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正街背後,一家縣辦工廠的土圍牆的牆根下,是豬羊市場。泡桐樹濃密的枝
葉搭成的蔭涼下,擺著一攤一攤被縛著前腿還在活蹦亂跳的豬娃,吱吱亂叫。水渠
邊的白楊樹上,拴著一頭一頭克朗豬,在水裡躺,在地上拱。戴草帽背竹籠的嶺上
莊稼人和推著自行車的川道裡的莊稼人,同時從狹窄的巷道湧進豬市來……
田坊三隊的來福老漢,腰裡纏著一條麻繩,背著手,把矮墩墩的身材也擠進豬
市來了。他戴著一頂發黃的蘑菇帽兒,臉上,有一雙耷拉著眼皮的毫無光彩的眼睛,
細小的鼻樑下,長著個瓢兒嘴,嘴角貼著兩撮淡淡的鬍鬚,長相實在是平凡到有點
醜陋的程度。可並無狡詭的氣味,給於任何人的印象,都是老實巴交的。
他從豬市這頭擠到那頭,間或在吵吵鬧鬧的人堆前站一站,瞧一瞧正在爭議著
價錢的豬娃,聽一聽成交的行情,就毫不留戀地走開了。啊呀!豬娃好價錢!最好
的仔豬娃賣到十八塊,最次的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毛疙瘩貨,出口也要十二塊,這
是今年最好的價錢了!靈啊!今年麥子稍微比去年收成好些,忙後豬就漲價!口糧
稍稍寬敞點,莊稼人就想給圈裡添一頭豬娃!
瞭解了豬娃的行情,那些掛在樹上的克朗豬,架絡好的,毛色潤的,來福老漢
不用打問,也能估摸出價錢來。
來福轉到最西頭,在一棵白楊樹下,瞧見了一個令他動心的對象——這是一頭
母豬,肚皮緊緊夾在一起,經過幾代仔豬咀嚼的奶頭滴溜得老長,嘴巴又長又彎,
拱起的脊樑,骨頭稜蹭,背部和臀部,毛已磨脫淨光,而脖下長的毛倒有一尺多長。
拴在那裡,無人問津。主人蹲在一邊,無聊地抽煙,真是張飛賣柿子——人硬貨軟!
來福老漢走上前,主人苦情地解釋說,他們口糧短,人憑買高價糧過活,豬是
更受罪了!他長的身高氣壯,滿口熱誠地保證說:「你盡量看!保沒麻達(病)!
貨賣識家!只要搭一把糧食,還是一頭好母豬,保生哩!」
來福把豬摸了一周,信了主人的話。病是沒病,就是一身癩癬,這好治!
「價咋說哩?」來福仰起倭瓜臉。
「我看你老哥也是實在人,咱不說誆,按這——」賣主伸出兩個粗硬的指頭。
「不值!」來福笑著搖搖頭,「不值!」其實,他心裡踏實了,這個價是要得
不擴外的。
「值多少?你說!」賣主說,「漫天要,就地還!」
「這——」來福先伸一個食指,又伸出五個指頭。
「啊呀!十五塊能不能賣個豬娃?」賣主說。
「金豬娃,銀克朗,仨錢一木掀的老母豬。你這還是個病貨!」來福說,「好
咧,添一塊,十六!」
「我降一塊,十九!」賣主歎一口氣。
「我再添五毛——足頂嘍!」來福也歎一口氣。
「我再少賺五毛——到底嘍」
來福停住口,接近成交了,又在豬身上察看起來。他發覺,急於騰手的賣主肯
定要著急。果然,那個急性的人喊說:
「算咧!算咧!你甭看咧!咱當腰一斧兩頭齊——十七塊!算你的豬!讓豬跟
你享福去!」
把十七塊錢交給賣主,來福從腰裡解下麻繩,拴在豬的後腿上,瓢兒嘴咧一咧,
向賣主笑一笑,算是禮節性的告別。他順手從樹上折下一股楊樹枝兒,輕輕拍著母
豬的耳朵,指揮它按自己選擇的路徑,避開正街擁擠的人窩兒,繞到後街,上了寬
敞的公路。
來福趕著豬,任那可憐的畜牲一搖三晃往前走。豬走得快了,他也快了;豬走
得慢了,他也慢了;遇見一坑窪水,豬滾進去了,他就蹲下抽煙等待……回到田坊
村的時候,日頭已經壓著西□的平頂了……
二
聽到來福在街上拾合茬買回母豬的事,臨近的社員紛紛前來,擠在豬圈旁邊看
稀罕。莊稼人對廣播上從早到晚吵吵的事情冷漠得很,對豬呀羊呀興致滿高。好多
人跨著急步而來,探身朝圈裡盯,臉上馬上失望了。
「骨架美著哩!」這是極勉強的讚揚。
「吃食也美!」這是很現實的評價。
「要填起這空架子,怕得二百包谷!」有人說起鼓勵話。
來福蹲在碌碡上,繃著倭瓜臉,裝著旱煙,不表示得意或後悔,他心裡有數:
等著瞧吧!等我喂出一頭引著十來個小豬娃的大母豬的時光,看你們說啥吧!
