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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束山楂花 作者:陳忠實



  末班遠郊公共汽車開進桑樹鎮,夜幕已經籠罩了這個平原上的古老小鎮。正是 伏天,街巷裡擁擁擠擠的房屋門口,坐著或躺著乘涼歇息的小鎮市民,消停而又悠 閒。

  「票?」女售票員在車窗口喊,「背被捲的——你的車票?」

  他知道是喊他,把背在肩頭的被捲放下來,提到手裡,轉過身來,看見女售票 員從車窗口伸出亂蓬蓬的燙髮頭,一雙審視嚴厲的眼睛正緊盯著他,他說:「沒有 票。」聲音的沉靜使自己也暗暗吃驚了。

  「一塊錢。」她說得乾脆利落,「加罰一張票。」

  「錢沒有。」他的聲音愈加沉靜,沉靜得有點陰冷,「要這捆被子嗎?」

  「你——」她噎住了,也火了,瞪起眼,聲音提高了,「你在哪個單位?」

  「我?」他冷笑一聲,依然沉靜地說,「剛從監獄放出來。」

  「唔……」中年女售票員眼裡掠過一縷不屑糾纏的卑視神色,立時把頭縮回車 窗裡,把穿著白襯衫的脊背轉向車窗,車門「光噹」一聲關閉了,公共汽車調過頭 開走了。

  他把被捲重新挎背到肩上,報復似地瞅著車尾上撲閃撲閃發亮的紅燈,轉過身, 走進小鎮。




  他的一個遠門哥哥的箱子裡藏著百十本中外古今的文學名著,全是買不到也借 不出的稀罕寶貝,他饞涎欲滴,整天圍著哥哥家的門樓踅磨。為了討好哥哥借給他 一本書,他自覺替哥哥家挑水,推土,作為讀書的報酬。借讀過《靜靜的頓河》和 《血與沙》之後,哥哥再不給他開那只油漆成紅色的木箱了。

  「不敢再借給你看了,要是別人發現了,說我販毒,我受得了嗎?」

  像狐狸看著夠得著而拿不到的葡萄,他簡直想給遠門同族的哥哥下跪了。沒有 辦法,他太喜歡讀書了。他忽然急中生智,懇求說:「那你……把這一箱書……賣 給我行不行?反正你也不看。」

  「敢賣嗎?這是禁書。」哥哥說著,瞟了他一眼,試探地問,「你能買得起嗎? 我買這一箱書,花過不少錢哩……」

  遠門哥哥比他大不過十歲,讀中學時,也是立志要當中國的第二個巴金。「文 革」中回到黃家坪,娶了媳婦,生了兒女,現在早已成為方圓十里心靈手巧的一位 木匠師傅了。他的這一箱子文學書籍,有的是他上學時省吃儉用買來的,有的則是 在學校「破四舊」當中從火炕裡偷搶出來的。哥哥現在已經無暇翻閱這些書籍了, 他要養育兒女,他要掙工分,他要出門給人家割家俱以掙取一家人的吃穿用費。他 意識到,哥哥大約想用這一箱書換得買糧食的錢,就不顧自己買得起與買不起,不 失時機抓住哥哥已經流露出來的話柄。

  「你甭管我有錢沒錢。只要你賣,錢,我會想辦法的。」

  「……」哥哥嘿嘿嘿笑著,達到賣書——化廢為寶的目的了,叮囑說,「千萬 甭張揚……」

  一月後,他被逮捕了。罪證確鑿,偷賣生產隊化肥,有買化肥的外村人的證詞, 他沒有抵賴。 公安人員在搜查他獨身居住的簡陋屋的時候, 卻意外地發現了一箱 「封資修」的壞書和兩本內容「反動」的日記。於是,問題的性質立時轉化了,本 該拘留教育的小偷小摸,一下子變成「思想反動」的政治案件,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一切都順理成章……

  「對你的政治問題,全部推倒,平反。」公安人員說,態度是那樣叫人感到親 切,「你今天就可以回家去了。」

  他愣呆呆地站在辦公桌旁邊,突然抱住頭,「哇」地一聲哭了,十八歲的鄉村 青年,哭得渾身顫抖,站立不穩,蹲下身去,眼淚從指縫間湧流出來,滴在腳下的 磚地上。

  「小伙子,你的日記,本來能使你成為反『四人幫』的英雄。可惜……」公安 人員遺憾地說,「你卻偷了化肥……」

  他止住了哭泣,從地上站起來,平靜地對公安人員說:「把日記還我,把書還 我。」

  「日記本可以給你,當然要給。」公安人員說,「那些書……已經燒燬了!」




  小鎮上的兩家國營食堂早已插門上鎖,私人開的小吃鋪裡生意興隆,跑短途倒 賣的商販,把裝載著鮮瓜熟果活雞蔬菜的自行車,停放在鋪店門口,一邊吃著大碗 寬葉麵條,一邊談著西安城裡農貿市場上的交易行情,津津有味。啊呀!農民敢於 公開跑生意了……生活顯然發生了令人吃驚的變化,他感到新奇而又陌生。他從街 巷裡走過去,瞅著小鋪裡那口冒著熱氣的面鍋,擱在桌頭的焦黃的油條,嚥著唾液, 照直走去。

