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過後的白鹿原顯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幾個月裡,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
抬埋死人的響動,哭聲再不能引起鄉鄰的同情而僅僅成為一個信號;某某人死了。
瘟疫是隨著冬天的到來自然中止的。九月裡,當人們悲悲淒淒收完秋再種完麥子的
時候,沒有了往年收穫和播種的歡樂與緊迫。這一年因為偏得陰雨,包谷和谷子以
及豆類收成不錯,而豐收卻沒有給田野谷場和屋院帶來歡樂的氣氛,有人突然撲倒
在剛剛揚除了谷糠的金燦燦的谷堆上放聲痛哭死去的親人;有人摜下正在摔打的鏈
枷,摸出煙袋來; 人都死了,要這些糧食弄啥!秋收秋播中還在死人。播下的冬小
麥在原上覆蓋起一層嫩油油的綠色,剛剛交上陰曆十月,突然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
傾瀉下來,一些耐寒的樹木尚未落葉,不能承受積雪的重負而卡嚓卡嚓折斷了枝股。
大雪以後的寒冷裡,瘟疫瘋張的蹄爪被凍僵了,染病和病人的頻率大大緩減了。及
至冬至交九以後,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徹底斷絕,那時候,白嘉軒坐鎮指揮的六稜
鎮妖培剛告峻工。村巷裡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復現往年寒冬臘月聚伙曬暖暖諞閒傳
的情景,像是古廟逢會人們一早都去趕廟會逛熱鬧去了。然而他們永久不會再回到
白鹿村村巷裡來了。
白嘉軒先叫回來山裡的二兒媳和孝義,接著讓孝武孝義兄弟兩個去城裡二姑家
接回來白趙氏,臼趙氏對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幾乎本能地重複著一句肺腑之言:
「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可死了!活著我做啥呀……」白趙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
的死亡的事實,到是奇怪鹿三的變異。她坐著兩個孫子吆趕的牛車終於駛到自家門
樓下,第一眼瞅見鹿三就發覺了異常。鹿三木木訥訥說了一句「回來了」的應酬話,
轉過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飯之前,再沒有和她照面。天黑時,鹿三從圈場過來
吃晚飯,慢吞吞跑了一碗米湯,吃了一個溜軟的包谷饃饃,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
都沒有打一句招呼,也沒說一句閒話。鹿三撲踏撲踏緩慢沉重的腳步聲消失以後,
白趙氏問兒子:「老三看去不對竅?」她還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軒淡
淡地說:「哥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從窯洞裡被挖出來已經生了一層綠苔。家家戶戶自願抱來的硬柴在
窯院裡堆成一座小山,熾烈的火焰整整燃燒了三天三夜,最後把柴灰和骨灰一齊裝
進一隻瓷壇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請示主事的白孝武說,即可封底。白孝武一
個封字剛說出口,站在一邊的白嘉軒用手勢示意匠人暫緩執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
神地瞅著窯□楞坎上的草叢,眾人這才驚異地發現,雪後枯乾的蓬蒿草叢裡,居然
有許多蝴蝶在飛舞。白嘉軒說:「那是鬼蛾兒,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個也甭給
飛了。」族人們脫下衣衫,摘下帽子,滿坡坎上追攆撲打著,把被打死的蛾子撿起
來扔到白嘉軒腳下,那是許多彩色的蝴蝶,純白的純黃的純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
…白嘉軒從旁人手裡借一把鍬,把那些死蛾鏟到塔基下的瓷壇根,然後才讓匠人封
底。十隻青石綠碡團成一堆壓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鎮妖塔落成舉
行了慶祝活動,鑼鼓和銃子鞭炮響成一片。自此塔豎起。鹿三果然再沒有發生鬼妖
附身的事,然而他卻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鹿三短了言語,從早到晚常常不說一句
話,默默地端坐在那兒發著癡呆;記性兒也差遠了,常是趕著牲口扛著犁杖走到地
頭,才發現忘了給木犁戴上鐵鏵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輩子的旱煙袋丟了三
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還給他;他的素有主動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勞也變得懶散
了,沒精打采地推著土車墊圈,懶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糞時一干三歇,尤其是那雙眼
睛,所有凝聚著的忠誠剛烈和堅毅直率的靈光神韻全部消失殆盡,像燒盡了油的燈
芯,又像蟲子蛀蝕過的木頭。白嘉軒一發現鹿三的變化,就暗暗地想過,被鬼妖附
守身的人是這種架式,鬼妖附著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的人
康夏以後吃好東西可以彌補虧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蘿蔔一樣再也無
法恢復元氣了。白嘉軒有一次發現兔娃在鍘墩前訓斥老子鹿三,彈嫌鹿三放到鍘口
裡的干青草總是不整齊。白嘉軒冷著臉對兔娃提醒說:「說話看向著點兒哇娃子!
