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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刀 作者:陳忠實



  把兩個副業組相繼送出馮家灘,新任隊長馮豹子騰出手來,按照隊委會的計劃, 立即實施對三隊生產管理制度的改革。一天也不敢拖延!陽坡上的麥苗已經泛了綠, 時令眨眼就到春分了。

  首先要改的,是魚池、豬場、磨房,菜園以及「三叉機」(手扶拖拉機)的生 產管理制度。這些單人單項活路,多年來社員意見最大,而又莫可奈何:一來是因 為單人獨立的特定勞動環境,幹部不可能跟著監督,幹不幹全憑良心;二來是能幹 這幾種優越的工種的人,在馮家灘總是和大、小隊的幹部有著某種關係,大都有一 定的來路,所以,幹部歷來也不管。社員只能在閒出時撂幾句雜話,「工分窩」, 「敬老院」,說過也就過去了。

  豹子和副隊長牛娃分了工,分別先找這些人談談新的管理辦法。倆人商量好談 話的原則:講清新的管理辦法,能接受,願意幹,歡迎繼續干;不接受,不願意幹, 絕不勉強,隊裡另外尋人。

  豹子和牛娃商量分工談話對象,商量到最後一個——魚池的管理人馮景榮老漢 時,倆人都瞅著對方,不說話,都希望對方能承擔起來。

  豹子心裡作難:馮景榮老漢是他二爸,自己親門本族裡的人,反倒難說話。

  牛娃說:「那老漢說話難聽得很。我脾氣又不好,三句話說崩了,不好收場。 那是你二爸,對你說話,他總得揀揀字眼……」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豹子笑笑,就這麼定了。他心裡有句話沒說出口:二爸對 當了七年兵而沒有穿上四個兜的窮侄兒,說話比對旁人更尖刻。和牛娃分手以後, 豹子下河灘來了。

  晌午的太陽已經很有熱力,自流渠上沿的背陰處,儘管還有一坨一坨殘雪夾在 枯草上,而河堤上楊樹和柳樹織成的林帶,已經現出一抹淡淡的鵝黃,春風畢竟吹 到小河了。

  豹子心勁很高,給自來水公司挖管道和到貨運站裝卸貨物的兩個副業組總算開 工了。如果不出啥大問題,預計的收入是可以指靠的。一般不會出啥大問題。他心 裡踏實,副隊長帶著副業隊,甭看年齡只有二十,他性格好,忍性大,甚至比豹子 本人還要柔釀。這樣的人出門,是令人心地踏實的呢!

  走過幾步已經解凍的稻田,自流渠的進水口旁邊,就是三隊那個永不產魚的魚 池了。乾枯的三菱草、長蟲草長得半人高,莠滿了池沿兒,偶爾能看見幾尾雜魚在 被陽光曬熱了的水面上擺動。

  人呢?管理魚池的他的二爸呢?不見蹤影。豹子走上河堤,一眼就瞅見,在防 洪壩的向陽面,坐著一個人,旁邊的草灘上,有兩隻羊在啃著乾草。那坐著曬太陽 兼放羊的人,肯定是二爸了。小伙子心裡不由地竄起一股火來,大步走去。




  二爸睡得很舒坦。他坐在一塊平整的河石上,背靠著大壩的石摞,脊背後和屁 股下,墊靠著防洪時遺棄的爛稻草苫子。溫柔的陽光撫平了老漢冬季裡凍皺了的臉, 眼睛安然地合閉著,修剪得很整齊的一溜短髭噘得老高,顯示著熟睡者靈醒時那種 根深蒂固的自信和優越的神氣,輕勻的鼾氣從圍在毛領當中的脖頸裡湧起,通過薄 薄的嘴唇放出來。沙地上走路沒有聲響,豹子走到二爸跟前,仍然沒有驚醒這位酣 睡的長者。那兩隻大奶羊,在荒草灘上啃嚼著剛剛冒出地皮的野苜蓿、刺薊等早發 的春草。

