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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梆子聲聲響


  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梆子老太參加各級「活學活用講用會」,從公社走到縣, 又從縣城走到地委所在的城市,後來又被地委選入巡迴「講用團」成員,到處去現 身說法。她究竟走過哪些縣城,已經記不清楚了,至於去過哪些工廠、學校、商店 和公社,就更難於說得清了。籠統的印象是,所到之處,鑼鼓,鞭炮,紅旗和大幅 標語,一處比一處歡迎的場面更熱烈,更隆重,像暗中比賽著似的。所到之處,熱 烈的掌聲,滿台的笑臉,許多記不清名字的領導人的歡迎詞,真誠而又謙恭。所到 之處,七碟八碗,肥的瘦的,燒的炒的,辣的甜的,洋的土的一齊湧上餐桌,也像 暗中比賽著似的。

  梆子老太一生只去過十里堡,縣城一次也沒去過,這回可是大開眼界,見到了 平生沒見過的大世面,受到許多有頭有臉的領導人的歡迎和尊敬,嘗膩了從來沒嘗 過的美味佳餚……她的心胸也變得開闊了,沒有必要和頑固腦袋的老漢計較了,他 經見過什麼呢?

  乍一回到梆子井,梆子老太頓然覺得南源和北嶺之間的這條小河川道太狹隘了, 梆子井村的街巷太污髒了,她心裡很不滿意,街巷搞得這樣髒,五類分子幹什麼去 了呢?給他們規定的每天早晨清掃街道的制度,因為她不在家,顯然是鬆懈了。她 去找幹部,民兵連長到渭河北岸的什麼地方買糧去了,生產隊長給隊裡買化肥去了。

  要不要到支部書記家去呢?在她外出的時間裡,公社派人整頓選舉產生了梆子 井黨的支委會,胡長海任支部書記了。她不想到他家裡去,起碼是不必剛一回來就 去找他,給人造成她去朝拜他的印象。什麼樣的大領導,梆子老太都見過了,和地 委書記握過手,照過相,吃過飯,地委書記還給她碟兒裡夾過菜哩!縣委書記扶她 上車哩!胡長海算幾級幹部呢?本該在她一回到村裡,他來找她匯報工作才對。雖 然他是支書,可她是省「積代會」代表。

  梆子老太覺得不去朝拜胡長海是對的,於是就從村裡轉過來,整個村巷裡的樹 木,房舍,糞堆和柴禾垛子,既熟識而又顯得陌生。社員們看見她,有的遠遠走過 去了,有的平淡地打一句招呼,也就沒精打采地走過去了。梆子老太不大在意,這 些只知掙工分的莊稼人,又經見過什麼大世面呢?她也許知道也許是不知道,梆子 井村的社員,一年四季的吃食,主要靠渭河北岸的農戶供應了,用一句調皮話說, 戶口在梆子井,而糧食關係早已轉到渭北去了。

  梆子老太走過地主分子胡振武家門前的時候,看見那家院子裡,擁著一堆一夥 婦女和娃娃,有人走出來,又有人走進去,熙熙攘攘的樣子。她不由一驚,這麼多 社員圍在階級敵人家裡幹什麼?地主分子太猖狂了,竟然敢把這麼多貧下中農拉攏 到屋裡,搞什麼鬼名堂呢?她徑直走過去。

  「哈呀!黃主任也來看新媳婦了!」

  梆子老太剛走到門口,一個眼尖嘴快的婦女高聲喊,她才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她停住匆忙的腳步,進去不進去呢?人家給兒子訂媳婦,自己進去幹什麼呢?轉而 一想,在上級開會時,領導人反覆強調,階級鬥爭處處有,婚喪大事中更不會風平 浪靜,何況胡振武本身就是地主分子!這樣想著,她決定:應該進去看看究竟。

