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早晨,中華民國政府對設在白鹿原的行政機構的名稱進行了一次更換,白
鹿倉改為白鹿聯保所,田福賢總鄉約的官職名稱改為聯保主任;下轄的九個所一律
改為保公所,鹿子霖等九個鄉的官職稱謂也改為保長;最底層的村子裡的行政建制
變化最大,每二十至三十戶人家劃為一甲,設甲長一人;一些人多戶眾的大村莊設
總甲長一人;這種新的鄉村行政管理制度簡稱為保甲制。這不僅僅是名稱的更易,
重要的在於防止和堵塞共產黨勢力在鄉村的滋生和蔓延。在整個原上的所有村寨完
成新的建制,而且任命了全部甲長總甲長和保長以後,田福賢第一次以聯保主任的
新面貌召集了一次聯、保、甲三級官員會議。田福賢開宗明義地說:「日本投降了
就剩下共產黨一個對手了,現在從上到下要集中目標,一門心思收拾共匪。中華民
國的內憂外患將一掃而光,天下即可太平。甲長要保證你管轄的那二三十戶裡頭不
出共匪,不通共匪;總甲長要保證你那個村子不出共匪;我田某嘛,也向縣上具保,
在白鹿聯保所轄屬的區域徹底剿滅共匪,哪個保哪個村哪一甲出了共匪通了共匪,
就先拿哪一甲甲長是問,再拿總甲長和保長是問,當然嘛,縣上也要拿我是問。諸
位,這回可得放眼亮點兒。剿共比不得打日本,日本佔了大半個中國,終究沒能打
進潼關,抗戰八年咱們原上人連小日本一個影子也沒見過,共產黨比不得日本鬼子,
這是土生土長內匪家賊,他額顱是沒刻共字,站在眼前你也認不出來,所以嘛,我
說諸位得多長個心眼兒,眼睛也得放亮點兒,白鹿原是共匪的老窩兒,全縣的第一
個共匪黨員就出在原上,全縣的頭一個共產黨支部也建在咱這原上,而且就在白鹿
聯保所轄地以內,在縣上在省上咱們白鹿原這回都劃入重點查剿地區……」
田福賢接著佈置征丁和徵糧任務。二丁抽一是原則,也是具體實施準則;新增
的軍糧是官糧以外的項目,兩者都屬於非常時期的軍事性質的舉措,同樣是為了剿
滅共匪禍患的。介福賢宣佈了各個保公所征丁和徵糧的數目以後,看見好多甲長們
瞠目結舌的表情,這是他事先預料得到的,他用慣常那種簡捷明朗的語言說:「縣
長說明白了,這回不怕誰再鬧『交農』,誰抗糧不交有丁不出,還搞什麼雞毛傳帖
感眾鬧事,一律按通共格殺勿論。丁征不齊糧征不夠,先甲長後總甲長再後是保長
層層追查,到時候可甭怪我田某睜眼不認人……」
保甲制度實施以後所幹的頭兩件事──剿共和征丁徵糧,立即在原上引起了恐
慌。原上現存的年齡最長的老者開啟記憶,說從沒有見過這樣普遍的征丁和這麼大
數目的軍糧,即使清朝也沒在原上公開徵召過一兵一卒,除了給皇上交納皇糧外,
也再沒增收過任何名堂的軍糧。民國出來的第一任滋水縣史縣長徵收印章稅引發
「交農」事件挨了磚頭,烏鴉兵射雞唬眾一畝一鬥,時日終不到一年就從原上滾蛋
了。而今保甲制度征丁徵糧的做法從一開始就遭到所有人的詛咒。白鹿鎮的三六九
集日驟然蕭條冷落下來,買家和賣家都不再上市。白鹿保公所保長鹿子霖突然被捕
收監的意外事件,一下子把剛剛噪起的慌亂和怨憤氣氛從一切公開場合抑壓下去了。
那天早飯後,鹿子霖在保公所裡跟下轄的各甲長總甲長們正在開會,逐村逐戶
每家的男人和他們的年齡,最後確定誰家該當抽了。
第一次的初查登記遇到無窮無盡的麻纏,幾乎所有父母都找到甲長總甲長家裡
去說明兒子年齡不夠,好多甲長礙於左鄰右舍或同族同宗的面皮,就將矛盾交給保
長鹿子霖,鹿子霖不得不與甲長們掐著指頭核對他們的屬相,該征的壯丁名單很早
擬定下來,但由於種種攪纏,而不能下達……
「先把已經查實的壯丁名單公佈下去,胡攪蠻纏的逐個再核。」鹿子霖對甲長
們說:「要是查出來仨倆隱瞞歲數的人,拉來砸一頓邊軍棍做個樣子!要不嘛,這
個保長我就沒法子干咧!」甲長們贊成這個辦法,因為他們比保長的處境更加為難,
鹿子霖說完這個辦法之後,就瞅見門裡一溜兒擁進來五六個戴黑蓋帽的保安團團丁,
起初還以為他們是來督查征丁軍務的,便站起身來招呼他們坐屋裡喝茶。領頭的一
個問:「你是鹿子霖不是?」鹿子霖剛點了一下頭,還沒答是與不是的話來,後邊
的四五個團丁一擁而上,就把他結結實實捆起來了。在座的甲長們大驚失色,鹿子
霖急得煞白著臉喊:「咋回事咋回事?我是保長,你們憑啥綁我?」領頭的團丁只
是出於職業習慣回答說:「到縣裡你再問頭兒去,子丑寅卯由頭兒給你說。我只管
綁人逮人,頭兒叫我逮誰我就逮誰。」鹿子霖在被推出房門時差點栽倒,氣得渾身
直打哆嗦:「我要當著岳書記的面把事弄明,是誰在背後用尾巴蜇我?」
白鹿村對鹿子霖的被逮噪起種種猜測,有的說是鹿子霖隱瞞本保的土地面積和
壯丁的數目,違抗了民國法令,又有人說是冷先生將親家鹿子霖告下了,犯了逼死
兒媳罪,又傷風敗俗,有的人說是鹿子霖招禍在兒子鹿兆鵬身上,縣府抓不到共產
黨兒子就抓老子,正應了「逮不住雀兒掏蛋,摘不下瓜不拔蔓」的俗語。種種猜測
自生自滅,哪種說法都得不到確鑿的證實。過不多久,猜測性的議論又進一步朝深
層發展,推演到鹿子霖的人際關係上頭來。了霖和黑娃的女人小娥有過那種事,黑
娃而今是縣保安團三營營長,有權有勢更要有面子,勢必要拾掇鹿子霖;再說孝文
早在黑娃之先就已經在保安團干紅火了,自然不會忘記鹿子霖拆房的恥辱,真是君
子報仇十年不晚,誰會料到浪子孝文、土匪黑娃會有這般光景,這番天地?鹿子霖
遇到這兩個對頭哪能有好果子吃?