  豹子想,怎麼叫醒二爸呢?二爸是三隊裡少數幾個家境優裕的長者中最好的一 個,大兒子大學畢業,分到西藏搞地質勘探,工資高,又很孝順。經常有令左鄰右 捨羨慕的匯款單由鄉郵員送到家裡來。 老漢經常在地頭矜持地誇耀兒子的來信: 「回回來信都有一句,要保護身體,不要做重活!」可是老漢在三隊裡的鄉性並不 好。他對不能經常孝順他的二兒子(那是個因為負擔重、拖累大,而經常買不起鹽 和醋的農民),現在連話都不說了,比和鄉鄰的關係還僵。至於對扛了七年機槍而 沒有穿上四個兜的侄兒馮豹子,老漢壓根兒就沒放在眼裡。文不成,武不就,最終 歸宿到馮家灘來搶橛頭的年輕人,那是生就的莊稼坯子!頂沒出息的人!

  還是得叫醒他。要不,誰知他一覺要睡到什麼時辰呢?豹子想:不管二爸為人 如何,也不管人家怎麼看待他,他現在管不了這些,也改變不了二爸幾十年來的脾 性。但是,二爸春天睡在這裡曬暖暖,夏天躺在樹蔭下乘涼而掙取生產隊勞動日的 現狀是堅決不能再繼續下去了。要改變管理辦法,要使各種脾性的人,先進的或落 後的,有良心的或沒良心的,德性高的或德性低的,勤的或懶的,都統統納進新的 管理制度當中來,動起來!幹起來!再不能半死不活地癱瘓下去了!

  「二爸——」豹子坐下來,很有禮貌地叫。

  老漢睜開眼,並不以為難堪,很自然地吟出一句:「噢!是豹娃。」一邊揉著 被太陽曬得發紅的眼睛,一邊扭頭看看沙灘上的那兩隻羊,然後回過頭,慢悠悠地 在皮襖口袋裡摸出煙袋來。

  「魚池現在還有魚沒?」豹子隨隨便便問。

  「沒有魚,我看守啥哩?」二爸冷冷地頂。

  「大約有多少?」

  「我也沒下水數過!」

  呵呀,厲害!豹子被二爸頂得一時反不上話來。就憑這兩句,二爸把任何一任 企圖過問魚池管理狀況的隊長都碰得開不了口,而穩穩地坐在河邊逍遙了六七年。 原因呢?無非是二老漢的哥哥——豹子的親爸,是黨支部書記罷了。不看僧面看佛 面,隊長能避開支部書記而獨立存在嗎?

  「有也好,沒也好,過去的事了。」豹子放鬆口氣,緩和一下氣氛,「我今日 來,想給你說,魚池的管理,要改變法程。」

  二老漢睜著警惕的眼睛,狐疑地瞅著豹子。

  「包產。」豹子說,「超產獎勵,減產……」

  「減產扣罰我知道!」不等豹子說完,二爸就搶上話,冷冷地說,「我不幹了, 省得你給我頭上挽籠套。」

  二爸給豹子個下馬威,攬不起。豹子忍著心火,說:「那好,你不幹,那就省 得我說了。」說罷,站起身來,準備走了。

  「馮家門裡出了你這個聖人! 」 二爸一見豹子要走,忽地跳起來,變了臉, 「剛一上任,先在我頭上開刀,真有本事!」

  豹子有點始料不及,一看二爸鬧事的架勢,一下懵了。他解釋說:「二爸,你 看,豬場、磨房、菜園,都要搞包產,咋能是對你開刀?」

  「我早知道,有人氣不平!」二爸喊說,「我不想受你的獎,也不想受你的罰! 誰想在我頭上擰螺絲,看把他的手窩了去!」

  「沒有人想整人。」豹子說,「你不管魚池,沒人強迫你。大田生產也要實行 成本核算責任制。不操心,不出力的工分是不好掙了——」

  「我不掙你那工分!」二爸聲粗氣壯,「我離了那幾個爛工分,照樣穿皮襖, 抽捲煙,吃飯!」

  豹子憋得耳朵都要炸了。二爸這種以富壓貧的欺人的口氣,太殘火了!想到自 己剛上任,萬事開頭難,一氣之下吵起來,會叫眾人笑話的。勢利而尖刻的二爸顧 什麼呢?

