珠的事我們商量就行了。現在離婚算什
麼大事?報紙上說現在北京人在街上見面了不再問吃了沒有,而是問離了沒有。放他媽臭
屁!吳桂芬說:寫這種事的肯定是流氓小報,黨報寫了沒有?人民日報長江日報寫了沒有?
橋橋不管掌珠,我們商量能行?你行?你搞得過劉板眼?反正我是不行的。我有自知之明,
一個工人大老粗,又沒錢又沒權現在在哪兒吃得開叫得響?老頭子,放清醒一點,不是五十
年代六十年代了!陸尼古強著說;劉板眼還不是個工人。儘管當了個小科長,也沒轉干還不
是工人,十幾年都撅著屁股翻砂,工人味還跑得掉?在去醫院途中的爭論幾乎使吳接芬再度
昏厥。陸尼古怎麼如此不開竅!居然還拿轉幹不轉干來衡量一個人的深淺。劉板眼之所以被
取綽號板眼,就是因為他有能耐有本事,心眼活眼頭亮嘴巴甜啊!他的命好,根子落在了國
家大型鋼鐵企業。一搞改革開放,他就承包了工廠附屬企業又參加競選受聘擔任了供銷業務
科科長。他家裡的罐裝青島啤酒喝不完,微波爐都有四隻多得沒辦法用,小轎車換代了兩
次。劉板眼他這是什麼意義上的工人啊!他那架式,如日中天,老工人管得住他?吳桂芬毫
不動搖地吩咐:就說我死了!讓橋橋來!無辜的陸尼古坦然地面對著大兒子陸武橋,剝著帶
殼的花生喝小黃鶴樓酒。酒水喂得滋兒滋兒響,花生也剝得卡嚓卡嚓響,房間裡的人一時間
都無話,都呆呆聽著這聲音。近年來陸尼古和吳桂芬在對待兒女的問題上發生了原則性的分
歧,陸尼古認為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愛怎麼著怎麼著,自己拿點退休工資,喝點革命小
酒,打點居委會組織的麻將,交點老工人朋友,如此安度晚年就行了。而吳桂芬認為全家一
條心,黃土變成金。認為幸福不會從天降。要想陸家人人過得好,必須父母護兒女,兒女敬
父母,大家擰成一股繩。寂靜中鴿子飛回來了,在陽台上咕咕地叫。陸建設拿一隻掉了漆的
搪瓷碗裝了半碗玉米粒去餵鴿子,陸武橋說:我來。陸武橋推開陽台門,鴿群撲撲地飛了起
來。陸武橋楞了下,他不相信家裡的鴿子會生疏他。鴿子包括這用角鐵鋼筋焊成的鴿子籠都
是當年他親手抱來親手做成的,結婚後他把它們都移交給了弟弟陸建設。當年的青工少年郎
有一隻鍾愛的鴿子叫點點,點點帶著鴿哨在武漢的上空飛呵飛呵,它寄托了少年郎的多少癡
情和幻想。喂完鴿子,陸武橋將那只印有"江岸車輛廠第三食堂"的搪瓷碗匡啷扔在裝玉米的
塑料桶裡。陸建設陰陽怪氣地笑起來,用摹仿崔健的嗓音喝道:啊朋友怎能忘記過去的好時
光-吳桂芬用力拍了拍床沿,說:嚎喪啊小工賊!陸建設的歌聲頓時轉變為無聲的但節奏感
極強的搖晃。吳桂芬望著陸武橋,目光灼灼,說:給一句話吧,你到底管不管掌珠的事還有
建設的事?陸武橋笑笑,說:媽說讓我管我敢說不嗎?氣氛緩和過來之後,陸武橋去上廁
所。他把自己關在廁所裡靜靜坐了一會兒。他惦記著自己那邊的三個貴客和餐廳的情況,惦
記著生得太漂亮的妹妹陸武麗,還惦記著幾筆別的生意,還惦記著前妻身邊的女兒陸葦。他
想他如果熬到敢說不的那一天就好了。要說四十週歲的陸武橋還有什麼不切實際的理想的
話,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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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富有革命鬥爭經驗的老紡織女工吳桂芬的主持下,家庭會議開得和工廠的會議一樣正
規,鄭重和有程序。程序是先易後難。先討論陸建設的問題。陸建設一九七○年出生,是陸
尼古夫婦計劃外的孩子。像他這種歷史性的孩子,中國有一茬人。那時候文化大革命搞得停
工停產,沒什麼事做。一般工人,也不是革命的焦點所在。工資照發,不愁吃喝,社會地位
又比較高,精神上極舒坦。正所謂:饑寒起盜心,飽暖思淫慾。陸尼古夫婦經常在家耳鬢廝
磨,一不當心,便有了陸建設。也是冥冥之中,上天有靈。這個意外的孩子長得與其它的孩
子就是不一樣。女的不比,比比陸武橋就不難看出蹊蹺來。哥倆同一父母,陸武橋生得身材
頎長,五官端正,氣宇軒昂;陸建設卻生得委瑣矮小,臉色蒼白,一雙三角眼壞壞地亂轉。
陸建設初中沒畢業就虛報年齡頂了吳桂芬的職。紡織廠的修理工,蠻好的職業,身邊都是女
同志,就像賈寶玉的生活環境一樣,上班也如同休息。開初有兩年還不錯,廠裡反映說除了
愛占年輕女工的小便宜之外其它都挺好。但後來經常開假病休單,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到處賭博抹牌,還被派出所抓賭拘留過兩次,罰款500元。最近的問題更嚴重,有人看見
陸建設在漢口寶豐路一帶民工聚集的地方設地攤用猜牌的方式騙錢。陸武橋問弟弟:是不
是?陸建設說:不是。陸尼古說;這小雜種!有人親眼看見的,說得出時間地點,你還鴨子
死了嘴巴硬!陸建設說:他媽個×!誰看見的?你們說是誰看見的?我倒希望三人對六面,
讓他好好看看我。陸尼古說:什麼?你還想報復別人?休想!你休想知道告訴我們的是誰!
陸建設說:那就是造謠!是誣陷!父子倆隔著飯桌向對方伸直脖子,兩人都是怒目噴火的樣
子。吳桂芬說:算了算了,這樣解決不了問題。吳桂芬從陸掌珠手裡接過茶,喝了一口,又
遞回去,說:死老頭子,你住嘴。一點方式方法都不懂。你又不是這小工賊的同學同事。建
設,你實話告訴生你養你的媽,做過那事沒有?陸建設立刻說:沒有。陸建設用陰鷙的目光
久久地盯著他的母親。"小工賊"是他平生刻骨痛恨的一個名詞,她可想過?陸武橋說:沒有
就好。我希望以前沒有,更希望往後沒有。陸建設又陰陽怪氣地嘎嘎笑,說:橋老闆說話像
知識分子。一直沒開腔的陸掌珠突然說話了,她說:建設,別做犯法的事,犯法了要坐牢
的,人一坐牢一切都完了。方丹丹肯定就不會和你結婚了。陸建設說:陸掌珠,你不說話沒
人會把你當啞巴的,苕裡苕氣,一邊去吧。陸掌珠氣得結結巴巴,說:你看你這個人……你
看你這個人……吳桂芬抄起床上撓癢的竹製癢抓,劈頭朝陸建設打去。陸武橋在半空中擎住
了母親的手,奪下了癢抓。吳桂芬一句話欲說說不出來,摀住胸口一陣狠咳。陸武橋在陸建
設離開之前對他說了一段話。建設,陸武橋說:建設,你是我骨肉相聯的親弟弟,我總是巴
望你好。我挖著腦袋撅著屁股拚命做生意,決不是為了我自己一個人。老頭老娘退休老工
人,沒幾個錢的工資;姐姐廠裡效益不好,已經內退在家,每月生活費50元;武麗的廠倒
閉,在家待業;這一家老小婦孺,只有我倆是大男人了。陸建設插了一句嘴說:陸老闆請你
別把我當個大男人。陸武橋像沒聽見弟弟的話一樣繼續說:你們廠效益不行這誰都知道,但
這年頭有句話也誰都知道,叫做:遍地是黃金。就看你捨得不捨得吃苦玩命地幹。平時大家
都忙難得有閒坐在一起,說這種動感情的話也不大好意思,一家人誰不明白誰?還用說什
麼?但今天我要硬著頭皮說一通。建設,我把醜話說在前面,以前的事,我們一筆抹去:沒
有!但從今以後,如果讓我抓到了證據,我就對不起你了。陸武橋的話越說越狠,聲音冰涼
似鐵,房內鴉雀無聲,都盯著他的臉。陸武橋說:你做什麼事都可以,就是不能做那下三濫
的犯法的事。不管怎麼樣,老頭老娘生你養你二十四年,你不能打他們的臉。他們雖然只是
工人,但在中國的歷史上,在社會上,在這簡易宿舍一大片地方,在親戚朋友中,他們是光
榮的是體面的,走哪兒都是清清白白昂首挺胸的,從來都只有他們說別人沒有別人指他們後
背的。所以,對你要求只有一個:不要丟他們的臉,讓他們體體面面過完這一生。吳桂芬挺
直了背脊,叫了一聲:好!這就是孝心!陸尼古卻淚眼婆娑,背轉身扯起袖子揩眼角。他激
動地說:我們陸家四代工人階級呵!陸建設用輕鬆而客氣的語調說:我可以走了嗎?他說:
我很忙,我的一寸光陰一寸金。拜!陸建設說完就走,把門帶得轟隆一響。
半晌,吳桂芬才說:我要是有槍,我就給這小工賊一粒花生米!我真後侮當年怎麼要這
個小孽障!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陸尼古說: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我爹的名字在"二七"大
罷工的史冊上永垂不朽,我們為黨為人民開了一輩子的機器,我自豪啊!毛主席都說工人階
級是領導階級,我們應該自豪啊!現在倒好-得了!陸武橋給陸尼古潑了一瓢冷水:給你點
顏色就開染坊。陸尼古對吳桂芬說:你看你看,你看這小狗日的怎麼對他老頭講話。吳桂芬
把臉車到牆壁那邊。陸武橋說:老頭老娘,我也要勸你們一句,對建設好一點。你們當工人
的時候神氣,他現在的處境卻是非常糟糕,真的。這時門外彷彿有響動,陸武橋敏捷地過去
貼著房門聽了聽。他又趕緊跑到陽台上,看見了弟弟陸建設穿過簡易宿舍的背影。在陳舊的
蒙滿了歲月灰塵的千篇一律的枯燥的工人住宅區,他的處境糟糕,不受父母疼愛的工人弟弟
在於踽踽獨行,他將去哪兒呢?一種鈍鈍的疼痛細細密密地絎過陸武橋的心。
6
輪到談陸掌珠問題的時候,陸掌珠從她母親背後抽出了身,在房間光線明亮的地方,陸
掌珠的模樣讓陸武橋大吃一驚。距離現在最近的對於陸掌珠比較深刻的印象是今年的春節。
正月初二的那天陸掌珠帶著兒子劉帥回家拜年,說劉帥他爸作為領導給廠裡職工拜年去了不
能一同前來。陸掌珠說話和顏悅色,接著脫掉羽絨大衣光穿著毛衣下廚房做菜。她的毛衣是
大紅的顏色,穿一條將軍呢的全毛西褲,頭髮做成大花被在肩上,兩腮橢圓,橢圓處閃著粉
紅的光澤。她和武麗在廚房邊做活邊說話,不時聽到她嘹亮爽朗的一串串笑聲。從春節到現
在,時間無非只過去了七八個月。現在的陸掌珠枯瘦得像一塊門板,前前後後都是平的,骨
骼顯得異常粗大僵硬。她膚色晦暗乾澀,嘴唇癟了下去,唇周的皺紋深刻而仇恨地放射出
來。她的耳朵、頸脖、手指和手腕上全都戴著赤金的首飾,但首飾已經十分骯髒。她的羊毛
衫上面綴著大朵的玻璃珠花,下面穿著一條黑色踩褲。這種踩褲不知是誰發明的,褲腰那兒
就是一道橡皮筋,褲腳那兒有一條帶子讓人踩在腳下,質地是純粹的化纖,動輒便有靜電吸
附許多的灰塵。即便質地好這種款式也讓人生厭,將一條帶子套在腳上是什麼意思?不過,
奇怪的是這種踩褲居然由武漢開始流行繼而風靡全中國,在大街上森林般的人腿中,踩褲的
比例之高讓人難以置信,好像全中國的婦女們開過會似的。陸武麗在前兩年率先穿踩褲,當
效仿的人一多,她馬上就扔掉了並且非常贊成陸武橋的觀點。陸武麗僅是個連高中都沒讀完
的趕時髦的女孩,而陸掌珠高中畢業時已經熟讀了唐詩三百首。可陸掌珠竟然被捲入已經發
展到俗不可耐的連引車賣漿者流都起哄的市井時髦當中去了。陸掌珠還紋了眉毛和眼線,沒
有了質感的兩撇模式化的藍眉毛使她活像動畫片裡頭的妖精。陸武橋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失
業像個魔法,很快就把一個大方開朗,感覺準確,精神飽滿的織襪女工變成了一個喪魂失
魄,求助於美容化妝及首飾和時髦來表示自己存在的俗婦。儘管是自己的一母同胞,陸武橋
心裡還是公正地承認現在這個模樣的陸掌珠比較可怕。陸掌珠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好意思
地用手遮了遮眉毛。她的第一句話便是說:你剛才還說我有50元的生活費你真是貴人多忘
事,我們廠和我們早就兩不靠了。陸武橋說;什麼叫兩不靠?陸掌珠說:你呀,現在工人都
知道什麼是兩不靠。就是工人保留廠籍和工齡,但不上班,廠裡也不給工人錢,互相不依
靠,這就叫兩不靠。陸武橋說:兩不靠了工人吃什麼?陸掌珠說:你問我我問誰?下海唄,
做小生意唄,偷呀搶唄。陸尼古一聽很不高興,說:別把工人說得那麼沒覺悟。吳桂芬下地
了,扶著膝蓋在挪動。她果斷地制止了一家人漫無邊際的談話,說:掌珠,抓緊時間講劉板
眼變修的事!