白鹿村對此事最冷靜的人自然還是白嘉軒。孝武被任命為白鹿村的總甲長,親
眼目睹了鹿子霖被綁的全過程,帶著最確鑿消息回到家中,驚魂未定地告訴了父親。
白嘉軒初聽時猛乍歪過頭「噢」了一聲,隨之又恢復了常態,很平靜地聽完兒子甚
為詳細的述說,輕輕擺一擺腦袋說:「他……那種人……孝武又把在村巷裡聽到的
種種議論轉述給父親,白嘉軒聽了既不驚奇也不置可否。他雙手拄著枴杖站在庭院
裡,仰起頭瞅著屋脊北後雄巍的南山群峰,那架勢很像一位哲人,感慨說:「人行
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裡,做下
瞎事也刻在自家心裡,都抹不掉;其實天知道地也知道,記在天上刻裡地上,也是
抹不掉的。鹿子霖這回怕是把路走到頭了。」白嘉軒說著轉過身來,對聆聽他的教
誨的兒子說:「你明天到縣上去找你哥,讓他搭救子霖叔出獄。你給你哥說清白,
要盡心盡力救。」
鹿子霖的女人鹿賀氏走進來,黃腫發脹的臉頰和眼泡兒上都流露著焦慮。白嘉
軒以少見的熱切口吻招呼她屋裡坐,不等鹿賀氏開口,就趕忙詢問鹿子霖的情況。
「啥啥兒情況連一絲絲兒也摸不到。」鹿賀氏說,「我跑了兩天,先生哥也專程到
縣裡去了一回,甭說見不到人,連一句實情都問不出來。」白嘉軒替她寬心:「你
甭急也甭亂跑了。我跟孝武剛剛說過,讓他明早到縣上找孝文先打探一下,看看到
底是因為啥事由。問清了事由兒,才能對症下藥想辦法。」鹿賀氏翻起沉重的眼泡
兒感激地說:「我來尋你就為這事。哥呀,我知道你為人心長。」白嘉軒鼻腔裡不
意的吭了一聲,擺擺頭說:「在一尊香爐裡燒香哩!再心短的人也不能不管。」鹿
賀氏說她昨日找過鹿三,求他到縣上跟黑娃打探一下,鹿三脖子一扭說,我為我的
大事小事也沒尋過他!我不是他爸,他不是我兒子,你還不知道?你叫我求拜他是
糟踐我哩!白嘉軒笑笑說:「三哥那人你明白,是個倔豆兒喀!」鹿賀氏臨到從椅
子上站起身來告辭時,顫著聲說:「我這陣兒倒再指靠誰呀?」
白嘉軒聽了這話心裡一沉,默然瞅著鹿賀氏走出院子,鹿家眼下已經走到獨木
橋上,而河中心的那塊橋板偏偏折斷了,鹿兆鵬鬧共產,四海闖蕩,多年不見音信,
鹿子霖有這個兒子跟沒這個兒子是一回事;鹿兆海死了;在原上舉行過一次絕無僅
有的隆重葬禮,墳頭的蒿草冒過了那塊一人高的石碑,完全荒寂了;鹿子霖家修築
講究的四合院裡,現在只剩一個黃臉老婆子鹿賀氏楦在裡頭。白嘉軒拄著枴杖站在
庭院裡,眼前忽然浮起小他兩歲的鹿子霖幼年的形象,前胸吊著一個銀牌兒,後心
掛著一隻銀鎖,銀牌和銀鎖是各繫著兩隻小銀鈴,憑銀鈴的響聲可以判斷鹿子霖是
平步走著還是歡蹦蹦地顛跑著……鹿子霖他大鹿泰恆對兒子所犯的致命性錯誤,鹿
子霖自己又在他的後人兆鵬海身上重犯了。家風不正,教子不嚴,是白鹿家族裡鹿
氏這一股兒的根深蒂固的弱點,根源自然要追潮到那位靠尻子發起家來的老勺勺客
身上,原來就是根子不正身子不直修行太差。「這是無法違抗的。」白嘉軒拄著拐
杖,泥塑一般站在庭院裡思慮和總結人生,腦子裡異常活躍,十分敏銳,他所崇奉
的處世治家的信條,被自家經歷的和別家發生的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驗證和錘煉,
加顯得顛撲不破。白嘉軒讓孝武到縣上去做搭救鹿子霖的舉措,正好發生在鹿賀氏
登門之前,完全體現了他「以德報怨以正被祛邪」的法則。他在得悉鹿子霖被逮的
最初一瞬間,腦子裡忽然騰起鹿子霖差人折房的塵霧。他早已弄清了兒子孝文墮落
的原因。他一半憎恨鹿子霖的卑劣,又一半遣責自己的失誤,現在他無疑等到了笑
傲鹿子霖身敗名裂的最好時機。他沒有幸災樂禍,反而當急做出搭救鹿子霖的舉措,
就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個原上樹立一種精神。他幾乎立即可以想見鹿子霖在獄中得
悉他搭救自己時刻會是怎樣一種心態,難道鹿子霖還會繼續還意於自己在孝文身上
的傑作嗎?對心術不正的人難道還有比這更厲害的心理征服辦法嗎?讓所有人都看
看,真正的人是怎樣為人處世,怎樣待人律己的。
白嘉軒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見孝武神色緊張地走到跟前,他告訴父
親一個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讓我頂上一保保長的空缺!」「唔?當保長
?」白嘉軒說,「你先到縣上去辦那事,你子霖叔家嬸子剛才來過……你明白就起
身。」
鹿子霖已經沉靜下來。從保安團團丁把一條細麻繩纏到他的兩條胳膊上算起,
直到拽著他走過原上的官路,走進滋水縣城然後推進只有一個小孔的牢門,在散發
著一股腐臭氣味的牢房裡剛度過了一個後晌和一個夜晚,盼來了監牢裡陌生的第一
個黎明時分,他都一直處於憤怒到癲狂的情緒裡。從小孔裡接過第一餐囚犯的黃碗
時,他更加狂怒,揚手就摔砸在牆壁上,當他接受了第一次訊問之後,又立即安靜
下來,安靜地坐在靠牆的床板上,呼氣吸氣都很勻稱。當他從小孔裡接過一碗蒸騰
著焦糊味兒的包谷糝子時,對送飯的獄卒說了一句調皮話:「兄弟,你燒熬糝子的
時候,是不是在耍求?糝子燒焦了,你餵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還是喝了那
碗散發著焦糊苦味兒的包谷糝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頭兒越來越歡快地刮
刨著粘滯在黃碗碗上的糝子粒兒,仍然不忍心放棄,乾脆扔了筷子伸出舌頭 起來
。他現在才回憶起前一頓飯是在自家屋裡吃的,這一碗正好與前一頓飯間隔兩天一
夜。
第一次審訊十分簡單:「你把你的共匪兒子的行蹤供出來,就放你回去。你啥