  明亮的兩盞門燈下,照出一塊白底紅字的匾牌:桑樹鎮文化站。

  他停住腳步,站在那白底紅字的匾牌前躊躇片刻,就走進去了。小院裡,掛著 閱覽室木牌的門口,青年男女出出進進,他三步兩步跨上台階,走進門去,自覺放 慢放輕腳步,像朝拜的信徒走進廟堂一般虔誠,悄悄地把那一卷被子從肩上取下來, 放到牆角的地上。

  生命和活力從心底漲溢起來,面對書籍,他覺得心在胸膛裡顫動。他走到閱覽 室套間門口,那兒正圍著許多青年在借書還書,嚷嚷吵吵,擠作一團。

  「我借一套《外國短篇小說選》。」他擠到跟前,懇切地笑笑,「要是不行, 先借本上冊。」

  「你的借書證呢?」紮著兩根小辮的圖書管理員,事務式地問。

  「我沒有借書證。」旁人有人在擁擠,他急了,說,「打借條行嗎?」

  「回去,到你們大隊開一張介紹信,領一張借書證。」圖書管理員耐心地解釋 說,已經接過另外一個青年塞進窗口的借書證,到書架上找書去了。她再回到窗口 的時候,說,「去吧,這是制度,沒有借書證不行。」

  他退出人窩,走到閱覽室大廳裡,抓起一位小姑娘剛剛扔下的雜誌,是《人民 文學》,已經翻揉得又爛又破了。《神聖的使命》這個標題吸引了他,他貪婪地讀 著,不知什麼時候眼睛被淚水模糊了。

  「你是哪兒的?」

  他抬起頭,女管理員站在面前,兩隻本來和氣的眼睛,現在正審視他。他慌忙 說:「黃家坪……」

  「你們公社沒有辦文化站嗎?」她問。

  他這才弄明白,桑樹鎮文化站是桑樹公社辦的。他所歸屬的楊村公社辦起沒辦 起文化站呢?他在監獄蹲著,怎能知道呢!他抱歉地說:「要是不准外公社的人進 來,那我就走……」「看書是可以的……只是得打個……招呼。」女管理員猶豫地 說,顯然是臨時想到的藉口。

  「看書可以,可不准偷書!」

  一個頭髮長得蓋著衣領的男青年,左手插在褲兜裡,右手夾著一支煙卷,晃悠 著一條腿,噴出一口煙,嘲弄地盯著他說。他的胸口像扎進一把刀子,忽地從長凳 上站起,攥緊拳頭:「你再說一遍!」

  「提上你的爛被捲,滾吧!」那青年愈加得意,對圍攏過來的男女老幼讀者們 宣傳,「我認識他。他是山根下黃家坪村的保管員,偷賣隊裡的肥料,給縣公安局 逮捕法辦咧!你看他那卷被子,八成是剛從勞改場釋放出來的……」

  眾人紛紛向他投來鄙夷的眼光,圖書管理員迷惑地盯著他。他渾身都像被棗刺 刷子抽打著,羞愧得無地自容,憎惡地瞅著那個青年。

  「哈哈哈……你可得小心哪!他會偷……」那青年討好地對女管理員說著,三 兩步蹦到牆角,拎起他那一堆破被捲,一甩胳膊,扔到門外去了,「賊娃子,裝模 作樣來看書……」

  他的血一下子衝上頭頂,眼裡冒火。公安機關已經為他平反,這個混蛋卻在眾 人面前辱賤他。他忍無可忍了,撲上前,揮起拳頭,照那張圓臉砸去。

  那青年左手一隔,右拳直搗他的胸膛。他只覺眼前金星迸濺,跌倒在地……監 獄裡僅夠維持生命的膳食,不能供給他打架鬥毆的能量,幾乎沒有還擊的能力了。

  他抹一把嘴角的鮮血,不敢看任何人一眼,爬起來,跌跌撞撞逃出文化站,走 過桑樹鎮的背巷,翻過河堤,在沙灘上躺倒了。

  星星在湛藍的夜空閃的,螢火蟲在草叢中忽明忽滅,流水在河卵石上撞出清亮 的響聲,夏夜是這樣靜謐而富於詩意。他沒有眼淚,只感到嘴裡的血污腥鹹苦澀。 他扒掉衣褲,赤裸全身,一躍撲進河水裡,瘋狂地撲打著河水,翻滾撲躍……