那是你——大!」他尚未發現孝武孝義對鹿三有什麼明顯的厭棄或不恭,然而輕視
的眼色是無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飯桌上,白嘉軒瞅到了一個機會,對自
己的兩個兒子和鹿三的兒子兔娃一併囑咐說:「你們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這
個樣子。從明日起,孝義兔娃你倆接替三伯撫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兒
由他做一點,他不想做啥活兒都不做,你們誰也不許指撥他,更不許彈嫌他,拿斜
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許!聽見了沒?」孝義首先搶著回答說「聽見了。」他和
鹿三感情甚篤,對父親的話擁護不二。孝武不失未來族長的架道,持重地點了點頭。
只有兔娃悶頭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紅的臉,兩頰掛滿了淚珠,懊悔自己有過對
父親不遜言語和失禮行為,白趙氏向孫子們解注白嘉軒的話:「你爸向來把你三伯
當咱屋一口人待!」
土地上凍以後,白孝武統領著弟弟和兔娃開始了給麥田施冬肥的大項勞動。孝
義自幼愛撫弄牲畜,更喜歡吆車,自告奮勇拉牛套車。鹿三第一次沒有參加送糞勞
動。白孝武安排他經管槽的牲畜,空閒下來可以隨意幫忙裝車,這給孝義獨立吆車
提供了機會。兔娃總是隨和靦腆,白孝武以和藹的口吻徵詢他想幹哪項活路時,他
說:「你叫我幹啥我就幹啥,你隨便安置。」白孝武說:「那你就跟車吧!」兔娃
說:「對嘛。」說著就撈起掀往車廂裡裝糞。跟車實際是裝車和卸車,在糞場裝滿
土糞,然後坐到車尾巴上,到地裡後,再用一隻鐵製刨耙糞塊從車廂後刨下來。兔
娃已經練成一副勞動者熟練的操掀裝糞的灑脫姿勢,不慌不急一掀一掀從若大的糞
堆上剷起糞塊拋進車廂,不時地給手心吐點唾沫兒搓搓手掌。車廂裝滿以後,兔娃
用掀板把冒出車廂的虛糞拍打瓷實,防止牛車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顛簸時撒糞塊。
他把一把刨耙架到車廂旁側,然後從車尾巴上推著車廂幫助黃牛啟動。白孝武在旁
邊看著牛車駛出圈場大門,孝義一邊搖著鞭子一邊吆喝著牲口,扭著尚不雄健而有
點裝勢作態的腰肢兒,他忍不住笑了。
白孝武回到圈場,在糞堆前撈起橛頭,把積攢了一年已經板結的糞塊搗碎刨松,
免得把大塊的死圪塔拉進麥田壓死一坨麥苗。這種簡單舒緩的勞動不僅不妨礙思考,
倒是促進思維更趨冷靜更趨活躍,為自己在修廟與修塔重大爭議中的失誤懊悔不迭。
那時候,他剛剛回到家看見母親的靈堂,只有看見母親靈堂上的束表帛一住紫
香,才切實地感覺到瘟疫意味著什麼,他在無以訴說的悲痛裡正好遇見了跪伏在祠
堂門前的一片男女,看見了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孔,所有臉孔都帶著淒楚和企盼。
三個老者立即包圍了他,逼真驚惶地給他述說小娥鬼魂附著鹿三的怪事,請他為民
請命,率眾修廟,以安置暴死的小娥的魂靈。老者說:「小娥算個啥?給她修個廟
就修個廟吧!現在得顧全整個原上的生靈!人說顧活人不顧死人。和鬼較啥量嘛!」
老者又透露給他鹿子霖也是隨眾人的意思,只有老族長一人執拗著。白孝武架不住
那種場合裡形成的氣氛,腦子一熱就贊成老者代表眾人的動議,心靈慨地表態:
「我給俺了說說。」……儘管他隨後很快冷靜下來遵從了父親的旨意,儘管由他監
工如期修起了鎮邪塔,然而在重大關頭的動搖和失誤依然留下不散的陰影,甚至成
為一塊心病,他總是猜疑父親因此看穿了他而對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堅
定性彌補過失,終於想到一個重大的行動,再三審慎地考慮之後,覺得肯定符合父
親的心意,便決定晚問向父親請安時鄭重提出。
冬日的太陽緩緩冒上原來,微弱的紅光還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濃霜開始,
父親拄著枴杖走進圈場,察看兒子們送糞的勞動來了,這當兒孝義駕著車,車廂裡
坐著兔娃進了圈場,年輕人生氣勃勃的架式誰見了都不能不感動,白嘉軒破例和孩
子們說了一句笑話:「今日個上陣的全是娃娃兵噢!」孝義和兔娃得到這句稀罕的
玩笑式獎勵更加歡勢,倆人很利索地裝滿一車糞又吆車趟出圈場了。白孝武感到父
親此刻心情不錯,便決定把晚間要說的事提前說出來,在拄著枴杖踱到糞堆跟前時,
他拄著橛頭對他說:「爸,我想修填族譜。」白嘉軒顯然正在專心察看廄糞漚窩熟
化的程度,沒有料及兒子說出來這樣重要的事,不由揚起腦袋瞅視兒子一眼,喉嚨
裡隨之「嗯」了一聲。白孝武解釋說:「死了那麼多人,該當把他們修填到族譜上,
過年時……」白嘉軒當即贊成:「好。」白孝武進一步闡釋更深一層的用意:「做
這件事八成在穩定活著的人,兩成才是祭奠死者。把死者安置到族譜上祭奠一下,
活人心裡也就鬆泛了——村子裡太棲惶了。」白嘉軒注視著兒子的眼睛點了點頭,
補充說:「就是說到此為止。人死了上了族譜就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也該到此為
止,不能夜夜天天無止的思念死人,再思念啥也不頂了,反倒誤了時辰耽擱了行程
。」 白孝武很受鼓舞,這件事無疑做到了父親心上,得到父親讚許令他情緒高揚,
然後說出具體想法:「你得先跟子霖叔招呼一聲,我是晚輩不好跟人家說這事。」
白嘉軒糾正說:「你去跟他說。這不是咱們家跟他家兩家說這事,這是跟他說族裡
的大事,他不能計較你的輩份兒。」白孝武接受了父親的話更覺氣壯,繼續說出深
思熟慮的舉措:「我想把這個儀式搞得隆重一點。好把眾人的心口烘熱,把村子裡
棲棲惶惶的灰敗氣氛掃掉。白嘉軒把枴杖插進糞堆讚賞這種考慮:「行啊,你會想
事也會執事了!」
白孝武連著兩個晚上到鹿子霖家去,都未能見著人,第三天晌午,索性走進鹿
子霖供職的保障所,看見鹿子霖正和田福賢低聲說著話,從他們和他打招呼裡有點
僵硬的神色和同樣的僵硬的語氣判斷,倆人可能正在說著起碼不想讓第三人聽到的
隱秘的事,他不在意的坐下之後就敞明來意。鹿子霖聽了似乎有點喪氣:「噢噢,
你說修填族譜這事,你跟你爸主持著辦了就是了。」白孝武覺得受到輕視:「一天