劉板眼與陸掌珠的故事是一個新時代的老故事,古老得和宋朝的陳士美秦香蓮大同小
異。當年劉板眼陸掌珠一同下放當知識青年,兩人並肩戰鬥,情投意合。由於陸掌珠出身
好,根子紅,又年輕活潑,在兩人的關係上,劉板眼十分主動。後來在招工招生的人生關鍵
時刻,劉板眼屢次受挫,痛不欲生。是陸掌珠陪伴他安慰他,又是陸掌珠把自己到武漢鋼鐵
公司當工人的名額讓給了他。劉板眼感激涕零,曾跪在陸掌珠面前對天發誓,要一輩子熱愛
和忠於陸掌珠,海枯石爛不變心。再後來陸掌珠也順利招工回到武漢。兩個人每個星期六都
逛中山公園,兩個人共同使用一個存款折子每月攢錢。當錢攢到了他們預定的數目後,他們
就結了婚。頭年結婚,第二年生子劉帥,不幸劉帥是個先天弱智。恰在此時,電視大學業餘
大學成人大學風起雲湧,劉板眼陸掌珠都想讀書。一番磋商,結果是陸掌珠犧牲自己,上班
帶孩子做家務,支持劉板眼讀完電大。此時,劉板眼對陸掌珠更是銘感於心,枕邊激動之時
差點敬陸掌珠為母,親吻她的腳尖,言稱她對自己有再造之恩。從此,夫妻感情彌篤,生活
和美,劉板眼處處依從陸掌珠。不料八十年代後期劉板眼搞承包,當經理,又搞競選,當科
長,家庭生活逐漸發生變化。變化是家裡一天比一天富有,高檔家用電器一件件地增加,而
劉板眼在家露面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陸掌珠在劉板眼崛起的開初滿心歡喜,準備再次全力
以赴支持丈夫。誰知劉板眼業已變心,在外面勾搭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最近正式向陸掌
珠提出離婚要求。男人一闊臉就變,可是陸掌珠現在連個組織都沒有,沒人幫她討公道,沒
人維護她的正當權益。日前劉板眼下了最後通牒,如果陸掌珠還不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從
下個月起,劉板眼既不給她們母子的生活費也不回家。陸尼古一拳擂在飯桌上,說:他媽個
×,真是欺人太甚!陸掌珠早伏在吳桂芬懷裡哭得直抽冷氣。吳桂芬撫摸著大女兒的後背,
面色鐵青,說:橋橋,你看這事怎麼辦?陸武橋沉默著,一手支著頭,一手玩弄陸尼古的青
花小酒杯。他將杯子這麼轉一通那麼轉一通,這麼轉一通那麼轉一通。怎麼辦?其實他的答
案他們知道,那就是:離唄。他自己不就是離了?說男人一闊臉就變,女人何嘗不是一闊臉
就變?誰又不是一闊臉就變?應該這麼理解問題:闊了變臉是正常的,闊了不變臉才是不正
常的。一個富翁還像個小癟三合適嗎?顯然不合適。我們不能責怪任何人的變化。我們可以
理睬他可以不理睬他,可以絕交可以離婚,但責怪別人毫無道理也毫無意義。以上這些話,
陸武橋不願意說。老工人接受不了,遭到時代和男人雙重拋棄的織襪女工更接受不了。他們
今天不想聽他講新觀念新道理,他們要他拿出阻止離婚的具體辦法。他是陸家的頭男長子,
又當著老闆騎著日本進口的摩托,他們要求他顯示陸家的氣魄。這樣這樣,陸武橋說:姐你
別哭了,老頭老娘你們也放鬆點,別為劉板眼這小子生氣,不值得。陸尼古贊成,說:是
啊,為一個小流氓生氣確實不值得。陸武橋說:剛才你光說如果你不離的話他就下惡法,如
果你離呢?陸掌珠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說:他說我同意離他什麼也不要,穿褲衩背心走人。
每月給六百塊錢生活費,劉帥的學雜費教育費和醫療費實報實銷。陸尼古說:至少每月一千
塊錢生活費。一般還應該給一筆青春賠償費,至少五萬塊。陸武橋趕緊接著父親的話問:
姐,你看這條件行嗎?陸掌珠木呆呆傻子一般反應不過來,但吳桂芬立刻覺察出了這種說法
的偏離原則。她厲聲喝道:橋橋!她更嚴厲地說:死老頭子!虧你有臉自稱"二七"烈士後
代,好沒工人階級的志氣!吳桂芬感慨地搖了搖頭,說:我知道現在時代不同了什麼都講
錢。但是我們家的姑娘不賣錢。青春是用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後半輩子的孤獨也是用錢打發
不了的。不能讓那些忘恩負義的東西以為用錢就能買到他良心的平坦。人爭一口氣,佛爭一
炷香,這才是我們的主要意思。掌珠,你說呢?陸掌珠連連點頭,媽說的是。誰稀罕那狗雜
種的臭錢。陸武橋不願意在談離婚不離婚的問題上鑽死胡同。九十年代中期了,誰把離婚還
當作天大的事?要辦的大事多著呢。陸武橋只得轉過來先捧吳桂芬,讓她高興了鬆口了事情
也就好辦了。陸武橋說:嘿,看我老娘這番話說得多好!媽,難怪你的名字和吳桂賢只差一
個宇,中國的紡織女工真是了不起。照說吳桂賢能當副總理,你怎麼著也可以當個國務院發
言人之類的。看來只是機遇不好罷了。吳桂芬果然給逗笑了,她拍了大兒子一巴掌,說:你
還別取笑老娘,還真是個機遇問題。要毛主席活著,還真是說不準。這種談話陸尼古最喜
歡。他積極地參與進來。說:咳,還談毛主席活著的話幹什麼?他老人家活著,誰敢搞腐
敗?天津的張子善劉青山才貪污了幾個錢?而且人家還是揣著免死證的紅小鬼,怎麼樣?還
不是揮淚斬馬謖了。群眾運動是個法寶,共產黨的什麼病它都治得好。像現在三令五申不准
公款吃喝,不准買豪華轎車,那大街上不照樣豪華轎車一分鐘比一分鐘多?高級餐廳不照樣
顧客盈門?搞群眾運動嘛,群眾一起來,看不整死他們那些狗日的!吳桂芬說:行了行了別
來勁。只要把我們中國搞得國富民強,咱們工人階級也能識大體顧大局,今天不提昨天的
話。機會來了。陸武橋說:老娘啊老娘,真是覺悟高!明白事理!識時務者為俊傑嘛。這麼
說,我倒開了竅,姐的事我看我們也應該放在現在的歷史背景下冷靜地分析分析。不離!吳
桂芬說:就是不商!國家大事現在沒咱的份。家裡的事還是能夠說了算的。劉板眼做我女婿
十五年,我陸家待他不薄。掌珠如花似玉一個黃花閨女嫁給他為他奉獻了一切,讓他得逞,
天道不公!他兩口子好好的十幾年臉都沒紅過,去年年初還懷了孕打過胎。就是那狗雜種有
錢了燒得慌,想再做一次如意新郎。做他的黃粱夢去吧!他以為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
豆腐渣,那就拖住他,讓他過十年二十年再看看自己是不是一朵花?陸掌珠又嗚嗚地哭起
來。吳桂芬說:哭什麼哭?把你的要求一五一十告訴橋橋,讓他去找劉板眼。他媽個×,現
在世人都看不起工人,那狗雜種也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好!我的乖乖兒,那咱娘倆就走
著瞧吧。在離開簡易宿舍各回各家的路上,陸武橋帶陸掌珠到一家飯店的酒吧坐了一會兒。
陸武橋說:劉板眼這個人我們都知道,他腦子靈光得很,你拖著他,我擔心他會給你苦頭吃
的。老頭老娘和我們這些兄弟姊妹畢竟不能夠和你們住在一起,這一點你想過嗎?陸掌珠淚
又泉湧,一邊拿手絹擦淚擤鼻涕,一邊小聲說:我想過。停了停,陸掌珠不吭聲。陸武橋
說:還有一點不知你想過沒有?他現在是先禮後兵。他是可以單方面向法院起訴的。你知道
現在有錢,即便他買不通法院,他堅持起訴下去,恐怕最終還是一個離宇,可你不知要被白
耗多少年。陸掌珠說:這我也想過。他現在神通廣大。有錢嘛。陸掌珠說完閉緊了嘴,光抹
淚。陸武橋抽了一支煙,陸掌珠還是不開腔。陸武橋說:我的姑奶奶你說話呀,你既然這也
想過那也想過。那一旦結果是離,你怎麼辦?陸掌珠眼中閃出強烈的光芒,說:我死!反正
劉帥和傻子差不多,活著今後也受罪。我們一家三口同歸於盡。毒藥我都準備好了。陸武橋
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一點也不懷疑陸掌珠說話的真實性。可是可是-陸武橋說:姐
你這是何苦呢?像我和蘇素梅,好說好散不也挺好嗎?活著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
燒。你這麼死心眼到底是為了什麼嘛!陸掌珠說出了"死"字之後反而不哭了,淚也干了,人
也沉靜下來,忽兒說話很有頓挫。說呢有點說不出口,不說呢你又不明白-陸掌珠說:憑你
和蘇素梅那麼玩笑似的鬧鬧,你自然是不懂的。我沒有你們瀟灑。我為什麼願意與他一同死
而不願意離?因為我非常,非常愛他。陸掌珠居然臉紅了一下,飛快接著說:你以為我這穿
金戴銀紋眉毛抹胭脂地趕時髦我自己不受罪?這不也是為了他!陸掌珠說完最後一句,站起
來轉身就走。陸武橋目送著姐姐陸掌珠,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
7
陸建設和李浩淼一人騎一輛山地車從簡易路出來,拐上了解放大道。李浩淼緊跟在陸建
設後面,提醒陸建設說:嗨,嗨,過馬路!按交通規則,他們不過馬路是對,過了馬路是反
方向行駛。他們故意反方向騎車,貓著腰,騎飛快,逼得自行車道上其它自行車紛紛躲閃,
有人因此撞到了馬路的護欄上。他們希望有穿著體面車牌比較響亮的人撞上他們。他們唯恐
世界不亂。李浩淼是李老師的兒子,其長相綜合了李老師尤漢榮夫婦的缺點:尖嘴猴腮,鬼
頭鬼腦,蒼白髮青的臉上擁有一雙總是充血的小眼睛。李浩淼沒考取大學,上了職業中等專
科學校,學的是園林專業,畢業後參與修剪漢口市中心的馬路綠化帶和花壇。李浩淼對自己
的工作有個蔑稱:城市農民。城市農民李浩淼長期不上班,因工資福利待遇菲薄而憤世嫉
俗。他衣著時髦,騎一輛來歷不明的山地車,在武漢三鎮轉悠,一心渴望著遇上發財的機
會。李浩淼比陸建設小四五歲,他稱陸建設為"拐子"。用普通話解釋,"拐子"與"哥們"相
近,但武漢市所謂的"拐子"含有老大的意思,匪氣十足。李浩淼並不想被人稱為拐子,他認
為這種稱呼江湖氣太重,有辱他書香子弟的斯文。再說,他更樂意做一些幕後的工作,想些
點子出些主意之類的。陸建設正好喜歡出風頭,喜歡從形式上主宰別人,幹起事來一往無
前,寧折不彎,卻寡言少語,沒什麼話說。他們倆人是一對很好的搭檔。
解放大道從同濟醫院開始,進入繁華的市中心地帶。陸建設李浩淼兩人在同濟醫院外面
寬敞的人行道上停下了車,望著馬路對面高聳的亞洲大酒店。李浩淼說:我認為我們有必要
進去在二樓安靜的水手吧議一議我們今天的打算。陸建設沒表情。李浩淼說:議一議很有必
要!不能打無準備之戰-最近我在看一本毛澤東寫的書。陸建設白了李浩淼一眼,說:好。
去吧。這回該你掏錢了。拐子!拐子!李浩淼媚笑著連呼拐子,他說:最近我確實沒錢,月
底了,手頭緊得很,下回你點飯店我買單。陸建設說:那就別看見豪華地方就犯癮好不好!
