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爺兒倆半年來又第一次自造伙食了。老土坯客看著兒子蹲在灶鍋前點火燒鍋,
漚出滿屋滿院的青煙,重手重腳拌磕得碗瓢水桶乒乓響,心裡好難受。昨晚,他坐
在炕頭上,等見勤娃從丈人家告狀回來,敘說了經過。他對吳三的仗義的行為很敬
佩,心裡又暗暗難過。相親相敬的親家,以後見了面,怎麼說話呢?他痛恨這個外
表看來靦腆,內裡不實在的媳婦,給兩個安生本順的莊稼院平生出一場禍事。他更
恨那個總是見人笑著的楊先生,你狗日為人師表,嘴裡講什麼男女平等,婚姻自由,
難道就是讓你自由地去霸佔老實莊稼人的女人嗎?他恨得咬牙!三五天來家庭劇烈
的變化,給飽經過孤苦的老土坯客的刺激太沉重了,他一生中命運不濟,性情卻硬
得近乎麻木,對於一切不幸和打擊,不哭也不唉歎。可是,當生活已經充滿希望的
時候,完全不應出現的禍事卻出現了的時候,老漢簡直氣得飯量大減,幾天之間,
白髮增多了。他恨那個給他們家庭帶來災難的白臉書生!後悔那天晚上攔阻勤娃太
早了;雖然不敢打死,至少應該砸斷狗日一條腿!
他活到五十多了,不圖什麼,只圖得有吃有穿,兒輩可靠。可是,如今卻成了
這樣不酸不甜的苦澀局面了。
勤娃燒好開水,把兩個蒸溜得熱透的饃饃送到老漢面前,老漢忽然想到自己在
剛剛死了女人以後,不習慣地燒鍋做飯的情景,難道兒子勤娃又要鑽廚房拉一輩子
「二尺五」了嗎?啊啊!老漢看見兒子愁苦的面容,幾乎流下淚來。
勤娃拿了一個饃饃,夾了辣椒,遠遠地蹲在門外的台階上,有味沒味地慢騰騰
地嚼著。
他擔心勤娃,比自己要緊。他迅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波動,用五十多歲老人的
理智和兒子說話:
「勤娃——」
「嗯!」勤娃應著。
「明天出門打土坯去。」老漢說,「她爸她媽指教過她了,算咧!只要日後好
好過日月,算咧。」
「……」
「人麼,錯了要能改錯,甭老記恨在心。」他勸慰,「咱的家當還要過。你舅
的話是明理。」
勤娃沒有吭聲。老漢從屋裡走出來,想告訴兒子,他已經給他在南圍牆村應承
下打土坯的活路了。這時村長走進門來,後面跟著一位穿制服的女幹部,胸膛上兩
排大紐扣。
「老哥,這是縣文教局程同志,想跟你拉一拉家常。」村長說,「你們談,我
走了。」
「我叫程素梅。」程同志笑著介紹自己,很大方地坐到老漢炕邊上,態度和藹,
和藹得教見慣了舊社會官人們凶相的老土坯客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說,「我想
來和你老兒坐坐。」
老漢心裡開始在猜摸,程同志究竟找他來做啥?一般鄉上縣上的幹部來了,總
是和村長接手,和他一個只會打土坯的老漢有啥家常好拉的呢?
她問他家裡都有什麼人,分了幾畝地,和誰家互助,老漢都答了。最後,程同
志把彎兒繞到老漢最擔心的那件事上來了,果然。
「沒有啥!」老漢的嘴很有勁地回答,「楊先生教婦女識字有沒有啥問題,咱
不知道喀!咱一天捐上石夯打土坯,誰給管飯就給誰家賣力,咱沒見過楊先生的面,
光臉麻子都不知……」
「勤娃同志,你沒聽人說什麼嗎?」程幹部轉臉問,「甭怕。」
勤娃搖搖頭。
「康大叔,你老兒心放開。」程同志說,「新社會,咱們把惡霸地主打倒了,
窮人翻了身,可不能允許壞人再欺侮莊稼人,糟踏黨的名譽。咱們的幹部,有紀律,
不准胡作非為……」