  「主任,回來了。」大隊會計花兒正從門裡走出來,急急忙忙的樣子,和她招 呼說。

  「你急急忙忙做啥?」梆子老太問。

  「我去開個介紹信。」花兒事務式地說。

  「給誰開啥介紹信?」

  「給解放哥開介紹信,他跟媳婦明天到公社領結婚證,急著要大隊的介紹信哩!」

  梆子老太閉了口,瞧瞧左右,就跟著花兒走到遠離胡振武家門的街巷裡,悄聲 問:「你審查過了嗎?」

  「兩人都超過晚婚年齡了,再沒啥審查的!」

  「女方是哪裡人呢?」

  「陝北人。貧農。」花兒有點不耐煩地說,「女方合格不合格,由公社審查, 咱們大隊,只負責審查男方。」

  「一個貧農女子,怎能嫁給一個地主兒子呢?」梆子老太緊盯著花兒問,「你 想過沒有?」

  「人家兩廂情願嘛!」花兒煩了,「我管不著。」

  「你管不著?」梆子老太重複著花兒的話,加重了語氣,「你知道不知道,你 手裡攥的啥?」

  「章子。」花兒說,「公章。」

  「貧下中農的印把子!」梆子老太糾正說,「怎麼能喪失警惕性兒?」

  「地主家的娃娃也得娶媳婦嘛!總不能去當和尚!」花兒不服氣地說,「再甭 疑神疑鬼了!」

  「我沒說不准他結婚!」梆子老太毫不放鬆,「要嚴格審查!」

  「好!黃主任,你不放心我,你親自去審查吧!」花兒煩膩地說,「你啥時候 審查完畢,合格了,我再來開介紹信。」

  「我就是要審查!」梆子老太一腳踏到底,毫不動搖,「你叫解放和那個女的 到辦公室來。」

  「你叫啥名字?」

  「蘭鈴鈴。」

  「哪裡人?」

  「陝北。蘭家□。」

  「到這兒來幹什麼?」

  「跟他……結婚。」

  「為啥不在你們陝北找對象?」

  「當地沒糧吃。我想落腳到一個產糧的地方。」

  「陝北革命形勢大好!你咋說沒糧吃?」

  「俺家淨吃糠。你不信,跟我去看看。」

  「你家啥成分?」

  「貧農。」

  「你知道他家的成分嗎?」

  「知道——地主。他到俺家,頭一回見面,就給俺說清楚了。」

  這個貧農的女子呀……梆子老太深深地惋惜,臉蛋兒圓圓的,眼睛很聰靈,可 是太沒出息了!眼看著這樣好看的一個貧農姑娘要被地主的兒子引進屋裡去,她心 裡難受,就耐心地開導說:「你仔細想過沒?終身大事呀!」

  「想過了,俺一家人都商量過了。」蘭鈴鈴話語裡不留一絲縫隙,表現出死心 踏地的樣子,「俺看出他人老實,對我好。他爸戴『帽子』,那是他爸……」

  梆子老太喪氣了,甚至覺得這個甘願投身地主家庭的貧農女子,未免太沒骨氣。 她對呆呆地站在一邊的解放說:「你倆先回去。介紹信現在不能開,等幹部會上研 究以後再說。」

  「我給支書說過了。」解放急了,生怕到手的媳婦再發生變故,急忙解釋說, 「他同意呀!他說這號事一律由會計經辦,用不著找旁的幹部。」

  「我也沒說不同意,得研究研究,不能一個人說了算。」梆子老太一聽解放找 過胡長海,心裡就更不美氣,冷冷地說著,又轉過臉,叮囑陝北姑娘說,「你再好 好想想……」

  解放領著鈴鈴走回家去。兩人把梆子老太審查他們的經過如實敘述一遍,人家 怎麼問,她和他怎樣答……感動得解放的媽媽熱淚撲流了。不等兩娃敘說完畢,她 已經忍耐不住,一把拉過鈴鈴,把這個操著生硬的陝北口音的姑娘摟進懷抱,五十 多歲的鄉村老婆皺紋密佈的臉頰,緊緊貼到未婚兒媳烏黑髮亮的頭髮上,竟然嗚咽 起來了。

  自打會計花兒來通知解放和鈴鈴到辦公室,接受梆子老太的審查,解放媽媽的 那顆母親的心就凍結了,吉凶難測!簡直完全可能是凶多吉少!她在屋裡坐不住, 站不穩,出出進進,慌慌亂亂,像是要發瘋了。鈴鈴的回答真是恰到好處,這是多 好的一個姑娘呀!她覺得那顆凍結在胸膛裡的心,頓然舒脫了,緊緊地摟著陝北姑 娘、可愛的未來的兒媳婦!

