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實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至少有五六年沒見到過他。只是偶爾從過去的知青朋友那
兒聽到他的消息:曾實辭職了。曾實去深圳了。曾實去香港了。曾實去美國了。曾實身
邊帶著個絕色情婦。曾實進入「Z字族」了。「Z」是私人小轎車牌照的領頭字母。據說
曾實在深圳擁有一輛「夏利」牌私家車。歸納一下,消息只有一個:曾實和平演變了。
現在大家樂意談這些,半談半吹;我半信半疑地聽,心如古井水,照常上班下班努力工
作,跑月票帶孩子,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能賺多少錢就是多少錢。我爺爺是我的人生榜
樣。他的座右銘是:弱水三千,惟取一瓢小飲。
曾實說:「我是曾實。」
「哦!」我吃了一驚。
曾實說:「我父親自殺了。」
我大吃一驚。看了看話筒,說不出任何話來。
「一個星期前。他跳了長江大橋。你能和我去出事地點看看嗎?當時我在深圳,回
來他已經火化了。」
我說:「當然能。」
我和曾實認識的時候彼此都還穿著開襠褲。他父親曾慶璜曾經是我的中學語文老師
兼班主任。我們是多年的街坊,直到一九八二年,曾慶璜當上教育局第五副局長,他們
爺倆才搬出漢口南京路居仁裡。
我們站在武昌橋頭堡俯身往下看。柏油路上早已沒有了血跡。最奪目的是路邊的一
株合歡樹。它的形狀很像一把巨大的沙灘遮陽傘。花瓣呈絲狀,簇結成球,是那種嬌艷
的桃紅色,英英艷艷開滿了綠色的枝頭。這是一種有靈性的樹,它的羽狀綠葉在暮色蒼
茫時分兩兩攏合,東方欲曉時徐徐展開。曾慶璜在一個星期前的夕陽西下時刻死在了這
株合歡樹下。武昌公安分局送給曾實一張現場照片,在曾慶璜肝腦塗地的屍體上灑滿了
鮮艷的花瓣。警察解釋說那不是人灑的,是死者墜落時彈動了樹枝。
曾實問我:「你知道這叫什麼樹嗎?」
我說:「合歡樹。它的花瓣風都吹得散。」
如果現實生活真像電影或者小說中的那樣就好了,曾慶璜就不會枉死這一場,既然
有花兒朵兒的,多半會牽出一段纏綿曲折的愛情故事來,許多人都會為他哭泣,我們的
好多文學作品使人們學會了矯情而樂於接受所謂蘊意深刻的死亡。但我的老師曾慶璜肯
定不是為了揭示什麼特意死在合歡樹下的。那天下午他乘的電車意外地壞在了橋頭堡。
電車只是意外。
赤日炎炎,曾實默默地站在橋頭堡上。基於我對他們父子的瞭解,我也只好默默地
陪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一個仇視父親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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