  「那好!我另找人。」豹子說著,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又回轉身,「其實, 你平心靜氣想想,包產以後,隊裡能增加收入,你也能增加收入。你再想想,到明 天晌午開社員會之前,你要是願意,還能成……」

  豹子說罷,扯開腿走了,背後傳來二爸尖酸的嘲弄侄子的聲音。




  經過不知多少回修修補補,村東頭的這座「善莊廟」變得有些不倫不類了。古 老的琉璃筒瓦中,摻雜著機械壓制烘燒的紅色機瓦,幾根粗電線從山牆上穿壁而進, 門裡傳出籮筐有節奏的呱嗒聲。

  豹子走到門口,管電磨的磨工馮得寬,正把一斗加工著的麥子倒進去。豹子搖 搖手,馮得寬點點頭,把磨口的螺絲擰緊,就從磨台上跳下來。倆人走到一棵桑樹 下,電磨的聲響不再震耳了。

  看著得寬不住地撲閃著大眼,豹子開門見山提出關於電磨管理的意見,免得這 個老誠人費心疑猜:「得寬哥,咱們今年想對電磨的管理變個法程。」

  「嗯!」得寬緊盯著他。那意思準是:怎麼變呢?有利於他掙工分嗎?眼神嚴 肅極了。

  「按實際加工糧食的數字計工。」豹子說,「磨多少斤一工分,還想聽聽你的 意見。」

  「那問題不大,隊裡不會虧待我。」實誠人很豁達,隨後問:「白天黑夜磨下 的都算數嗎?」

  「都算。」豹子很乾脆,「那都是你勞動應得的。」

  「那要是沒人磨面時,我到隊裡上工行不?」

  「歡迎。」

  「好!」老誠人臉上露出開心的喜悅之情,「我歡迎隊上這辦法。」

  「那就這樣了。」豹子說完,站起身。

  「不要著急走哇兄弟!」得寬拉住豹子的衣袖,有點為難地開了口,「豹子兄 弟,讓俺鎖鎖他媽管電磨,行不?」

  豹子沒料到,一點也沒料到,得寬會提出讓他婆娘管電磨的事,不好開口。

  「她跟我這幾年學會了,管起來沒麻達!」得寬說,「我平時有個頭疼腦熱, 就是她代我磨面。」

  豹子忽然想:讓得寬嫂子管電磨,倒是把得寬這個硬扎勞力解放出來了。出去 了兩個副業組,男勞力,特別是中年男勞力顯得缺了,正好呀!在他高興地這樣盤 算的當兒,老誠人卻以為豹子不肯答應,誠懇地解釋著讓女人替他管磨子的原因:

  「好我的兄弟哩!我上有二老,七十多了;下有三個娃娃,正上學;都靠我跟 你嫂子下苦哩!每年的工分也倒不少,日子過得稀湯爛,工分不值錢嘛!說句丟臉 話,兩個老人,連一副壽材都沒備下,萬一……唉!娃娃上學,看見人家娃穿著塑 料涼鞋,回家向我要,兩三塊錢的事,咱給娃買不起,還打娃屁股……」

  老誠人眼裡有淚花花在滲出來,聲音發顫了,耿直而又熱心腸的邊防軍的機槍 班長——新任隊長馮豹子,不敢看這位同輩老哥困頓愧疚的眼睛,也不忍心看他那 強壯的體魄因傷心而顫動。此刻,年輕的隊長把自己復員回來未婚妻變心的不愉快 忘得乾乾淨淨了,只有對中年長兄的同情和憐憫。