李浩淼說:拐子,這個道理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們到現階段是必須開會了。如果不找個比較
好的場所開會,我們就不可能平心靜氣不受干擾地商議問題。如果我們不能平心靜氣,作出
的決定就有可能-少扯蛋!陸建設說:走吧!陸建設李浩淼一前一後,挺胸腆肚,旁若無人
地進了亞洲大酒店。他們在水手吧一個比較隱蔽的角落落座。剛一坐下,便有身著制服的酒
吧服務小姐過來問先生們用點什麼?李浩淼說:陸總,熱咖啡行嗎?陸建設點點頭。李浩淼
對服務小姐發號施令:兩杯熱咖啡,兩份漢堡包,希望也是熱的。服務小姐說:好的。請問
漢堡包是要牛肉餡的還是土豆餡的?李浩淼說:小姐,我們是食肉動物。服務小姐並不欣賞
李浩淼的幽默,毫無反應地轉身離去。李浩淼裝作與陸建設對話,大聲說:陸總,我看這酒
店的軟環境不行啊!咱們的美國商務考察團不能住這裡吧?陸建設一把逮住李浩淼,將他扯
到自己眼前,說:你這小狗日的剛吃過早點又要漢堡包,不是吃你自己的錢是不是?李浩淼
說:快鬆手!拐子,咱們這是在什麼地方啊!下回不點漢堡包了行不行?陸建設鬆了手,
說:李浩淼,你哪像大學教師的兒子啊,一點知識分子的傲骨都沒有。李浩淼說:時代不同
了,衡量知識分子的標準也應該不同。李老師他老人家都經常挑選待遇好的會議去開,何況
他的兒子?現在我們的原則是:寧彎不折。明白嗎?寧彎不折-一個生命力多強的新成語!
陸建設李浩淼笑起來。他們用一杯咖啡和一隻漢堡包使用了水手吧整整一個上午。他們細嚼
慢咽,享受著樓下大廳鋼琴的彈奏聲。他們一致認為這種生活應該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
對簡易宿舍這種灰不溜秋的工人住宅區煩透了,也對租界房子洞庭裡十六號煩透了。到處是
被風雨剝蝕的牆面,到處是被炊煙燻黑流油的天花板和樓梯,到處是生活垃圾,到處塵土飛
揚。這裡是多麼明麗啊!女人個個輕言細語,男人們全都衣冠楚楚。晶亮的大門裡時不時進
來一個或者出去一個高挑的豪華的打扮十分別緻的粉面麗入,有時還是洋人相伴。她們給了
陸建設李浩淼一個恍若資本主義國家的生活背景。在這種背景下李浩淼幾乎只費了吹灰之
力,就駁倒了陸武橋苦口婆心施加給陸建設的道德觀念和生活原則。李浩淼這個剛從少年步
入青年,嘴唇周圍還是孩子的茸毛的蒼白髮青的城市農民,沒有正形地極舒服地盤踞在軟椅
上,一手端著熱咖啡,一手夾著香煙,長篇大論誇誇其談。他說:在今天這個歷史時期,工
人階級重又墜人困境。你,你老頭老娘,你姐,我老娘,還有大街上許多擺地攤做小生意
的,登麻木的士的,等等,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企業效益普遍不好,在一部分人都已經別墅
小車三妻四妄的時候了,我們卻發不出工資,鬧什麼破產啦合併啦留職停薪啦兩不靠啦。我
們一日三餐都受到威脅了,還有什麼體面?還有什麼光榮?陸建設一直在和著鋼琴的演奏打
拍子。他似乎一直沒聽,但李浩淼知道他一直在聽。李浩淼說:不錯,也有搞得很不錯的企
業和工人。但那都是些什麼企業?要麼國家支柱企業,要麼合資企業,要麼私營企業,和大
部分工人不相干呢?至少和你不相干。劉板眼是工人,很有錢,你哥曾經是工人,現在也干
得不錯,他們這樣的人有一批,可他們還算工人嗎?他們的錢是做工賺來的嗎?他們已經蛻
化成了新興的資產階級!因為他們長得比咱們漂亮,討人喜歡-李浩淼說到這裡尖聲尖氣地
咯咯發笑。陸建設橫了李浩淼一眼,李浩淼表示服他管理,不笑了。李浩淼最後下了結論,
說:我們已經是徹頭徹尾的無產階級,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我認為我們不必忌
諱陸武橋之流,完全可以採取巧妙的手段把分配不公的錢賺一點兒過來,一點兒-夠我們與
時代同步就成了。陸建設問:說完了?李浩淼說:暫時告一段落。陸建設說:你可真有學問
哪,真是人小鬼大,比起你老頭,我看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李浩淼說:那是你十年不見
我老頭了。人家長進大大的,現在人家一點不耽誤形而下的生活,一刻都不離形而上的話
題,在他那個領域活躍得很呢!作為他的兒子,我還只學了一點皮毛。陸建設說:住嘴,我
不愛聽你談這些廢話。我對李老師毫無興趣。我要的是開始行動。李浩淼一聽興奮得睜大了
眼睛:現在嗎?陸建設點頭。陸建設朝櫃台打了一個響指,說:小姐買單。李浩淼說:陸
總,按剛才商量的一號方案還是二號方案?陸建設說:一號。英明!李浩淼說:英明呵!服
務小姐過來買單,李浩淼沒放過惡作劇的機會,他煞有介事地說:小姐,我給你提個醒,好
讓你到時候不致於太傷心。我們陸總是美國商務司駐中國辦事處總經理,有個商務洽談會准
備住這裡,陸總今兒特來微服私訪,看看軟環境。誰知你以外貌取人,對我們的服務並不像
對上帝那樣。我們已決定通知你們的老總王宏濤。服務小姐窘迫地叫了陸建設一聲:先生。
陸建設理也不理,大步下了樓。李浩淼緊緊跟隨著陸建設,但也沒忘記給服務小姐一句警
告。他說:顧客都是上帝。請接受這次人生的教訓。半個小時之後,陸建設李浩淼從同濟醫
院門診部的廁所裡出來已經是另一副模樣:陸建設肋下拄著雙拐,穿著非常破舊的西裝,一
看而知是個有殘疾的又還有點斯文的城市青年。李浩淼穿了一套從建築工地偷來的服裝,臉
上抹了灰,夾只舊公文包,活像一個發了小財的民工小工頭。他們騎車向市中心最繁華地段
的交通路進發。交通路與著名的商業街江漢路毗鄰,舊社會是條文化圖書街,有古籍書店,
有翰墨林,過去許多進步知識分子在這兒從事文化文學活動,如鄒韜奮等人開的生活書店,
胡風、曹白、蕭軍、蕭紅他們編的雜誌《七月》,等等。現在除了交通路口還保留著古籍書
店和翰墨林之外,實際上這裡已是一個極專業化的大型鮮魚海貨山珍禽蛋市場。書店門口經
常有賣蛇人在為顧客宰蛇,小蛇溜進翰墨林的文房用品中也是常有的事。由於交通路與花樓
街相連又與江邊武漢港客運碼頭相通,這裡外來人員流量非常大,而且大多是沒什麼文化,
懷裡揣了幾個錢,還想碰運氣掙更多錢的魚肉販子、民工、縣城鄉村級的小老闆等人。陸建
設李浩淼對交通路格外矚意,將它列為一號目標。唯一使陸建設擔心的是,他哥哥陸武橋的
餐廳與這裡只隔一個街道。不過他知道陸武橋一向是清晨採購並且在花樓街有固定的供貨
人。李浩淼則認為眼皮底下恰恰是盲點。他們對今天的行動充滿了信心。
8
宜欣走過來了。宜欣的面容白白淨淨,披一頭光滑的短髮,穿一身鼠灰色全棉休閒裝,
背一隻牛仔背包,胸口掛著只七星瓢蟲形狀的彩色電子錶。她從輪渡碼頭下來,繞過英國建
築海關鐘樓,精神抖擻,步履輕盈地走在江漢路上。路上不時有人看她,她一副渾然不覺的
模樣。實際上宜欣當然知道不斷地有人為她回頭。宜欣還清楚地知道自己並不屬於千嬌百媚
天生麗質的絕代佳人之列,但她知道自己的整體精神面貌比較怡人。她潔淨整齊,衣著素淨
而質地優良,她的雙腿修長,步態漂亮,胸部豐滿度適中。她知道她健康的乳房在隨著她漂
亮的步態活潑地有節有奏地彈動。女人走路絕對是需要技巧的,可惜這個問題只能意會不能
言傳。宜欣慶幸自己有很強的領悟力。這是宜欣無數個星期天之中的一個。在武昌讀大學讀
研究生又讀碩士的八年裡,宜欣度過星期天的方式其中有一種,這就是:獨自逛漢口。宜欣
在天氣晴好的週日清晨便起床,照例學一個小時英語,之後背上牛仔背包跑步出校園,坐輪
渡過長江,從江漢路步行進入鬧市區。當她走到鄱陽街口的時候,她在"標新立異"早點鋪吃
一碗中肉米粉。在逛完了商店服裝店和書店之後,一般時間已是下午3點多鐘。歸途中她樂
意在"標新立異"燒烤鋪吃一兩串烤羊肉或烤別的什麼。"標新立異"還有一個裝修豪華的餐
廳,宜欣沒進去過。宜欣站在烤箱旁邊吃羊肉串或者坐在鋪子裡頭吃,觀察那些從餐廳進出
的人。這些人身上幾乎都是西裝,但也有腳下穿旅遊鞋的。他們進去時是理所當然。躊躇滿
志的神情,出來時紅光滿面,意滿志得,一副窮人乍富,挺胸凹肚的模樣。宜欣有時候會兀
自發笑。有時候會與炸羊肉串的夥計議論一兩句。宜欣成了"標新立異"早點鋪和燒烤鋪的常
客。一來二去與夥計邋遢混得很熟。第一次吸引宜欣停下來吃早點的是"標新立異"這個店
名。作為餐廳的店名無疑它很文化很別具一格。吃了牛肉米粉之後又發現這裡的牛肉米粉絕
對正宗地保留著老漢口的風味。後來又發現"標新立異"燒烤店的確在標新立異,它不僅將新
疆的烤羊肉串演變成油炸羊肉串,還將豬肉雞肉演變為佐以孜然的烤肉串。它一隻電烤箱一
只電油鍋,可供油炸或燒烤的原料一般人難以想像,除了羊肉豬肉雞肉之外,還有田螺肉,
火腿腸,牛蛙腿,臭豆腐乾、鵪鶉,等等,它隨季節的變化而永遠標新立異。執掌燒烤油炸
的夥計邋遢是個面相和善的鄉下小青年,臉上總會有一到兩塊烏雲般的油煙灰,他一開口就
笑,很惹人喜歡。宜欣吃過幾次燒烤之後問他:你叫什麼名字?邋遢順腆地答:邋遢。宜欣
說:什麼?邋遢。邋遢說:就這名字,爹起的。來武漢後,我們老闆也喜歡這名字,說有
趣。宜欣大笑,說:對,非常有趣。在兩年多的許多個星期天裡,宜欣通過邋遢看見了標新
立異的老闆陸武橋。陸武橋經常送出賓客餐廳的大門,是個帥氣的男人,很善於應酬,但從
不讓人看上去肉麻。餐廳及兩個連鎖店的名字就是他起的。許多吃的花樣也是他創造的。邋
遢一說到老闆陸武橋欽佩之情溢於言表。邋遢有一句話永遠掛在嘴邊:我們老闆,那才了不
起吶!宜欣還認識了陸武麗。陸武麗偶爾過來幫邋遢的忙。對宜欣非常客氣,每次都要說:
好走
當然她不敢往深處亂想,她也毫無必要往深處亂想。不過,宜欣認為,這樣瞭解和深入社會
生活很有意思。"標新立異"是她學生生涯中的一道別開生面的風景線。今天,宜欣與往常一
樣過了漢口,在"標新立異"早點鋪吃了牛肉米粉,逛服裝城兩小時一無所獲,在中心百貨商
場買了一支洗杯子的棕刷,順路進"東方快車"吃了一份快餐作為午飯,然後一家家逛書店,
最後到了交通路口的古籍書店。宜欣非常喜歡古籍書店,喜歡它的幽深和清靜,還喜歡二樓
的特價書室,她每次都要坐在地板上細緻地淘取自己喜愛的舊書。宜欣今天在淘取舊書的時
候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再過半小時,她的生活之船將會衝撞出一條巨大的浪花。
殘疾青年陸建設悄悄地來到了交通路口,他四下偵察一番之後,熟練地選了一處路邊空
地坐下來,將雙拐墊在屁股底下。陸建設悠悠吸著煙,瞅準時機在自己面前鋪開一張報紙,
在報紙上擺了三張撲克牌,其中有一張紅桃K。他開始專心地玩起三張脾來。他將三張反著
的牌不停地調換位置。不一會兒,就有行人駐足看他。也有人不懂,問:這是幹嘛呢?陸建
設頭都不抬,不睬這不懂的人。旁邊就有好事的人解釋,說:這都不懂?猜牌唦,賺錢的事
啊。聽說是賺錢的事,外地人又湊上來了幾個,問這如何是賺錢的事?武漢人就說三張牌反
著都一樣,是不是?外地人就說是呀。武漢人說:莊家翻其中一張讓你看清楚,一般是紅桃
K,醒目得很。你看過之後莊家將脾反過來,然後與其它兩張調換位置,如果調換之後你能
猜出紅桃K,錢就歸你,猜錯了,錢就歸莊家。外地人說:就這三張牌?莊家會不會搞假?