時候想通了,就隨時說話。我們有充份的證據,證明你知道你兒子的底細。」鹿子
霖聽明白了,也說不再慌亂,不再生氣,更不會摔碗擲箸與飯食為仇了。他當即做
好了死在這張硬板床上的準備。他在審訊室只問了一句話:「要是我說不出兆鵬的
影蹤,大概就得在這不颳風不淋雨的屋子裡蹲到死吧?」審判官抿了抿嘴,沒有回
答他的挑釁。鹿子霖吃完以後,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蹺起一條腿,心裡想:修下
監獄就是裝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後,能站起來也能蹴得下,才
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牆上一條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覺難受的是沒有煙
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唇墊在牙齒是一陣刺疼掏住煙癮。厚重的木板門吱
扭一聲,白孝文一腳跨進門來。鹿子霖從木板床上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給
叔掏一根煙!」白孝白從口袋裡摸煙盒遞給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顫抖
著手指在孝文劃著的火柴上點然了,悶著頭猛吸一陣,隨之放出一口濃濃的煙霧,
嗆行他大聲咳嗽流出眼淚,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說:「餓咧渴咧能忍得住,就是煙
癮發咧忍受不住。」
白孝文一身筆挺的戎裝,顯示出一個儒將的優雅風姿。鹿子霖的煙癮得到緩解,
情緒也安靜下來,瞅著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捨飯場上與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個
敗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滿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輕鬆姿態,爽快地隨著孝文的關心和安
慰:「老侄兒,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開,這事嘛,也想得開。你今日能來看叔一
回,這就夠了。你給你嬸捎話,讓她給我買二斤旱煙葉子捎來,再啥我都不在乎。」
白孝文說:「後晌我就差人給你送一把煙葉子。」隨之告訴他:「岳書記在省上挨
了『頭子』,回到縣上大發脾氣……親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說你曾經找過兆鵬,岳
書記推測你肯定知道兆鵬的底細。岳書記抓你朝你要兆鵬,誰也不好開口給他說話
……」鹿子霖一聽就呵呵地笑了「岳書記聽信那些閒傳,真是挨「頭子」挨昏了!
老侄兒,你管不了這事我知道,你只要給叔把煙葉子送來就行了。」
第二天,衛兵又押鹿子霖出門。鹿子霖對審問有一種家常便飯不再新鮮的感覺。
走出大門時,發覺與頭次審訊走過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該不會就這麼快、這麼
糊里糊塗給槍崩了吧?及至被押進縣府大門,他仍然疑慮難釋。鹿子霖被押進一間
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維山書記從套間走出來,動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繩子。鹿子霖
擰扭一下臂膀,拒絕岳維山的虛情假意:「甭解甭解!這就樣綁著倒好。」他瞇縫
著深陷的眼睛瞧著窗戶。岳維山收起臉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腔:「你
不要想不開。省上說我姑息意養奸。你還耍什麼脾氣,使什麼性子?」鹿子霖硬頂:
「那不能問罪於我鹿某。是誰出口閉口國共合作?是誰在白鹿區分部成立大會上跟
共匪兆鵬肩坐在主席台上?是誰講話時挽著兆鵬的手舉到頭頂來?我那陣子就不讚
成兆鵬鬧共產!這陣子倒好,你們翻臉了把我下牢!」岳維山平淡地笑著說:「這
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我聽說你領著兒媳到城裡找兆鵬,有這事沒有?」鹿子霖揚
起頭:「有!」洪亮的嗓音顯示著誠懇,也喻示著這件事並不重要。然後以坦然的
口氣解釋說:「兒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內症,她爸是先生,專門給人治病,可不好
問女兒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裡去看病。村裡有人糟踐我,說我給兒媳種上了,
去找兒子接茬……你堂堂滋水縣岳書記聽憑幾句閒傳,就把我綁了下牢,正好把我
這瞎話擱實了。甭說我通共不通共,單是這瞎話,就把我的臉皮揭光了剝淨了。我
沒臉活人了,我準備死在牢裡,啥也不想了。」岳維山對他與兒媳有沒有那種事為
感興趣,倒是對他毫不忌諱地說出這件事感到驚奇,就冷著臉狠狠戳他一錐子:「
鹿子霖,你的臉皮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無賴,監獄裡死人,你想想會算個啥事?