  「唉唉唉!不怕你兄弟笑話,俺爸七十幾歲了,甭說吃啥穿啥,老人煙包包裝 的,是干棉花葉子……」老誠人雙手摀住臉,指縫間流下一串串淚水珠兒。

  豹子咬著牙,讓即將溢出眼眶的淚水倒流回去,一股鹹澀的液體從喉嚨流進肚 裡去了。他說:

  「得寬哥,你的主意好。咱正缺勞力呢!」

  得寬揚起頭:「我不怕出力!只要咱的老人和娃娃能跟旁人的老人和娃娃一樣, 我掙斷筋骨都願意。」

  「得寬哥,你的情況我知道。」豹子說。

  「唉!這樣好。這樣就好了!」得寬由衷地感歎,「電磨剛買回來那二年,就 是按實際磨面的斤數計工,多勞多得。那年來了工作組,人家說我多掙了工分,是 暴發戶!好老天爺,比別人一年多掙一百來個勞動日,價值只有三五十塊錢,能暴 發多大?那還是咱沒黑沒明磨面掙下的……」

  「不說了,得寬哥!」豹子勸,「就這麼辦了。」

  「好好好!兄弟,你好好給咱三隊撲騰,我幫你嫂子把電磨管好,讓社員滿意!」 老誠人心實口直,自願作保證,「你指到哪,我打到哪,咱有的是力氣!」

  豹子倒有點不好意思了,轉身就走。




  豹子回家來吃午飯,在街門口,看見二爸從門樓下出來。他自然收住腳,給氣 沖沖的二爸讓開路,禮讓長輩先出門。二爸背著手,長驅直出,連正眼瞅侄兒一眼 也不瞅,走進街巷裡去了。

  豹子當下產生了一種猜測:二爸給父親告狀來了。

  他聽人議論,二爸在魚池混工分,圖逍遙的這多年裡,某一年新任隊長被社員 的呼聲所激憤,作出撤換二老漢的決定。二爸找過當支書的父親,父親又去找隊長 「做工作」……之後,二爸仍然逍遙在魚池邊的柳林中,社員乾瞪眼瞅去!現在, 又是來搬駕了吧?

  母親把飯菜端出小灶房,擺到裡屋中的方桌上,父親已經坐在那裡了。

  豹子在父親對面坐下,大老碗裡盛的是黃玉米糝子,搪瓷碟子裡裝著去年初冬 窩下的酸菜。自從去年秋天收下玉米,一直到今年農曆五月收下新麥,這一年當中 的八個月裡,馮家灘社員一日三餐,就是喝玉米糝子。有人說「以玉米為綱」,更 有人編出順口溜來:「早飯喝糝糝,午飯糝糝喝,晚飯是玉米把皮脫。」而不買高 價糧,能把糝糝喝到接上新麥的人家,就是令眾人羨慕的優裕戶了。

  豹子不能對這種單調的飯食表示異議。一旦有不滿意的情緒,爸爸就開始憶苦 思甜,說在軍隊上給他把嘴慣得太饞了。

  爸爸喝起飯來,聲音很響,很長,像扯布。豹子剛端起碗,爸爸就停下筷子, 問:「聽說你要把豬場、魚池下放給私人?」

  「沒有。」豹子說,「只是改變一下管理辦法,豬場和魚池都是隊有的。」

  「還不是把貓叫成咪嗎?」

  「包產,生產責任制,聯產計酬。名字由人去叫好了。」豹子說,「關鍵是要 調動起社員的生產積極性兒來。」

  「你不能再等一等嗎?」爸爸的口氣倒是商量的,真誠的。

  「這個『大鍋飯』,再不能吃下去了,爸。」豹子說,「幹活時,你瞅我,我 瞅你,單怕自己多出一點力。吃飯時,你瞅我,我瞅你,單怕自個少吃了一勺子! 就是社員說的,靈人把笨人教靈了,懶漢把勤人教懶了!二十多年了,為啥大家都 看見這樣的管理制度混不下去,可又不能改變一下?」