女人家心裡沒底!來福對經不住眾人的議論而埋怨他的老伴算起細帳來:「十
五塊錢買個豬娃,一年長到百五,賣七八十塊錢,得喂二百包谷,而這麼多糧食家
裡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來的。這頭母豬,換過那身瘦皮,末伏配上種,正好在秋後
出一槽豬娃。春秋兩季,是社員養豬娃的兩大季節。按十個算吧,少說一個賣十三
四塊,會有多少收入?」他樂觀地說:「你放心,我餵了一輩子豬,看不來貨色嗎?」
看著老伴噘得高高的嘴輕輕地舒出一口氣,他知道老伴的擔心解除了,喝了老
伴端來的涼麵湯,背上草籠,提著草鐮,前腳就跨出了門坎。
背後傳來老伴的聲音;「你做啥去?」
來福回轉身;「給豬挖一籠草去!天還沒黑哩!又沒事喀!」
「你跑了一天,也不歇歇腿……」老伴說。
「嘿!咱莊稼漢,那麼值錢!」
鑽進村子背後的坡溝,從溝下挖到半坡,肥嫩的青草就把竹條籠塞得滿滿的了。
天色暗下來。來福老漢把草鐮往地上一丟,長長吁出一口氣,兩腿酸困得在草坡上
一蹲,習慣地摸出旱煙袋。
來福老漢是田坊村最老好不過的老好人。生活只教給他一種本領:靠雙手出笨
力吃飯。他只能從顏色的差別上辨認人民幣,解放初在冬學夜校識得幾個字,長年
不見面,早已誰也認不得誰了。農業社好!靈人一個勞動日分八毛,咱笨來福也分
倆四毛!想想農業社初建立那幾年的紅火光景,看看這幾年亂混混的景象,他慶幸:
緊虧那年蓋了三間廈房,要是這幾年,年年二三毛錢的工分價值,他還得鑽在那個
祖先傳下來的土窯洞裡。
來福老漢想不來,那年為啥要吃大鍋飯!大鍋裡吃光了,關了門,叫社員受了
三年罪!剛剛還過陽來,又搞社教,一棍子齊刷刷把書記、隊長打下去(儘是從合
作化闖出來的好人)換上來一班新人。沒干下一年,文化革命開火嘍,這些人又被
另一幫人攆下台!田坊村人事關係複雜得誰也理不清了!
更值得慶幸的是,咱來福老漢社教從沒給人提過啥意見,文化革命胳膊上也沒
套過紅套套兒!他不會說話,更不會咬人,誰也不需要他這樣的笨佬兒作累贅!這
倒好!「咱沒朋友,也沒敵人!嘹!咱過咱的窮光景。」
窮光景也實在難過。三隊今年上來的隊長,是眾人硬說得擰不過脖子才應承下
來的。他只保證自個按時出工,按時下工,至於社員干多干少,遲來早走,他是連
看一眼也不看!他在「社教」運動中挨整挨得怯咧!決心再不得罪一個鄉黨!笨人
來福看得出來,隊裡亂得一窩麻,年底能盼來什麼好分配嗎?