你引兒媳究竟是看病,還是找兆鵬?我沒有一點把握就能綁你?你不要自作聰明,
也甭耍無賴,說實話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說了實話,就放你
回家。你早晨說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複雜,就這一條。」鹿子霖說:「
沒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沒勁咧。我一個娃為國為民犧牲了性命,一個娃當共匪,
跟沒有他一樣。獨兒剩下我栽在世上,還不及死了好!」岳維山說:「你甭耍無賴,
也甭耍小聰明,我認識你。」
白孝武從縣上回到白鹿村,詳細向父親說了搭救鹿子霖的經過,最後說:「岳
維山親手掐著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鵬,誰眼下也不敢求他鬆開手。」白嘉軒緩緩
地吸著水煙聽著,噗地一聲吹出水煙銅管裡的煙灰,平靜地說:「你去給你子霖嬸
回個話。我們算是盡了心了。」孝武卻轉了話題說:「爸,黑娃說要回來到祠堂祭
祖。」白嘉軒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著敘說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兒吃晚飯,黑娃來找孝文商量事情,還
說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隨後對他說:「孝武,你回去給嘉軒叔捎句話,我想回原
上祭祖。」孝武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親不會應允這個要求,
就說:「我保險把你的話捎到。」孝武第二天回來時,繞道到白鹿書院看望大姑和
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鄭重其事地說:「鹿兆謙想回原上祭祖,你給你爸捎句話,我
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軒聽到這裡忙問,「你給你姑父咋回話來?」孝武說:「我說這事關重大,
我一定把話原封不動捎回來。」白嘉軒把水煙壺往桌上一摞:「蠢貨!你連這樣的
事都分辯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緒頓時受挫:「我想黑娃那樣的人,咋能再
進祠堂?」白嘉軒凜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幾個人,把祠堂清掃一下,香蠟紙表都
備齊整。後日你就到縣上去迎接鹿、兆、謙。」
遵照歸順談判達成的協議,近百號土匪弟兄全盤端進第三營,即炮營。黑娃接
受了張團長對炮營進行整訓的命令。三個軍事教官來到炮營,對剛剛徵召進來的年
輕後生土匪進行基本的軍事操練,僅僅隊列操練就搞了整整半個月,才勉強可以踏
出整齊的步伐。土匪兄弟對這種機械而單調的訓練從一開始就不大在乎,說這種純
粹擺飾性的動作不頂用,打起仗來根本不靠這些花架子。黑娃在習旅接受過正規軍
事訓練,對弟兄們吊兒郎當的行為很生氣,當眾杖責了兩個頂撞軍事教官的弟兄,
然後鐵青著臉說:「弟兄們,咱們現在是正規軍隊了,得有軍隊的規矩。」隨後才
進行持槍操練。土匪們原有的亂七八糟的槍一律入庫,每人配發一枝藍光熠熠的新
槍。土匪弟兄們這時候出盡風頭,實彈射擊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為吃驚。最後進
行大炮射擊操練,按規定應該將步槍重新收回,黑娃拒絕執行這道命令。張團長解
釋說:「炮營不配發步槍,在正規軍隊裡也是這樣。」黑娃說:「規矩我明白。步
槍得給我配備,要不然讓二營干炮活兒。」張團長眨了眨眼睛,釋然笑了:「好了,
我明白了,步槍不收了。」
到張團長家赴宴是黑娃歸順以後的重要一步。黑娃進屋時,一營長白孝文、二
營長焦振國已經在座。團長和他打招呼之後,又喚來太太和他見面認識。張團長專
意請來了縣城裡頭把勺子馮師做菜,黑娃面對一盤又一盤精細的菜餚不忍動箸。酒
過三巡,張團長直戳戳對黑娃說:「兆謙,你晚上再不閉著眼睛睡覺,我就請你回
山上再當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國都哈哈大笑,保安團裡神秘地傳說著三營長
鹿兆謙晚上有睜著眼睛睡覺的習慣,黑娃不好解釋什麼,因為團長說不過是一句笑
聞,也就不在意的笑笑:「甭聽那夥人給我胡咧咧。」張團長卻認真起來:「我看
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來,沒在城圈裡睡過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營駐紮在
關峪口,他一直堅持住在營部裡,就點頭說:「官不離兵,這是領兵規矩。」張團
長搖搖頭說:「規矩不是壞規矩。可你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單個收拾你。你甭朝
我瞪眼。你硬要給炮兵營士兵配發步槍合不合規矩?說透了還是為著防備我。對不
對?」黑娃在這們突如其來的追問下,有點無措。白孝文和焦振國也始料不及而局
促起來。張團長又進一步說:「你還信不下我。你信不過我,怎麼跟我共事?我當
團長,連我手下的營長都信不過我,這咋弄?我是個外路人,出門全靠朋友,你信
不過我,我可是實打實相信你。」
於是便喝血酒。四俱由張團長率先割破指頭,將血滴入酒壺裡,共他人一一仿
效,然後從酒壺裡把混合著四個人血漿的紅色酒液斟滿四個酒盅,一齊端起來飲下。
黑娃猛然想起頭一次和大拇指芒兒飲血酒的情景。他對另外三位說:「張團長,白
營長、焦營長,鹿某只有一條可以誇口:『從不負人。』」張團長擂一下桌子:「
我一生就憑這一條活人!」
黑娃隨後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給他介紹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兒,張
團長又給他瞅下縣城一家布店老闆的女兒,張團長和白孝文為此發生了友好的爭執。
白孝文堅持認為老秀才的女兒識收達理,對黑娃所缺乏的東西正好是一個補充,那
女子聰明過人,沒上過一天學卻能熟背四書,全是聽老秀才誦讀時記下的。張團長
認為這種女子對黑娃來說,是絲線縫麻袋──太細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個颯爽利
落的女人操持家務,焦振國打哈哈說,乾脆讓黑娃抓鬮,抓著誰算誰命大。在他眼
裡,無論哪都不過是個女人。黑娃終於選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兒玉鳳,誠摯地說:「
團長,我需得尋個識書達理的人來管管我。」