武漢人很內行,說:怎麼會搞假?大家都睜大眼睛看著。只有一條,就是怕碰上調脾調得飛
快的高手,你猜不准。有人脾氣梗,大聲說:不就三張牌麼?我就不信我看不清楚他怎麼玩
法!來!咱試它一烙鐵,碰碰運眾人樂了,都朝此人看去,一看是個民工工頭模樣的人,就
慫恿:試試!試試!此人就是李浩淼。
9
李浩淼的眼睛像農村人那樣直著,操一口黃陂話,黃陂是武漢市的郊縣,黃陂有很多人
在武漢打工,其語言的腔調比較滑稽。李浩淼左右晃動他那比陸建設大一位的塊頭,向眾人
友好地討主意:試試?試試?圍觀者愈發多了起來。陸建設依然低頭玩牌,手法好像不那麼
熟練,人也不那麼理直氣壯,不敢抬頭邀戰。大家都叫起來:試一試嘛!李浩淼腳一跺,拍
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但他緊接著又把鈔票捏回手心,與眾人說:我是個鄉里人,他是城裡
人,我要是贏了他賴帳呢?城裡人不管本事大不大可都有本事欺負我們鄉里人。眾人急了,
紛紛給他打氣和擔保,說:不會的不會的。賭場無大小,人人平等。這又不是別的場合。他
萬一賴帳還有我們呢。我們保證替你主持公道。大街上呢,青天白日,又是自己出來擺的場
子,他哪會賴,只怕你賴呢。有人朝陸建設說話了:喂,跛子,你到底敢不敢玩真的?莫丟
武漢人的臉好不好?千呼萬喚,陸建設這才抬起頭來,眼神比羊羔還懦弱和迷惘,說:哪個
要真玩?眾人都推李浩淼,說:他。他。工頭老闆。陸建設打量一眼李浩淼,稍露怯色但口
裡卻說:玩吧。李浩淼說:好!玩!但是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既然你擺了場子,就會有輸
贏,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們都是男人,好歹算條漢子。不管輸贏怎樣,賭錢給錢,賭命
給命,一句囉嗦都不要!怎麼樣?眾人喝彩,說:好!陸建設咕嚕說:什麼怎麼樣?玩就
玩。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李浩淼蹲了下來,與陸建設面對面瞪著。陸建設翻出一張紅桃
K示意眾人,李浩淼說:看清了,紅桃K,翻過去吧。陸建設翻轉了紅桃K,然後與並排的
其它兩張牌調換位置。李浩淼和圍觀者的目光都死死盯著那張紅桃K。陸建設的動作越來越
快,但顯然還是無法混淆眾人所盯好的紅桃K。陸建設努力地操作了一通,停了下來,說:
猜吧。李浩淼笑了,拿十元錢毫不遲疑地拍在他一直盯著的那張牌上。陸建設將這張牌一
翻:紅桃K!陸建設似乎不敢相信這種結局,他發呆地看著牌,李浩淼說:喂,莊家,拿錢
來呀!陸建設再次向眾人拍起他裝出的羊羔般的眼神,眾人笑著說,跛子你輸了!陸建設不
太情願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張十元錢,一眨眼,這十元錢就與李浩淼的那十元錢疊在一起裝進
了李浩淼的公文包。這時候,李浩淼撥開人群要走,陸建設說了話:喂喂,夥計,再來一把
怎麼樣?李浩淼收住腳,說:來就來!贏了一把就走也不好意思。但你要明白,這是你要來
的,我是就你的意思,輸了贏了都要乾脆利索一點。陸建設有點憤怒了,說:你怎麼那麼多
話?未必我剛才沒給你錢!李浩淼又蹲下來。這次在陸建設進行的過程中,許多人都蹲下來
細細看著,圍觀者基本已經水洩不通。這一次陸建設更努力,調換牌的次數簡直多得超出了
常規,最後他抱了肩,很有把握地對李浩淼說:猜吧。眾人幾乎齊聲歎息,說:完了跛子!
因為幾乎所有人都沒有盯丟那張紅桃K。果然,李浩淼喜不自禁,他拿出一張百元的鈔票拍
在那張牌上,眾人震驚,都望著陸建設,只見陸建設不慌不忙也抽出一張百元大鈔壓在李浩
淼的錢上面。結果一翻開:紅桃K!陸建設彷彿挨了意外的一擊,垂下頭揉太陽穴。眾人大
嘩,說:這民工今天走運了!他家祖墳冒青煙了!說:跛子啊跛子,你還遠沒學熟呢!趕快
回家關起門練去吧。說:跛子你也太膽大了,這手法也出來混,可憐的。正說著笑著要散
去,陸建設突然昂起頭,咬牙切齒道:我就不信邪!今天我就豁出去了,就他媽算交學費!
陸建設神經地抖動著,激昂地叫道:鄉巴佬!你別走!別他媽的像沒賺過錢似的!再來一
次!眾人攔住了李浩淼。眾人都興奮得吃了興奮劑似的,說:啊,跛子今天脾氣來了。再玩
一次再玩一次。李浩淼顯出非常猶豫的樣子,說:我不想再賺他的錢。他肯定不行。初出道
的又是個殘疾人。再說我到五台山找一個高人算過命,他說我正走財運,真是的,人家做房
地產都虧,我一個鄉下老粗,在武漢做一片房子賣一個好價,做一片房子賣一個好價,我自
己都賺得嚇不過了。眾人"哦"地一聲,對李浩淼刮目相看。說:是啊,真是運氣來了門板都
擋不住。李浩淼對眾人拱拱手,說:所以,我忙我的去了,我不和他玩了,可憐初出道的又
是一個殘疾人,我不能黑這個心。陸建設怒不可遏地從地上蹦了起來,差點摔倒,旁人一把
扶佐了他,遞給他枴杖。陸建設說:你媽個×,得了便宜還唱啞調!老子有殘疾怎麼樣?如
今中國殘疾人的地位比你們高!裝得像蠻有義氣似的,你以為老子就沒有?來!再玩一次,
我贏了請在場所有人吃一頓,輸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算花錢交個朋友。眾人都說:好好好,
兩人都是好漢!都是好漢!李浩淼說:那好,就再玩一次。緊接著寂靜突然降臨,麻麻密密
的圍觀者被吸引在陸建設和李浩淼身邊。大家全都屏息靜氣地看著三張被不停地互換位置的
撲克牌。陸建設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使出解數,動作迅速得有點讓人眼花繚亂。但當他
停下之後,李浩淼笑了,說:說句得罪你的說,兄弟,我還是猜得出紅桃K,真的,我一點
沒走眼。李浩淼左右小聲告訴了旁人哪張是紅桃K,旁人都點頭,小聲說:跛子又栽了。下
一盤我來跟他玩。陸建設催促說:快猜吧!李浩淼說:這次我真拿不準押多少錢,既然真的
賭,眼看能賺的錢不賺那也是個窩囊廢,但你初出道又是殘疾人,懷裡能揣幾個錢?陸建設
說:看來我還真想交你這個朋友。多少錢我來替你押個數!陸建設從懷裡刷地掏出一疊百元
鈔票,上面還有銀行封簽,扎得緊緊的,整整齊齊。陸建設說:看好了,上午剛從銀行取出
來的,一千塊整,是我今天帶在身上的所有的錢。我們殘疾人是不是比你們更有氣魄?你
翻,是紅桃K的話你把這扎錢拿了就走,你不要錢就是不願意交我這個朋友!李浩淼被感動
了,他嗓子有點嗚咽,他說:好好!交個朋友交個朋友。李浩淼把公文包打開,倒出所有的
東西,除了一大疊蓋著紅色公章的合同和批件之外,鈔票數一數只有兩百來塊,李浩淼一邊
數錢一邊自顧自地說今天出門只是送一份批件,沒帶什麼錢,李浩淼著急了一陣,對眾人抱
一抱拳,說:說我財運好呢我還自己不當心帶少了錢。夥計們,承蒙各位一直在這裡幫我,
壯我的膽。我把這賺錢的機會讓各位都得一點。這兩百是我的,其餘大伙押,誰押多少就得
多少,數目到一千就夠了,手腳晚一步請不要怪我不照顧機會。眾人情緒正熱烈,又見陸建
設可憐兮兮直瞟他的一千元錢,結結巴巴說:夥計……夥計……你沒帶錢就算了,要別人押
幹什麼?就在陸建設伸手想收回那疊錢的時候,人群中有一個男人甩出了一百元錢,說:我
押一百。接下來立刻是爭先恐後的局面,你二百,我三百,頃刻間一千元就齊了。李浩淼清
點整理了一大堆各種票面各種成色的鈔票,將一千元之餘的兩百塊錢退給了兩個悔恨自己動
作遲緩的男人。李浩淼舉著這一千元錢說:我押了?眾人說:你押吧你快押!李浩淼說:有
沒有誰認為我看的不准,願意出面替大伙押的?這責任多大呀!眾人相互看看,說:沒有沒
有。你押那張就行了。在這個過程中,陸建設一直用哀求的目光追逐著李浩淼,小聲說:算
了吧……算了吧。眾人見此情形,越發焦急地敦促李浩淼快押。李浩淼彷彿是非常難過非常
抱歉地在一張牌上押上了一一千元錢。兩疊千元的鈔票摞在一起,眾人的眼睛望著它們,閃
閃發亮。幾乎所有押了錢的人都有強大的幸福感,覺得今天多麼好運,在大街上可以白白地
得錢。陸建設輕聲說:我要翻了。有人譏諷說:跛子快翻吧,長痛不如短痛。陸建設輕巧地
翻開李浩淼押的那張牌,卻是一張黑桃8!黑桃8不是紅桃K!陸建設贏了!圍觀者頓時目
瞪口呆。在這一瞬間,陸建設飛快地將兩扎鈔票揣進懷裡,揚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就在陸建
設打開車門要上車的時候,一隻手拉住了他。陸建設一看,是他哥哥陸武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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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武橋隱蔽在一邊,觀看陸建設和李浩淼的雙簧已經多時了。他吸著煙,不動聲色地等
待著最後的結局。他知道在最後的結局沒出現之前這兩個傢伙隨時可以找出充足的理由為自
己辯護。儘管陸武橋已經經商幾年,但像這樣親眼目睹人們對金錢如蠅逐臭,竟然絲毫不懷
疑陸建設與李浩淼是一對"橋子",他依然感到震驚。陸武橋抓住陸建設胸口將他拖離出租
車。陸建設最初一刻的恐慌已經過去。他仇恨地與陸武橋對視著,說:放開我!陸武橋說:
把錢吐出來!放開我!吐不吐?狗雜種,與你相什麼干!陸武橋劈面揮過一拳陸建設口噴鮮
血,趁勢捂緊胸口的錢跪倒在地上。李浩淼看見陸武橋出現,便覺大事不妙,正好人們也因
陸武橋的出現一陣騷動,放鬆了對李浩淼的圍攻,李浩淼腰一貓,抱頭鼠竄。不過李浩淼並
沒走遠,陸建設身上的那一千元錢與他血肉相連。在陸建設堅強地與陸武橋抗衡的時候,李
