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偉業要做生意,要時刻提防段莉娜,要照顧到老人和女兒,現在又添了一個需得小心伺候的林珠。自他們的新生活開始以來,康偉業日漸地感到左支右絀。有一天,他從鏡子裡發現自己有了白髮,他拔掉了一根又發現了第二根第三根,他住了手,呆呆地望著自己,忽然明白他的白髮不是拔拔就沒有的了。林珠的日子也很不好過。康偉業在白天輕易地不來,晚上經常有生意上的應酬,應酬完畢來到湖夢,不是精疲力竭就是酒醉熏熏。每週兩天的大休也不是商人的,做生意有什麼休息不休息呢?即便休息一兩天,康偉業也一定要抽一些時間陪陪他的女兒,帶她去麥當勞吃頓飯或者去公園玩碰碰車。康偉業還十分固執地不與林珠一塊兒出門。
他總是東張西望,總是覺得危險如影隨形,他要等到與段莉娜離了婚才堂堂正正地帶林珠出去。幹嗎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呢?累不累呀?當然林珠沒有對康偉業這麼說。康偉業對她夠好的了,她必須管住自己的嘴巴。東湖邊,楊柳岸,曉風中,殘月裡,--個現代女郎總是在獨自散步,她緩緩地走過來緩緩地走過去,披一肩豐厚的燙髮,眼暈深黑,嘴唇猩紅,在這淡雅素樸景致的襯托下,她是怪異的,神秘的,落寞的,憂鬱的,沒有來由的,沒有根基的,沒有歸宿的,她就是林珠。林珠想:她已經二十八歲了,一個女人的青春是不能夠這麼耗下去的。林珠不能夠再對康偉亞離婚的事情等閒視之,向康偉業一問詳情,林珠發現事情居然是這麼可笑:僅僅是段莉娜不肯協議離婚就難倒了康偉業。於是,他們之間就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談話。林珠說:「去法院起訴不就行了嗎?」康偉業說:「我怎麼能夠讓我的女兒這麼小就上法庭?」林珠更加不明白了:「法庭是最講道理的地方,它有什麼不好嗎?」康偉業說:「對孩子當然不好。鬧到了法庭這一步,段莉娜這種人什麼絕情的話醜惡的話都說得出來,我不能讓我女兒看到和聽到這一切,這會影響她一生的正常生活的。」林珠說:「一切都還沒有做過,你就認定自己的推斷是準確的?」康偉業說:「你沒有孩子,你不可能體會到這一點。」林珠說:「我就是孩子,我的父母沒有愛情我會贊成他們離婚的。事實上我現在的父親就不是我的生父,我們相處得很好。」康偉業說:「你就沒有想一想,有多少女孩子像你這麼現代呢?我的女兒是比較傳統的。」林珠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康偉業說:「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林珠說:「我沒有說你貶低我,你這是此地無銀了。」康偉業說:「林珠!你不要這樣,我的壓力已經夠大的了!」林珠說:「那你以為我很輕鬆是不是?我在無事生非是不是?」康偉業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說:「你不是不在乎名分嗎?你不是可以永遠等待我嗎?按你說的去做,不要管這件破事,遲早我會把事情搞定的。」林珠也不控制自己了:「你有沒有搞錯?你以為我關心這件事情就等於在乎自己的名分?我告訴你,我還是我。我沒有著急,我不是在催促你離婚,我是認為你的思維方式整個是一個大錯誤!」
康偉業說:「那是你的認為。我的鞋合腳不合腳,我應該怎麼把它脫下來,這個沒有別人比我更清楚。」林珠說:「那當然!別人哪裡知道你們漫長婚姻生活當中剪不斷理還亂的細微末節呢?」康偉業氣惱地說:「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林珠更加氣惱地說:「我他媽沒有什麼意思!」康偉業和林珠的臉都白了,兩人好像素不相識一樣對望著,林珠的眼淚顫顫抖抖地滾落下來。康偉業心一橫,摔門出去了。開著車,在東湖的環湖公路上兜了幾圈。凌晨時分,康偉業回來,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林珠猛地撲上來,兩人交頸擦鬢地哭了。第二天,康偉業在辦公室接到了林珠的電話。林珠在電話裡慼然一笑,說:「偉業,也許我還是先離開一段時間的好,你說呢?」一聽這話,康偉業便叫了一聲:「林珠!」