臨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時,高老秀才只提出一個先決條件,要求款
來的女婿必先戒掉「土」的毛病。黑娃對孝文說:「好辦。」他在猛吃硬塞下六個
饃一碗的羊肉泡饃後,命令他的弟兄說:「把我捆在大炮筒子上,繩頭栓成死結」。
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綁了整整五天五夜,湯水未進;第三天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他
罵走了企圖割斷繩索的團丁……黑娃戒煙成功,不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兒,而且
使他的威名震撼了縣城各個階層,這人真是個冷傢伙。
黑娃在縣城買下一院房子,僱請工匠進行了一次徹底的修繕,出脫成一院漂亮
的新房了。紅火的婚禮儀式就在這兒舉行。婚禮這部繁縟冗長的大書的每章每一節
的實施,都給黑娃一次又一次帶來歡樂又招來痛苦。他戴紅花跨上紅馬,隨著嗚哇
吹響的喇叭隊出發迎親的時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見岳丈老秀才斯文的舉止,忽然
想起了小娥父親羞於見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識書達理的老秀才;黑娃跟著彩飾的
花轎在歡樂悠揚的樂曲中回程的時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個武舉人家攀樹翻牆與小
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領著新娘走進大門又走進洞房的時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使他
血液沸騰,即使在這樣熱烈嘈雜的場和裡,腦子時仍然閃出和小娥走進村頭窯洞時
的情景;黑娃揭開新娘子蒙在臉上的紅綢蓋巾,屏聲靜息地看見一張羞怯掩蓋下的
沉靜自若的面孔時,眼前又一下子閃現出小娥那張眉目活泛生動多情的模樣……及
至婚禮大書翻到最後一頁,酒席收盤、賓客散去、庭院沉寂、紅燭高照時,這種現
實的歡樂和回憶的痛苦互相扭纏、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門閂插上
以後,黑娃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覺得自己十分彆扭,十分空虛,十分畏怯,十
分卑劣,而對面椅子上坐著的不過是一個柔弱女子,兩隻紅燭躍動的火焰在新娘臉
上閃爍;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壯舉能使自己心頭樹起自信與驕傲,而潮水般一波
一波漫過的儘是污血與濁水,與小娥見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與黑白牡丹的齷齪
勾當,完全使他陷入自責,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邊,墨綠色的褶裙散
拖在地上,罩住併攏著的膝蓋和腿腳;兩隻平平的肩頭透出稜角;紅色緞面裌襖隱
約透出兩個緊綢成團的乳房的輪廓;烏黑的頭髮綰成一個碩大的髮髻,上面插著一
枚綠色翡翠骨朵;單薄的眼皮下是一雙沉靜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氣的鼻樑;薄厚適
度的嘴唇更顯示出自信沉穩。黑娃久久地坐著抽煙,看到炕頭並擺著的一雙鴛鴦枕
頭,更加卑怯到無力自持的地步。
紅燭相繼燃盡。蠟捻殘餘的火星延續了短暫的一會兒也滅絕了。屋子裡一片漆
黑。黑娃在黑暗裡感到稍許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氣說:「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
前不是人,是個……」方桌對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靜的聲音截信了他的話:「我
只說從今往後,不說今日以前。」黑娃聽了渾身顫抖,嗚地哭一聲,隨之感覺有一
只手撫在肩頭,又有一隻手帕在他臉上眼上輕輕撫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
在她胸前咆咽說:「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貼心人。」新娘子卻笑著說:「你把
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定靜的溫馨,令人搖魂動魄,卻不致於瘋狂。黑娃不知不覺地覺得
溫柔斯文謹慎起來,像一個粗莽大掬著一隻絲線荷包,愛不釋手又折揉皺了。新娘
倒比他坦然,似乎沒有太多的忸怩,也沒有瘋張癡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謹慎
的撫愛,也很有分寸地還報他以撫愛。她溫柔莊重剛柔相濟恰到好處,使他在領受
全部美好的同時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來時已不見新娘,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她一手拉著風箱,
一邊在膝頭上攤開著書本。黑娃洗臉一畢時,她先給他遞上一杯釅茶,接著端給他
一碗雞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挾住一個雞蛋隨即又沉入碗中,揚起頭說:
「我從今日開始唸書。」
玉鳳說:「你想念就念。」
黑娃問:「晚不晚?現在才想起唸書怕是遲了?」
玉鳳說:「聖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唸書沒有晚不晚遲不遲的事。」
黑娃說:「那我就拜你為師咧!」
玉鳳搖搖頭:「你要是真想唸書,應該正經拜師。我不能夠做這樣事。」
黑娃問:「為啥?」
玉鳳說:「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當了你的先生就沒有丈夫了,你在外邊拜
師去。」
黑娃懷著虔誠之心走進白鹿書院,看守門戶的張秀才拒絕他進入:「不管誰不
論啥事,朱先生一律謝客。」黑娃說:「你去傳話,就說土匪頭子鹿黑娃求見先生。
」
朱先生正在庭院樹蔭下閉目養神。他送走了編纂縣志幾位同仁,不僅身俸無法
支付,連三頓飯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後一次找到縣府申述縣志編纂工程的重要, 管