浩淼又悄悄溜了回來,伺機幫助陸建設。當陸建設好像被打死一般倒了下去,李浩淼便淒慘
地大叫起來:打死人了!李浩淼裝出義憤填膺的樣子,頗含煽動性地向眾人呼救:他要打死
他了!他是個人高馬大的壯年人,可他是一個瘦弱的殘疾人,不能讓他這麼打殘疾人呵!李
浩淼說:我還不是輸了幾個錢嗎賭場有輸贏嘛,攔住跛子不讓他走,我們把錢賺回來就是了
可是輸了幾個錢就把人家往死裡打,還是不是擋里長鳥的男人啊!救命啊!求求大家拉住那
大個子!要不就會出人命了!在李浩淼又叫又跳的時候,陸武橋又給陸建設幾拳幾腳。因為
陸建設死活摀住胸口不放,還詛罵陸武橋說:我日媽日你姐妹!陸建設除了罵罵咧咧並不還
手,與李浩淼一呼一應,在陸武橋的拳腳相加下大聲慘叫,滾來滾去,弄得到處是鮮血。人
群中有幾個年長一些的男人出面了,說:算了算了,別真的打死了,殘疾人也是可憐。人們
一拉任陸武橋,李浩淼立刻奔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他把公文包往地上一扔,說:我這裡
頭的批件值價百萬元,我押在這裡,先送跛子送醫院搶救,回頭一切好說。拜託千萬放妥我
的包!救人要緊啊!陸建設再一次差點上車溜走。陸武橋這一次先放倒了李浩淼,隨後逮住
陸建設,叫道:邋遢!邋遢應聲而出,死死抱佐了陸建設的雙臂。陸武橋伸手掏了一把,掏
出了建設那疊整齊的所謂剛從銀行取出的千元鈔票。陸武橋抽出上下的兩張壹百元,然後順
手一甩,白花花的紙片紛紛飛揚,人群大嘩。陸武橋對眾人說:你們怎麼能夠相信他們呢他
們是一對"橋子",扎伙騙錢呢!人們這時才恍然大悟尋找李浩淼。李浩淼卻已無影無蹤。人
們真正憤怒起來,道:把錢交出來!把他打死算了。陸武橋對陸建設說:把錢給他們!陸建
設說:還了錢之後呢?陸武橋說:跟我去派出所!陸建設說:橋老闆,我勸你不要趕盡殺
絕!陸武橋道:可是我有言在先!好吧,陸建設唉了一聲,說:你把錢還去還給那些苕貨
們。陸武橋信以為真。他剛一靠近,陸建設飛起一腳直踢他襠部,陸武橋立刻失聲叫疼,捂
住襠部彎了下去,邋遢趕緊奔過來攙扶自己的老闆。陸建設又一次要鑽進出租車。人們一擁
而上,圍住陸建設,這時陸建設突然拔出了一支手槍。烏黑的槍口所指之處,人們紛紛潰退
大幾十號人在眨眼間頓作鳥獸散。出租車司機也嚇得吱溜一聲將車開走。陸武橋已經站了起
來,與邋遢一前一後堵住陸建設。陸武橋吼道:建設!建設!你別發渾!別發渾!陸建設此
刻面色鐵青,眼睛也紅了,他帶著哭腔叫道:別過來!你讓我走!別過來!陸武橋還是在一
步一步地走過來,道:建設!你是我的親弟弟呀!我不能讓你胡來!建設!放下槍,把錢還
給別人,我給你錢去做生意,好不好?買輛車開出租,好不好?陸建設將槍口對準了陸武
橋:別走了!陸建設哭起來:我求你別往前走了!陸建設閉上了眼睛,彎指去扣扳機。大街
上下的行人和車輛都停住了,都遠遠地驚惶地望著這個場面。在這一刻,陸武橋的心也橫
了,他想死吧,就死在弟弟的槍口下算了!他想不能讓他弟弟以為有槍可以橫行世界,他不
挺身出來告訴弟弟這個道理指望誰挺身而出!他想死就死,一聲槍響倒也痛快,親弟弟都忍
心向哥哥開槍,活得還有什麼人味啊!他想死吧,倒也有趣,突然之間可以什麼都不管了。
宜欣坐在地板上翻著一堆舊書。後來她發現書店的人都趴在窗口往下看。,宜欣走過去
一瞧,看見了"標新立異"的老闆陸武橋和夥計邋遢。這正是陸武橋閃電般擊倒李浩淼又逮住
陸建設的那當口。宜欣想:這可有點意思。看著看著,陸建設忽地就拔出了槍。大家不由自
主把身子往後一縮,議論說現在可不得了,好事做不得,一般歹徒都有槍。又議論說這下好
了,又要出個勇鬥歹徒的英雄人物了。宜欣撥開人群轉身下樓。一樓書店的大門已被關上,
人們都擠在窗戶邊觀看,宜欣打開大門就衝了出去。宜欣從陸建設的斜後方衝出來的時候,
陸武橋看見了她。但陸武橋只來得及朝她喊一聲:別!宜欣就已經將陸建設的手臂撞向天
空。陸建設的這一槍直射藍天,但槍口裡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一線水柱,水校在空中變成了
五彩繽紛的肥皂泡,節日般綻開在大街的上空。在所有人的忡怔之中,陸建設最先清醒,他
大罵道:媽個×,騙到老子頭上來了!陸建設將手槍狠狠砸到地上,抱著頭,跪在地上號啕
大哭。
11
在一個秋色澄淨的黃昏,宜欣的生活之船不知不覺地駛入了鄱陽街洞庭裡十六號陸武橋
的港灣。
陸武橋像個傷員那樣半臥在床頭,宜欣坐在與他遙遙相對的沙發上,他們在輕鬆愉快地
聊天。你的童年,我的童年;你記憶中的希罕事,我記憶中的希罕事;你最喜歡吃什麼,我
最喜歡吃什麼;你最討厭哪一種人,我最討厭哪一種人;你看小說嗎?我看小說嗎;你看電
視連續劇嗎?我看電視連續劇嗎。在他們的笑聲中,海關鐘樓的鐘聲又一次敲響。他們靜下
來,傾聽圓潤悠遠的"嚕?嚕?"的鐘聲。鐘聲一落,陸武麗端了一果盆雪梨進來。陸武麗熱情
洋溢地說:宜欣姐,吃梨吃梨。吃了梨我送你到碼頭。八點鐘了,八點半是最後一班輪渡。
宜欣微笑了一下,拿了一個梨吃。陸武橋說:武麗,你該回家了。等一會我讓邋遢送宜欣,
打個"的",三分鐘就到碼頭。我們給邋遢提供一個做紳士的機會吧。三個人都笑起來。陸武
麗退出去了又伸進頭來,說:大哥,我讓邋遢一刻鐘以後上來。一刻鐘之後邋遢果然準時上
了樓。陸武橋告訴邋遢:你忙你的去吧,宜欣不坐船了,待會兒自己坐出租車回去。邋遢諾
諾退下。陸武橋與宜欣相視一笑。陸武橋問:不坐船可以嗎?宜欣說:當然。陸武橋說:很
久很久沒有和人這麼聊天了,我覺得非常好,非常愉快,還想聊。宜欣說:那就聊吧。陸武
橋說:你不是為了陪我吧?宜欣說:就是為了陪你又有什麼呢?陸武橋啞口無言,但心裡很
舒服。只好問:梨怎麼樣?宜欣說:梨很好。吃嗎?陸武橋點頭。宜欣挑選了一個梨,對著
燈光看看,放下,又挑選了一個梨,對著燈光左瞧右瞧,說:這個肯定又嫩又甜,你相信
嗎?陸武橋說,我相信。陸武橋聲音很平淡,熱浪卻一直湧到他的喉嚨口。他被宜欣小巧的
動作和專心致志的神情還有柔和的嗓音打動了。沒有其他女人為他如此這般地挑選過梨,尤
其是一個如此美好雅致的女人。陸武橋埋頭吃梨,幾大口就吃得只剩一個梨核。宜欣接過梨
核時驚訝地揚起了一隻眉毛,說:世界上竟還有如此勇猛吃水果的人!在學校,男生和男老
師吃水果都非常斯文,當然,那是有我們女生在的場合。陸武橋說:後半句話補充得好。兩
人又不由自主相視一笑。陸武橋覺得宜欣非常動人。
十點的鐘聲在漸漸寂靜的夜裡格外響亮地中斷了陸武橋和宜欣的談話。鐘聲響過,宜欣
捋了捋頭髮,說:我得走了。陸武橋說:我們剛才正在談什麼呢?還沒談完吧?宜欣說:可
是時間到了,我得走了。陸武橋說:時間到哪兒啦?誰給我們規定了時間?對了,我們正在
談微觀世界,談微觀世界裡的納米技術,納米技術可以把一根頭髮粗細的纖維拉長到九百米
還是九千米?納米技術,高新科技領域裡的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很有意思,但談論它們的同
時我感到自卑,渺小,愚蠢,我覺得自己像他媽一隻蛾子在大油鍋裡撲騰,做什麼都是在進
行這種撲騰,真是生不如死,你明白嗎?宜欣不再說走,她注視著陸武橋,清澈的眼睛裡轉
動起薄薄的淚光。陸武橋一發而不可收,他說:你可以走了。是的,我知道你這種人。你們
有個時間表。你們的人生可以按照時間表准點到達預期的目標。七歲到十二歲,讀小學,十
二歲到十七歲,讀中學,十七歲到二十一二歲,讀大學,大學畢業考碩士,讀碩士與人同居
或者結婚,然後在同居者或者妻子丈夫的侍候下考博士-我沒有與人同居!宜欣插話說:我
沒有與人同居也還沒有結婚,我自己洗衣服和床單!可是,陸武橋說:可是我們沒有時間
表。我們抓不住時間這個玩藝!我想唸書它搞文化大革命,我想上大學它搞知識青年上山下
鄉,我當了光榮的工人階級它推崇文憑,我去讀電視大學掙了文憑它搞改革開放。我結婚之
前,姑娘要求我是黨員和有大專文憑,結婚之後卻要求有錢有權力,當我有了錢的時候老婆
早已經跑了!你知道嗎?我多麼想抓住這青春還沒消盡的歲月,哪一天跑得遠遠的,和你一
樣,做自己想做的事,穿自己想穿的衣服,逛自己想逛的大街,吃著羊肉串看戲似的觀賞一
個疲於奔命的餐廳老闆的人生!宜欣的淚水潸然淌下。陸武橋朝宜欣伸出手,宜欣站起來走
了過去,陸武橋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陸武橋的聲音柔和了一些,他說:宜欣,我不是想傷
害你,懂嗎?陸武橋說:我只是為我自己感到遺憾。你看,我儘管有了一點錢,按說可以瀟
灑一些,但是不行。今天你看見了我弟弟,他竟是這種東西;我還有貧窮的父母,還有失業
的姐姐和不懂事的妹妹,還有離了婚的前妻和女兒,還有邋遢他們十幾個靠我生存的農村孩
子。我哪兒也不能去,我得為他們一天天地硬著頭皮干,我得處理許多噁心的齷齪的事-你
懂嗎?宜欣說:我懂。宜欣寧靜地注視著陸武橋,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放在了他的手掌裡。
宜欣洗漱完畢回到房間。陸武橋說:睡吧。宜欣環顧一周,抱過一床被子,準備睡到沙
發上。陸武橋說:這就不好了。我怎麼能讓你睡沙發呢?宜欣說:可你沒有另外的床。陸武
橋說:傻丫頭,真是枉讀一世書。為什麼還要有另外的床呢?宜欣抱著被子後退了幾步,一
雙眼睛迷霧般望著陸武橋。陸武橋反倒糊塗了。陸武橋說:你?你難道是個纏過小腳的女碩
士?宜欣搖頭。那麼,陸武橋說:思想可以解放,但實際上從沒與男人在一個床上睡過?宜
欣仍然搖頭。怎麼啦?陸武橋問。宜欣垂下了她的頭。她矛盾極了。她喜歡陸武橋可陸武橋
不在她人生的時間表上。她不想和他關係太深。怎麼啦?陸武橋更加迷惑地追問。宜欣在陸
武橋的頻頻追悶下抬起了頭,她告訴他:我不想和你關係太深。陸武橋笑起來,說:深不