開啟神軸兒的大祭儀,你得到位呀?」鹿子霖毫無興趣也缺乏熱情,平淡地說:「
算了,我就不參加了,保障所近日事多。」白孝武也不再懇求就告別了,臨出門時
謙虛地說:「我要是哪兒弄出差錯惹下麻煩,你可得及時指教。」鹿子霖不在乎地
擺擺手送走孝武,轉過身走回原來的椅子,不等坐下就對田福賢說:「白嘉軒這人
一天就愛弄這些事,而今把兒子也教會了,過來過去就是在祠堂裡弄事!」田福賢
進一步藉著鹿子霖嘲笑的口氣加重嘲笑:「一族之長嘛,除了祠堂還能弄啥呢?他
知道祠堂外頭的世事嗎?這人」倆人隨之繼續被白孝武打斷了談話。
鹿子霖許久以來就陷入一種精神危機當中。縣長在白鹿原被公開槍斃震撼了原
上的男女老少,包括田福賢都驚詫得大聲慨歎:「我的天啊!怪道這原上的共匪剿
不淨挖不斷根,縣長原來是個共匪頭子嘛!」鹿子霖作為鄉約參與了這場前所未有
的殺人組織工作,按縣上的佈置,把本保障所所轄各個村莊的男女,按照甲的組織
一律排列前往殺場,觀看縣保安隊槍斃共匪縣長的現場實景。殺場選擇在白鹿鎮南
面的小學校旁邊,從東原西原南原北原各個村子集合到這裡的人被嚴格限制在用白
灰劃定的區限以內,白鹿倉的保丁們負責維持秩序。小學校周圍的圍牆下和大門口,
由縣保安隊的保丁們荷槍實彈監衛著,把那些企圖竄到牆根下拉屎拉尿的村民趕吆
遠離圍牆。鹿子霖站在白鹿保障所轄屬的村民的隊列前頭,清楚地看見了全過程:
兩列全副武裝的保丁們端著槍走出學校大門,押在中間被五花大梆著的穿中山裝的
人就是郝縣長:背脊上插著一個紙牌,兩臂被兩個保丁挾持著走了過來。全縣的頭
頭腦腦包括各他的總鄉約都坐在臨時擺置的主席台上,岳維山坐在正中間。兩列保
丁作扇形分開,郝縣長被押到主席台下,他已經直不起筒子,腦袋低溜下去,雙腿
彎著無法站立,全憑著兩保丁從兩邊提夾著。鹿子霖最初從小學校門口瞥見郝縣長
的一瞬間,眼前出現了一個幻覺,那被麻捆縛的人不是郝縣長,而是兒子鹿兆鵬。
隨後縣保安隊長和法院院長的講話,他一概聽不進去,岳維山最後講話也是一個字
都聽不進耳朵。鹿子霖的耳朵裡呼呼呼刮著狂風,響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在心裡猜
估:郝縣長站立不住究竟是嚇軟了,還是腿斷了腰折了直不起筒子?說嚇軟了不見
腳顫抖,說被打殘了又看不見傷勢。最後執行槍決命令時,郝縣長被跑動著的保丁
拖到了圍牆根下,鹿子霖看見郝縣長拖在地上的雙腿有一隻腳尖竟然朝後翹著,他
才弄明白雙腿肯定打斷了骨頭。一排保丁端著槍瞄住五六步遠的跪伏在地上的郝縣
長,然後扣槍碼子。槍聲很大,卻沒有村民們企望的驚險。鹿子霖在雜亂的槍聲裡
又一次出現幻覺,那個被亂槍擊中而毫無反應甚至連一聲呻吟也沒有的人,不是郝
縣長,而是兒子兆鵬。
散場之後,凡鄉約以上的官員被集中到學校一間教室裡,岳維山對他們進行訓
話:「我首先向諸位檢討我的失職,共匪頭子郝跟我住一個縣府院子,低頭不見抬
頭見,他能在我眼皮底下穩做好幾年縣長,可見我麻痺到什麼程度。諸位以我為鑒,
認真自省是否也是麻痺大意?我們滋水縣在全省是共匪作亂甚烈的地區,白鹿原又
是本縣的紅窩子。本縣的頭一個共匪就出在白鹿原上,共匪的第一個支訓還是先在
這原上成立的……郝作為本縣的匪首根子已被除,我們務必趁其慌亂之機搜挖那些
毛毛根,一定在要本原乃至全縣一舉廓清共匪……」鹿子霖耳朵裡還在斷斷續續刮
著呼隆隆響的風聲,總是猜疑岳維山瞅著他的眼神和瞅著別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及
至散會後這預感終於被證實,田福賢截住已距出教室門坎的他說:「岳書記要跟你
談話。」
談話的地點改換到校長的小屋子。校長慇勤謹慎地給每人倒下一杯茶後知趣地
走開了。屋子裡只有田福賢作陪。岳維山直言不諱地對鹿子霖說:「你設法幫助我
找找鹿兆鵬。」鹿子霖腦子裡轟然一聲,急忙分辯:「好多年出沒和他照過面,上
哪兒找去?」岳維山瞅著他漲紅的臉用手勢抑止住他,說:「你拭見他或者偶爾得
到他的消息,你給他說,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我倆合作過一次還合得來。給
他說明叫響,我請他回滋水來做縣長,把他的才學本事用到本縣鄉民的利益上頭。
我倆雖然是政治對手,可從私交上說,我們是同學也是朋友。我一向欽敬兆鵬的才
華學識,這樣有用的人才如果落到郝縣長的下場,太可惜了!」鹿子霖聽著這些誠
摯的話,耳邊的風聲止息了,情緒十分專注,努力捕捉這些話語之外的信息,以判
斷這些話的真誠程度和圈套的可能性。岳維山說:「我得回縣裡去了。你呀,可甭
使我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一句話,我期待跟他再一次合作。」鹿子霖再三斟酌之
後,還是委婉地申述難處:「鹿兆鵬早都不是我的兒子!好幾年了我連一面也見不
上……」說著瞅一眼田福賢。企圖讓他給作證。田福賢卻擺一下圓圓的光腦袋說:
「你還沒領會岳書記的意思。」岳維山笑笑說:「是啊,你的話我全信,可說不定
也有撞著他的機會。我都意料不到地撞見他了。你是他爸……更有機會撞見。」鹿
子霖已經聽說過岳維山和白孝文在朱先生的書院撞見鹿兆鵬的事,立即搭話說:「
岳書記,你應該當場把他打死!」岳維山依然笑笑說:「我不忍心。我等待著跟他
二次攜手合作。」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時間反覆嚼磨,企圖揣透岳維山談話的真實目的,尤其是
以槍斃郝縣長作為談話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靜艱澀的嚼磨分析的結果仍然莫衷一
是。第四天後晌,鹿子霖找到白鹿倉,想從田福賢口裡再探探虛實。鹿子霖首先作
出完全信賴岳維山的神氣說:「岳書記這人太寬宏大量了喀!我要是能摸準兆鵬在
哪達,我把他捆回來送到岳書記跟前。」田福賢平靜地說:「你先到城裡去碰碰,
在親戚朋友那兒走走問問,這機會可是不能丟掉。」鹿子霖作難地說:「他現在那
個模腦兒敢到哪個熟人家去?」田福賢還是堅持說:「找不見沒關係,還是去找找
為好。將來我見岳書記也好回話,說你盡心找來……」鹿子霖得著話茬說:「岳書
記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賢瞪他一眼,直率地說:「子霖,你這人腦瓜子太靈!
