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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最後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了,喬老師又夾著課本走出屋子去了。她問我上不上 課,我說早上的兩節課已經上完,她釋然坐下來,又不放心地掃瞄了屋內,再瞅瞅 窗外,看看沒有什麼危險,就壓低聲兒,說:「你哪天閒下了,到我屋去一下……」 她的聲音哽咽了。

  「到底咋回事?」我也急忙問。

  「他……」她難過極了,壓抑著哭聲,「他要走絕路……」

  我的腦子裡嗡的一聲,頓然麻木了。我已經知道,「四清運動」中,他家的成 分變了,由中農一下子升格為地主,他的父親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了。我早就擔心 著他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他的夢想當作家的強烈願望自然要徹底破滅了,而他的 那種自信和浪漫的氣質,又怎樣能夠委曲得下呀!我早已盤算著去看看他,給他一 點雖然於事無補,卻也能得到安慰的勸解。可是,「四清」一開始,就向全縣所有 機關、學校、商店和工廠,傳達下嚴格的禁律,在「四清」進行的整個半年時間裡, 不許幹部和職工走親訪友,暗地串通……正常的禮拜休假也宣佈取消了,有事須得 向工作組請假。我已清楚地知道,一旦被劃入敵對階級的陣營,他的屋前屋後,日 夜有民兵放哨,我是無法進入他的那間小廈屋的。大約一周前,「四清」運動宣佈 結束,從城裡來的大批下鄉幹部,背著被捲,從各個村莊出來了,在公社集中,然 後分乘卡車回城裡去了,只留下少數幹部做運動之後的善後工作,主要是防止刮起 翻案風來。禁令解除了,我們也將享受半年來的第一個休假日,我原來就打算週六 晚上回家去看惠暢,誰料秀花反而找我來了,可見問題是很嚴重的。

  「他從早到晚不說一句話!」秀花說,「一天三晌去出工,回到家裡,不抱娃 也不擔水,坐在門檻上,兩眼死瞪瞪地老是盯著一個地方。我勸他,他根本聽不進 去;我想狠聲罵,又不敢!晚上,他不睡覺,在院子裡走過來,走過去。我把他拉 回屋,停不了一會兒,他又出去了,在院子裡來回走……」

  我並不驚奇,幾乎是我預料中的事。

  「有天晚上,半夜了,他在院子轉來轉去,我也睡不下,他一下子奔回屋,把 我從炕上拉下來,叫我給他尋一本書,他要看書!我說哪裡有書嘛?他叫我到你屋 去,隨便借一本啥書都行。我說黑天半夜,讓民兵知道了,了得!」秀花抹著眼淚 說,「他不敢逼我去借書了,在院子裡扯自個的頭髮,扣自己的胸膛,我抱住他, 叫他打我,我說你想看書想急了,沒處出氣,你在我身上出吧……」

  我有點忍不住,鼻腔裡酸酸的,這個只上過四年小學的農村女子,真是太偉大 了。她所能給予他的一切,還有什麼沒有給予呢?沒有了。

  「工作組撤走那天,組長專門找他訓話,說是好好勞動改造,和反動者漢劃清 界線才是活路,要是翻案的話,就要收拾他!」秀花說,「他一回來,跟狂了一樣, 在屋裡喊,『你定的案要是實事求是,為啥怕人翻呀?哈哈,做賊心虛!我就是要 翻!你不訓我我還擔心,你越訓我,我翻案的勁頭越大!我要是翻不過來,我活著 還有啥意思?翻!翻翻翻!』嚇得我摀住他的嘴……」

  我立即提醒她,務必要勸他穩定情緒,不要輕舉妄動。據我所知,運動結束前, 已佈置下嚴厲的打擊翻案活動的條例,為著保衛這場運動的成果,是絕對不許翻案 的。惠暢的行動,無疑會招致更慘的結果,怎麼能硬撞牆呢?我再三叮嚀她,一定 要惠暢先沉住氣……

  「昨日晚上,他又逼我跟他離婚……」

  「這傢伙……打的啥主意啊?」

  「他說,我娘家是貧農,我不必跟他背一輩子黑鍋!我說我一不當官,二不寫 文章,三不想入黨,任啥成分都一樣。他又說孩子太可憐,跟他注定要受罪,長大 了連個媳婦也難找!」秀花說,「他說要我跟他離了婚,把娃兒帶走,進誰家貧農 的門做後代去……」

  「唔呀……」我的感情又承受不住了。

  「他說……俺娘兒倆一走,他就……滿世界逛去呀!再不回……惠家莊來咧!」 秀花哭了,哽哽咽咽,「我今日哄他說我來公社離婚,穩住他……」「鬧成這樣… …」我坐不住了,「我這個星期六,後天晚上去勸他,你放心……」