他發現自己的喉頭在哽咽,就把電話從耳邊移開了。等他克制住自己,再去聽電話,電話裡已經是一片忙音,彷彿馬蹄踏踏,落花紛紛。他知道林珠去意已定。分手的結局就這麼出現了。林珠臨行之前,唯一的要求就是她要請康偉業吃一頓飯。康偉業自然是不能不答應的,這頓飯縱然是刀山火海他也得上。這天林珠一身素黑,只翻了一副白襯衣的領子在外面,戴著一副寬邊變色眼鏡,指甲換了朱紅的顏色,紅得與鮮血一般,這淒艷的顏色十指點點,飄忽移動在林珠的素裝上,令康偉業觸目驚心,印象深刻無比。林珠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林珠開車,她說她在武漢的馬路上還沒有開過車呢。一路上,林珠不主動說話,康偉業為了衝破沉悶,不住地聊著從車窗看到的情形:霸道的公汽,可恨的騎車人,滑稽的廣告用詞。聊的都是一些社會上的泡沫,與他們內心深處無關的東西。林珠把康偉業帶到了漢口的亞洲大酒店。從進入大廳的時候起,林珠就輕輕地挽住了康偉業的手臂,他們來到了頂樓的旋轉餐廳,餐桌上是林珠久違了的上了漿的潔白桌布,久違了的鍍銀餐具,林珠像老友重逢那樣熟稔地摸了摸它們。四位穿著黑色禮服的提琴手在演奏絃樂四重奏,是古典得快要成為時髦了的莫扎特:快板,慢板和小步舞曲。林珠是聽得出來莫扎特的,她在北京經常聽。康偉業就聽不出來了,他只聽見了音樂,夜的城市在音樂中緩慢地旋轉,他記住了他們分手這一天的底色。林珠取下了眼鏡,看見他們桌子上是--支不太新鮮的紅玫瑰。林珠用手指把它拈起來向餐廳領班示意了一下,領班顛顛地過來,抱歉地換了--支新鮮的,卻是黃玫瑰。康偉業說:「黃的就黃的吧。」林珠點了點頭。他們再一次地要了王朝干紅葡萄酒,菜是自助式的。康偉業問林珠:「好吃嗎?」林珠說:「很好吃。」
林珠問:「你覺得呢?」康偉業說:「只要你覺得很好吃就行。」林珠說:「偉業。」康偉業說:「林珠。」他們的手在餐桌上相遇,互相捏了捏。康偉業說:「我也許在問傻話,你還會回來嗎?」林珠說:「你問的不傻。」康偉業說:「一到北京就給我來個電話。」林珠說:「這是自然的。」
他們這一頓飯一直吃到餐廳曲終人散。最後他們桌上的蠟燭也火微如豆了,服務小姐過來問要不要再點一支蠟燭,康偉業與林珠幾乎同時說:不要了。話一出口,兩人又趕緊收住,互相看了一眼,眼裡都是那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神情。林珠一走,如黃鶴飛去,音信杳無。其實這也是康偉業想像得到的結果,這倒是林珠的做派。後來有消息說林珠去了澳大利亞,也有消息說林珠去了美國,總之她大約是離開中國了。一時間康偉業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說難過吧?也不無如釋重負之感;說不難過吧?畢竟傷筋動骨地愛了一場,好夢破於旦夕之間,也是人生一大憾事。說不想念林珠是不可能的;說想念到某一步,情癡到某一步,那也不是。林珠臨走之前,乾淨利落地把湖夢的房子賣了,她理所當然地把五十萬塊錢揣進了她自己的口袋。這舉動多少又些冷了康偉業的心。儘管林珠徵求他意見的時候,他挺著胸脯說:「隨便你了,我已經把它送給你了。」康偉業不這樣說能夠怎樣說?不過雖說康偉業有點心冷,還是難免將來會去找尋林珠的,一個男人一生,遇上這麼一個女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操!對於這一場風花雪月的事,康偉業也只有這麼來一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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