錢的主任摸摸碩大的光頭,就呵呵笑起來:「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 岳書
記手諭撥款給保安團買大炮重不重要?」朱先生被嗆得噎住,分辯說:「現在只要
一筆印的錢,縣志已經編成了。」主任說:「編成了先放下,等剿滅了共匪國泰民
安那陣兒,我給你撥款,多撥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誦午習,常常
坐在那把籐椅上閉目養神。聽見張秀才傳報,朱先生睜開眼睛:「噢!我這輩子就
缺少看見土匪的模樣。讓他進來。」
黑娃進門再進入庭院,看見一把籐椅上坐著一位頭髮銀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
立著的山峰,緊走幾步就撲通一聲跪倒了:「鹿兆謙求見先生。」
「你是何人?求我有啥事體?」
「鄙人鹿兆謙,先前為匪,現在是保安團炮營營長。想拜先生為師唸書。」
「我都不唸書了,你還想唸書?」
「兆謙闖蕩半生,混帳半生,糊塗半生,現在想唸書求知活得明白,做個好人。
「你坐下說。」
黑娃站起來坐到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說:「我的弟子有經商的,有居官的,有
鬧紅的,有務農的,獨獨沒有當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說
著回屋取來紙筆,撥下筆帽;筆頭兒已經乾涸,經水泡開了又磨了墨汁,給黑娃寫
了「學為好人」四字,說:「你是我最後一個弟子。這是我最後一幅題字。」
黑娃每日早起藉著濛濛的晨曦舞劍,然後坐下誦讀《論語》,自然常常求問於
高氏玉鳳;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書院,向朱先生誦背之後再說自己體味的道理。
朱先生深為驚訝,開始認真地和他交談,而且感慨不已:「別人是先躉下學問再出
去闖世事,你是闖過了世事才來求學問;別人躉下學問為發財陞官,你才是真個求
學問為修身為做人的。」黑娃謙然地說:「我學一點就做到一點,為的再不做混帳
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歎道:「想不道我的弟子中真求學問的竟是個土匪胚子!」
黑娃言談中開始出現雅致,舉手投足也顯出一種儒雅氣度。玉鳳更加鍾愛黑娃。
團長以及同僚們也都覺察到這種變化。黑娃再一次走進白鹿書院時,就不無激動地
說:「先生,我想回原上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視著黑娃,竟然顫抖著嘴唇說:
「好哇兆謙,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開始了自覺的脫胎換骨的修身,幾乎殘忍地拋棄了原來的一些壞習氣,
強硬地迫使自己接受並養成一個好人所應具備的素質,中國古代先聖先賢們的鏤骨
銘心的哲理,一層一層自外至裡陶冶著這個桀傲不馴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時更加嚴
厲地整飭炮營,把一批又一批大煙鬼綁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們的體質首先明顯
地發生變化;他把一個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團丁扒光衣服捆綁到樹上,讓炮營二
百多號團丁每人抽擊一棍;過去的保安團丁在縣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討
厭的老鼠,人們把保安團叫搗蛋團;黑娃整飭三營的做法得到張團長的獎賞,一營
和二營也開展了整頓活動;保安團在縣城居民中的形象從此發生變化,黑娃在整個
保安團裡和縣城裡威名大震。
黑娃回鄉祭祖的舉動在原上引起震動。曙色微明,黑娃攜著妻子高玉鳳從縣城
起身,繞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書院,朱先生早已收拾拾停當等候多時。三個人一行
沿著坡溝間的小路走著,天色愈來愈亮。黑娃脫了戎裝,也沒有一片綾羅綢緞,而
是專門選買了家織土布,聲明不許用機器軋制,由妻子玉鳳新手裁了縫了,只有頭
頂的禮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個拘謹謙恭的布衣學士了。他不騎馬,也不帶衛士
隨從,為此與張團長和白孝文都發生了爭執。張團長說;「帶個隨從替你跑腿。」
孝文則指明說:「你先前在原上有對手,以防不測。」黑娃說:「有朱先生領路引
路頂過一個師的人馬。」午後時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見白孝武領著數十人
伺候在那兒迎接,連忙打躬作輯。從村口直入村莊,街道清掃得乾乾淨淨,土道上
還留著掃帚劃過的印痕,村巷裡除亂跑亂窗竄的小孩不見大人。黑娃走進村巷,就
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一幢破殘的門樓和土打圍牆,一棵棵粗的細的愉樹椿樹和
楸樹,都幻化成物令他心情激盪。及至走到祠堂門口,看見鞭炮炸響的硝煙中站立
著白嘉軒佝僂的身軀,一隻枴杖撐在身前。黑娃緊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了,高玉鳳
也隨著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門口的鄉親作輯致禮。這是白鹿村最高規
格的迎賓儀式,白嘉軒向來是在祠堂裡處理本族的事務,在門口親自迎接什麼人幾
乎沒有先例。
白嘉軒把枴杖靠在門框上,又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來時已滿含
熱淚:「黑娃知罪了!」白嘉軒只有一個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個請君先行
的手勢,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鳳讓到前頭,自己拄著枴杖陪在右側,走過祠堂
庭院磚鋪的通道,侍立在兩旁的台階上的族人們擁擠著伸頭踮腳。兩隻木蠟已經點
燃香枝插入香爐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謙前來祭奠,求祖宗寬恕。」黑
娃在木蠟上點香時手臂顫抖,跪下去時就哭起來,聲淚俱下:「不孝男兆謙跪拜祖
宗膝下,洗心革面學為好人,乞祖宗寬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淚花盈眶,進香叩
拜之後站在白嘉軒身邊。高玉鳳最後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著。白