  「我實在沒辦法……才來找你。」秀花抹著眼淚,「我也知道,你到俺地主屋 去,說不定要給你抹黑……實在沒法子了!」

  「後天晚上,我一定去,你放心。」我給她再次肯定說,「你要耐心,甭急, 甭煩。他在難中,免不了胡思亂想……」

  「我說他,咱當不了作家當農民,也一樣活著。咱勞動掙工分,養咱的娃娃, 只要我不嫌棄你是地主成分,咱就過咱的日月。」秀花委婉地說,「他這人……心 眼太直,寫不成文章,看不成書了,就不想活了……你去時,好好勸他,罵他,他 不惱你……」

  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再也找不出什麼安慰她的話來。是的,她對他已經做到了 一個賢明的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我還能給她說什麼呢?她沒有文化,與惠暢在思 想上和知識上差著相當遠的一大截。她和他吵過架,慪過氣,因為惠暢與那個醫學 院的女同學的往來而生過疑竇,吃過醋。可是在惠暢遇到滅頂之災的嚴重困境裡, 她卻如此的主意堅定,支撐著這個瀕臨破毀的家庭。

  她抱著孩子告別了,走出古廟改修成的民辦中學的大門,下了土台階,走到公 路上,我叮囑她慢走,她卻悄聲問:「我到你這兒來,對你有啥妨礙麼?我背黑鍋, 挨誰誰染黑……」

  我又能說什麼呢?似乎她是特務,和我密謀顛覆共和國政權似的……

  她抱著孩子走了,腳下匆匆,因為抱著孩子,腰部朝一邊歪扭著,往前走去, 漸漸遠了。我忽然想流淚。我記起在她家的小廈屋裡,聽惠暢讀他新創作的小說的 情景,在惠暢的自鳴得意的讀稿聲中,伴奏著她在炕頭納扎鞋底時麻繩穿過布底兒 的絲絲絲的聲音,那麼和諧,那麼安詳,而今已經恍若隔世了……

  他簡直像一條被囚籠關鎖著的……狼!

  我不無膽怯地走進他家的街門,又走進他的那間熟悉的小廈屋,看見他的第一 眼時所產生的強烈印象,就是這樣:他像一條被關在籠子裡的狼。

  他的濃密的頭髮蓬亂而骯髒,粘著灰塵,大約兩三個月沒有剪剃了,幾乎蓋住 了耳朵。他的鬍鬚從兩鬢直到下巴上,渾成一體,蕪雜無章。最可怕的是那雙眼睛, 佈滿了紅絲,呆滯而又冷漠,盯一眼令人心裡打顫。

  他沒有和我打招呼。坐在門檻上,朝我翻了一眼,就低下頭去了,兩隻手的指 頭叉在一起,胳膊時搭在膝蓋上,竟是那樣一種頹敗的樣子。

  秀花急忙招呼我坐,卻找不到一個可供人坐的椅子或板凳,等她從灶間取來一 個小凳的時候,我已經在炕邊上坐下了。變化太明顯了,他支在牆根的抽屜條桌沒 有了,他往常坐的那把椅子也沒有了,背牆根的裝糧食的紅漆板櫃也不見了。不用 問,屬於被沒收的財產而已經易換主人了。只有背牆的半牆上,凌空吊著的那兩隻 紅色木箱,還依樣吊著。那是秀花娘家的陪嫁嫁妝,按政策條文不予沒收的。這間 小小的廈屋,現在變得空蕩蕩的了,只留下那個土炕,佔去了廈屋的一半地盤,進 門來找不到一隻可以落坐的東西,惠暢總是坐在門檻上。

  我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淒涼,不知該說什麼了。是的,是淒涼,這個詞兒准 確不過,而且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我雖然熬過了從未經歷過的三年困難時期,忍受 過飢餓的種種滋味,卻沒有感受過什麼叫淒涼。我沒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話能夠說 出口,不由自主地把一支煙塞到他手上。

  他接住煙,翻著紅絲斑斑的大眼盯我一下,就擦著了火柴,猛吸一口,呼呼呼 吐出一股又粗又長的煙柱,揚起頭來,怪笑一聲,攤開雙手:「全完了!頃刻間天 塌地裂,土崩瓦解,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真乾淨!」他隨口胡謅著,忽然 兩手抱住腦袋,哇地一聲哭起來。

  我已經意識到他的精神上的絕望,已經瀕臨崩潰的邊沿,我說:「惠暢,你冷 靜一下,有話咱們好好說說,你需要我幫忙的話,我盡力而為,你甭……」說完, 自己也覺得貧乏而又無力。

  「你……可惜只是個民辦教師,你能幫啥忙嘛!」他搖搖頭,痛苦而又絕望, 「我現在需要包文正來明冤……」

  「你又胡說了!」秀花在旁邊提醒他,「冤已經冤下了,你白說,不頂啥!現 時咱只說低頭過咱的日月……」

  「低頭?」他冷笑著,盯住媳婦,「低頭低多久?這要我低一輩子哇?我給誰 低頭?要是我家裡真正是地主,舊社會欺壓過群眾,那我向人民低頭,低到死我也 活該!問題在於我們根本不是地主,我純粹是給那個流氓低頭!我受不下這口氣… …」