既然隊裡靠不住,老漢就得想辦法,總得要吃要穿喀!這頭母豬啊!鹽要從你
身上出來,醋要從你身上出來,炭也要從你身上出來呀!……
這一切都能出來!來福滿懷信心:憑他養豬的經驗,憑他的勤苦經營照料,能
成!
拾起草鐮,背上草籠,跨開有點僵硬的腿腳,來福老漢從坡上走下來,暮色蒼
茫了。
三
一月以後,來福老漢豬圈的柵欄門口,又圍著一堆人,一個個把頭從矮牆上探
出去,就驚奇地叫起來了。
這母豬變得叫人難以置信:老毛老皮蛻掉了,長出一身黑油油的新毛,平直的
脊樑下,吊著剛吃飽食而鼓起的肚子,四蹄粗壯有力,在圈裡悠閒地散步,讓眾人
欣賞它已經恢復起來的姿容。
來福被擠在旁側,聽著眾人的議論,心裡是一種勝利者的驕傲吧?沒有。想想
吧,老漢一天三晌,在別人工間休息抽煙聊天的時光,他爬到溝坎裡挖一抱草。要
是在河川,他就鑽到玉米地裡拔草,玉米葉子把老漢的臉皮劃得一道道印兒,汗水
浸漬得燒疼燒疼。天天有嫩草,母豬能不長嗎?他拔來了幾樣草藥,熬成湯水,連
著給豬洗刷了七八天,癩癬除治了,老漢自己卻累瘦了。
一天三頓飯,來福都是蹲在圈口的半截碌碡上吃的。豬在圈裡吃食,他在圈口
裝著吃飯。當飯碗裡的玉米糝的溫度涼得可以伸進手指的時候,他就一揭碗底倒給
心愛的畜牲了。然後,再去舀第二碗,那才是他真正下肚的食物。
有一天,老漢剛把飯倒進豬盆,轉過身,呆住了,呀!老伴正站在身後。
這樣浪費糧食,對於他們這個買著高價糧的家庭,意味著什麼?老漢驚恐地瞧
著老伴,準備承受勤儉的女人理所當然的數落。他看見的是一雙賢明而又嚴峻的眼
睛。
「你為啥要瞞著我?」
那音調是痛苦的,來福答不上話來。
「你不能一頓吃一碗飯!」
像一條熱呼呼的東西貼在心口, 來福老漢感動了, 給老伴誠誠懇懇賠笑說:
「我只說,從我碗裡省出點……一點……」
「要省, 從咱鍋裡省! 怎能從你碗裡……」她的聲音顫抖了,沒有說出那個
「省」字。
來福老漢閃一下眼,順著圍牆就勢蹲下去,抬不起頭來了。
於是,他的老伴每一頓給鍋裡多添兩瓢水。飯稀固然是都稀了點,給豬從鍋裡
省出細料來……
來福的母豬能不改換容顏嗎?
這一天,早飯後,來福喂完豬,走進門,高興地給老伴下命令:「給我裝倆饃!」
「做啥?」老伴正在洗碗,頭不抬,問。
「到縣裡去!」來福動手取布兜兒。
「上縣做啥?」老伴抬起頭。
「好事!」來福笨雖笨,高興時也會賣關子。
老伴低下頭,又叮叮光光洗刷著碗筷,一副並不會意的老成持重的神氣。
來福彎下腰,壓低聲兒,對著老伴耳朵說:「引咱那寶貝尋男人去……」
老伴聽了,幾十歲的鄉村老婆的臉紅了,說:「老不死的!」
四
眼看著母豬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鼓脹,奶頭擦著地面,肚子表皮明顯能看出新的
生命在跳動,來福老漢心裡又喜又怕,只怕出什麼意外。這天後響,看見母豬在圈
裡不停地撥拉柴草,他知道,這是臨產的徵兆。
為了防止母豬壓死剛生下的豬娃,來福把架子車拉到圈邊,鋪上被子,守睡了
一夜,夜裡的露水把被子打濕了,母豬卻沒分娩。
連著三夜,來福毫不氣餒,反倒更小心了。
第四天半夜裡,一聲又尖又脆的豬娃啼叫,帶著歡樂,帶著希望,也帶著對於
勤儉勞苦的主人的安慰,撲到來福的心懷裡來了……
「啊呀!到底能生!」來福老漢心裡最後一層擔心的迷霧清除了。
從此,圈裡有了十條新的生命在歡蹦亂跳。來福老漢上工一回來,就在圈裡清
除糞便,墊上干黃土,餵食餵水。
他做完這一切,就蹲在一旁,看那些小傢伙在母親的奶頭下亂拱,在鋪著乾土
的圈裡撒歡,那叫聲比音樂更動聽,歡蹦的姿式是最優美的舞蹈,越看越令人心花
怒放。
來福突然發現,母豬蔫頭耷腦,煩躁地躲避著追逐乳頭的豬娃。他一愣,抓住
母豬耳朵一摸,啊呀!不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裡將會出現怎樣不堪設想的慘
景!