  爸爸苦笑一下,說:「我眼也沒瞎!七一年我在馮家灘推行了定額管理,熱火 了兩年,批孔那年,我就成了馮家灘的孔老二……」

  「那你現在就該干了。」豹子表示理解父親的難處,「現在形勢好了嘛!」

  「哼!」父親冷漠地笑笑,「我想等全社都搞起來了,馮家灘再跟上搞。」

  「那你等吧!」豹子說,「三隊不等了。」

  沉默。兩股象扯布一樣的喝玉米糝糝的聲音,在方桌的這邊和那邊,此起彼伏, 交替進行。

  「就說我二爸管的魚池吧!」豹子不能沉默,又引起話頭,「我查了查帳,七 年裡,隊裡給魚池投放的魚苗兒花了五百多塊,餵魚的麩皮成萬斤,他本人一年三 百六十個勞動日,按三毛算又是一百多塊,七年就七百塊,可是生產了多少魚呢? 除了送人情的沒法計算以外,累年的實際收入不過三百元!」

  爸爸臉上很平靜,表現他並不是不瞭解這種狀況,只是無奈罷了。他說:「還 是再等等。萬事甭出頭,槍打出頭鳥。你二爸的事,我給他剛才說了,日後學勤快 點兒。」

  豹子想,二爸果然是「奏本」來了。未等他開口,一直恪守不干預朝政的母親 在旁邊插上話:「老二也太懶咧!懶得看不過眼!社員罵他,咱耳朵都發燒!叫我 說,你就不該理識他!」

  爸爸輕輕喚了一聲,對於這位不爭氣的親兄弟的行為似乎有難言的苦衷。

  豹子笑著對母親說:「管理辦法有漏洞,把勤人放在那裡,兩年也就學懶了, 何況二爸……」

  「搞包產好。」爸爸平心靜氣說,「我當了二十多年幹部,還分辨不來嗎?」

  「那就好。」豹子說,很高興在這一點上,和父親取得的一致。

  「我看還是等等好。」父親終於悄悄兒說出他的擔心來,挺神秘,「聽說縣上 和地委意見不統一,所以至今沒有個定著。」

  「讓他們繼續討論好了。」豹子嘲笑地說,「那些至今把贅瘤當作神聖的優越 性的官老爺,如果給他們停發工資,讓他到馮家灘來掙一掙三毛錢的勞動日,吃一 吃一日三餐的玉米糝加酸菜,再嘗嘗得寬他爸裝在煙鍋裡的爛棉花葉子——煙草專 家至今還沒發現的新煙草的滋味,這個爭論就該結束了……」

  爸爸停下筷子,放下碗,沒有再進行憶苦思甜的意思,長長吁出一口氣,莊重 地瞅著兒子。

  「我一天也不等,爸爸。」豹子說,「對魚場、豬場等生產管理辦法的改變, 這是割去贅瘤的頭一刀,大田生產,緊接著也要搞責任制,還有第二刀、第三刀… …」




  按照事先的約定,豹子和牛娃今晚在豹子住的廈屋碰頭,交換各自分頭工作的 情況。

  牛娃進來了,從興奮的臉上豹子就看到了成果,放了心。

  牛娃一進門,用力把手從上劈下,眉飛色舞:「沒問題,都接受了新管理辦法!」

  豹子聽著,心裡好暢快啊!瞧著和自己同年生的二牛,幼時割草唸書形影不離 的夥伴,耳前已經有發達的鬢毛竄到下頜上頭來了。二十六七歲了,還是光桿一條! 這樣壯實而又耿直的小伙子,在小河兩岸稠密的鄉村裡,卻找不下一個對象,全是 一個窮字!托人從商洛山區訂下(實際是買下)一個姑娘,花費了一千多塊,只見 了一面,介紹人把姑娘引著跑了,至今連個人影也尋不見——上了「人販子」的當 了!他對改革馮家灘三隊要死不活的現狀的那種急切心理,比對渴望異性更強烈!