嘉軒聲音威嚴地說:「鹿姓兆謙已經幡然悔悟悔過自新,祖宗寬仁厚德不記前嫌。
兆謙領軍軍紀嚴明已有公論,也為本族祖宗爭氣爭光,為表族人心意,披紅——」
白孝武把一條紅綢到父親手上,白嘉軒親手把紅綢披持到黑娃肩頭。黑娃叩拜再三,
又轉過身向全體族人叩拜。他從妻子玉鳳手裡接過一個紅綢包裹的贈封,交給白嘉
軒說:「我的一點薄意,給祖宗添點香蠟。」他把贈封的銀元到白嘉軒手裡,面對
著那個佝僂如狗一樣的身軀不禁一顫,耳際又浮起許多年前自己狂放的聲音:那人
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紛紛散去,黑娃在白嘉軒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裡,一回身瞅見牆上嵌鑲
的鄉約碑石的殘跡,頓然想起作為農協總部的這個祠堂裡所所生過的一切,愧疚得
難以抬頭。他想請求白嘉軒,由自己出資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鄉約石碑,卻終於沒
有說出口來,緩些時候再說吧,那斷裂拼揍的碑文鑄就了他的羞恥。
黑娃問:「怎麼沒見我大?」白嘉軒笑笑說:「你大在屋裡等你,在我屋裡。」
鹿三得知兒子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軒吃驚的態度:「晚了,遲了,
太遲了!」他冷漠地咕噥著。白嘉軒叮囑鹿三應該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著
媳婦回來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後,鹿三領著二兒子兔娃住在馬號裡。
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搖搖頭:「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見他。我只有
兔娃一個兒。」白嘉軒甚至在勸說不下時發了大火:「人家學好你還不認帳?你這
樣子的話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認黑娃,我就不認你了……」鹿三依然不動聲色:
「那好,那行,我當給你面子。」白嘉軒就把鹿三和黑娃的會面安排在自己家裡,
因為鹿三堅決拒絕在祠堂裡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見。
黑娃走進白嘉軒那條街巷,沒有進入門樓而拐進了對面的馬號,把陪同的一行
人扔在身後。走過馬號的門道進入栓馬場,黑娃一眼瞅見一老一少正在那兒鍘草,
老人一條腿跪在地上往鍘口裡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開雙腿一壓一揭寬刃鍘
刀。西斜的夕陽把一縷血紅投抹過來。空氣中瀰漫著青草清香的氣味,黑娃走到鍘
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聲「大」,淚如泉湧,鹿三停止了塞青草,癡呆呆地盯著兒
子:「噢!你回來了……回來了好……」黑娃扶起父親坐在鍘墩上,轉過身接住弟
弟兔娃的肩膀:"你還認得哥?」兔娃扭一下頭,羞澀地笑笑。白嘉軒指使兒子孝武
陪引朱先生到屋裡坐著,自己引著黑娃悔恨高玉鳳進了馬號,朗聲吆喝道:「三哥,
你看媳婦也來看你了。」高玉鳳叫了一聲「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
然地瞅著兒媳婦玉鳳的叩頭動作,眼裡忽然掠過一縷驚駭,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過
頭來叫「大」的聲音又再現了……白嘉軒強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兒回屋吃飯,鹿三沒
有拒絕也沒有熱情,只是木然在跟著白嘉軒走。黑娃忍不住問:「嘉軒叔,俺大看
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軒不在意地說:「老了,你大老了!」自從鬼魂附體的折騰
以後,鹿三就成了這個樣子。白嘉軒不想提及那個小娥,就進一步證實說:「人老
了都是這樣了。你看我嘛,也變得遲手體腦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難忘的晚餐在白嘉軒房明間裡開筵。氣氛由拘謹逐漸活躍起來,只有鹿三
表情依然木愣。孝義過來過去的祝辭和應酬的套話搞得不大耐煩,提出一個新鮮的
話頭兒,「黑娃哥,你在縣裡幹大事,經得多見的廣,而今朝民人又徵糧又征丁,
這日子咋過哩?」黑娃還沒開口,白嘉軒瞪了孝義一眼:「咱今日個只跟你姑父你
黑娃說家常話,旁的事一概不論。」朱先生接住話茬:「徵糧征丁牽扯家家戶戶,
也是家常事家常話呀!」白嘉軒點點頭,慨然說道:「我是怕這些惱人事說起來沖
了兆謙的頭頭兒。征這麼多的糧和丁,我沒經過也沒見過,清家皇上對民人也沒有
這樣心狠……」朱先生向來說話以近喻遠:「買賣人有一句話說:「心狠蝕本。」
飯後暮色蒼茫。兔娃用籠提著陰紙,引著哥哥黑娃和嫂嫂玉鳳去給母親上墳,
他悄悄說:「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團去?」黑娃沉思半響,斷然拒絕說:「兄弟
你甭去。你還不懂。再說你走了誰給咱家頂門立戶呢?」免娃再不強求。慢坡地根
一堆青草葉蔓覆蓋著母親的墳丘,黑娃痛哭一聲幾乎昏迷過去。他久久地跪在墳前
默默不語。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領著妻子玉鳳從東到西家逐戶拜望鄉親,直到深夜
才走過一半人家幾乎家家戶戶男人女人都不在意他的歉詞,而是眾口一詞訴述徵糧
征丁巨大災難,試探鹿營長能不能幫忙說情讓娃娃免過征了。黑娃自知既無普渡眾
生之術,也無回天之力,只好表面應承著,卻破壞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誠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謝絕了白嘉軒為他備好的炕鋪,引著妻子走進自家那個殘破的
敞院,在塵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廈屋炕上拉開了鋪蓋,那是一堆破布攪纏著棉絮的被
子,深情地對高玉鳳說:「咱們在媽媽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點頭。黑娃鼻
腔酸酸地說:「我就生在這炕上……我怕在這炕上再睡不了幾回……了」玉鳳溫厚
地幫他解紐扣脫衣服,然後躺進破棉絮裡。黑娃聞到一股煙熏和汗腥氣味,一股幽
幽的母乳的氣味,顫著聲羞怯怯地說:「我這會兒真想叫一聲「媽」……」玉鳳渾