  他正在酣睡中,被母親叫醒了,睜開眼,從西邊投射過來的陽光照進窗戶來, 該是後晌了。啊呀!睡了一整天哪!強烈的西斜的陽光耀得他睡眼難睜,隱約看見 小院裡樹蔭下的石墩上,母親正陪著一位陌生的女子在說話。

  「黃草同志——」

  他跨出門坎,就清清楚楚看見了桑樹鎮文化站圖書管理員的模樣,聽見她大方 地叫他的名字的聲音,一瞬間呆住了,發愣了,倒不知該怎麼說和說什麼了,只覺 一股憎惡的火氣從心底竄起,頓時衝上喉嚨眼兒來了。他沒有招理她,掉轉身子走 到灶房打水洗臉去了。

  「有理不打上門客……」母親走進灶房,壓低聲音斥禁兒子的無禮行為,「人 家幾十里路趕來,就是想看你那個冷臉嗎?決去,招呼一聲……」

  他扔下毛巾,勉強走到小院裡,遠遠地坐在一塊石凳上,冷冷地說:「噢…… 你來了。」

  「黃草同志。」她站起來,把小竹椅挪到他對面,笑著說,「我來向你道歉, 檢討。」

  「唔……」他沒有料到,頓時手足無措了。

  「昨天晚上,主要責任在我,請你原諒。」她說得真誠,直率,「我已經作了 檢討。」

  她的眼神和說話的口氣都是真誠的。她向他賠禮道歉,這就把他當作一個平等 的青年尊重了。

  他覺得心裡窩聚著的火氣開始悄悄飄散,反倒覺得自己狹隘而又窩囊!他慌慌 亂亂點燃一支煙,尷尬地笑笑,顫抖著聲音說:「過去的事了……沒關係……」

  「這是你的日記本。」她從提兜裡取出來,送交到他的手裡。他接住了。她又 取出一張硬質紙印的卡片,說,「你拿這張借書證,可以隨時來借書。我今日給你 帶來兩本小說,也不知你看過沒有——」

  他接過那兩本小說,看也不看,淡淡地笑笑,「我現在……不需要了。謝謝你 的好心。」說著,把那張借書證連同兩本小說書,一起遞回她的手上,搖搖頭,痛 苦地笑笑,「我再也不讀這些書囉!」

  「為啥?」女管理員瞪起秀氣的眼睛問。

  「我要老老實實種地了。」他難受地說,「種地,吃飯;吃飯,種地;再啥也 不看了,不想了!」

  「噢!你是這樣想的。」女管理員歎口氣,「我還以為自己把一個有抱負的人 挫傷了!要知是這樣的話,我來不來道歉,關係不大!」

  「你……」他的已經沉寂的心被猛地撞擊了一下,這個陌生的女管理員一句很 厲害的話,又把他的心思攪亂了。抱負!他為自己埋在心底的抱負,付出了人身和 人格的雙重代價,真是太沉重了。他不想跟她多說什麼,她知道他受過多少難場呢? 他苦笑著搖搖頭,「現在沒有什麼抱負了……」

  「這樣吧,書和借書證先留下,你要是愛看,就看看;不想看了,啥時候到鎮 上趕集,順便捎給我好了。」她站起來,已經推動自行車,告辭了。出門以後,她 回過頭來,「我叫山楂,你到圖書館一問就問到了。」

  他在院裡重新坐下,翻開日記。顯然,昨晚失敗得很慘的打鬥中,日記本從口 袋裡遺失了,被踩爛了的幾頁,經人精心修補過了。他抬起頭,茫然若失地瞅著女 圖書管理員剛剛走出去的空門洞,心裡掀起一股微微的彼瀾,手也有點抖了。

  日記本裡那些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行裡,有的地方打上了粗粗的紅線,那是公 安局同志用紅鉛筆勾下的手跡。那些紅線勾劃的字句,構成了他的七年苦刑的罪證。 現在看來,不過是他——一個十六七歲的初中生,對「四人幫」倒行逆施的惡行所 造成的反常的生活現象的一點膚淺的揭露……踩爛撕破的地方,她給修補得這樣精 巧啊!