太靈了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甭處。你先去找找嘛!找著了鹿兆鵬,於你也好嘛!找
不著也不問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決心聽從的堅定的口聲說:「好哇,我去找!」
鹿子霖第二天下午進城先找到二兒子鹿兆海,把岳維山親自找他談話的大背景
和談話內容一字不漏一句不錯地複述給兆海,讓兆海幫助他分析岳維山的真實用意。
兆海聽完就抱怨父親說:「爸,你真糊塗!這樣明明白白的話你還掂不來輕重揣不
准虛實?」隨之氣憤地說:「這是欺侮你哩!」鹿子霖悶住頭不吭聲。兆海說:
「岳維山斃了郝縣長很得意。他明知兆鵬不會投降,故意拿這話給你亮耳,他是猜
疑你跟兆鵬可能暗中還有拉扯。你連這絞絞都翻不清?」鹿子霖說:「我想到這一
步,只是不敢肯定是這一步,我還想了好幾步。」兆海說:「他肯定對你當鄉約起
了疑心!」鹿子霖說:「這一步我想到了。」兆海生氣地說:「你到哪兒找兆鵬?
他再說這話你問他『你到處懸賞都逮不住,我哪能撞見?』鹿子霖苦笑一下:「我
怎能這麼跟人家說話!」兆海強硬地說:「你不好說我跟他說。這人賤毛病不少!
」鹿子霖擔心地說:「你可不能冒冒失失惹事。」兆海說:「你既然進城來了,就
在這兒住幾天,吃幾天羊肉泡饃看幾場戲,回去就說你沒找見,看他能把你吃了不
成!」
鹿子霖住兆海那兒,每天早晨到老孫家館子去吃一碗熱氣蒸騰的羊肉泡饃,
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賞秦腔。他心裡唯一犯疑的是,兒子兆海官至連長,軍隊上的連
長比滋水縣的岳書記還大嗎?怕是未必。可是從兆海說話口氣裡,可以明顯聽出來
,岳維山不算個啥喀!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無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這樣逍遙舒悅
的日子過了三天,第四天後晌兒子兆海回來了,一邊解腰裡的槍盒子,一邊說:
「今日個把那個玩藝兒給耍治了一回。」鹿子霖愣眨著眼問把誰耍了,兆海輕蔑地
說:「岳維山小子!」
鹿兆海拉上團長乘一輛軍車奔到滋水縣,逕直踏進岳維山的辦公房,腰裡別著
系溜著一把牛皮筋條的手槍,介紹說:「這位是國民革命軍十六師三團冉團長。」
冉團長反過來介紹鹿兆海說:「這是一連連長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屬,白鹿保
障所鄉約鹿子霖。我們是專為鹿鄉約事來拜望岳書記。」岳維山眼裡流洩出一縷不
易察覺的驚疑,卻又不失禮節:「二位有啥事儘管說,我盡力為之。」冉團長裝作
直愣愣的口氣問:「你跟鹿鄉約談了一回話,把老漢嚇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著,
跑到城裡住在鹿連長那兒不敢回原上咧!」岳維山笑笑說:「誤會誤會,純係誤會。
我不過是讓令尊見到鹿兆鵬時勸勸他,我是讓兆鵬回滋水做縣長。令尊想到其他地
方去了。」鹿兆海這時候才開口說:「你懸賞。你把這難題出給家父不是為難他嗎?
」岳維山解釋說:「卑職絕對沒有難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縣很稱職的鄉約,我很
信賴他。出於這一點,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縣國民革命大業上來。」鹿兆海
說:「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實際,兆鵬鬧農協跟家父鬧翻早成了仇人冤家,原上誰人
不知?你要是還對他存有戒心,他就裡外都不好活人了。」岳維山優雅大度地擺擺
頭說:「我也知道這碼事。對令尊我向來信用不疑。」鹿兆海說:「原上紛紛揚揚
傳說,家父要是交不出兆鵬,罷免鄉約事小,還要押他當人質。」岳維山輕鬆地笑
笑:「謠言不可信。當著三位的面我說一句,本人只要在滋水,令尊的鄉約就沒有
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給令尊說清楚,讓他解除誤會。」鹿兆海虛張聲勢說:「我爸
那人看去精明強千,實際上膽子小得很,屁大一點事就嚇得天要塌下來一樣。我這
幾年耍槍子摔半吊子闖蕩慣了,怎麼也想不到他怎麼會越來越膽小。我說我拿這『
九斤半』(頭)給你仗膽你還害怕啥呢?」岳維山聽著這些威脅的話十分惱火,卻
不能不繼續和顏悅色:「誤會純屬誤會。」鹿兆海說完了要說的話,並已達到示威
目的的恰當火候,冉團長出來圓場子說:「岳書記把話說明了沒了旁的用意,這就
好了,我們也不打擾了。」倆人便告辭出來,在灰敗狹窄的縣城街巷裡轉悠了半天,
故意昂首挺胸在縣府門口躑躅,根本不屑一顧站崗的縣保安隊兵丁。
鹿子霖聽了兆海的學說,哈哈大笑,暢快的嘲笑岳維山:「哎呀,我只說岳維
山在滋水縣頂牛皮了,他一上白鹿原跺得家家戶戶窗門響,沒料到他也犯怯,怯那
把鐵狗娃嘛(手槍)!我還當他誰也不怯哩?」鹿兆海鄙夷地說:「我說這人賤毛
病多喀!」鹿子霖聽從兆海的意願繼續在城裡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有意拖延回原