  「四清」運動中,她的男人胡振武,一夜之間,由共產黨員大隊長變成了地主 分子。她跟著受了多少折磨,且莫說起,她已經五十多歲了。使她日夜揪心的是, 兒子解放長到二十八歲了,訂不下媳婦,人家哪個貧農女子願意進她的家門呢?好 容易托人在陝北山區介紹下這個姑娘……如果梆子老太一棍子把她給嚇跑了,她的 兒子解放就可能拉光棍了!那樣一來,她真的可能發瘋。現在,這樣的禍事可以避 免了,儘管介紹信還沒弄到手,儘管梆子老太說還要「研究研究」,她覺得心地踏 實,那顆承受過大多的折磨和驚嚇的心,一時盛不下這個可愛的陝北姑娘帶給她的 太多的喜悅了。

  胡振武磕掉煙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這個姑娘給人心裡安慰,足以排除梆子 老太給人的反感。他動情地瞅一眼老伴摟著未來的兒媳的動人情景,背抄起雙手, 放心地走出門去了。他已經養成不說話的生活習慣了。

  他是地主分子。一九六六年初開展的「四清」運動中,他從梆子井的共產黨員 大隊長,一下子變成人民的敵人了,他不服氣,也不理解,卻是硬得出奇,他可以 天天無償地掃街道,干最髒最重而工分最低的活兒,卻是硬著嘴巴不請罪,只說自 己有過錯誤,而拒不承認自己是剝削壓迫群眾的地主,即使沒有蓄留頭髮的光頭被 打得屹塔連著屹塔,他的嘴裡卻咬得緊緊的。

  他默默地出工,默默地收工回家,坐在院子的樹蔭下抽煙,決不無事邁出大門 一步。梆子老太和民兵連長監督著他的一舉一動,屁放得響了,她也懷疑他要囂張 起來了。他從早到晚可以不說一句話。無論是天大的喜事,抑或是地深的災禍,他 都保持沉默不語,遇事不驚了。誰能了知這個外表硬得像一塊鋼鐵的漢子,心裡整 天在淌血!剛剛從三年困難生活中恢復起來的梆子井大隊,現在在梆子老太一幫人 手裡,又窮得和三年困難時期不相上下了!他給家庭和兒女們帶來的深重災禍,日 夜咬噬著父親的心……面對這件本來就很傷情的喜事,他有什麼好高興的呢?看著 老婆抱著陝北姑娘淚流滿面的樣子,他實實不忍心再看了!

  人說胡長海當支部書記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胡長海自己說,他的兩隻眼都閉 著。

  問題恰恰在於:眼不見,心也煩!一個在梆子井村起早摸黑為黨和群眾利益工 作了二十年的共產黨員,強令自己容忍許多實在無法容忍的事情在眼前發生,是一 種自我折磨, 只好閉上雙眼不看。 多少回,他忍不住想站起來,只需三、五句話 (多了用不著),把梆子老太的瞎折騰的話駁斥回去,想想又作罷了,長歎一聲: 唉!何必!

  眼前發生的這件事,他忍不住了。梆子老太卡住解放的結婚介紹信,已經一月 了,那個陝北姑娘真是好,就死守在胡振武家裡。他想看看,梆子老太將會把這件 民怨鼎沸的事弄到什麼地步,也就忍著,等待著。令他不能容忍的是,梆子老太竟 然追到他家裡,詰問起地主兒子哄騙貧農女兒作媳婦的事來了。