  她肯定翻看過他的日記了。她還會認為他是一個賊娃子麼?「我還以為自己把 一個有抱負的人挫傷了。」她認為他是一個有抱負的人嗎?他的心裡又一次掀起一 層微微的波瀾。他抓起她留下的那兩本書,久久凝望著書皮上的兩個字:牛虻……




  寫完最後一句話,畫上表示著意猶未盡的省略號——六個黑點,他摜下筆,從 椅子上站起,深深地吁出一口氣,又一篇小說完成了。院裡的槐樹上,麻雀吱吱喳 喳吵鬧起來。他拉開門拴,走到院子裡,盛暑黎明時分清涼的晨風吹到臉上,夠多 痛快哇!

  這是他從監獄平反釋放回家的八月份的最後一天,他讀過桑樹鎮文化站圖書管 理員——山楂同志送給他的兩本小說之後,再也按捺不住,連續寫成的第三篇短篇 小說了。至於他是否對她說過「再不讀書,只管種地吃飯」的話,早已不當一回事 了。也許當時真的是灰心喪氣了,也許是一時賭氣,無論如何,他被內心燃燒著的 瘋狂的寫作熱情完全陶醉了。他白天到地裡出工,待到天黑,便鑽進小屋,關住門, 任熱氣蒸漚,任蚊蟲叮咬,發瘋似地寫著……他用那面小鏡子照一照,看出自己臉 色發灰,眼眶上罩著一個黑圈,不在乎地笑笑。他顧不得更多了。

  他決定到桑樹鎮去,把已經寫成的三篇小說投寄給雜誌社,順便到文化站借幾 本書。隊長已經通知過他,到山裡水庫工地去勞動,黃家坪在那兒的民工該換班了。

  把裝著槁件的信封送交給郵局的那位禿頂男人,他迅即走出了郵局的綠色門框。

  總算第一次給報刊投寄去稿件了,他不敢奢望一鳴驚人,卻又擔心失敗,叫人 欣喜而又惶惶不安的等待呀……

  他走到桑樹鎮文化站門口,不由地停住腳,低頭一看,結著白色汗跡的紅背心 太污髒了,光腳蹬著塑料涼鞋,腳面被黃色的塵土粘得一塌糊塗,要是有一雙襪子 穿上就好了。他想著,又無法彌補,一狠心走進門去,居然比那天晚上第一次登臨 更多躊躕。

  「我知道你會來的。」

  山楂正在院子的報亭上換貼當天的報紙,一看見他就笑了,像是對已經很熟悉 的人那樣隨便地說,隨之就把他引到圖書館裡去。

  「我知道你要來借書的。」她笑著,有點得意的樣子,把一杯茶遞到他面前。

  他也笑了,沒有拘束不安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暢快地說:「能不能 多借幾本?」

  「你要幾本?」她問。

  「十本……不行的話,拿五本吧。」他說,「我要到山裡水庫工地去,兩個多 月哩……」

  「你去挑選吧。」她說,「按制度一次借一本,你是特殊人物,又要進山…… 可以照顧。」

  他在書架上巡視一遍,很遺憾,好書大都借出去了。他聽著她的話裡有話,就 笑著問:「我怎麼算特殊了?」

  「哈呀!作家嘛……」她笑著說。

  「呃呀!快不敢這麼喊。」他確實感到不好意思,「我是瞎折騰……」

  她打開一捆包紮著的書,對他說:「這是我昨日剛買回來的新書,還沒造冊登 記哩。你……可以選擇幾本。」

  他瞅了她一眼,就趴到那一堆新書跟前,眼花繚亂了。真有這樣的活菩薩呀! 他抬起頭,對她說:「我真想把這一捆書全都背到山裡去!」

  「不要急。」她說,「我每月到水庫工地去一趟,專門給青年們換書,到時候 我給你帶去。」

  他選了幾本書,包好,裝進帆布提兜,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卻又說不出。對於 真誠實意的幫助,似乎更無必要說那些庸俗的客套話。他想說他將發奮努力,用創 作成績來回報她的熱心,卻也是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他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告辭 了。

  她擋住他:「我們就要吃午飯了,你吃罷飯再走。」

  「吃咧!」他推著車子堅決出門,「我已經吃過了。」他在撒謊,口袋裡所有 的錢,不夠吃一碗羊肉泡饃,但他怎麼能吃人家的飯呢?

