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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勤娃臉上泛著紅光,處處顯得拘束。因為鄉村裡對未婚男女間接觸的嚴格限制, 直到今天,結婚的雙方連看對方一眼的機會也沒有過,使人生這件本來就帶著神秘 色彩的喜事,愈加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平常寡言少語甚至顯得逆愣的勤娃,農曆正 月初三日,似乎一下子變得隨和了,連那雙老是像恨著什麼人的眼睛,也閃射出一 縷縷羞澀而又柔和的光芒。

  長輩人用手拍打他剃得乾乾淨淨的腦袋,表示親暱地祝賀;同輩兄弟們放肆地 跟他開玩笑,說出酸溜溜的粗魯話,他都一概羞澀地笑笑,不還嘴也不介意。

  舅母叫他換上禮帽,黑色細布長袍,他順情地把借來的禮帽,戴在終年光著而 只有冬季包一條帕子的頭上,黑細布長袍不合身,下擺直掃到腳面。無論借來的這 身衣著怎麼不合身,勤娃畢竟變成一副新郎的裝扮了。

  按照鄉村流行下來的古老的結婚禮儀,勤娃的婚事進行得十分順利。

  勤娃完全暈頭昏腦了,他被舅家表哥牽著,跟著花轎和嗚哇嗚哇的吹鼓手,走 進吳莊,到吳三家去迎親。吳三還算本順,沒有慣常轎到家門口時的講價還價。當 勤娃再跟著伴陪的表兄起身走出吳三家門的時候,嗩吶和喇叭聲中忽閃忽閃行進的 轎子,已經走到村口了。那轎子裡,裝著從今往後就要和他過日月的媳婦。

  回到康家村,女人和娃娃把他和蒙著臉的新媳婦一同擁進小小的廈屋,他一把 揭去媳婦臉上蒙著的紅布,就被小伙子們擠到門外去了,沒有看清楚,只看見一副 紅撲撲的圓臉膛,他的心當時忽地猛跳一下,自己已經眼花了。

  媳婦娶到屋了,現時就坐在小廈房裡,那裡不時傳出小伙子和女人們嘻嘻哈哈 的笑鬧。所有親戚友人,坐過午席,提上提盒籠兒告別上路了,一切順順當當。只 是在晚間鬧新房耍新娘的時候,出了一點不快的風波。

  勤娃和新娘被大伙擁在院子裡,小伙子們圍在他倆周圍,女人們擠在外圍,小 院裡被擁擠得水洩不通。新婚三天裡不論大小,不管輩分,任何人有什麼怪點子瞎 招數兒,盡都可以提出來,要新娘新郎當眾表演。這些不斷翻新花樣,幾乎帶有惡 作劇的招數兒,不文明,甚至可以說野蠻,可是,鄉村裡自古流傳不衰,家家如此, 人人皆然。老人們知道,對於兩個從來未見過面的男女,鬧新房有一層不便道破的 意思:啟發挑逗兩個陌生的男女之間的情慾。

  勤娃還不是了知這層道理的年齡的人。人家要他給新娘子灌酒,他做了,人家 要新娘子給他點煙,他接受了。人家叫他「糊頂棚」,他遲疑了。

  勤娃知道,所謂「糊頂棚」,就是在舌尖上粘一塊紙,再貼到媳婦的口腔上顎 裡。他看過別人家耍新娘時這麼玩過,臨到自己,他慌了。

  有人打他的戴禮帽的頭。誰把禮帽一把摘掉了,光頭皮上不斷挨打。哄哄鬧鬧 的吼聲,把小院吵得要抬起來了。有人把紙拿來了,有人扭他的胳膊了。他把紙粘 在舌尖上,只挨到媳婦的嘴唇上……總算一回事了。