上的時間以冷淡岳維山的談話。半月後,鹿子霖自己都可以摸到臉頰上增加了肉塊,
才決定回去。冉團長特意要派車把鹿子霖送上原。鹿子霖說,「算了算了,咱擺那
個闊氣抖抖威風,看地方上哪個狗求貓的東西還敢給你上壘窩?!汽車一路開進白
鹿鎮,又開到白鹿倉門口,田福賢以為政府要員親臨本倉,急忙奔出院子迎接,沒
料徠上鹿子霖父子和另一個軍官,他們按路上議妥的辦法,由冉團長說話:「田總
鄉約,請多關照兆海家翁,軍人也就在外安心赴死了。」田福賢僵硬地連連笑著應
著,禮讓他們屋裡坐,冉團長和鹿兆海登上汽車就走了。
鹿子霖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灑脫的日子。他對保障所的事情除了非自己親自交涉
不可的大事出面做一做,其餘一概交給桑書手去應酬:某某村某某人的某某事你就
這樣辦,某某村誰誰誰的那件事你就照我說的那樣弄。他騰出身來到處去閒逛去喝
酒。鎮子上各個店舖的掌櫃全是他的朋友和酒仙,白天要是錯過了喝酒的機會晚上
一定去補上。本保障所所轄屬的各個本子以及更遠些的村莊都有他的相好和朋友,
他有時空蕩著手一進門就嗆喝:「老哥,快叫嫂子給咱取酒。」有時候進門先把懷
揣的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就爽快地叫起來:「弄倆菜吧弟妹。萬一啥菜都沒有,就
切一碟子蘿蔔絲兒。」他常常喝得似醉非醉,一身輕鬆地回到屋裡。女人忍不住說:
「我看你到城裡走了一回,酒癮越發大咧?」無論什麼公務和家事都不再對他構成
負累,也不影響他跑酒諞閒話的興致。只是每天回家進門瞅見兆鵬媳婦淡漠冰冷的
模樣,就不由得心裡一沉,他可憐兒媳在家裡守活寡的尷尬處境,但又莫可奈何,
如果不是冷先生的女兒,而是任何旁人的女兒,他就會打發她趁早離開這個家庭,
起碼不致讓做阿公的他也背上心理負擔,面對親家冷先生那冷悛的臉孔,他也無顏
說出這樣的話。他揣著一瓶酒走進冷先生的中醫堂,懊惱地述說岳維山對他的戒忌,
又得意他說在城裡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的好光景,最後於微醉中借助酒興吐出來心
病:「先生哥啊!兆鵬這狗日的把一家人把親戚朋友都招禍帶災了!我一個好端端
的家庭全給他攪得稀湯寡水……」他這樣很有分寸絕不直接觸及兒媳尷尬的慨歎,
意在取得冷先生的諒解。冷先生說:「英雄敗在兒子手啊!」鹿子霖就要這句話,
這樣就可以保持友好往來。
鹿子霖的行為引起田福賢的警覺。田福賢到縣上開會,岳維山於會後單獨找他
談話,詢問鹿子霖究竟跟鹿兆鵬有沒有暗中牽扯,而且嚴肅地盯著田福賢紅光滿面
的臉說:「我相信你明白。你可別給我弄個『兩面光』的傢伙!」田福賢瞪著露仁
眼肯定地答覆:「沒事。鹿子這人我裡外盡知,心眼不少。可膽量不大,還沒有通
匪的臟腑。」岳維山鄙夷地說起鹿兆海借助團長來縣上給他示威的事:「兩個岳痞
二求貨!他們懂個屁,居然來要挾我。」田福賢順應著岳維山的鄙夷的口氣嘲弄說:
「是人不是人的只要腰裡別一把槍,全都認不得自個姓啥為老幾了!」心裡卻頓然
悟歎起來。怪道鹿子霖從城裡回來浪浪逛逛,原來是仰伏仗腰裡別著一把盒子的二
兒子的威風,未免有點太失份量了。
田福第二天找到白鹿鎮保障所,一開口就毫無顧忌地譏刺鹿子霖:「你這一程
子喝得美也日得歡。」鹿子霖騰地紅了臉,驚異地大聲說:「啊呀老弟,你咋跟兄
弟這樣開口?」田福賢依然不動聲色地說:「你到處喝酒,到處諞閒傳,四周八方
認干親。人說凡是你認下的干娃,其實都是你的種。」鹿子霖愈加漲紅了臉:「好
些人把娃娃認到我膝下,是想避壯丁哩!我這人心好面軟抹不開,當個干大也費不
著我的啥。你甭聽信那些污髒我的雜碎話!」田福賢說:「有沒有那些事,只有你
心裡清清白白,我也不在乎;你精神大你去日,只是把保障所的正經公務耽誤了。
你就甭說我翻臉不認兄弟!」鹿子霖心虛氣短地強撐起門面:「啥事也誤不了,你
放心。我愛喝一口酒,這也不礙正經公務。」田福賢這時說起鹿兆海給岳維山示威
的事:「何必呢?他是個吃糧的糧子,能在這裡駐紮一輩子?」鹿子霖臉上的血驟
然回落,後脊發涼,這是一句致命的歷害的話。田福賢不說團長更不提鹿兆海的連
長,而是把他們一律稱為「吃糧的糧子」;作為不過是為了吃糧的一個糧子兒子,
當然不可能永生永世駐紮在城裡,他也不可能永遠到兒子那裡去享受羊肉泡饃和秦
腔;一旦兒子撤出城裡,開拔到外地,還能再指望他腰裡繫上盒子,乘著汽車給老
子撐仗膽嗎?而岳維山作為真正的地頭蛇,卻將繼續盤踞在滋水縣裡。鹿子霖看透
世事之後的今天,才發覺自己眼光短淺,於是,誠懇地對田福賢說:「年輕人不知
深淺啊!老兄你再見著岳書記時,給道歉一句,甭跟二桿子計較。」田福賢卻繼而
不松地對他實施挖心戰術:「年輕人耍一回二桿子沒關係,咱們有了年紀的人可得
掌住稀稠不能輕狂……」倆人,正說到交緊處,白孝武找鹿子霖商議增補族譜的事
來了……打發走白孝武,……對田福賢攤開雙手不屑地說:「白嘉軒這人,就會弄
這些閒啦啦事!」
不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鐵箍木輪大車一樣悠悠運行。災荒瘟疫和驟然掀起的動
亂,如同車輪陷進泥坑的牛車,或是窩死了輪子,或是顛斷了車軸而被迫停滯不前;
經過或長或短的一番折騰,或是換上一新車軸,牛車又轍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