  他走到街巷裡,在小飯鋪裡買了兩個燒餅,就跨上自行車,沿著一條寬闊的白 楊夾道的河堤飛馳,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捏著燒餅,大嚼起來……

  小河川道的陽光,在中午時分簡直能把人烤得熔化,他在楊柳濃蔭的河堤上行 走,心裡鼓起多麼高漲的勁頭喲。有了這樣一包心愛的文學書籍,山裡水庫工地的 勞動生活,也不會像從那兒回來的人說得那麼艱苦到甚至可怕的程度了……




  山區的夜晚是這樣靜寂,靜得使人的耳朵裡反倒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聲音,他爬 在被捲上,墊著一塊木板,寫他構思的又一篇小說。茅草頂的臨時工棚裡,現在只 有他一個人。縣劇團到水庫工地來慰問演出,又是社員們多年不見的傳統秦腔劇目 《鍘美案》,他們早在吃罷晚飯以後就去佔領好位置了。

  他自告奮勇留下來看守宿舍,這是難得的讀書和寫作的機會。平時,他跟大伙 一起出工,抬土或者抬石頭,累得精疲力竭,晚上躺在工棚的通鋪上,這些遠離家 鄉的男人們,說出一個又一個酸溜溜的男盜女娼的故事,引得哄堂大笑。他常常在 晚飯後到天黑前的這一段寶貴的時間裡,躲到山溝水泉邊去讀書。回到宿舍以後, 就耐著性子聽那些越說越不堪入耳的故事。工地每週放映一場電影,總是由他看守 宿舍,求得這一週一次的難得的安靜的夜晚。他不要娛樂,也不要休息。他這樣想: 如果他勞動完了睡覺,睡醒來再去勞動,那他就永遠只能是一個普通農民。他要當 作家,就得在勞動和睡覺以外,另有一番辛勞啊!

  夜是這樣靜啊!偌大的工棚裡掛著一盞風雨燈(馬燈),昏黃的燈光下,更襯 托出夜的安謐,他就著燈光,寫啊寫著。

  「黃草同志在這兒嗎?」

  他抬起頭,以為是耳朵出了邪音,可是朝門口一看,她——桑樹鎮文化站圖書 管理員——山楂同志,活脫脫從門口走過來了。他連忙應了一聲:「在哩!你怎麼 到這兒來了?」

  「好難找哇!」她說著,已經走到馬燈下。

  他慌忙從床上跳下來,不知該讓她往哪兒坐,工棚裡沒有一條凳子,似乎現在 才切實感到是一個缺憾。他問:「喝水嗎?」

  她笑著搖搖頭,隨便坐到麥秸鋪床上,雙手掬著膝頭,說她隨著縣上組織的慰 問團,給工地送圖書來了。

  「我猜你肯定不在劇場。」她大聲響亮地說,「問了幾個人,才找到這兒來, 給你帶來幾本書。我說話算話吧?」她有點調皮地對他笑著。

  「呀!啊……」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如果這樣的行為是從小說書裡讀到, 他可能要懷疑其真實性,甚至問:世界上哪有這樣好心的人呢?呵呀!他搓著雙手, 在狹窄的通鋪之間的走道上踱步,如果送書來的是一位小伙子,他會把他抱住,捶 肩砸背,淋漓盡致地表達他的感激之情。然而這是一位姑娘,在這樣寂靜的大山的 懷抱裡,在這樣昏黃的風雨燈的燈光下,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動,卻不得不警告自己 保持冷靜,坐在稍遠一些的草鋪上,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我給你捎來一封信。」她在背兜裡翻著。

  什麼信嘛,是退稿。他接過一看,稿件中間夾著一張鉛印的退稿箋,連一句意 見也看不到,真是令人失望!他把稿子重新塞進信封,扔到被捲上去了。

  「你怎麼把信址寫到俺們文化站呢?」她不管他的稿子的結局,隨意問,「差 點讓站長給郵局退回去了。」

  他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我沒有辦法。自從我的日記出了問題,我爸就不許我 寫字動筆了。他一發現我寫的東西,全都塞到灶鍋下去了。我怕稿子退回來,落到 我爸手裡。想來想去,我想你那兒倒是保險些……」他想說他已經完全信賴她,卻 不好意思說得那麼清楚。

  「噢呀!是這樣。」她爽快地笑起來,「只管寫吧,我替你收存,萬無一失, 放心好咧。」

  「要是你收到退稿,悄悄地存放在你那裡,甭聲張。」他懇切地說,仍然覺得 難為情,「有些人聽說我寫稿,冷砸刮我哩!諷刺人的話,難聽死了……」

  她莊重地點點頭,表示理解他的心情,卻不像他有那樣重的心理負擔,淡淡地 說:「我們文化站評選先進工作者,把我評上了,評上了倒像遭了災,斜眼雜話一 齊朝我飛來。沒有辦法,有些人幹工作沒勁,『砸洋泡兒』儘是精神。要是害怕別 人說雜話,那就乾脆什麼都甭干。」