他借了十塊錢,淌過已經冰涼的河水,到小鎮獸醫院買回來獸用青黴素。只有
這藥退燒好!也快……花得那十塊票兒剩不下幾毛,母豬總算渡過了劫難。來福老
漢好一場虛驚,照管得更加小心了。
老漢的倭瓜臉更顯得乾癟了。他自己卻絲毫覺察不出,仍然喜滋滋地忙碌著。
「豬離母,四十五。」
三十天剛過,來福老漢看著這些小傢伙長得一樣姿身。尖耳朵,和縣良種站那
頭公豬——它們的父親——一模一樣。腰身修長,腿桿粗實,像它們的母親。雜交
貨真不賴!
連續有五六個鄉黨來訂貨了,來福笑臉相迎,滿口答應,不敢窩了鄉黨的頭兒!
喝湯時分,最早提出訂貨的克賢老漢代表買豬戶議價來了。
「好說!好說!」來福慷慨地說:「都是好鄉黨,給幾個算幾個!」
克賢笑著,說他們在一塊私下商量了一下,參考比照集市上的行情:前日縣集
上最高的豬娃賣十五六塊,來福的豬娃值得這個價……
「好說好說!」來福仍然笑著,「鄉黨情誼要緊!」
「俺們不虧你。」克賢仗義說:「伢豬娃十六塊,母豬娃十五塊!」
來福明白,由於秋糧普遍減產,本來是漲價的季節,豬娃倒比他忙後買母豬那
陣兒跌價了, 十六塊實實在在是頂高的價了。 他的倭瓜臉顯出激動的神色,說:
「是這,伢豬十五,母豬十四。你回去給大伙說清。」
克賢笑了:「沒見過賣豬的倒自己削價!你老哥真是好人!」說著,又提出:
「啥時候捉呀?」
「四十五是老話,咱給鄉黨保險養足四十天。」來福說:「母豬多領一天,到
底好!叫鄉黨捉回去,保養保活!咱多受一天麻煩沒啥!」
克賢老漢帶著滿意的笑容,客客氣氣走了。
再過三五天,豬娃就要出槽了,一百四十多塊錢就是實實在在的了。這一筆收
入,對於來福是非同小可的。
老兩口開始計議,如何把這一筆錢,花在最需要辦的事情上,不敢亂花!
來福提議:先買三百包谷,明年春三月,糧食肯定要漲價!
老伴同意這個結實的提議,重申莊稼人只要有一把包谷吃,就能活下去的道理。
她又提議,再買幾串箔子,把房頂修補修補,陰天下雨漏得太凶。
「對對對!再不敢拖遲!」來福說。
倆人計議著,商量著,和諧而又合拍。
小孫女爬到奶奶膝頭,叫著「奶奶!」撕扯著帶補釘的衣衫。
老伴向來福神秘地一瞥:「孫女要衫子哩,你看見沒?」她又指著孫女的額頭,
嗔聲說:「你也看見你爺爺的豬娃咧?還不是你媽的鬼心眼教的!」
來福呵呵笑了:「買買買!給娃扯件花衫衫!」
「我不要花衫衫!我要雨鞋!」孫女說,「下雨上學沒雨鞋,光腳片,釘子把
俺腳扎爛咧……」
老伴收斂了笑容,一雙雨鞋又得四塊多!