緩慢地滾動起來了。白嘉軒坐在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坐過的生漆木椅上,握著父親
以及父親的父親握過的白銅水煙壺呼嚕呼嚕吸著煙的時候,這樣想:他站在院裡望
著煙崗籠罩的巍峨南山這樣想:夜晚,當他過足了煙癮跑夠了茶水,躺上空寂的上
坑上時尤其忍不住這樣想,他已經從具體的諸如年饉、瘟疫、家協這些單一事件上
超脫出來,進入一種對生活和人的規律性的思考了。死去的人不管因為怎樣的災禍
死去,其實都如同跌入坑窪顛斷了的車軸:活著的人不能總是惋惜那斷軸的好處,
因為再也沒有用了,必須換上新的車軸,讓牛車爬上坑窪繼續上路。他拄著拐仗。
佝僂著腰,從村巷走過去,聽見從某個屋院傳出女人哭兒子,或丈夫的悲慼的聲音,
不僅不同情她們,反而在心裡罵她混帳!因為無論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和丈夫,在任
何人來說都不能保證絕對的完美,不可能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因為好的父親母親兒
子女兒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會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活哭斷腸
也不頂啥喀!一根斷折的車軸!再好再結實的車軸總有磨細和顛斷的時候,所以死
人並不應該表現特別的悲哀,白嘉軒對仙草的死亡也深感悲哀。以至很長一段日子
裡總感覺缺了點什麼;缺的肯定不單是她每晚小心地順著他的腳腿伸溜下來的濕熱
的肉體,也有她在屋院裡走路的那種沙沙的聲音,散發到庭院炕頭上的一種氣息,
或者是有別於影像聲音氣息的另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所有這些也都確鑿不存在了。
他的超人,在於他能得出仙草也是一根斷襲的車軸這樣非凡的結論。白嘉軒在思索
人生奧秘的時候,總是想起自古流傳著的一句咒語:白鹿村的人口總是冒不過一千,
啥時候冒過了肯定就要發生災難,人口一下子又得縮回到千人以下。他在自己的有
生之年裡,第一次經歷了這個人口大回縮的過程而得以驗證那句咒語,便從懷疑到
認定:白鹿村上空的冥冥蒼穹之中,有一雙監視著的眼睛,掌握著白鹿村乃至整個
白鹿原上各個村莊人口的繁衍和稀稠……
白嘉軒贊成兒子孝武增補宗譜的舉措,正是他死人如斷的軸的結論形成的時候。
白孝武獨當一面開始了補續族譜的神聖使命,從三官庫請來和尚,為每個有資
格上族譜的亡靈誦經超度。莊嚴而又簡練的程序是,按照白鹿兩姓的輩分自高至低
,同輩人再按照年齡長幼排出順序,先由死者的兒子或孫子代表全家人點燃三支紫
香插入香爐,然後率死者的男女孝子長揖重叩三匝,跪在靈桌有垂首靜立恭候;白
孝武在硯台裡膏順毛筆尖頭,懸腕將死者的名字填寫進印紅的方格,再放下毛筆對
死者行三鞠躬禮;孝子們再三叩首後退離出祠堂;五個小班子樂人在孝子蹺進祠堂
大殿門歇時便奏起悠揚的樂曲,樂曲吹奏到整個儀式完畢,孝子退出祠堂才告一間
歇;和尚在孝子長揖重叩三拜之後開始敲響木魚,誦念誰也聽不懂的經文;待和尚
閉起嘴巴不敲木魚時,樂人再接著吹奏,白孝武嚴肅恭謹地將所有死去的十六歲以
上的男人和嫁到白鹿村的女人都填進一塊方格,而本族裡未出嫁的女子即使二十歲
死了也沒有資格佔領一方紅格。這件牽扯到家家戶戶的神聖活動沒有出現任何紕漏
或失誤,自自然然提高了白孝武在族人裡的威望。
白嘉軒只是在開頭展放族譜神軸和結束後重新捲起神軸時才來祠堂,和全體族
人一起叩拜。在儀式結束時,白嘉軒從一個個男女的眉眼裡看到了族人們輕鬆的神
情,於是不無激揚地對族人們說了一句:「總不能叫牛車老窩在坑裡,得讓車輪子
上路滾起來嘛!」
鹿子霖始終沒有進入祠堂。他家沒有亡靈超度,不需上族譜並不是因由。白孝
武在家裡向父親全面敘述這個浩繁的儀式時,沒有忘記這一點:「展軸和卷軸之前,
我都給他說了時日,那人還是沒見露臉。」白嘉軒說:「你把他當個人,跑圓路數
就行了。他來不來不算啥。我看那人一程子又張張狂狂到處竄。人狂沒好事,狗狂
一攤屎喀!輕狂的……」
白嘉軒開始著手給三兒子孝義娶妻完婚的事。他指使孝武請來了媒人,再指令
孝武媳婦炒下四盤菜,溫了一壺酒,說:「下來的路須得你跑。」媒人吃了喝了,
就樂顛顛地跑到女方家裡說他該說的話,辦他該辦的事去了。白嘉軒把自家應該籌
備的鉅細事項,一一交待給孝武去承辦。首先一件事是淘糧食磨面,石磨一天頂多
磨三斗麥子,須得提早動手,而且必須估計到臘月裡常常不出太陽,無法淘曬糧食
要耽擱磨面的可能。這件單純的活路交給腦子不大靈活的鹿三去辦,經管牲畜的事
就由兔娃接替鹿三,年輕人常常耐不住石磨悠悠轉動著的寂寞。白嘉軒對孝武的安
排做了糾正:「讓孝義磨面。他那個性子須處在磨眼裡磨一磨。」
三兒子孝義對哥哥孝武的指派瞪起眼睛:「我送糞拉土軋花。哪項活兒不比磨
面重?叫我磨面轉磨道,我嫌瞀亂!」
當祠堂裡敲馨育經的和聲停止以後,孝義和兔娃把積攢在圈場裡的糞肥全部送
進麥田,又從土壕裡拉回七八車黃土,晾曬到騰空了糞肥的土場上干後用小推車收
進儲藏乾土的土棚。
秋天的陰雨和瘟疫耽擱了乾土的儲備。他和兔娃吆著牛車走向土壕,常是在濃
霜蒙地的大路上輾下頭一道轍印,把濕土鋪開到圈場上去晾曬,倆人飢腸轆轆走進