這些話說得和老漢的心思剛剛吻合,他覺得這個清素淡雅的女幹部完全是可以
信賴的,可以傾訴自己一生的不幸和意料不到的禍事。可是,他的話出口的時候,
完全是另外的意思:
「楊先生胡作非為不胡作非為,咱不知道嘛!他在哪裡胡作來,在哪裡非為來,
你到那裡去查問。咱不知情喀!」
老漢忽然瞧見,勤娃的臉憋得紫紅,咬著嘴唇,擔心兒子受不住程同志誠懇的
勸導,一下子說出那件醜事,就糟了。新社會共產黨的紀律雖然容不得楊先生的胡
作非為,可自己一家的名聲也就徹底臭了!他急中居然不顧禮儀,把兒子支使開:
「南圍牆侯老七等你去打土坯。快去,再遲就要誤工了。」
勤娃猛地站起,恨恨地瞅了父親一眼,走出門去,撞得舊木板門光啷一聲響。
「這娃性子倔……」老漢不自然地掩飾說,盼她快點走。橫在老漢心頭的這一
塊傷疤,無論是惡意地撞擊,抑或是好心地撫慰,都令人反感,任何觸及都是難以
忍受的痛苦。
「沒關係。回頭我再來,」程同志很耐心地說。
「甭來了。」老漢很不客氣地拒絕,心裡說,你一個穿戴和莊稼院女人明顯不
同的公家幹部,三天五天往我屋跑,那還不等於告訴康家村人,康田生屋裡出了啥
事啊?老漢今天一見到她,心裡的負擔又添了一層,意識到這件醜事,儘管盡力掩
蓋,還是鬧出去了,要不,縣上的這位女幹部怎麼會來到他的小院呢?即使外面有
風傳,他們一家也要堅決摀住。「咱莊稼人忙。實在是……我跟勤娃,啥也不知道
喀!」
程同志臉上明顯現出失望的神色,失望歸失望,卻不見反感或厭惡。她是作黨
的幹部紀律的監督工作的。嚴肅的職業使她年齡輕輕兒就已經養成嚴肅而又和藹的
稟性。此類問題在她的工作中,不是第一次,不說莊稼人吧,即是覺悟和文化都要
高一級的工人和幹部,在這樣的醜事臨頭的心理矛盾中,往往也是同樣首先顧及自
己和兒女的名聲,這樣,就把造成他們家庭不幸的人掩蔽起來了。
十五
緊張的體力勞動,給心裡痛苦痙攣著的莊稼漢勤娃以精神上極大的解脫。他走
進侯七家打土坯的上壕,胳膊無力,腿腳懶散,渾身的勁兒叫不起來。侯七在一旁
給木模裝土,不斷投來懷疑的不太滿意的眼光。勤娃像受了侮辱——勤勞人的自尊。
他暗暗罵自己一聲,提起石夯,砸了下去,一切煩惱暫時都被連珠炮似的石夯撞擊
聲衝散了。
勞動完了,煩惱的煙雲又從四面八方朝他的心裡圍聚。吃罷晚飯,他怏怏地告
訴侯七,自個有病了,另找別人來打土坯吧!侯七盯著面色鬱悶的勤娃,沒有強留。
他扛著木模和石夯走出村來。
勤娃懶散地移著步子,第一次不那麼急迫地往家趕了;趕回家去幹什麼呢?甭
說玉賢不在家,即使在,那問小廈屋也沒有溫暖的誘惑力了。
浪去!勤娃鼓勵自己,一年四季,除了種莊稼,農閒時出門打土坯,早晨匆匆
去,晚上急忙回,掙那麼幾塊錢,從來捨不得買一個糖疙瘩,一五一十全都交到她
手裡,讓她積攢著,想撐三間瓦房……太可笑了!你為人家一分一文掙錢,人家卻
摟著野漢睡覺……去他媽的吧!
勤娃已經叉開通康家村的小路,走上官路了。
這樣惱人的醜事,罵不能罵,說不敢說;和玉賢關係好不能好,斷又斷不了,
這往後的日月怎麼過?既然程同志趕到家裡來查問,證明他的父親和舅舅要他包住
醜事的辦法已經失敗,索性一兜子倒出來,讓公家治一治那個瞎熊教員,也能出口
氣,可是,他爸卻一下把他支使開了。
勤娃開始厭惡父親那一副總是窩窩囊囊的臉色和眼神。窩囊了一輩子,而今解
放了,還是那麼窩囊。他啥事都首先是害怕,不敢高聲說話,不敢跟明顯欺侮自己
的人干仗,自幼就教勤娃學會忍耐,雖然不識字,還要說忍字是「心上能插刀刃」!
他現在有些忍不住了!