  「豹子!菜園倆老漢,對咱的新規程,雙手歡迎!豬場的馮來生,也歡迎,只 是提出一條,要求把豬場東邊那片荒地讓他開了,作為飼料地……我看能成,反正 那地荒著。他種點黑豆,苜蓿餵豬,可以降低成本……」

  「給他!」豹子說,「開了那片荒地,給隊裡餵豬,這有什麼問題呢!降低成 本,對他有利,對隊裡更有利!」

  「我看,明天可以開社員會宣佈了!」牛娃說,「只是你二爸一個人不接受, 無關大局。想吃這碗菜的,有的是人。他二老漢甭胡擰刺!」

  「對!」豹子很鼓舞,「現在,咱倆把具體的方案再斟酌一下,明天就要拿出 去……」

  這當兒,門裡悄沒聲兒的走進一位老年婦人來。豹子一擰回頭,噢,是二娘啊, 豹子趕緊從凳子上站起,讓二娘坐。二娘是個賢明而溫和的長輩,豹子很尊重她的。

  二娘手扣著手,拘謹地搭在胸前,順炕站著,有點不好意思地瞅瞅豹子,又瞅 瞅牛娃,終於選擇好開口的詞句:「你倆娃正忙工作,我只說一句話就走。你二爸 ……讓我給你回句話,說他願意按新法程……管魚池。」

  豹子笑了,和藹地對二娘說:「那就好麼!」

  牛娃和嬸嬸耍笑,帶著挖苦:「二嬸,我不同意。二叔早起話說絕了啊,怎麼 這會兒又『爬後牆』?」

  「你甭和那個老二桿子計較。」二娘笑著回話,「那老二桿子一輩子說話不讓 人,把人傷完了。」

  「不行!」牛娃繼續逗二娘,「讓二叔自己來說。」

  「算咧!」二娘乞求。

  「不行!」牛娃更強硬。

  「那……那我去叫他!整整他那個瞎脾氣……也該!」二娘很認真,轉身就要 出門。

  牛娃突然爆發出一聲大笑,拉住嬸子,按她坐在炕沿上,說:「好二嬸,我和 你說句耍話。你說了就對咧!」

  二娘雖然受了牛娃的耍笑,反倒放心地笑了。

  「你倒是說說,二叔怎麼又接受了『包產』辦法呢?」牛娃問,「他不是吹說 不想掙這爛工分嗎?」

  「聽他胡吹!」二娘一下上了氣,「成天寫信給娃要錢!娃在西藏也有一大家 子人口,吃用又貴,整得娃的日子也緊緊巴巴……」

  「二叔那人,自己手裡有了兩饃,就在叫化子面前晃呢!」牛娃挖苦說,「要 是咱的勞動日價值今年長到一塊,看他在三隊還晃得起來?」

  豹子一直插不上話,面前是賢明的長輩二娘呀。他怕二牛圖了一時痛快,無節 制地繼續說下去,傷了老人的感情,總不好喀!他扶著二娘的胳膊,說:「你給二 爸說,行了。」就送她出了門。

  倆人重新坐下,豹子深情地瞅著二牛。

  二牛不好意思了,瞪起眼:「你瞅我,認不得我嗎?」

  豹子會心一笑:「你是個大學問家呢!」

  二牛倒忸怩起來:「你怎麼也學會釀製人了?」

  「不是。」豹子挺認真,「你剛才點破了一條真理!」

  「啥?」牛娃子一聽,自己也吃驚了。

  「你說,『要是咱的勞動日價值長到一塊,俺二爸手裡那兩饃,就在窮人面前 晃不成了!』這很對!對極了!」豹子說,「咱們今年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大伙從 貧窮中解放出來,再甭因窮困愁眉結腸了!讓社員腰硬起來,腰粗氣壯地活人!」

  牛娃聽了,眼裡射出異樣的光芒,笑著說:「我居然說出了一條真理!我是塊 正經料啊!可惜!可惜!可惜沒有一個姑娘認得咱這塊料……哈哈……」

  豹子也哈哈笑了,重重地在牛娃堅實的肩頭砸了一拳:「說正經事吧!」

  1980.10 灞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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