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偉業在信紙上一遍又一遍地寫下「請你不要再回信了」這句話。但他總是沒有足夠的勇氣把信扔進郵筒。康偉業想:人家姑娘那麼好的條件,憑什麼你說吹就吹?一個不是黨員的扛豬肉的工人,月工資才拿十八塊錢,你吹一個拿二十四塊錢的漂亮的黨員姑娘,這不是故意傷害人家嗎?就在這個關健的時刻,毛澤東主席逝世了。一個晴天霹靂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震響。噩耗傳來,人們如喪考妣,失聲痛哭,停下了手中正在進行的工作,奔向大街去購買黑紗和製作花圈的彩紙。大街上的人群一片嗚咽,猶如世界末日來臨。工廠、學校、商店、機關單位、公園、餐館,到處有人因為過分的悲痛而暈倒。不管是什麼人暈倒了,總會有一群人擁上去,抱的抱,抬的抬,有的遞開水有的掐人中。共同的災難感使中國人民一下子親密起來,一隻手總想握住另一隻手,個人的肩總想依靠著大家的肩。這一天,突然有人叫康偉業接電話。康偉業對準電話筒大聲說:「喂。」那邊是段莉娜。段莉娜聽到康偉業的聲音就忍不住抽泣起來,抽泣使段莉娜顯出了女性的溫柔,她說:「偉業,毛主席他老人家……」康偉業也正沉浸在失去領袖的悲痛之中,他說:「小段,你不用說了。小段,你不要哭,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化悲痛為力量。我們更重要的任務是如何繼承他老人家的遺志,將中國革命進行到底。」康偉業嗓音低沉,語氣裡充滿了前所末有的親切,既陽剛又委婉。他敏感地意識到段莉娜對他的稱呼是親暱的「偉業」而不是「康偉業同志」了。段莉娜的抽泣更加地抑制不住,她說:「我得見見你。」康偉業趁機大膽地說「我也很想見見你。」下斑後,康偉業擠上公共汽車趕往武昌蛇山公園。他們在濃重的暮色中找到了對方,哽咽著呼喚了一聲「毛主席」,不知怎麼的人就在對方懷裡了。段莉娜滂沱的眼淚弄濕了康偉業的臉膛,康偉業用他的大手一把一把地為段莉娜抹去淚水和鼻涕,順手揩在身後的樹幹上。這一夜,他們並肩而坐,在蛇山幽暗的秋草清香的樹叢裡,聽著一列列火車在他們腳下匡匡、匡匡、匡匡地走過,由遠及近,由近及遠,彷彿歷史的進程,既漫長又匆匆,不知來自於哪裡;又不知歸結於哪裡。一切都突然變得無頭無序,無依無靠,使人感到惘然失措。段莉娜的手一直貓在康偉業的手掌心裡,兩人都有很踏實的感覺。他們絮絮絲語,從國內形勢說到國際形勢,又從國際形勢說到了他們自己的狀況。康偉業和段莉娜正式確定了戀愛關係。段莉娜把康偉業帶回家見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康偉業也把段莉娜帶回了家。康偉業的家住在單位宿舍裡,宿舍由五十年代的蘇聯式大辦公室間隔而成,兩間房被書籍擠得滿滿的,園房和衛生間是公用的。段莉娜的家在部隊大院。
大門口有士兵站崗,院子裡頭綠化得像公園,一幢幢帶了一點西洋風格的小樓錯落在濃蔭之中。幾乎每一家的籬笆牆上都籐籐葛葛地掛滿了絲瓜、苦瓜、鵝米豆。肥厚的青菜葉子悠閒自得地伸到籬笆外面,平坦的柏油馬路一直通到小樓的門前。尤其是第一次,康偉業一進部隊大院情緒就晴天轉多雲了。他憤憤不平地想:好哇,原來是這樣的啊!你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人民的勤務員,說是解放了我們的城市,倒偷偷地圖了這麼大的院子,每家都住小洋樓,還種菜,肆意地把農村搬到城市裡。這一切應該怎麼解釋呢?段莉娜的父親一身戎裝,腹部膨起,雙手背在身後,在段莉娜介紹了康偉業之後,僅僅對他點了一個頭,以後就一直坐在陽光充沛的院子裡聽半導體收音機、打瞌睡。段莉娜的兄弟姐妹就不敢恭維了,他們一個個全都是大大咧咧的,用傲視武漢話的部隊普通話交談,無休止地談他們的話題,從中央談到地方;把軍委領導人和軍區司令員的名字說來說去,全都不帶姓氏,只說某某同志,搞得像是他們的親兄弟,牛皮哄哄的。他們根本不在乎康偉業的存在。段莉娜的母親也僅限於客氣,讓保姆做飯,自己根本不下廚。於是,康偉業段莉娜有了第一次激烈的爭吵。康偉業如此強烈的感受和不平在段莉娜看來簡直幼稚可笑。段莉娜反問說:「按你的理論,那麼毛主席也不應該住北京中南海,而應該住到湖南長沙的韶山衝去是不是?」康偉業說:「段莉娜,想不到你是這麼刁滑!」