  「對對對!」他贊同她的話,「我缺乏你的這點子精神,總是……自卑!」

  「我回去了。」她站起來,就朝工棚外走去。

  「我送你。」他鼓起勇氣說,「這兒山大溝深,很怕人的。」

  她沒有拒絕。

  月亮貼在山頂上方的藍天上,銀光灑滿山溝。山峰遮擋著月光,小路忽明忽暗。 她走在前頭,他在後面跟著。曲曲折折的小路,在山溝的草叢中蜿蜒。夜露已經潮 上草葉,腳背上有露水浸濕的涼意。

  這是很容易使人動情的夜晚,他平生第一次單獨陪著一位年齡相仿的姑娘,在 這樣寂靜的山間小道上走路,心在胸膛裡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喲!把一件事忘了告訴你。」她走著,說著,「我把你的情況給輔導創作的 張老師匯報了。他說縣上以後召開創作會議,通知你參加,還托我給你帶來三本稿 紙……我差點忘咧!」

  「噢……噢……」他應著,已經無法考慮文化館的張老師是否真的會通知他參 加縣一級的創作會議,他在想:她和他是不是在戀愛呢?她對他的關心和支持,難 道僅僅是出於一個公社文化站的圖書管理員的工作責任心嗎?他的二十年的生活中, 不幸和溫暖的比例實在太懸殊了。他感覺自己的心裡,一下子承受不了這種溫暖, 像飢餓的漢子一下不能接受珍餚佳饌。他想緊走幾步,站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 說一聲……他沒有勇氣,依然保持著與她三四步遠的距離,在彎彎曲曲的山間小道 上走著。任何時候,他都不會忘記自己是個農民,一個從早到晚推土抬石修水庫的 民工,一個夢想當作家而連連接到鉛印退稿箋的想入非非的窮光旦……勇氣頓然消 失淨光了。

  「張老師自己也搞創作。」她絲毫沒有覺察到後面的黃草心裡在想著什麼,很 熱情地說,「張老師對業餘作者熱情得很……」

  「噢!那好……」他支支吾吾應著,抬起頭,瞅著朦朧月色裡山楂姑娘秀美的 背影,在心裡發誓說,「等著吧!等到我在中國任何一家報刊上能發表一篇作品的 時光,我就要向你說出今晚想說而說不出口的話了……」




  樹葉落了,白雪覆蓋了原坡和河川。小河又解凍了,柳樹首先用一抹嫩黃在河 川裡渲染出春的氣息。

  我們的黃草卻心力交瘁了。他臉頰瘦削,頭髮蓬亂,眼睛裡的紅絲絲總也不見 褪去……他覺得自己快要完蛋了。

  通往神聖的文學殿堂的道路太艱難了!黃草無法理解那些馳騁在當代文壇上的 幸運兒,究竟付出了怎樣的勞動和犧牲?他在出獄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裡,讀過幾十 本中外古今優秀小說,而且送給本省和外地大小刊物二十九篇小說稿了,竟沒有一 篇能夠變成鉛字,難道還不足以使人反躬自問:究竟自己具備不具備文學基因?報 刊上日見頻繁出現的關於天才的論述,使他愈來愈覺得沉重的壓力……應該趁早自 覺罷手了。

  他的提兜裡裝著第三十篇小說稿,騎車來到桑樹鎮了。這是最後一篇,不成就 再不作這樣的無效勞動了。走過文化站門口的時候,他狠一狠心走過去了。自去年 冬天以來,他就越來越少光顧這個熟悉的窄窄的門道了。總是退稿!那些從這個那 個文學雜誌編輯部退回的槁件,叫人羞於從她手裡接過來,當面拆開……自尊而又 自卑的複雜心理啊!

  郵局裡那位禿頂男人從眼鏡上方瞟瞅他的眼神,更加怪氣了。他把稿件塞進郵 筒,幾乎是倉惶逃出綠色的大門來。

  「黃——草!」

  他折轉身,山楂姑娘迎面走過來。

  「好長時間沒見你來。」山楂親切地說,「沒見有你的信。」

  「隊裡冬天忙……」他吱唔說。

  「走,到站上坐坐。」山楂說,「我們又進了一批新書。」

  他沒有拒絕,跟著她走進圖書館兼閱覽室的屋子,坐下,照例接過她一杯水, 點燃一支煙。

  「你好像勞累過度了?」她看看他的臉色,關切地說,「臉色發灰,是不是生 病咧?」

  他苦笑一下,如實相訴:「我……精神上支持不住了!」

  「咋咧?」她略一蹙眉,意料不到的神色。

  「我過去相信馬克思關於攀登科學高峰的名言,現在卻相信人的先天的基因了。」 他很坦率地說,「我不能不承認,我是屬於愚蠢型的……」

  她的秀氣的眼睛撲眨著,有點吃驚地觀察著他的說話的神態。顯然,她只看到 他形容憔悴,而沒有料到屢屢失敗正在折磨著他的心,已經到了意志崩潰的嚴重程 度了。她沒有安慰他,那是沒有用處的。她站在桌角邊,饒有興趣地問:「你當初 ……想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先天基因的問題?」