沿著官路,蹈蹈走來,到了桑樹鎮了。
夜晚的鄉村小鎮,街道兩邊的鋪店的門板全插得嚴嚴的,窗戶上亮著燈光,街
上行人稀少。勤娃終於找到了可以站一站的地方,那是客棧了。
門裡的大樑上吊著一盞大馬燈,屋裡擺著腳客們的貨包。大炕上,坐著或躺著
一堆操著山裡口音的肩挑腳客。
「啊呀!這是勤娃呀?」客棧掌櫃丁串串吃驚地睜大著靈活的小眼睛,「來一
碗牛肉泡,還是葷油臊子面?」
「二兩酒。」勤娃說,「晚飯吃過了,再來一碟花生豆兒。」
「啊呀,勤娃兄弟!」丁串串愈加吃驚了,「好啊!我知道,這二年莊稼人翻
身了,村村蓋房的人多了,你打土坯掙錢的路數寬了!好啊!莊稼人不該老沒出息,
攢錢呀,聚寶呀!臨死時一個麻錢,一頁瓦片也帶不到陰間!吃到肚裡,香在嘴裡,
實實在在……掌櫃的,給康家勤娃兄弟看酒……」
丁串串長得矮小、精瘦,聲音卻乾脆響亮,說話象爆豆兒,沒得旁人插言的縫
隙。他喚出來的,是他的婆娘,一個胖墩墩的中年女人,同樣笑容滿面地把酒壺和
花生擺到勤娃的面前了:「還要啥?兄弟。」
「吃罷再說。」勤娃坐下來。
花生米是油炸的,金紅,酥脆,吃到嘴裡,比自家屋裡的粗糧淡飯味兒好多了。
酒也真是好東西,喝到口裡,辣刺刺的,進入肚裡以後,心裡熱呼呼的。接連灌了
三大盅,勤娃覺得心裡輕鬆多了。怪道有錢人喜時喝酒,悶時也喝酒!他覺得那股
熱勁從心裡竄起,進入腦袋了,什麼野漢家漢,醜事不醜事,全都模糊了,也不顯
得那麼重要了。
「再來二兩!」勤娃的聲音高揚起來,學著丁串串的聲調,呼喚女掌櫃,「掌
櫃的,買酒!」
女掌櫃扭動著肥大的臀部,送上酒來,緊繃繃的胖臉上總是笑著。勤娃從腰裡
掏出一卷票子,抽出兩張來,摔到桌上,好大的氣派!女掌櫃伸手接住錢,眼睛卻
直勾勾地盯著他把那一卷票子塞到腰裡去。
「還有床位麼?」勤娃乾脆捉住白瓷細脖酒壺,直接倒進喉嚨,咂咂嘴,問著
還站在旁邊的女掌櫃。
「有啊!」女掌櫃滿臉開花,「要通鋪大炕,還是單間?兄弟倒是該住單間舒
服。」
「好啊! 我住單間。 」勤娃滿口大話,一壺酒又所剩不多了,支使女掌櫃,
「給我開門去!」
他媽的,我康勤娃也會享福嘛!酒也會喝,花生豆兒也會吃。往常裡倒是太傻
了哩!
「勤娃兄弟,床鋪好了——」女掌櫃在很深的宅院裡頭喊。
「來了——」勤娃手裡接著酒壺,朝院裡走去。腳下有些飄,總是踩踏不穩,
又撞到什麼擋路的東西上頭了,胳膊也不覺得疼。那些坐著或躺在通鋪大炕上的山
裡腳客,在擠眉弄眼說什麼,勤娃不屑一顧地撇撇嘴角。這些山地客,可憐巴巴地
肩挑山貨到山外來賣錢,只捨得花三毛票兒躺大炕,節省下錢來交給山裡的婆娘。
可他們的婆娘,說不定這陣也和誰家男人睡覺哩……
「在哪兒?」勤娃走進昏黑的狹窄的院道,看著一方一方相同的黑門板。
「在這兒。」女掌櫃走到門口,「我給你鋪好被子了。」
勤娃走到跟前,女掌櫃站在窄小的門口,勤娃晃蕩著膀臂進門的時候,胳膊碰
到一堆軟囊囊的東西,那大概是女掌櫃的胸脯。
女掌櫃並不介意,跟腳走進來:「新被新床單,你看……」
勤娃一看,女掌櫃穿著一件對門開襟的月白色衫子,交近農曆四月的夜晚,已
經很熱,她半裸開胸脯上的紐扣,毫不在乎地站在當面,勤娃一笑:「好大的奶子!」
「想吃不?」女掌櫃嘻嘻一笑,一把扯開胸脯,露出兩隻豬尿泡一樣肥大的奶
頭,「管你一頓吃得飽!」一下子摟住了勤娃。
勤娃本能地把臉貼到那張嘻笑著的臉上。
「瞎熊!」女掌櫃又嘻嘻一笑,嗔聲罵著,轉過身,走出門去。
丁串串正好走到當面,站住腳。
「勤娃喝多了,在老嫂子跟前耍騷哩!」女掌櫃說,丁串串哈哈一笑,忙他的
事情去了。
勤娃往腰裡一摸,啊,那一卷票子呢?阿呀!腦子裡轟地一下,一瞬間的驚恐
之後,他就完全麻木了,糊塗了。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勤娃從門裡蹦出,站在院子裡,「一把票子,幾
十塊!只摸了一把奶!太划不來了……哈哈哈哈……」
他豁腳揚手,笑著喊著,從後院蹦到前房,又衝到門外。
「這瓜熊醉咧!」女掌櫃也哈哈笑著說。
「大概屋裡鬧仗,生悶氣。」男掌櫃丁串串給那些山地腳客說,「這是方圓十
多里有名的土坯客,一個麻錢捨不得花的人。今日一進門就不對竅嘛,大半是家事
不和,看起來鬧得很凶……」
丁串串說著,吩咐女掌櫃:「你去倒一碗醋來,給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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