  「地主兒子到處亂躥,兩次跑到陝北,給你請假來沒?」梆子老太一開口就咄 咄逼人,「我可是一點不知——我在地區開會哩!」

  「請假是給隊長請。」胡長海淡淡地說,「我管不著社員請假的事嘛!」

  「他從陝北拐騙回來個媳婦,請示過你沒?」

  「人家訂婚娶媳婦的事,請示我做啥嘛!」胡長海一聽就想發火,管得太寬了! 他強迫自己依然保持住沉穩的口氣,說,「人家是訂媳婦哩!不能隨便說是『拐騙』。」

  「一個貧農女子,咋會心甘情願嫁給地主?」梆子老太眉頭緊皺著,「我看有 麻達!」

  「解放是社員,不是地主分子。『帽子』扣在他爸頭上,沒有扣著解放。」胡 長海聲音不高,口氣卻不軟,不斷糾正梆子老太言語中出現的概念上的混亂,「貧 農女兒不能嫁給他;地主家庭出身的姑娘嫁給他,又咋說呢?怕是又要說成臭氣相 通了……地主家的娃子……只有斷子絕孫!」

  「反正……眼看著一個階級姐妹被敵人腐蝕拉攏過去,我們不能不管。」梆子 老太心裡明白,胡長海偏向解放,就強硬地說,「黨支部不能不抓階級鬥爭!」

  「婚姻法上沒規定說,地主子女不准和貧農娃結婚!」胡長海也強硬起來了, 「這件事總不算階級鬥爭,我還沒吃准哩!有什麼責任的話,我擔承著。」

  「我看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梆子老太也不想再磨叨下去。她是個性急人, 見不得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聽見胡長海要承擔責任的話,她真想一下子戳破他包 庇階級敵人的問題;話到口邊時,她又繞了一下,改為批評教育了,「這次,我在 地委開會,領導們再三強調,階級鬥爭……」

  胡長海點起煙袋,一任梆子老太給他傳達她聽到的那位領導人的講話。他覺得 好笑,讓他們到梆子井村來吧,住上三年兩月,看看社員吃什麼,就懂得飢餓比地 主分子胡振武要兇惡十倍!黑市包谷賣三毛八分錢一斤,看看莊稼人的日月怎麼安 排?哪裡有勁去搞鬥爭……現在的緊迫問題是,怎麼把這個有恃無恐的女人支使開, 甭讓她給解放把媳婦衝散了,那就不會給胡振武一家帶來災禍了。他忍著性兒,好 言解釋說:「解放已經二十六、八歲咧!甭說他媽他爸著急,鄉黨們都替娃操心這 門親事哩!咱們要是把這婚事給弄瞎了,不說解放本人吧,鄉黨們都要罵咱們當干 部的哩……」

  「你怕挨罵,我不怕!」梆子老太不加思索地說,「地委領導說,要和民主派 思想鬥爭……」

  「說我是啥『派』我都應承了。」胡長海笑笑,「只是……這婚事……咱們最 好再甭過問了。」

  「我要管到底!」梆子老太說,毫不含糊,「你不管的話,我以貧協的名義, 給她老家陝北打電話,讓縣上領回他們的『盲流』人口!」

  「我不同意!」胡長海一聽,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把手中的煙袋「啪」 地一聲摔到桌子上,聲音都顫抖了,「你沒資格代表梆子井!也沒有資格給陝北打 電話!我還是支書!」

  梆子老太真地嚇了一跳,足足呆愣了半分鐘。平素,無論開什麼會,都是她說 了算,他只是蹲在牆角吸旱煙,臨走時給地上留一堆黑色的煙灰。所有她對梆子井 的工作意見,他都不表示異議,更難見到他發怒動火了。梆子老太完全在心底證實 了,他和地主分子胡振武穿著連襠褲的看法,更加得意地說:「好!支書,把你今 天說的話,全盤端到公社去,讓公社黨委評評哩!」說罷,梆子老太轉過身,氣沖 沖地走出門去。

  「到北京告狀去!」胡長海一聽梆子老太有恃無恐的話,更加火冒三丈。這個 平素閉著雙眼的支部書記,現在怒目圓睜,呼呼噴火了。他跳出裡屋門檻,站到院 庭裡,對著即將走出街門的梆子老太的背影,大聲嘲罵說,「那個害人的婆娘給捉 起來了!你找不上了……」

  胡長海的老婆正在門外看守淘淨晾曬的糧食,聽見喊聲,慌忙奔進院子:「你 瘋了?」

  「欺人太甚!」胡長海餘怒未息,把老伴平素叮囑他的話完全忘記了,「這個 混世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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