  「唉!」他苦笑著一擺頭,嘲笑自己,「那時候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 想入非非……」

  他痛苦地皺著眉頭,自我嘲笑著以往的無知,完全喪氣了。他告訴她,他喜歡 讀文學書籍,完全是出於一種興趣,或者是因為鄉村裡的生活太寂寞了。他躲在屋 裡,津津有味地讀著從遠門哥哥那裡借來的小說,眼前黃家坪發生的許多奇聞軼事, 一件一件記入十六七歲的鄉村少年的日記了……

  出獄以後,他面對浪潮一樣湧過來的文學作品,激動得透不過氣來;青年作家 雨後春筍般地從中國的南方和北方冒出來,他看著那些介紹性的文章,心裡鼓動起 來;他要寫他經歷過的生活,他要當作家……

  「我現在才明白,我不是那塊料。」他向她敘述著,聲調沉靜而悲哀,像從賽 場上敗下陣來的競技者,甘心於自己的失敗了,「我……唉!」

  「我不懂寫作,不過我想,你該認真總結一下,看看自己的毛病出在啥地方, 不要光是相信什麼『基因』……」她對他的痛苦哀歎不大在意,「我看過一本雜誌 上介紹一位青年作家,說他也寫了一大箱廢品……」

  「……」他不和她爭辯,只是苦笑著搖搖頭。

  「這麼說,你完全灰心喪氣咧?」她也苦笑一下,歎口氣,惋惜地說,「我一 直在等著……看你寫咱們小河川道的小說哩……」

  「哦……」他立時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枉費了你一番好心……」

  「好心沒有枉費的。」她卻笑了,輕鬆暢快的笑聲,驅除著屋子裡由他帶來的 沉悶的氣氛,自信地說,「我相信,好心不會枉費的。」

  他的心又撲撲撲跳起來,她的話除了對生活的充實的信心以外,有沒有雙關的 意思呢?他的令人傷慘的失敗,已經使他想說給她的那一句話,那一層意思,愈來 愈深地沉積到心的底層去了。今天來這裡,已經帶有告別的悲涼,那一層說不出口 的意思將永遠不會說出口來了。

  「我看過一個民間故事,很有意思……」

  她笑著,講述起那個民間故事來:有個樵夫在山裡抓住一隻受傷的小鹿。小鹿 說它是山神的童子,要是樵夫放了它,它會引他到獲得寶石的地方去。樵夫放了小 鹿,遵照它的吩咐,在雞啼之前爬上山頂,它在一塊圓盤青石上等他。樵夫爬啊爬, 從後晌爬到天黑,藉著月光繼續前進。月亮落了,樵夫爬得更艱難了,衣服磨爛了, 手腳蹭出血了,山路卻越來越危險了。樵夫開始懷疑,小鹿是在哄騙他。這樣一想, 心鬆了,手腳軟了,躺在石階上睡著了。天明了,睜眼一看,呀!他就躲在圓盤青 石下面,不過三五步就可以攀爬上去,僅僅只差了一口勇氣……

  他笑了:「這樣的故事,只能哄小娃娃。」

  她卻認真地爭辯:「總是有些道理嘛!」

  「道理是對的。」黃草說,「我怎麼也鼓不起最後一股勇氣來。」

  她卻毫不動搖地給他鼓勁說:

  「不要做後悔的樵夫!」




  「郵差剛送來一封信,你爸一拆,就往灶洞裡塞。」母親拉著風箱,叨叨敘說, 「我說是書嘛!又不是三娃寫的文章,你燒啥!這不是……」

  黃草剛剛下工回來,從母親手裡接過書來,其實是一本《苗圃》雜誌。他打開 目錄, 只見清清楚楚編排著《腳印》 ,在許多熟悉的和陌生的名字中間,排列著 「黃草」……

  他轉身奔到院子,不小心撞在喂雞的木槽上,跌倒了,又跳起來,對著農曆三 月燦爛的陽光,猛喊一聲:「老天爺呀!」熱淚湧流下來了。

  他旋即奔進屋裡,推出自行車。

  「三娃,你做啥!」母親驚恐地瞧著他。

  「到桑樹鎮去。」他推著車子出門了。

  楊柳青青,麥苗疊翠,杏花謝了,桃花正開得火紅,這是他所看見的小河川道 裡最富於詩情畫意的一個春天了。桑樹鎮街巷裡的房屋似乎更加低矮和擁擠,他推 車端直走進文化站狹窄的門道,「卡嚓」撐起車子,奔上閱覽室的台階。