來福想,已經分居的兒子,教書十多年了,只掙三十八塊錢,欠下隊裡二三百,
孩子們連雙雨鞋也沒有。他拍著孫女蓬蓬的頭髮說:「買!雨鞋買下,花衫衫也扯!」
孫女高興地笑著,跑出門去了。
老兩口心裡是少有的歡樂。來福長長地打一了個呵欠,幾個月來的勞累一齊湧
來,窩瓜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鑽進被窩,拉起了鼾聲……
一陣敲門聲傳來,來福被驚醒,迷迷瞪瞪下了炕,隊長正一腳踏進門來。他一
眼看出,隊長神色不對竅!這個中年漢子,自打社教挨了整,平時對一切人和事,
永是一副冷漠的面孔,今日倒有什麼事顯得神色緊張?怕沒好事吧?
果然,隊長告訴他,公社天黑時召集緊急會議,公佈了公社制定的「關於發展
養豬事業的十條規定」。其中兩條涉及來福的現實利益:社員養的母豬一律不准賣
掉。母豬生下的豬娃,不許上市,交生產隊分配給社員,價值統一定為七角一斤…
…
「啊呀!我的天!」來福簡直不敢相信耳朵,似乎是在做夢。這怎麼辦?
「老天爺!制度光治咱命苦人!」老伴也慌了。
「是這樣。」隊長說,「咱隊就你一家養母豬,你受的難,我知道。我想,你
明天一早把豬挑出咱縣,到臨縣集市去賣了……」
「那人家查問你時咋說?」來福急忙問。
「我先不傳達!他問時,我說我病咧!推諉過去!我明天傳達時,你早走了。
走在傳達之前——不知不為過喀! 」 隊長早想好了逃避的辦法,胸有成竹地說:
「頂多韓主任批評我幾句,沒啥,比你損失一半收入強!」
來福老兩口簡直感謝得不知說啥是好,這個平時冷漠的隊長,有這樣熱心體貼
人的好心腸啊!還能說什麼呢!
「你快準備,早點走!」隊長出門時,叮囑說。
來福的瞌睡早已跑光,事不宜遲!他命令老伴:「尋草繩,捆豬娃!快!」
五
雞啼出村,過河,翻過□坡,天明時分,來福的雙腳已經踏在另一個縣屬的土
地上了。莊稼人吃罷早飯的時光,來福在陌生的集市上找到了豬羊市場,在一個偏
僻的角腳裡,放下裝豬娃的擔籠,雙腳已經疲倦得站不住了。
集市剛開,那些買主們背著小籠,問問價,摸摸揣揣豬娃,並不還價,就走開
了。他們剛來,還要看看行情……
當剛剛換上裌衣的莊稼人蜂擁進豬市以後,嗡嗡的市聲在空中盤旋。來福周圍
蹲著一堆堆陌生的莊稼人。這份在市面上拔尖的豬娃儘管放在偏僻的角落,還是逃
不過莊稼漢們的眼睛。好幾個實心的買主,早已把挑中的豬娃壓在手下,合夥向來
福進攻,交涉價錢。他讓價已讓到十六,買主也添到十四,接近了……
這當兒,伸過來一隻手,壓住了竹條籠的木樑。那手區別於所有勞動過的粗糙
的莊稼人的手,細長而又乾淨。來福抬起頭,看見公社韓副主任的臉,那臉正得意
地冷笑著。
「這窩豬娃我全買下咧!要啥價,給啥價!」莊稼漢們一齊扭過頭,看這個出
口說出這大口氣話的人。一看見那身政府工作人員的裝束穿戴和神氣,大傢伙都不
再吭聲,有人預感到什麼糾葛將要發生,悄悄兒溜走了。
「往那邊擔!」韓主任命令他的社員。
來福一看,那邊正停著一輛汽車。
「韓主……任……」來福的窩瓜臉上堆起求饒地巴結的笑容,「俺只這一回…
…」
「少說廢話!」韓主任往後一退,就有兩位青年走上前,一人提起一隻籠,朝
汽車走去。
汽車上,靠車廂坐著五六個人,全是從幾個集鎮上抓獲的本公社的社員,他們
裝豬娃的籠擔一齊放在車廂裡。
「自發勢力真鬼!」韓主任手叉著腰,對著車上低頭耷腦的那些社員諷刺說,
「我早料到這一著!跑吧!你能跑出中國?」說罷,跳上司機台,「呯」地一聲關
上門,汽車開動了。真威風!