  一個新花樣又提出來:「掏雀兒」。要勤娃把一條手帕兒從新娘的右邊袖口塞 進去,從左邊袖筒拉出來。他覺得,這比「糊頂棚」好辦多了。他則動手,新娘眼 裡閃出一縷怨恨他的眼光。勤娃愣愣地想,這有什麼關係呢?於是就有人挾住新娘 的兩條胳膊……勤娃的兩隻手在新娘胸前交接手帕的時候,他觸到了乳房,臉上轟 地一熱,同時看見新娘羞得流出眼淚了。勤娃難受了,他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太傻了。

  「掏著雀兒沒?」

  「雀大雀小啊?」

  勤娃低下頭,羞愧得抬不起頭來,哄鬧聲似乎很遙遠,他聽不見了。

  他猛地抬起頭,摜下手帕兒,擠出人堆去了……

  忽地一下,人們「嘩」地一聲走散了,擁擠著朝門外走了,小伙子們罵著,打 著忽哨,院子裡只留下新娘,呆呆地站在那裡。

  「啊呀,勤娃!你真傻!」舅母怨他,「鬧新房耍媳婦,都是這樣!你怎的就 給眾人個攪不起?」

  「這娃娃!愣得很!」父親也惶惶不安,「咱小家小戶,怎敢得罪這麼多鄉黨? 人家來鬧房,全是耍哩嘛!你就當真起來?」

  「去!快去!把鄉黨叫回來,賠情!」舅母說,「把酒提上去請!」

  「算哩。」舅舅說,「誇不過三日,笑不過三日。只要往後待鄉黨好,沒啥! 明日,勤娃把酒提上,走一走,串串門,賠個情完事。」

  勤娃進了自己的新房,父親已經在小灶房裡的火炕上安息了,舅舅和舅母也安 睡了。小院的街門和後門早已關嚴,喧鬧了一天的小院此刻顯得異常靜寂。

  媳婦坐在炕沿上,低眉頷首,臉頰上紅撲撲的,散亂的兩絡鬢髮垂吊在耳邊, 新挽起的髮髻上,插著一支綠色的發針,做姑娘時被頭髮覆蓋著的脖頸白皙而細膩。 勤娃早已把鬧房引起的不快情緒驅逐乾淨了。他不像舅母和父親那樣擔心失掉鄉黨 情誼,他要保護他的媳婦不受難堪,鄉黨情誼能比媳婦還要緊嗎?屁!

  他坐在椅子上,說什麼呢?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和她搭訕的話茬兒,而心裡卻想 和她說說話兒。久久,他問:「你……冷不?」

  她頭沒抬,只搖一搖。

  「餓不餓?」

  她仍然搖搖頭。

  他又沒詞兒了。他想過去和她坐在一塊,摟住她的肩膀,卻沒有勇氣。

  「你怎麼……剛才就躁了呢?」

  她仍然沒有抬頭。

  「我……我看他們,太不像話!」他說,「怕你難受。」

  「你……傻!」她抬起頭來,愛撫地挖了他一眼,「你該當和他們……磨。你 傻!」

  他似乎一下子醒悟了。他在村裡也看過別人家鬧新房的場景,好多都是軟磨硬 拖,並不按別人出的瞎點子做的,滑過去了。他沒有招架眾人哄鬧的能力……直槓 人啊!「你傻!」新娘這樣說他,他心裡卻覺得怪舒服的。男人跟女人怎樣好呀? 他猛地把媳婦摟到懷裡。

  「啊喲!」媳婦低低地一聲叫,壓抑著的痛苦。

  他放開手,媳婦的左臂吊著,一動不動。他把她的胳臂握斷了嗎?天啊,她是 泥捏的呢,還是他打土坯練出了超凡出眾的臂力?他嚇壞了。

  「一拉一送。」媳婦把胳膊遞給他,「我這胳膊有毛病,不要緊的,安上就好。 拉啊——」

  胳膊又安上了。他站在一邊,不敢動了。

  她卻在他眉心戳了一指頭:「你……傻瓜……」




  農曆正月裡的太陽,似乎比以往千百年來所有正月裡的熱量都要充足,照耀著 秦嶺山下南源坡根的小小的康家村的每一座院落,勤娃家的小院——康家村裡最陰 冷荒涼的死角,如今也和康家村大大小小的莊稼院一樣,沐浴在和煦溫暖的早春的 陽光下了。