  「山楂——」他喊,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壯氣地叫過她的名字,「山——楂。」

  「哎——」屋裡傳出她拖長的回聲。當她看見他站在面前,淌著大汗,喘著粗 氣,微微吃驚地問,「你……怎麼了?」

  「你看——」他忙攤開《苗圃》雜誌。

  「啊!」她眉毛一揚,眼裡閃出快活的光彩,驚喜地說,「你,有志氣的樵夫 ……」

  他的心都醉了,只覺一股酸東西衝上鼻腔,強忍下去了。

  「這下該請我吃喜糖了。」她笑著說。

  「豈止吃糖!」他慨然說,「我該怎樣感謝你呀……該怎樣……」

  「我不就借給你幾本書嘛!那是我的工作。」她隨即坐下,「快讓我讀一下… …」

  他看著山楂在閱讀他的《腳印》,心裡湧湧波動,現在該是他說透那一層意思 的時候了。為了鎮靜一下情緒,他又點燃一支煙,聲音顫抖著:「我有一句心裡話, 非說不可了……」

  「說呀。」她的眼睛盯在字行上,隨口說。

  「我喜歡你!」他終於脫口而出,感情熾烈,「我真心喜歡你……」

  山楂猛然抬起頭來,愣住了,臉紅得像盛開的山楂花,羞怯地低下頭,抬不起 來了。

  「你是我心中的……維納斯!」他更加熱烈地說,說過又懊悔,怎麼說出這樣 不倫不類的話來了呢?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你說……」

  她抬頭攏攏撲落到眼前的頭髮,神情鎮靜了許多,問:「你今天怎麼突然提出 這話來?」

  「我早就想提出了。在山裡修水庫時,你給我送書那天晚上,我就想說……」 他真誠而又委婉地說,「那時候,我覺得我沒有資格說……」

  「什麼資格呢?」

  他語塞了,想想,對她不必隱埋真實的感情,就坦率地說,「我是個農民,又 很自卑……」

  「現在你是作家了。」她笑著說,「你有資格了,我卻沒有資格了,不可能的 事。」

  「不不不,」他以為她曲解了他的意思,「你是我遇到過的頂好的人……」

  她眼睛盯在字頁上,卻沒有看書,心裡在想著該怎樣善意地回答他……

  「我不能沒有你。」他只管說,「你過去幫助了我,我今後不能沒有你的幫助 ……」

  她臉紅了, 滿臉滿眼都是羞澀的神情, 但很快就鎮靜下來,說:「這樣吧, 『五一』那天,我請你到這兒來,……好嗎?」




  期待中的佳期良辰,總是姍姍來遲,渴盼著的「五一」節日,終於來到了。一 早起來,他就爬上村莊背後的山坡,精心採摘了一束帶著露珠兒的山楂花。火紅的 山楂花,這是他多日來思來想去的最終選擇:富於詩意的山楂花,送給心愛的山楂 姑娘,作為定情禮物。他從心底蔑視鄉村青年男女訂婚時送衣送物的俗氣。

  黃草有生第一次要注意儀容了,他一切收拾就緒,車頭上紮著用塑料紙包裹著 的山楂花,意氣昂揚地駛往桑樹鎮上去。

  他走進文化站的小院,撐起車子,剛踏上閱覽室的台階,看到木門板上貼著兩 個紅紙剪成的「喜」字,什麼人藉著節日的文化站舉行婚禮儀式呢?他不管別人閒 事,走上台階。

  山楂從門裡走出來,笑吟吟地在門口迎接他,隨之給身旁的男子介紹說:「這 是咱們地區的作者黃草同志,他來參加咱們的婚禮……」

  「歡迎!歡迎!」那男子笑嘻嘻地說。

  黃草腦子裡轟然爆響了一聲,只是傻笑著,說不出話來。

  山楂又給黃草介紹說:「這是我……愛人,桑樹鎮小學體育教師……」

  「坐裡邊。」體育教師熱情地拉著黃草。

  短短的一瞬,黃草頓然明白了一切,不僅僅是他對她的錯覺所造成的失誤,值 得深思……他現在無論如何沒有轉機回味過去了的一切,體育教員正滿面春風地熱 情邀他進屋去。他靈機一動,把那一束鮮紅的山楂花舉到他們面前,滿懷真誠地說: 「祝你們……幸福!」

  1984.1 於白鹿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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