來福腦子裡木了。過分緊張的神經刺激和長途負載跋涉耗盡了他的精力,那已
到晚年的莊稼人瘦小的軀體裡,現在只有酸困和疲倦,他靠在車幫上,迷糊了。
當韓主任的吼聲把來福驚醒的時候,睜眼瞅見的竟是田坊村熟悉的村街和房舍,
車上的人都不見了。
村裡的人聞聲圍過來,大隊和小隊的幹部也被傳來,汽車是臨時講台,韓主任
向社員和幹部講了十條規定和抓獲來福的經過。講畢,要來福作檢討。
來福低著倭瓜臉,一輩子沒上過高台的人喀,現時站在這麼高的汽車上,面對
著那麼多的眼睛,來福說不出一句話。
「錢要緊,還是社會主義要緊?」韓主任問。
「唔!」來福含含糊糊點點頭。
「唔什麼?問你哪個要緊?」
「都要緊!」他如實說。
「胡說!社會主義!」
「唔!社會主義!」他趕忙糾正自己的糊塗。
「現在要對小生產全面專政!」韓主任說。
「啊……」來福一聽「專政」兩字就慌了神,腰都幾乎彎下來。
他終於被允許從車上爬下來,回家去,倒在炕上……
當生命和力量又支撐起來福小小軀體的時候,他從夢裡回到現實,屋樑上的電
燈亮著,克賢和老伴在說閒話。
他被告知,那天他從汽車上下來之後,韓主任當眾把十頭豬娃分配給四坊村的
社員了,七毛一斤。老婆勸他:「算咧!算咧!人平平安安,就謝天謝地了!」
「甭難受!人要緊!」克賢勸慰說,「全當沒養母豬!」
來福強裝笑著。
「現時政策變化大!」克賢說,「比咱高一頭大一膀的人,挨挫的還少嗎?咱
一個普通百姓,死一個還不如條螞蟻!想開點,好自為之!」念過幾天書的人,給
沒念過書的來福講寬心話。
來福敬重這個識字知禮的開明莊稼人,誠服地點點頭。
「雖則一切歸了公,政府還不放心!」克賢說,「怕咱莊稼人思想不歸公!」
來福佩服這種看法,又不明白,問:「也把世事治得太死咧!咱吃鹽吃醋都…
…」
克賢搖搖頭,笑了。牽扯到對政府的是非話,他是守口如瓶的,避開話題,說:
「分配得到豬娃的鄉黨,心裡過不去,叫我給你把錢送來,補個差數!」
「啊呀!」來福吃驚了,感動了,一下從炕上溜下來,壓住克賢正在懷裡摸揣
的手說:「貴賤不敢!韓主任逮住風了,我還能活嗎?」
「不怎!」克賢小聲說,「鄉黨們都說,『咋也不能昧著良心,拾你的合茬喀』!」
「鄉親心意我領咧!」來福死死壓住對方的手,「我尋著挨挫呀?快給鄉黨說,
不敢胡來!」
「你留下……」克賢說。
「不敢!」來福推。
「留下……」
「不敢……」
當兩雙手推來推去的時候,最後都推不動了。來福瞧見克賢開明的眼睛裡浸出
一股濕溜溜的東西,他的眼睛也模糊得什麼都看不清了!