灶房吃兩個烤得焦黃酥軟的蒸饃,然後再跨進花房踩踏軋花機。在灶下燒火做飯的
孝武媳婦給灶堂裡烤烘著一堆饃饃,讓幹活干餓了的人先打個尖,也可以堵住爬出
被窩就要饃吃的孩子的嘴。她對狼吞虎嚥的兔娃耍笑說:「兔娃,你跟人家孝義跑
那麼歡做啥?孝義是想娶媳婦哩,你蹦啥哩?兔娃明白這是說耍話,不在意地笑笑。
孝義只顧大吃大嚼,不理會嫂子的挑逗。倆人十分默契十分融洽,歡歡蹦蹦踩踏著
軋花機。
孝義對孝武把他和兔娃分開的分工無法接受,就去找父親申辯。白嘉軒說:「
是我叫你轉磨道的。」孝義愣了一下瞪了瞪眼。白嘉軒依然平穩地說:「你要成家
了。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不是碎娃了。得在磨道裡磨磨你的野性子。」
孝義就從早到晚日復一日囚在磨房裡,跟著黃牛或紅馬的屁股,攬起磨台上磨
碎的麥粉,再倒進籮櫃,然後就搖起搖把,光當光當單調的聲音磨得耳朵都木了。
鹿三走進來,木然地攥住搖把說:「你出去耍耍。」倔拗的孝義把鹿三推出磨房門
說:「我準備在磨道裡把我磨成你。」
白嘉軒沉靜地把握著各路準備事項的進展。在他看來,娶媳婦不是完成一項
程序,而訂親才是費心勞神的重要環節;能否給兒子娶回來一個合適的配偶,關鍵
不在娶親而在訂親。白嘉軒閒時研究過白鹿村同輩和晚輩的所有家庭,結論是所有
男人成不成景戲的關鍵在女人。有精明強幹的男人遇著個不會理財持家的女人,一
輩子都過著爛光景;有仁義道德的男人偏配著個粘漿子女人,一輩子在人前頭都撐
不起筒子;更不要說像黑娃拾爛菜幫子一樣掇下的那種貨色了,黑娃要是有個規矩
女人肯定不會落到土匪的境地。他給孝義訂親時偏重考慮的是兒子的脾性,得選擇
一個既有教養,而且要稍微活泛一點的女子,意在彌補孝義倔拗的天性。從媒人介
紹的五六個對象中反覆對比鑒別,白嘉軒瞞著媒人托親措友打聽探詢,最終定下西
康村的一個女子。在這個女子用小推車推著她媽到冷先生的中醫堂就診時,白嘉軒
在內室親眼觀察了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之後,才拍了板,把糧食灌齊,把棉花扎
成捆交給了媒人。白嘉軒心裡十分滿意,這是三個兒媳婦最稱心最完美的一個。給
孝文訂親時,主要考慮到家裡急需幫人,因而給孝文訂下了一個比孝文大兩歲的壯
實女子,但其餘備方面很是一般;給孝武訂親,原是冷先生托人提出願結親家,他
已經沒有再選擇的餘地,不過這媳婦還算不大走樣顧得住場面,只是不大精靈;只
有給三兒子孝義訂下的這個媳婦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女子。
正月初三舉行的婚禮鼓舞起整個村莊的熱情。這是瘟疫結束後第一頂在村巷裡
閃顛的花轎,嗩吶奏出的歡樂樂曲衝散了死巷僻角的淒冷,一種令人激盪的生命的
旋律在每個人心頭震響。因為是德高望重的族長兒子完婚,白鹿兩姓幾乎一戶不缺
都有人來幫忙,鹿子霖成為這場婚禮的當然的執事頭。他清明又灑脫,把整個婚禮
指揮得有條不紊秩序井然,他不時與當執事的男人和幫忙的女人調笑耍逗,笑聲顯
示著熱烈和輕鬆。白嘉軒作為主人,不宜指撥任何人,裡裡外外只能依賴執事頭兒
鹿子霖,他起始就對鹿子霖說:「哥把全套交給你了。」鹿子霖說:「你放心吸水
煙去!我今日碰到喝一盅的好機會咧!」
這場婚娶儀式最不尋常的是朱先生偕夫人的到來。朱白氏陪著母親自趙氏有說
不完的話題,朱先生被白嘉軒迎接到上房西屋自己的寢室就坐,這兩個人坐到一起
向來沒有寒暄,也沒有虛於應酬的客套和過分的謙讓,一嘬茶水便開始他們想說的
實事。朱先生不吸煙不喝酒,抿了一口淡茶:「孝文想回原上來。」白嘉軒沒有應
聲。
臘月根上正籌備這場婚事的最後階段,白孝文曾指使兩個保安隊兵丁帶來了一
摞銀元,並有一封家書,就他將在正月初一回原來給奶奶和父親拜年,順便參加三
弟的婚禮,那一摞銀元算是對小弟的一份心意。白嘉軒看罷信又把信瓤裝進信封,
連同那一摞銀元一起塞到他的手裡說:「誰交給你的,你再交給誰。」即不問兩個
保安隊兵丁喝不喝水,更談不到管飯吃,拄著枴杖走到院子,對著廈屋喝道:「孝
武送客。」
白嘉軒吸罷一袋水煙,做出與已無關的神態說:「他回原上由他回嘛!我沒擋
他的路喀!」朱先生不由得自失地笑笑,白嘉軒還是鑽了他的話裡的空子,因為孝
文已經分家另過,而他自己的家早已被鹿子霖賣去拆掉了,白孝文在原上根本就沒
有家。朱先生說:「他想回來給你認錯,也想給他媽上墳。」白嘉軒這才明白了似
的悟歎:「噢呀,他是想進我的街門呀?」說著轉動一下突出的眼仁裝楞賣呆:「
我不認識他呀!他給我認什麼錯?」朱先生並不驚奇,這是早就預料得到的磕絆,
沉穩地說:「你不讓孝文回來,說不過去,於理不通。」白嘉軒說:「我早都沒有
這個兒咧!」朱先生說:「可他還是你的兒。他學瞎,不認他於理順通,他學為好
人,你再不認就是於理不通。」朱先生說到這兒就適可而止,把迴旋的餘地給白嘉
軒去思量,然後站起身來說:「我到村裡去轉轉。」剛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我
忘了告訴你,孝文升營長了。」白嘉軒揚起腦愣了一瞬,扭一下脖子使勁地說:「
他當上皇上也甭想再進我這門。」
朱先生走出白鹿村,進入冬日淡淒的陽光照耀下的田野,薄薄的上層凝凍了的
積雪覆蓋著田疇,麥苗凍僵變硬的稀疏的葉子從雪層裡冒出來。大片大片罌栗的幼
苗匍匐在壟溝裡,覆蓋著一層被雨雪浸黃變黑的麥草。生長麥子的沃土照樣孕育毒