  「即使是地主家庭,子女也無罪嘛!根本不存在向誰低頭的問題。」我給他勸 解,「暫時先穩定情緒,以後再向縣上申訴……」

  「你知道嗎?那個團支書——那個流氓,現在就任大隊長了!」惠暢說,「他 早已說過,他在惠家莊有兩個對手,這回全扳倒了!整垮了我,掃清了絆腳石;打 倒了原大隊長,他登極了!原大隊長是個實幹家,從來不尿他。老支書是個老好人 ……」

  他說開話以後,情緒稍微穩定了。他告訴我,把他們家從中農變成地主的全部 材料,都是那位團支書一手包攬的。團支書是工作組利用的積極分子中的頭號種子, 他有了報一箭之仇的極好機會。構成地主成分的關鍵一條是解放前三年的雇工剝削 總量,佔有多大比例。惠暢家沒有雇過長工,只在夏收秋收時雇過短工,於是,用 短工總數抵當長工,仍不夠比例,團支書在私下哄勸威脅下幾個社員,乾脆……

  「俺家的地主成分晌午一宣佈,後晌,五老漢的兒媳婦洗衣服時,在水潭邊給 秀花悄悄說,她阿公晌午參加完鬥爭會,午飯也沒吃,躺下起不來了。」惠暢說, 「五老漢把兒子叫到眼前,說他一輩子沒說過假話,就說下這一回,全是讓團支書 嚇昏了腦袋。他要兒子甭鬥爭俺爸!說他已經作下孽,後悔跟不上了……」

  「有這號事?」我完全迷亂了。

  「實事求是……實事求是……」惠暢悲哀地說,「我總相信工作組會實事求是 的……誰料想他們也有不實事求是的時候……」

  「那個五老漢的話可靠嗎?」我已經不自覺地捲入了,「怎樣取得這個活證呢?」

  「沒門了!」惠暢依然悲哀地說,「老漢剛露出一點話頭兒,團支書便掃見風 了,在貧下中農內部把五老漢連批三會,老漢再不敢說話了……」

  我參加過關於「四清」的所有必讀文件的學習,自覺地遵守運動中的全部紀律。 從理論上,我接受了這場運動必要性的全部論述;從行動上,積極擁護運動的開展。 現在,我開始意識到運動中有偏差,惠暢算一個極大的不幸;而那位團支書,該是 一位投機而且成功了的奇跡。

  「還是要相信黨……相信群眾……」 我把這句早已呼熟說順的真理端給他, 「五老漢的良心……可以證明。」

  「唉……」他不說話了,眼裡的活光又褪盡了,悲涼地歎息著,無可奈何地搖 搖頭,「完了!我將像豬一樣活著!刨——食!刨——食!沒有理想和追求而只有 刨食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是豬的生活!」

  「你看看,他盡鑽牛角。」秀花說,「一村莊稼人,有誰管啥『理想』哩!管 啥『追求』哩!都是為吃飯穿衣養活娃娃嘛!你多念了幾年書,倒背的包袱越重了, 連一般人的生活也不想……」

  惠暢又搖搖頭,苦笑著,顯出不被理解的苦楚。

  「你還可以寫作嘛!即就是地主成分,誰也沒規定不許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搞創 作。」我儘管這樣說,自己也心虛得很,我之所以這樣說,只是覺得需要這樣說。 而且只有這樣,我才有話可說,不然,我說什麼呢?只要能有一絲一縷的促進他從 悲哀中振作起來的話,我都想說出來,「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嘛!」

  「你甭盡給我揀好聽的說!」他一句話就把我隔遠了,「我明白著哪!」

  「無論如何,應該堅持活下去!」我沒有任何根據,似乎只是要求。

  「像豬那樣活下去?」他嘲笑著盯住我。

  「即使像豬,也活下去!」我直說了。

  「在那個流氓大隊長的眼皮下活下去?」

  「無論在誰的眼皮下,都要活下去!」

  「大難活人了哇!」

  「再難也要活下去!」

  「我沒信心……」他垂下頭去了。

  「我今日頭一回聽見你說這號熊囊鬼話!過去你自信,雄心勃勃,總是你給我 鼓勁。」我幾乎是在懇求他,「你不考慮秀花嗎?你不想想你的兒子嗎?你只考慮 你自己過的是豬的生活,意思不大,她娘兒倆又該咋辦呢?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嗎? 原以為你自信,現在看你脆弱!脆弱得連秀花都不如,虧你是個身高膀粗的男子漢 大丈夫!拿出大丈夫的氣魄來,在危難中才顯出你惠暢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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