  新婚之夜過去了,微明中,勤娃沒有貪戀溫適的被窩,爬起來,動手去打掃茅 廁和豬圈了。籠罩在兩性間的所有神秘色彩化為泡影,消逝了。昨天結婚的冗繁的 儀式中,自己的拘束和迷亂,現在想起來,甚至覺得好笑了。他把茅廁剷除乾淨, 墊上乾土,又跳進豬圈,把嗷嗷叫著的黑克郎趕到一邊,把糞便挖起,堆到圈角, 然後再蓋上干黃土,這樣使糞便窩製成上等肥料,不致讓糞便的氣息漫散到小院裡 去。

  做著這一切,他的心裡踏實極了。站在前院裡,他頓時意識到:過去,父親主 宰著這間小院,而今天呢?他是這座莊稼院的當然支柱了。不能事事讓父親操持, 而應該讓父親吃一碗省心飯羅!他的媳婦,舅母給起下一個新的名字叫玉賢,夫勤 妻賢,組成一個和睦美滿的農家。他要把屋外屋內一切繁重的勞動挑起來,讓玉賢 做縫補漿洗和鍋碗瓢勺間的家事。他要把這個小院的日子過好,讓他的玉賢活得舒 心,讓他的老父親安度晚年,為老人和為妻子,他不怕出力吃苦,莊稼人憑啥過日 月?一個字:勤!

  他拄著鐵掀,站在豬圈旁邊,欣賞著那頭體壯毛光的黑克郎,心裡正在盤算, 今日去丈人家回門,明天就該給小麥追施土糞了,把積攢下的糞土送到地裡,該當 解凍了,也是他扛上石夯打土坯的最好的時月了。

  他回到院裡,玉賢正在捉著稻黍笤帚掃院子,花襖,綠褲,頭頂一塊印花藍帕 子。他的心裡好舒服啊,呆呆地看著這個已經並不陌生的女人掃地的優美動作。怪 得很啊!她一進這小院,小院變得如此地溫暖和生機勃勃。

  「勤娃!」

  聽見父親叫他,勤娃走進父親住的屋子,舅舅和舅母都坐在當面,他問候過後, 就等待他們有什麼指教的話。

  「勤娃。」父親掂著煙袋,說,「你給人家娃說,早晨……甭來給我……倒尿 盆……」

  勤娃笑了。

  「這是應該的。」舅母說,「你爸……」

  「咱不講究。咱窮家小院,講究啥哩!」父親說,「我自個倒了,倒暢快。我 又不是癱瘓……」

  勤娃仍然笑笑,能說什麼呢,爸是太好了。

  太陽冒紅了,他和玉賢相跟著,提著禮物,到丈人吳三家去回門。

  走出康家村,田野裡的麥苗,漸漸變了色,溫暖的陽光照耀著坡嶺、河川,陰 坡裡成片成片的積雪只留下點點殘跡,柳條上的葉苞日漸肥大了。

  「玉賢——」

  「哎——」

  「給你……說句話……」

  「你說呀!」

  「咱爸說……」

  「說啥呀?」她有點急,老公公對她到來的第一天有什麼不好的印象嗎?

  「咱爸說……」

  「說啥呀?你好難腸!」

  「咱爸說,你往後……甭給他……倒尿盆!」

  「噢呀!」玉賢釋然吁出一口氣,笑了,「怎哩?」

  「不怎。」勤娃說,「他說他自個倒。」

  「俺娘給俺叮囑再三,要侍奉老人,早晨倒盆子,三頓飯端到老人手上,要雙 手遞,要掃院掃屋,要……」玉賢說,「俺媽家法可嚴哩!」

  「俺爸受苦一輩子,沒受過人服侍。」勤娃說,「他倒不習慣別人服侍他。」

  「咱爸好。」玉賢說。

  兩人朝前走著,可以看見吳莊村裡高大的樹木的光禿禿的枝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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