了。來吧,上床吧。今天我受了傷,這你知道,我想深也深不了。宜欣說:沒羞!她摀住
臉,一低頭鑽進了被子。兩人在被子裡緊緊擁在一起。宜欣在陸武橋耳邊說:我真怕傷害
你!陸武橋也在宜欣耳邊熱切地說;什麼話!真的,宜欣說:你記住我今夜的話,我是不願
意傷害你的!陸武橋說:你傷害不了我。我從來從來沒受過如此美好的傷害。你知道嗎?我
從不願意與人談自己的那些事,不願意傾訴。我從沒遇上過能夠傾訴的人。我瞧不起喜歡傾
訴的男人。可是今天我對你什麼都說了而且還有說不完的話。說吧,說吧-宣欣將陸武橋的
頭攬人自已的懷中。陸武橋在宜欣的撫摸下再也把持不了自己,他流下了作為男人的第一次
眼淚。陸武橋洶湧澎湃的淚水濕透了宜欣的胸脯,這飽滿柔軟溫潤馨香性感的胸脯讓陸武橋
覺得親得不得了,他往裡拱著鑽著,宜欣也感動得渾身顫抖泣不成聲,兩人就這麼相依相偎
地嗚咽了很久很久……
12
因為有了宜欣,在處理劉板眼與陸掌珠鬧離婚的問題上,陸武橋考慮得與原來不一樣
了。他認為他應該在這件事上投入更多的精力,瞭解比較全面的情況,盡量不要傷害每個人
的感情。他回想起不久前陸掌珠忽然吐露出"我非常愛他"的表情時,他還覺得十分可笑,現
在他已經不覺得可笑了。他理解和尊重陸掌珠的個人情感。他希望劉板眼和劉板眼的情人也
能夠理解和尊重。陸武橋在處理陸建設的事情之前就與劉板眼接觸過一次,劉板眼雖然很客
氣但對離婚的態度強硬得很。那次陸武橋基本沒說什麼話,光聽劉板眼絮叨陸掌珠和他的陳
谷子爛芝麻家事。事業上比較成功人才又有幾分且還沒有衰老的男人,離婚理論幾乎都是一
樣的,就像上過黨校的幹部講出的理論那麼一致。劉板眼的理論是:首先陸掌珠可以肯定是
一個好人,但好人並不一定就是好太太-劉板眼已經不用"老婆"這個名詞了。其次陸掌珠多
年來對他擺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態,工資全部交給她掌管,使他經常口袋裡一分錢沒有,這種
屈辱他已經再也受不了,而事實上這種局面再也不可能存在下去。此外陸掌珠多疑,嘮叨,
習蠻,日漸俗氣,動不動跑回娘家或者跑到婦女聯合會去哭訴,這些做法已經完全消失了家
庭的溫暖和夫婦間的感情。這種婚姻已經名存實亡,還有什麼必要維持呢?陸武橋那次沒有
說什麼話。他沒有回答劉板眼的提問。這種提問是時代的提問,中國有那麼一大撥人的婚姻
遇上問題了,是時代造成的,時代你說怎麼辦?這不是廢話一句?還是現在市面上許多青年
和婦女雜誌上的那句流行語言比較好,說婚姻好比鞋子,誰的腳穿著不合適只有他自己最清
楚。劉板眼不談具體的硌腳之痛,拉大旗作虎皮,使陸武橋只想給他一老拳,讓他滿面開
花。當然,陸武橋的出面還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劉板眼將下個月不給生活費和離家分居的威
脅作為他個人的權利暫時保留起來了。從表面看,陸掌珠的婚姻進入冷戰狀態。但實際上劉
板眼加強了對陸掌珠的壓力。陸掌珠兩次拖著傻兒子劉帥找到"標新立異"餐廳,劉帥一個勁
地粘著陸武橋叫大舅。陸掌珠時時刻刻以淚洗面,說:他讓我做肉菜,我做了他說太鹹,又
換了做魚,又說太淡,青菜說炒得生了,再炒又說燜黃了,一餐飯攪得全家都吃不好。讓你
吃不好飯。讓你睡不好覺。讓你看不到笑臉。讓你需要的時候不給。讓你不需要的時候強加
於你。看你到頭來離不離婚?如果按陸武橋的老辦法,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就只有下狠招了。
陸武橋問陸掌珠:我把他雙腿廢了怎麼樣?陸掌珠說:好,我情願照顧他一輩子。幸虧這時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感謝生活,宜欣出現了。宜欣並沒有在陸掌珠的婚姻問題上參與任何意
見。宜欣對別人的私人生活絲毫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陸武橋。她聽陸武橋說準備去廢劉
板眼的時候驚詫得捧腹大笑。她說陸武橋一定是武俠小說看多了。在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
裡,宜欣不住地戲稱陸武橋為陸大俠哥哥。宜欣示意中將陸家一個十分嚴峻的決策沖淡成了
玩笑。這一下使陸武橋??葛然心驚,頓時覺出了自己的狹隘和淺薄,他將事情重又考慮了
一番。他覺得自己有把握比較好的處理這件事了。在與宜欣短短的兩周裡,當然是乾柴烈
火,如膠似漆的兩周,陸武橋的人生起了質的變化。好女人真是男人的人生課堂-陸武橋現
在慢慢體會到了先哲們說過的一些話。
陸武橋在敲丁曼的門的時候表現得非常自信。這是一重鐵門又一重紗門再一重木質門的
戒備森嚴的人家。陸武橋用力扣響鐵環,同時朗聲叫道:丁曼,丁曼。裡頭的丁曼說:哎,
來了。誰呀?陸武橋說:是我。被叫作丁曼的女人打開房門之後立刻將房門收得窄窄的只露
出一張臉,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陸武橋說:我是陸武橋。想和你談談。劉板眼肯定與
丁曼講過陸武橋是誰。所以丁曼一聽,說:我不認識你!之後就要關門,但陸武橋早將一隻
腳插進了房裡。丁曼一用力,陸武橋立刻叫起來:哎呀夾了我的腳。丁曼一鬆手,陸武橋已
經進了房間。丁曼警惕地退出很遠,說:你想幹什麼?陸武橋說:我只想和你談談。丁曼
說:出去!我不認識你,我沒什麼和你談!客廳裡有一架鋼琴,鋼琴上面擺著一隻時髦的像
框,裡頭是劉板眼和丁曼的合影。和許多電影中浪漫的鏡頭一樣,劉板眼著大花沙灘短褲戴
墨鏡,丁曼著游泳衣斜偎在劉板眼身邊,長髮飛揚,他們身後的背景是藍色的大海。陸武橋
出其不意地拿到了這只像框。他端詳著。他由身段窈窕的年輕的丁曼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他
姐姐的影子。他心裡不太好受。丁曼搬過一隻凳子坐在離他揮拳打不到的地方,說:談吧。
陸武橋並沒有把像框怎麼樣,他將它輕輕放回了原處。他說:丁曼,我對你做過調查,我在
來之前就知道你是一個爽朗大方,富有教養的而且工作能力很強的姑娘。陸武橋並沒有特意
做過調查。陸掌珠告訴過他許多關於丁曼的情況,她說丁曼實際上是賣粉的。武漢市現在稱
妓女為"粉",幹這一行叫做"賣粉"。為什麼這麼叫?不清楚。名稱不同,大概這就是新舊社
會的區別吧。陸掌珠還描述過丁曼的長相,說吊眉毛斜眼睛大厚嘴巴全靠濃妝撐著。說這"
粉"為人極刁,毫無廉恥,張口就是髒話。在陸武橋看來,他姐姐似乎說的是另一個女人。
眼前的丁曼只化了淡妝,也遠遠談不上刁蠻。陸武橋對她已經有了幾分把握。陸武橋說:今
天我來談什麼,你肯定以為心裡有數。但你錯了,我首先希望你我能相互信任。我們都能開
誠布公,坦誠相見,之後,把這次談話忘了,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因為我不願意傷害任何
人。丁曼在陸武橋說完話之後還瞅了他半晌。然後說:行。丁曼站起來,給陸武橋倒了茶,
又打開一盒香煙,遞給陸武橋一支,自己夾了一支,移坐到陸武橋茶几這邊的沙發上。陸武
橋拿出打火機首先為丁曼點了火。點火時他想如果此時此刻陸掌珠見他如此肯定要氣得昏過
去。丁曼說:謝謝!丁曼一笑,說:真出我意料之外,我以為你們那種工人家庭的人個個都
是潑皮呢。我願意信任你。我信奉簡單化的生活原則。陸武橋比丁曼更意外,他怎麼也沒有
想到進入現在這些年輕姑娘的世界竟如此容易。陸武橋斷定丁曼肯定不瞭解劉板眼和陸掌珠
的真實情況和二十餘年的感情歷程。於是,陸武橋便提出了這個問題。丁曼說:對。我不了
解。我只對自己的事感興趣。再說我從不指望從男人嘴裡聽到他對自己太太的真實評價。陸
武橋問:你急切地需要和劉板眼結婚嗎?板眼?丁曼驚訝地問。陸武橋說:哦,那是他的綽
號,我們叫他老劉好了。丁曼立刻回答陸武橋的問題,說:不,恰恰相反。陸武橋說:那麼
你答應過他如果他現在離婚你將會和他結婚嗎?丁曼說:是的。但我也說過以他現在的實力
我才會考慮。陸武橋說:如果將來他沒錢了呢?丁曼說:將來的事誰說得準?陸武橋說:假
設,我假設老劉患了某種慢性的嚴重疾病或者癱瘓之類的,你能夠服侍他一輩子嗎?丁曼像
獵犬一般警覺地聳起了身子。她加重語氣對陸武橋說:你們別干蠢事!多麼聰明的姑娘啊!
陸武橋不由暗自感歎。丁曼接著說:我不能服侍誰一輩子。我的理想和追求是快快樂樂過一
生。我珍借生命,我的,你的和他的。我認為生命高於一切!陸武橋說:愛情呢?丁曼眼裡
流露出滄桑之感。她說:那是女人的終生之獄。我不談愛情。他們又點了一支煙,接著說。
13
一周過去了。陸武橋正考慮還要不要給點時間劉板眼適應失戀的痛苦,劉板眼自己找上
了門。在一個濃霧的陰晦的上午,劉板眼瞪著火光閃閃的眼睛,直接闖進了"標新立異"餐廳
三樓陸武橋的總經理辦公室。陸武橋在居委會與老太太們合用一張課桌做了好幾年總經理,
終於苦盡甜來,最近有了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室內裝修剛剛竣工,吊燈鋁合金窗戶護牆
板地毯黑色的大班桌意大利真皮沙發,一切都新得像剛出娘胎。陸武橋有點像喜歡和愛護自
己的眼珠一樣喜歡和愛護這間辦公室。他要做更大的生意了,他要與海外財團談項目了,他
的總經理辦公室正以頗具實力的氣派等待著海外財團的客人。可是,劉板眼用沾滿灰塵的骯
髒皮鞋踹開了辦公室精緻的鑲著浮雕圖案的門。陸武麗在後面緊緊追趕著劉板眼,叫喊道:
臭流氓!滾出去!臭流氓!滾出去!陸武橋正在打電話。一見如此情形,連忙掛斷電話,
說:嗨,劉板眼,你把我的門踹壞了!劉板眼本來已經進了辦公室,聽了這話又特意回去踹
了兩腳。陸武橋這才發現此刻的劉板眼已經不是平常的劉板眼了。陸武橋說:武麗,出去!