段莉娜說:「是我刁滑還是你農民意識,心胸狹隘,少見多怪?」康偉業把一隻水杯狠狠地摔到地上,說:「請你們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想想你們才進城幾天?土腥氣掉了沒有?還敢說我有農民意識!」段莉娜的臉都氣得發綠了。她最後送給康偉業的話是:「只有不要臉的人才說不要臉的話!」
這一次爭吵使他們的關係瀕於絕交的邊緣,但是他們周圍的人沒有讓他們絕交。李大夫受男女雙方父母之托,穿梭往來,找當事人雙方一再地談話。大家都認為青年男女在談對象的過程中鬧一點彆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人幫忙和稀泥,一個粑粑就可以捏團圓。康偉業和段莉娜就這樣被很有耐心的旁人又捏到了一起。最後的結果是:康偉業就摔水杯這個事實本身道了一個歉。眾人就對段莉娜說:他道歉了他道歉了。段莉娜緊繃的臉便逐漸鬆弛了下來。若干日子之後,在兩人融洽親密的某一個時刻,康偉業戲謔地羞弄段莉娜說:「其實你根本不想和我吹是不是?其實你在主動追求我是不是?」段莉娜不打自招地說:「臭美你的吧。」康偉業說:「為什麼?我又不是黨員,又不是幹部,你為什麼一見面就喜歡我?」康偉業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撩人魂魄的回答,諸如我愛你這種火辣的情話。段莉娜一五一十地告訴康偉業,一是因為李大夫說他人品好,有知識,很聰明,將會很有前途。二是因為他高大英武,家庭成份也是革命幹部。三是因為第一次見面就給她一張報紙墊石凳,說明她會照顧人。四是因為他閒話少,不糾纏女性,生活作風正派。五是因為她的中學同學賀漢儒告訴過她,康偉業在小學就曾經得到過水利部部長的讚賞。段莉娜有點洩氣地說:「我個子太高了。很難找到一個比我高出十五公分以上,又具備各方面條件的人。只有你比較合適,因為入黨問題和工作問題都不是太難解決的問題。」段莉娜清晰地列舉出了一二三四五條,這使康偉業既失望又佩服。他說:「沒有想到你考慮問題這麼成熟。」段莉娜神秘莫測地說:「親愛的,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這是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中瓦西裡的一句台詞,它在中國家喻戶曉,深入人心,被引申、被抽像、被當作了包含多種意義的弦外之音。康偉業明白了,段莉娜將動用各種力量來幫助他入黨和提干。他感到了溫暖,一種竊喜的自得的溫暖。他感激地伸出手去,使勁握了一下段莉娜的手。果然,接下來,康偉業入了黨,提了干,成為了廠辦公室主任。在主任的位置上逐漸鍛煉出了才幹,不久又被調到了物資局,一去就是科長。康偉業春風得意馬蹄疾,兩年時間一晃而過。一晃之間,康偉業完完全全換了一副嶄新的面貌。事業上的成功是男人最好的營養,社會的寵愛是男人最好的滋補,名利簡直就是男人生命活力之源泉。康偉業一掃從前的蔫勁和霉味,精神抖擻,容光煥發,衣服穿得整潔合體,說話自信又響亮,他算得上一個英俊而有風度的男青年了。
就在這年的冬天裡,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段莉娜因為她的父母去了外地而特意把康偉業叫來陪伴她。晚飯後,下雪了,是那種可愛的私語般悄悄而又綿密的大雪。他們在暖洋洋的房間裡隔著窗玻璃看雪,聊一些關於雪的閒話。段莉娜不住地嚷熱。她雙頰彤紅,兩眼粼粼閃光,一會兒脫一件外套,一會兒脫一件毛衣,後來就脫得只剩下一件貼身的粉紅色球衣。她處女之身那溫熱誘人的神秘氣息一陣又一陣地撲向康偉業。康偉業不禁渾身發熱,衝動難耐,望著段莉娜錯不開眼珠。兩人一番挑逗,一番推就,半真半假,試試探探,竟然慌裡慌張,拉拉扯扯地把男女之事做了。事畢,段莉娜彷彿突然醒悟他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她羞得把臉久久地埋在枕頭上,嗚嗚地痛哭。康偉業的感覺糟糕得一塌糊塗。
他想他可能做下了一件巨大的後果不堪設想的愚蠢事情。他想:該哭的應該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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