藥。他再也沒有吆一犋杖昝煙苗的凜凜威風了。政府發了加征煙苗稅的政令,而不
再強行禁煙了。煙田稅收趣禾田十倍以至幾十倍,可以增加縣府的銀庫;百姓初始
驚恐,隨之便划算清裡外帳,「土」的價格隨著煙苗稅的暴漲而翻觔斗鬥爭的往上
翻,種煙比種麥仍然有大利可圖,種煙的熱情不但得不到扼制,反而高漲起來。陰
歷三月,原上已成為罌栗五彩繽紛的花的原野。朱先生躑躅在田間小路上獨自悲歎;
飲鴆止渴!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悲哀,看到那大片大片蜷伏在殘雪下的煙葉無異於
看到滿地蟄伏的小蛇……
新婚祥和歡樂和餘音絛繞到雞叫三遍;貪圖新媳婦姣美臉蛋子的鬧房的小伙子
們才最後離去,靜寂的村巷傳播著他們興猶未盡的狂放的笑聲。白嘉軒一家和遠路
未歸的至親無話找話閒磨著時間,等待最後一撥耍媳婦鬧新房的人離去。白孝武關
了街門,把弟弟孝義和剛剛露臉的弟媳喚到上房明廳,點燃了蠟燭。白嘉軒在劍桌
前的椅子上坐著。孝義上香之後就叩拜祖宗,新媳婦白康氏豁開裙子,隨著孝義也
跪下磕頭,優雅的拜叩姿勢令所有人動心。白嘉軒照例冷著臉朗誦家訓,那是從《
朱氏家訓》裡節選下來的一段情粹詞章。最後由孝文領著媳婦逐個拜謁家裡的每一
個成員。孝義走到白趙氏的椅子前說:「這是婆。」新媳婦爽甜地叫一聲「婆」就
豁開裙子磕頭。白趙氏張著脫落了牙齒的嘴喜不自勝地說:「俺娃磕頭的樣式好看
得很。」孝義又站到白嘉軒跟前:「這是咱爸。」新媳婦叫一聲「爸」再次表演磕
頭的優美動作。及至給孝武兩口分別磕了頭,又給滯留家裡的親戚也叩頭之後,孝
武媳婦就請示婆該煮合歡餛鈍了。白嘉軒猛然伸出一隻手制止了散伙的家人:「快
去把你三伯請來。」孝武想到自己的疏忽,立即跑去找鹿三,鹿三早已鼾聲如雷,
迷迷瞪瞪穿上衣褲被孝武牽著袖子拉到廳房裡,在閃爍的蠟燭前瞇睜著眼。孝義說:
「這是三伯。」新媳婦甜甜地叫聲:「三伯」又叩下頭去。白嘉軒又一次向家人尤
其這對新人鄭重提醒一句:「你三伯是咱家一口人。」
不管夜裡睡得多麼遲,一家人習慣自覺地恪守「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的《朱氏
家訓》,全部早早起來了,儘管昨天晚上大人們實際只合了合眼,腳下被窩還沒有
暖熱白嘉軒正地炕上穿衣服,只聽見庭院裡竹條掃帚掃地的聲響有別於以往,就斷
定是新媳婦的響動。他拄著枴杖出西屋時,新媳婦撂下掃帚頂著帕子進來給他倒尿
盆。白嘉軒蹲在孝義媳婦侍候來的銅盆跟前洗臉,看見三娃子孝義剛剛走出廈屋門
來,那雙執拗的眼睛瞅人時有了一縷羞澀的柔和,斷定他昨夜已經經過了人生的那
種秘密,心裡便默然道,老子給你娶下一房無可彈嫌的好媳婦。白嘉軒一邊用手中
擦著脖頸一邊叮囑孝義說:「早點拾掇齊整起身上路。回門去學得活泛一點,甭總
是繃著臉窩著眼……」
孝義還陷在神秘的驚詫的餘波之中。吃罷合歡餛飩,他已經累得精疲力謁。三
兩個丟剝了衣褲鑽進被窩,不及搖罷一籮面的功夫便迷糊起來。他對男女之間的事
幾乎一無所知。白嘉軒的兒子都是這樣純潔,娶媳婦的新婚之夜也不懂其實際內涵,
便照例倒頭睡下去,只是全新的被褥和枕頭反倒有一種舒適的陌生。朦朧中他的右
臂被一個細膩的肌膚撫摩了一下,竟然石磨壓指似的從迷濛中激靈了過來,便聞到
一股異樣的氣息,似乎像母乳一樣的氣味,撩撥得他連連打了個噴嚏,引發出強烈
的身體震動,撞碰了身旁那個溫熱的肉體。那一刻他才開了迷津,噴嚏剛過就轉過
頭摟住了媳婦,頓然覺得自己此刻以前純粹是個只會拉車套車的傻瓜。她不僅不反
感,反而依就他,這又使他大為驚奇,及至他腦子轟然一聲渾身緊抽起來,下身噴
射過後,才安靜下來,被窩裡有一股類似公羊身上散發的腥臊味兒。這樣的噴射又
反覆了一次。及至他第三次瘋狂潮起的時候,她才把他導引到一個理想的福地。那
一刻他又悟歎出來:僅僅在這一次之前自己其實還是一個傻瓜……他完成了第三次
探索之後,她就披衣起身了。她穿戴整齊溜下炕沿的時候,他又潮起那種慾望,便
抻住她的胳膊示意她脫掉衣服重新躺進被窩。她嘬嘬嘴笑笑,猛然彎下身在他臉上
親了一口,轉身拉開門閂出去了……
孝義在銅盆跟前蹲下來時已經平靜下來,在父親剛剛丟下布中的銅盆裡洗臉,
對父親說:「我先跟免娃拉幾車土,他一個人顧不過來。回門跟得上。」兔娃一個
人駕著牛車已經走出了圈場,孝義跳上牛車坐下來,腦子裡忽然冒出昨夜那種進入
福地的顫抖。他瞅著兔娃想,兔娃肯定還跟昨晚以前的自己一樣是個瓜蛋。直進土
壕裝土的時候,兔娃冷不丁問:「你昨夜跟媳婦睡一個被窩嗎?」孝文一愣,這個
靦腆的小兔娃大概在琢磨這個神秘的問題。兔娃連著又問:「你跟女子娃鑽一個被
窩害羞不害羞?」孝義驟然紅了臉,嚴然用大人對小孩的訓誡口氣說:「兔娃娃,
娃娃家不該問的話不許問。沒得一點禮行!」兔娃楞了一下就不再開口,執掀往牛
車車廂裡拋起土來,僅僅一夜之間,親密無間的孝義怎麼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兔娃
心中掠過一縷寂涼,淡淡地說:「你回門去吧門!心把新衣裳弄髒了。我一個人能
行。」孝義瞅了瞅兔娃沒有說話,看來他們幼年的友誼無可挽回地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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