帶上門誰也不讓進來!陸武麗說:大哥,他瘋了一樣。陸武橋說:知道。你聽我的!但陸武
麗一出門,劉板眼就抓了只報紙夾朝陸武橋直撲過來。劉板眼在撲過來的時候吼叫道:你媽
個×!你威脅丁曼!陸武橋根本來不及分辯,身上就挨了狠狠一傢伙。陸武橋躲閃著,喝
道:劉板眼!別胡來!陸武橋話音未落,又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報夾都打折了。陸武橋說:
哎,搞真的了?陸武橋不敢相信劉板眼真的失去了理智。劉板眼這類人幾乎不可能真的失去
理智。劉板眼是哪一類人呢?是武漢男人中外形比較體面內在比較彎彎繞嘴皮子比較能幹的
那一類男人。一般來說,武漢男人普遍比較瘦小,但劉板眼之類生得一副好架子,瘦瘦高
高,寬肩直背,五官擺得也比較端正。是古典小說中所謂人們一看,此公子骨骼清奇,相貌
不凡的那種形象,但他們實質卻沒什麼不凡之處,都是紅塵之中庸庸碌碌之輩。他們的特點
是好文不好武。遇事首先要很有邏輯十分周全地分析一通,分析了之後再看如何辦理。他們
心細如髮,善於察顏觀色,任何時候都會三思而後行。這類人的綽號幾乎都被取做"板眼"。
所謂板眼板眼,那就意味著有沉得住氣的本事,意味著有既要玉不碎又要瓦也全的本事。所
以,陸武橋對劉板眼估計不足。劉板眼丟掉半截報夾,順手又抄起一盆紫砂花盆,裡頭養的
是仙客來,花朵開得正嬌艷。陸武橋著急得不得了,這盆花是宜欣大老遠從武昌的青山苗圃
裡買了抱過來送給他的。陸武橋厲聲說:劉板眼,你放下它!劉板眼說:你媽個×!讓你威
脅丁曼!劉板眼舉著花盆瞄準了陸武橋,像擲鋁球一樣扔了過來。陸武橋本來在沙發後面躲
閃劉板眼,見花盆飛過來,心裡痛惜,竟挺直身體伸手去接。倉促間陸武橋沒有接住,花盆
直擂他的左肩,人和花盆一塊摔在地上,花盆撞上落地台燈的基座,頓時粉身碎骨,花泥委
地。陸武橋捂著肩大叫:你個婊子養的劉板眼!你媽的搞邪完了!這叫給臉不要臉,地獄無
門你偏來!好吧,老子今天要讓你認清現實!陸武橋虎虎地站了起來,一下子扭住了劉板
眼。要論打架,劉板眼哪兒是陸武橋的對手。陸武橋這種工人家庭長大的孩子,從小靠打架
維持自己的統治地位,武漢三鎮,龜山蛇山,長江漢水,他哪裡沒戰鬥過?劉板眼家庭出身
不好,先天的底氣就不足,孩子關在家裡養,還談什麼虎氣?所以,兩人扭打在一起,不過
四五個回合,劉板眼就被揍得鼻青臉腫,趴在地毯上不再動彈。陸武橋回家洗漱,把劉板眼
留在辦公室讓邋遢照料。邋遢是個乖巧的人,扶起劉板眼,給他洗臉洗傷口,噴"好得快"氣
霧劑,貼"創可貼"消炎止血膠布,又給他刷衣服擦皮鞋,還一臉憨厚的笑意。有一句無一句
地說:劉總,不是我說您,跟橋老闆打什麼架?我們橋老闆天天早晚練沙袋。又說:我們鄉
裡有句話,說是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你們再打也是一家人,瞧都是打得皮肉
傷,幾天就好,不礙事。我們橋老闆這人好也就好在這裡,顧家。他家裡人家裡事包括我們
這些人的事,他豁出命也要管。又說:您在沙發上躺一會兒休息一下。橋老闆剛才下樓吩咐
給您宰了只甲魚,現正燉著呢。劉板眼最後實在忍受不了邋遢的絮叨,說:滾一邊去!
儘管劉板眼呵退了邋遢,但他的確徹底清醒了。劉板眼躺在陸武橋的意大利真皮沙發上
閉目養神,他知道在武漢,在這間辦公室,自己絕對不是陸武橋的對手。陸武橋要文有文,
要武是個亡命之徒,他倒下了還有陸建設那小子,那小子更不善。後面還有陸武麗,也是個
翻臉不認人能喝生人血的小潑婦。陸家果真不是好惹的,劉板眼跳到界外,從階級分析的觀
點看問題,他倍感驚悚地認識到:四代赤貧但曾經擁有最高社會地位的工人家庭現在是個炸
藥包,真真是不能給點火星子。幸虧陸掌珠還算念舊情。劉板眼想:生存還是死亡啊?親愛
的莎士比亞大師,一個問題提了三四百年不給予回答,讓我們在無比悲傷的關鍵時刻從文學
裡找不到人生的答案,卻令我們更加悲傷,我們還讀文學作品作甚?劉板眼在悲痛中不無遺
憾地想:當年要是不讀中文系就好了。應該讀經濟系或者管理系的。像國外那些億萬富翁,
一甩手給你成百萬上千萬的錢,哪個女人肯不離婚?劉板眼認為還是自己款不夠大,錢不夠
多,離不掉陸掌珠留不住丁曼,怪誰呢?
不到一個小時,陸武橋回到了餐廳,整整齊齊一點不像打過架的樣子了。陸武麗安排了
一間小小的雅室,陸武橋請劉板眼吃飯喝酒。開初二人都不說話,單純地吃喝。酒過三巡,
劉板眼開了口,說:你告訴我一件事好不好?我沒什麼別的要求,我只要求你如實回答我的
一個問題。男子漢說話算話,這,我先喝了這一杯酒。陸武橋說:你說吧。能回答的我回
答,不能回答的我沒辦法,但我陪三杯酒。劉板眼問:你到底找丁曼說了些什麼?陸武橋一
聽這問題,自己主動連喝兩杯白酒。喝了之後說:我不喝三杯是因為我還可以告訴你丁曼說
過的一句話。在告訴你之前我勸你不要再談丁曼這件事,這件事應該說已經沒什麼意義。劉
板眼淡然一笑,說:你以為問題就徹底解決了?假如我還是要離呢?陸武橋說:你別不清
白。你先聽我告訴你丁曼的話之後再假設這個那個。陸武橋說:我問丁曼,我說如果老劉的
雙腿廢了你能夠照顧他一輩子嗎?丁曼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可不能。我的理想和追求是要快
快樂樂過一生。慢著!同樣就這個問題我也問了我姐,我姐的回答也毫不猶豫:我能!我心
甘情願服侍他一輩子,再苦再累也決不後悔。劉板眼傻了。陸武橋說:我想這就是所謂的一
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水深吧。劉板眼再也沒有話。最後,劉板眼用低沉的語調對陸武
橋提了一個希望。他希望陸武橋一定管管陸掌珠,讓她今後別再逼他清晨拉屎和每晚睡覺前
喝一支外面賣的五花八門的補養液。陸武橋答應了他。郎舅二人又無話,大醉方休。
關於陸掌珠的婚姻問題基本上可能算是兵不血刃地解決了。陸武橋受到了全家的熱烈贊
揚。吳桂芬不顧身體有疾,親自下廚。陸掌珠幫廚,頭一天就開始忙碌。她們煨了排骨藕
湯,鹵了一罐子豬肚子牛肉雞蛋什麼的,燒了時令菜八寶香酥鴨,清蒸了□魚,炒了武漢家
常小菜,如:茼蒿,霉千張之類。時候一到,擺上桌來,足有十好幾個菜。在歡聲笑語中,
陸掌珠提到了宜欣。陸尼古吳桂芬老兩口喜得半天合不攏嘴,說咱們工人有志氣,這回找了
個女碩士!陸武麗的小臉垮了下來,說:像他媽個妖精!陸掌珠說:哪裡像妖精。白白淨淨
甜甜臉,穿著像女排運動員,又精神又樸素大方。陸武麗說:你老土吧?什麼樸素!她那都
是美國的名牌服裝!上千塊錢一套。她是省油的燈?年輕貌美的女碩士找個體老闆是什麼意
思?傍大款吶!陸武橋哈哈大笑。吳桂芬問:有武麗說得這麼嚇人嗎?陸武橋說:老娘啊,
你放心,我馬上娶過來給你看。陸武橋再一次哈哈大笑。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他終於設法
讓陸建設束手就範並同意去外地學習開車與修車技術;說服了劉板眼;分清而且交割了與居
委會的產權關係;裝修了新的辦公室;他順利地解決了一個又一個棘手的問題,還得到了一
個紅顏知己宜欣。宜欣有多好他們誰能想像得到啊!一個出類拔萃的女人能夠激發出連男人
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智慧和愛情,這又有幾個人能夠親自體會啊!陸武橋覺得這是他有生以來
生活得最有激情最有活力最有目標最有意思的時刻,儘管他的人生已有四十年的歷程,然而
他自己觸摸得到的一種他喜歡的生活從現在才開始。
14
緊接著的又一場濃霧把秋天真正地帶到了城市。在濃霧的籠罩和浸潤之中。樹葉無聲地
變黃,悄悄地飄落,飄落在各種樓房的屋頂或者陽台上。這是個星期天的清晨,宜欣帶著秋
葉的氣息來到了陸武橋的床前。宜欣的額發、眉毛和睫毛掛著細碎的晶亮的霧珠,雙頰因涼
風的刺激而呈現出妃色。她把他給她的房門鑰匙輕輕塞在他的枕頭底下。她看著他看著他,
她很想永遠記住他的模樣。陸武橋突然一驚,醒了。他不相信這是真實的宜欣,夢中的孩子
一般伸手去摸。宜欣握住了他的手。陸武橋一骨碌坐起來,說:宜欣。真的是你?宜欣說:
真的是我。宜欣仍然一直看著陸武橋,目光深處的含義使陸武橋驀然心驚,陸武橋說:你怎
麼哪?宜欣說:什麼怎麼哪?沒什麼啊。陸武橋把宜欣拉到身邊,伸出胳膊攬住了她的後
腰。陸武橋說:我們結婚吧。宜欣溫柔又調皮地說:我們已經結過了。陸武橋的嘴被宜欣的
手指壓佐,宜欣告訴他今天她有一個希望和設想。希望像一般的夫妻那樣過一天,設想是早
上去買菜,回來做飯做菜收拾房間然後吃飯喝點兒酒-就是夫妻對酌的那種喝酒方式,然後
午休,然後上街逛逛然後晚餐,然後看電視,誰想看哪一個台都可以搶著按鈕。然後睡覺,
睡它好好一覺,明天清晨-宜欣說:明天清晨我就得走。明天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實驗要
做。陸武橋非常高興地認同了宜欣的希望和設想。他們幾乎每次都在飯店或餐館吃飯,都穿
戴整齊,正襟危坐。他們倆不約而同都不習慣當代小青年們在公共場合勾肩搭背的戀愛方
式。徹底放鬆一天,通俗一天,過一過婚後平常夫妻的日子,陸武橋認為這個主意簡直好極
了。陸武橋忽然明白了宜欣今天這麼老早趕到漢口的原因,準是為了早點上街買菜。宜欣
說:對了。
濃霧消散,碧空如洗,陽光明亮又柔和,大街上車極少,有活潑的老人在路邊沉醉地跳
他們的老年迪斯科。陸武橋揣著錢包,宜欣提一隻竹菜籃,倆人肩靠肩踏著滿地梧桐黃葉去
菜市場。走了一會兒,宜欣將自己的手插進陸武橋的胳臂彎,說:多好的早晨。陸武橋說:
是啊!陸武橋有十幾年沒有這麼早走在大街上,更不用說身邊陪著俏佳人。又走了一會,宜
欣自言自語道:在一個金色的秋天的早晨,我們踏著黃葉去買菜。有一群鴿子飛過城市的上
空。陸武橋再次從宜欣濕漉漉的目光深處捕捉到了某種憂傷,這種憂傷與他有關,一旦捕捉
到他便有心驚肉跳之感。陸武橋說:今天你怎麼哪?宜欣關閉了她的深層目光,看看陸武
橋,說:沒什麼啊。菜市場的繁榮和熱鬧使陸武橋宜欣頓時活躍起來。為了不被人擠散,他
倆只好緊緊牽著手。任何漂亮的色澤鮮艷的菜攤都會使宜欣停下來,她用手摸摸新鮮的小白
菜或者水凌凌的白蘿蔔,問人家多少錢一斤,人家報了價之後,宜欣就說,哦,太貴了。走
到了賣水產的一溜攤子面前,宜欣逐一觀看魚蝦螃蟹之類。賣螃蟹的人一看宜欣二人的架
式,便慫恿她買螃蟹,說:太太你看多好的河蟹呀,這秋天正是蟹黃飽滿的季節,買一斤回