六
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來福老漢一天三次扛上工具,走出小院去上工。他不
向任何人敘述自己的不幸,平靜地對待已經發生並且過去了的一切。休息時,年老
人坐在地畔抽煙,他也坐下抽煙,再無興趣和熱情去挖草了。
回到家,來福蹲在院裡吃飯,壓根沒有去豬圈的心思。一天三頓,只供給它三
盆純粹的粗飼料,再也捨不得一把麩皮咧。
不管來福的感情發生了什麼變化,母豬仍然按照自己的生理規律在運動。看,
圍圈上的石頭被拱塌了,柵欄門的小木柱也拱歪了,來福抄起一根木棍,打得那瘋
狂亂竄的傢伙鑽到窩棚裡去。他發現:這賊又發情了……
後晌放工回來,柵欄門倒在圈口,那畜牲早不見蹤影。
「找去吧!」老伴催他,「一條命哩!」
「讓狼吃掉好了!」來福冷冷地說,不是賭氣,是說實話,「我正熬煎騰不了
圈哩!」
他沒有找。
第二天後晌,當他要去上工的時候,那牲畜卻竄進小院的土門樓,從倒在地上
的柵欄上踏過去,吞食昨日剩下的料食。
不久,來福老漢就看出,母豬的肚皮開始鼓脹起來,一摸,又有新的生命在母
體裡搏動——這個不知羞恥的東西,不知和哪裡的公豬私通過一番,已經懷孕了。
來福心軟了,怪豬的什麼呢?
他開始給粗飼料裡糝進麩皮,繼之又每頓倒進一碗飯去,可別淨生出些小老鼠
似的豬仔來啊!
春節一過,母豬生下八胎小豬,尖嘴,細腰,個頭小。來福怎麼也提不起精神
來。
已經超過了四十天,村裡沒有一個人來過問來福老漢的豬娃。老漢心裡明白,
春二月高價玉米漲到三毛錢一斤,豬價大跌,市場上最好的豬娃只要五塊錢……
他卻慶幸:咱不必上市場!咱按公社十條規定裡說的,七毛一斤賣給隊裡,倒
比市場強。
來福找到隊長,說明來意。
隊長很作難,說:「按理說應該給隊裡。可目下市場上,三兩塊錢就提豬娃,
你交給隊裡,誰逮呢?沒人逮的話,我可咋辦?」
「那……那上一回市場上豬價大的時候,就按十條辦,現實豬價跌咧,就不按
十條辦咧?」來福說。
「上回那事,前後你明白,由不得我喀!」隊長說,「那是韓主任一手做主…
…」
來福能聽明白,隊長無壞心,現在的事,要找韓主任作主。
恰好,韓主任因一件公差,從田坊村經過,在禾場邊,來福擋住韓主任的自行
車:
「我給你交豬娃,韓主任!」
「我要豬娃做啥?交到隊裡去!」
「隊裡不要!」
「隊裡不要,我沒辦法!我又不養豬!」韓主任攤開雙手。
「你有十條規定哩!」來福說,「那還算數嗎?」
韓主任這才認真瞧瞧來福,發現這是一張他曾與之交過手的面孔,說:「隊裡
不要,那你自行處理去。」
「那不行!」來福說,「你規定叫交給隊裡,我就交給隊裡!」
周圍圍來一堆人,韓主任說話和氣了點,也客氣了一點:「算了!隊裡不要,
你到市場上處理去。」
來福搖搖頭,問:「你批評我:『錢要緊,還是社會主義要緊』?我現在知道,
社會主義要緊!我不上市場那資本道路……」
韓主任看著抓住他把柄的老漢,「呵呵呵」笑著,說:「我啥時說過這話?」
「在汽車上,有鄉黨為證!」來福指著大伙。
韓主任仍然笑著:「那陣是那陣,現實是現實!這樣吧,我回頭給隊長談談…
…」說著,推動自行車,「我還有急事!」
來福說不出話,呆呆地望著韓主任遠去的背影。幾個青年縱容他:你把豬娃擔
上,擔到公社去,倒在他韓主任辦公室,看他咋說……
來福想想,這樣做確實解氣,也有理!不過,他終於沒有做出這種英雄的舉動
來……
1979.10 小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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