身一顫,把黑娃緊緊摟住,黑娃靜靜在枕著玉鳳的臂彎貼著她的胸脯沉靜下來……
天明以後,黑娃領著玉鳳繼續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後回到白嘉軒
的馬號裡,對父親說:「再蓋一座房子,該給兔娃張羅婚事了。」鹿三說:「兔娃
還小。」悶了半晌又續著說,「房子嘛……等兔娃長大咧由他去蓋。」黑娃說:「
你跟兔娃搭手買木料買磚,先蓋下房再張羅媳婦,廈屋快倒塌咧!人家誰敢把女子
……」鹿三說:「我沒頸頭,不想張羅這些事。」黑娃把一撂銀元遞到鹿三的手裡,
退一步說:「你先拿這錢日常用著,蓋房的事緩緩也好。」鹿三把銀元再傾入黑娃
手中,漠然地說:「要給錢你給兔娃。我不用錢。」黑娃遲疑一下把錢交給兔娃了。
後晌,他和玉鳳起程回縣城,朱先生一早先頭走了。有些人懷著濃厚的興趣等待,
看黑娃去不去村子東頭慢道上和小娥住過的那孔窯洞。他們終究得到一個不盡滿足
的結局,黑娃沒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議論,黑娃在村子東頭拜訪鄉親時,肯定能
瞅見崖頭上那座鎮壓著小娥的六稜塔。
黑娃離開白鹿村的當天晚上白嘉軒在上房裡對孝武說:「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腳
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遲早都要跪倒在祠堂裡頭的。」白孝武恭立聽著。白嘉
軒吸過一鍋水煙之後,突然轉了話題說:「我看你還得進山。」白孝武一時反應不
過來,疑惑地瞅著父親。白嘉軒說:「你前幾天不是說人家讓你當保長嗎?」白孝
武連連點頭說:「這幾天忙著迎接姑父和兆謙哥回鄉的事,今日個後晌,田主任在
鎮上撞見我,還催問哩!這事倒咋辦呀?推是推不掉,當又當不成。現在當保長,
剛跟上催糧要款征丁,儘是惡恨黨族人的事,再說又頂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
…」白嘉軒點頭讚許孝武說:「哦!你也會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剛才說了,再進山
去。」白孝武說:「躲?躲了好!」白嘉軒說:「甭說保長,咱連那個總甲長也不
給他當咧!誰愛當誰當去。他願意叫誰當就叫誰當,咱們不當。趕緊避遠!田福賢
再來問你,我就說山裡藥店爛包了,你去收攏攤子……」白孝武連連應承著:「對
對對,這樣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節外生枝。」白嘉軒站起來說:「你
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還想跟你三伯說說話兒去。」
白嘉軒挾著一瓶酒走進馬號:「三哥,咱倆干抿一口。」說著把酒瓶往炕頭一
蹲,又對兔娃說,「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換下來。」鹿三無動於衷地走到炕前,
對著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軒直言不諱說:「三哥呀,你這回對黑娃太淡!」鹿三沒
吭聲。白嘉軒說:「前多年黑娃不務正道,你見不得他我贊成,黑娃而今學好了,
你就不該再拗著。你而今應該打起精神過光景,先蓋房再置幾畝好地,下來給兔娃
張羅媳婦,明年你應該回家當個好莊稼主戶了。」鹿三頭也不抬,又押下一口酒。
三杯酒下肚之後,終於開了口:「嘉軒,你的話對對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
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來嘛!」白嘉軒說:「我知道黑娃虧了你的心,丟了你的臉,
可而今黑娃給你補心了,也給你爭氣飾臉了嘛!」鹿三聽了感慨起來:「跟你說的
恰恰是個反反子!那劣種跟我咬筋的時光,我的心勁倒足,這崽娃子回心轉意了,
我反倒覺得心勁跑丟了,氣也撒光咧……」白嘉軒甚為奇異地說:「三哥,你這人
大概只會一順順想事……你回頭再想想,也許會漲起心勁打起精神……」鹿三說:
「怕是難咧!」
過了十來天,鹿三不僅漲不起心勁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覺灰冷。白嘉軒也發現
鹿三繼續退坡,動作越顯遲疑和委頓,常常在原地打轉轉尋找手裡拿著攪料棍子或
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體的事。人說魂給鬼鉤走了,大約就是這種木訥遲頓
的樣子,因為自那次劫難以後,鹿三就判若兩人了。黑娃歸來不僅沒有使鹿三精神
振作,反全更加荽縮遲頓了,這是他沒有想到也有想透的怪事。又過了兩天,白嘉
軒一個人下面屋裡吸煙,兔娃進門來說:「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
白嘉軒立即起身跟著兔娃來到馬號。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頭一回,大約三哥
的心勁漲溢起來了哇?鹿三從炕頭一隻小匣子裡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軒,你
抿一口這好酒--西鳳。」聲音和動作都完全回復成原來的那個鹿三。白嘉軒興致
頓高:「好嘛三哥,我說你會打起精神來的,看咋著!」鹿三確真一反許久以來癡
呆木訥的表情,洋溢著剛強自信的神氣,眼睛裡重新透出專注真誠的光彩。白嘉軒
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個人你一個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馬號。」
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這炕上失髒?有你這句話我就夠了!咱喝一口!」倆人
喝著說著,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亂拽著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軒醒來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腳地上,身體已經僵硬,摸
摸鼻根,早已閉氣。白嘉軒雙膝一軟,撲到鹿三身上,涕淚橫流: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個長工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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