去,兩口子看電視喝點酒,不知有多好。宜欣被人說得笑瞇瞇的,問:多少錢一斤?人答:
六百六拾塊錢一斤。陸武橋說:那就來一斤。宜欣連忙攔住了他,說:嚇我呀,六百六!我
們吃了這頓就不再吃飯了?陸武橋笑起來,說:偶爾吃一次也沒那麼嚴重吧?宜欣說:不買
不買!你這人也太不會過日子了。宜欣拉開了陸武橋。陸武橋笑著說:太太,你真得這麼會
當家嗎?當然,宜欣非常進入角色地說:當然是真的囉。宜欣認真地選購了一大籃子蔬菜,
約摸有七八個品種,每次買菜時她都要警告賣方:秤要給足啊,我回家要復秤的。當陸武橋
替她將這一大籃菜提回家之後,宜欣窘了,紅著臉坦白說她只會炒雞蛋和小白菜。但是-宜
欣說:我非常願意學,我一定要為你做幾樣可口的菜。陸武橋及時地表揚了宜欣並鼓勵她戴
上圍裙,從擇菜和切菜學起。由於兩人的柔情蜜意,詩情畫意便從最瑣碎的日常生活中騰騰
升起,像電流一樣形成了一個磁場,使這對情人超凡脫俗地度過了世俗的吃喝拉撒的很平常
的一天。
夜來臨了。宜欣先去沖了個澡,回到房間就溜進被子讓陸武橋去沖澡。陸武橋回到房間
時,大燈已經熄滅,窗簾嚴絲合縫,台燈擰到極弱的光線,音響裡放著低到若有似無的輕音
樂《致愛麗絲》。再看床上,床上沒有人。陸武橋正納悶,一雙柔軟的胳膊從他身後繞過來
環抱住了他的腰。宜欣在貼緊他,他的腿挨著她的腿,他的背部感覺到了乳房的壓力,他知
道了她此時此刻的狀態:一絲不掛。這是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的。他們只是在被子裡頭脫光衣
服。他們總是關掉所有的燈,沒想到過要音樂。如果誰起床幹什麼,比如倒水喝拿煙抽取毛
巾,誰都要穿上衣服。他們之間並沒有隔膜和羞澀,只是好像習慣這樣。好像是從小受著封
建傳統教育長大的又多年來相敬如賓的一對老夫老妻。宜欣從背後的示意是輕微的,但是陸
武橋懂了,他開始脫掉自己的衣服。他樂意接受宜欣所有關於白天和夜晚的希望和設想。其
實他也知道,他們終有--天會徹底地坦然相對,徹底地與對方在一起,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只是他沒料到這朵原始的天然的野性之花,會開放在今天這個晚上。在陸武橋也一絲不掛之
後,他握住纏繞在腰間的手把宜欣輕輕牽引到了自己面前。宜欣微微低頭,讓短髮遮著半邊
天。陸武橋撩開了宜欣的頭髮,悄聲說:要徹底就完全的徹底。好嗎?宜欣點了點頭,魚一
般滑進了陸武橋的懷裡。這是一個自由之夜。陸武橋和宜欣之間達到了高度的默契與和諧。
他們差不多沒有說話,除了情不自禁的幾聲呻喚。他們誰對誰都可以任意動作,互相順從互
相屈就。他們用身體進行了遠勝過語言的表白和交流。並且情意愈來愈濃密,以致於一波未
平一波又起,從黑夜到黎明。當曙色透過窗簾的時候,倆人才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15
陸武橋只睡了一會兒,就被宜欣的撫摸弄醒了。宜欣不住地撫摸著陸武橋的額頭和頭
發。陸武橋剛說了一句:再睡一會兒吧。他突然發現宜欣已經穿戴齊整,坐在床沿上,而且
宜欣眼眸深處的那重目光再次打開,專注地望著他。某種時刻到了!陸武橋的腦袋被這個預
感擊中。他一時一刻無法知道它們是什麼,但他已經感應到了它的發射出的格外寒冷的涼
氣。陸武橋甚至覺得自己無法阻攔無力抗拒它們。它們是什麼?陸武橋說說出來吧。宜欣
說:你得首先答應我躺著別動。陸武橋說我答應。他的心被提得懸懸的十分難受。現在是早
晨六時過五分,我說十分鐘的話,說完了我就走。你躺著別動,再睡一覺,再醒了就好了。
宜欣說:答應我。陸武橋至此已猜到幾分:分手的時刻到了。可是為什麼?他說:我答應。
宜欣的眼睛轉向空無一物的牆面。她舒緩地沉靜地開始敘述,可以想像她是暗自練過了無數
遍才獲得了這種舒緩沉靜的語氣的。宜欣說:我要走了。我不再來了。我將嫁給一個加拿大
的男人。他和我是同行。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科學工作者。我無法對你解釋清楚這一切。但我
心裡始終明白一個問題,這就是我是不可能同你生活在一起的,這與愛情沒關係。陸武橋瞅
著宜欣的嘴唇,好像漫遊在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地方。這地方河流不像河流,山川不像山川,
樹從天上往下生長。宜欣說:我們在方纔的一個白天和夜晚已經過完了我倆的一生。那就是
我倆今後的日子。再好也好不過它們了。可我不能一輩子都這麼過,我會很快厭倦的,你也
會很快習以為常的。我們絕對不可能夜夜都如這夜甜蜜和美好。陸武橋看見宜欣從這個陌生
古怪的地方走出來,像一個手執教鞭的講解員,為他講解一道關於生命奧秘的方程式。宜欣
說,我想這樣安排自己的一生:在環境舒適的異國他鄉,有一個終身都視我為謎的外國丈
夫,同樣,我也不會努力去瞭解他,我們至死都保持著對彼此的神秘感。但他能為我提供良
好的生存條件,不為吃穿發愁;我們都不想要孩子,這世界上的人口已經太多!我們都醉心
於自己的專業工作。我要爭取完成三到四個科研上的尖端項目,為人類造福。我要一天24
小時在實驗室工作。當有了階段性的成果我就外出旅行一段時間,去世界上每一個有趣的地
方。就這,我的要求並不高。我馬上就要畢業。畢業後去加拿大,一切就會按部就班地開
始。宜欣說:明白了嗎?所以我要走了。我不再來了。我明天和馬斯舉行訂婚儀式。但是,
你我心裡都明白,你是我水遠的愛人,永遠的中國和永遠的故鄉。聽到這裡,陸武橋如夢初
醒,但身心卻是如泥委地,一點勁都使不上來,只有淚水慢慢溢出眼眶。宜欣說完,立起身
來,靜靜地站著。江漢關鐘聲奏響六點一刻。秋風陣陣,落葉在馬路兩側不由自主地滾動發
出輕微感傷的簌簌聲。陸武橋很想說點什麼,可他發不出聲音來。他成了一具流淚的木乃
伊。直欣突然俯下身來,吻了一吻陸武橋的淚水,然後迅疾地轉身離開了房間。她將房門輕
輕帶上。卡嗒,這是門鎖的聲音。之後是她下樓的腳步聲。之後一切歸於寧靜。
邋遢是第一個發現情況有異的人,因為陸武橋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星期一上午裡裡外外巡
視餐廳。到下午的時候陸武麗開始十分鐘打一次陸武橋的Call機,但一直Call到夜
裡十一點,就是得不到陸武橋的回話。陸武麗便判斷陸武橋肯定在宜欣那裡,而他的Cal
l機也一定落到了宜欣手中。第二天一早,陸武麗就冒冒失失,罵罵咧咧地從漢口跑到武昌
的大學區域,她在好幾所大學之間轉來轉去才發現她根本說不准宜欣的學校名稱和所學的專
業。晚上陸武麗不敢回家,怕父母知道了急壞,就找個借口住到了姐姐陸掌珠家。姐妹倆一
晚上不住氣地打電話詢問陸武橋的三朋四友,同時也不住氣地Call陸武橋,最後還是沒
結果,陸武麗哭了起來。第三天劉板眼帶著陸掌珠和陸武麗來到洞庭裡十六號,關鍵時刻還
是男人比較冷靜。劉板眼認為有必要首先找鄰居們瞭解一下陸武橋的來蹤去影。洞庭裡十六
號的李老師說他倒有一個推測。但他說他只能對劉板眼一個人談。陸武麗被強行勸出李老師
的房間,她對著李家唾了一口,說:呸!陸掌珠看見尤漢榮正從不遠處走過來,便責備陸武
麗說:你別這樣好不好?陸武麗故意大聲說:你不覺得他這麼做蠻丑麼?他為什麼要找劉板
眼單獨談?總沒好話!他以為劉板眼會和他是一路的,都與我大哥有仇。其實他兒子被送去
勞教又不僅僅是和二哥扎伙詐騙錢那件事。李浩淼陰險狡猾,干的壞事多了,這條街上誰人
不知誰人不曉?尤漢榮沒理睬陸武麗,待她說完,便說:你這丫頭啊!精明不到點子上,現
在是找你大哥最要緊嘛。我去看看他們在怎麼推測。李老師的推測從動機來說的確不無對陸
武橋的怨氣,而且推測本身的確也比較惡毒。他說他認為陸武橋沒有出走就在樓上他的房間
裡,並且還是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他認為現在世風日下,道德淪喪,到處有春藥賣,到處流
傳著淫穢錄相帶,那麼,陸武橋和那女人會不會貪歡多用了虎狼藥,在床上精疲力竭了?劉
板眼不無揶揄地說:李老師你真是知識分子富於想像!李老師這才說了一句有用的話,他
說:我想像什麼!我與他樓上樓下一板之隔,星期天整整一夜,他們折騰得地覆天翻,吵得
人睡不著哇!尤漢榮恰好這時闖進來聽見,說:老不要臉的胡說些什麼!我就是一夜睡到大
天光,早起看見那女的正走出裡弄,一般武橋不是在她前面替她買早點去了就是在後頭鎖
門。他總是要送她的。劉板眼出來與陸家姐妹商量了一下以上大家提供的情況,他提出有一
點值得重視,那就是應該先進陸武橋的房間看看。陸武麗堅決不同意,她說這裡有條鐵的規
矩,不經陸武橋本人許可,誰也不能擅自打開他的房間。但陸掌珠說顧不得這些了,她還是
比較看重她丈夫的意見。劉板眼提醒陸武麗說如果再找不到人就只好到派出所報案,報了案
派出所第一件事就會撬開房門尋找線索,與其讓別人撬門倒不如自家人設法先開門。於是,
陸武麗讓邋遢在街上請了個鎖匠,大家一塊兒上樓,不到一分鐘,門便打開了。陸武橋一個
人衣著整齊地躺在床上,已經氣息奄奄,不省人事。
16
陸武橋住院了。不過他恢復得比較快,一周之後就出了院。無論是醫生還是朋友還是家
人問他出了什麼事,他一律回答:不清楚。喝了一點酒就睡過去了。這樣,也沒人再問他。
陸武橋明顯的變化是眼眶在日漸凹陷下去,這是消瘦的原故。但是他會朋友,打電話,在餐
廳迎來送往,做國內國外凡撈得上手的生意,一切照舊。
只有陸武麗深切地感覺到她大哥的心不在身上了。她痛恨宜欣到了極點,常常暗地裡詛
咒她。但她也慶幸宜欣的突然離去,她希望她可以陪伴她大哥一直到老。
轉眼又逢大禮拜,陸武橋又準備請朋友來家裡放鬆放鬆了。吃喝玩樂的方式沒什麼兩
樣,朋友卻又是另外幾個,這次是潘兆龍、黃耀華和吳文宏,也都是工商稅務等政府職能部
門的工作人員。上午九點半,陸武橋穿了一身新全毛西裝,去弄堂口迎接朋友。李老師坐在
大門一側曬太陽看書。李老師瞧著陸武橋西裝袖子上的商標,見商標是一條小鱷魚,便搭
訕:喲,名牌咧。陸武橋扔了一支香煙過去,說:卵子!卵子-李老師立刻在膝蓋頭攤開筆
記本寫道:武漢市民間流行的時髦用語;與"不"的意思相近,但比"不"更有個性色彩也更為
生動。可以說是當代年輕市民的含著自嘲意味的否定專用詞,相當於英語中的:「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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