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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黑妓看見坐在自己鋪炕上的人,愣怔許久才辯認出兆鵬來,隨之倆人就交臂呼 歎起來。黑娃久久地瞅視著兆鵬,頭上纏裹著一條髒兮兮的藍布帕子;穿著一件褐 色的藍色對襟布衫,肩頭綴看一塊白布和一塊黑布補丁,衫子的下襟過長,茬住了 前又蓋住了屁股,黑色布褲,又綴著藍布和紫紅色的補丁;腳上蹬著一雙餓麻六道 的麻鞋,白布裹氈從腳趾一直纏扎到膝蓋;從頭頂有帕子到腳下的裹纏布,全都污 染著草汁樹液漆斑和苔蘚的乾涸的黑色疤痕;臉上也佈滿污垢,耳輪裡和脖頸上積 結著黑色的垢甲;鬢角露出來的頭髮粘成氈片,與白鹿鎮小學校裡那個穿一身藏青 色制服的瀟灑精幹的鹿兆鵬無法統一到一起,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秦嶺深 山裡的山民了。如果尋找破綻,就是那一口白色牙齒。山民們也許生來就不懂得刷 牙,也許是飲水的關係,十個有十個的門牙都是黃色,像是蒙了一層黃色的瓷釉。 鹿兆鵬仍保存著在白鹿鎮小學當校長時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黑娃笑頭說:「要 不是你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認不出你咧!」鹿兆鵬笑得牙齒更白更耀眼了:「你 而今人強馬壯,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來咧!」

  黑娃從炕頭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兒,又叫醒了管伙做飯的兄弟,端來了剛才留給 他的那些飯菜,在冒著一股粗裝黑煙的吊盞油燈錯黃的光亮裡,倆人舉起盛著清凌 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聲慨歎起來:「哎呀兆鵬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倆在這 兒會面咧!我常想著咱倆怕是今生今世誰也見不著誰了!兄弟而今沒牽沒掛,沒媽 沒爸。沒婆娘沒娃。落得個光獨獨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倆敞開喝……」 藉著酒興,黑娃把他揣著兆鵬的手條怎麼尋找習旅、怎麼從士兵受訓到成為習旅長 的貼身警衛,怎麼參加暴動及至踩著麥捆子似的屍體死裡逃生、怎麼落草山寨一下 子傾吐出來,說完大哭:「兆鵬哥,我只聽你說鬧農協鬧革命窮漢得翻身哩,設想 到把旁人沒撞動,倒把自個鬧光鬧淨了,鬧得沒個落腳之地了……」兆鵬的臉膛也 泛起紅色,撕去了頭上的帕子,大聲沉穩地說:「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著眼 狠狠地問:「你都知道?你見過屍首跟麥捆子一樣稠地擺在地裡的情景?你看見習 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湧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上一薦子的情景?你知道旅長抱 著機槍殺得兩眼著火的情景?我挨槍子的時光習旅長還活著,後來就不知道他死了 呢還是活著……」兆鵬仍然不動聲色地說:「你說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劃那場暴動 時我也參與了。習旅長那陣子還沒死,帶著余部出潼關到了河南,東逃西躲一月之 久,還是沒有站住腳……他死的時候枕著機槍。我們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規軍就 此完結了。」黑娃問:「事情過去了,我想問你一句,你們策劃暴動的時光,想沒 想到過這個結局?」鹿兆鵬說:「想到了。」黑娃驚異地問:「想到了還硬要伸著 脖項去挨刀?」鹿兆鵬仍然沉穩地說:「你忘了習旅長講的『七步詩」的故事?做 出詩是死,做不出詩還是死!就是這樣。」黑娃歎口氣:「完咧。到底還是給大哥 煎了。」鹿兆鵬卻衝動起來:「完不了,怎麼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現在才開始了 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鵬一眼,垂下頭默默地挾起一塊野獵肉 咀嚼著,良久才找到一句恰當的話:「革命開始了,你咋麼有空兒到我這兒逛來咧? 」鹿兆鵬也找到一句恰當的話:「我嘛,瞅中你的好營生……入伙來了。」黑娃立 即敏銳地做出反應:「兆鵬哥,你甭耍笑。」兆鵬說:「我沒耍笑。我來了就不走 了,入伙!」黑娃當即說:「這話跟我再不能往下說。要說明日跟大拇指當面說。」 鹿兆鵬說:「那當然。你還是很義氣。」黑娃說:「天快明瞭,咱們睡覺。明日個 跟大拇指當面說。」

  黑娃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傍晚,木桿上吊著的燈盞已經點火,在夕陽的紅光 裡閃耀。那是一隻生鐵鑄成的盆子,裡面裝著麻油,燃著一根□面杖粗的油捻子, 黑煙滾滾,空中飄浮著未燃盡的煙袖絮子。這是重要宴慶的信號。伙房裡接連傳出 煎油爆炒的脆響。弟兄們出出進進嘻嘻嚷嚷,顯然是被好酒好菜鼓舞著。他找到大 拇指的洞穴,大拇指興致勃勃地說:「弟兄們好久沒有團圓了,今日個慰勞一頓, 二來為你解解心煩;三來嘛,你有朋友到來,這可是你生死之交的朋友。你的朋友 就是我的朋友,理應款待。」黑娃想告訴大拇指兆鵬入伙的事。大拇指仍然朗聲說: 「先吃了飯再說。」

  大吃猛喝一畢,尚未醉的倒的土匪們練開了功夫,有的練拳,有的舞刀,有的 練槍法,有的練爬樹翻牆,有的練捆縛敵手,倒顯得生龍活虎,黑娃引看兆鵬進入 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不用寒暄,不講客套單刀直入:「我的二拇指說你想入伙?」

  「是的。」兆鵬點點頭。

  「真的?」大拇指套問。

  「真的。」兆鵬平靜地肯定。

  「你把『真的』這話連說三遍」大拇指盯著他說。「看你能不能說得出來?」

  「好咧好咧!」兆鵬釋然笑了,「說真的也真的,說半真半假也是半真半假, 可不完全是假的。」

  「完全是假的。」大拇指不屑地說,充滿了自信,聲音的平靜愈顯出透裡知底 的給然肯定,「你是想把我的弟兄納進你的游擊隊。你入啥伙哩!」

  「你比神瞎子的卦還算得準。」兆鵬也很平靜,沒有一絲被戳穿的尷尬,坦然 笑著反問,「真要這樣,你說行不行呢?」

  「天爺!空裡的鷹地上的狼,飛的和跑的攏不到一搭嘛!」大拇指輕俏地調侃 起來,「你是堂堂共產黨頭兒,我是土匪,咋也攏不到一搭喀!」

  「咱倆差不多。擱秤上吊-吊份量差不了多少。」兆鵬也是一腔調侃的調兒, 「滋水縣通緝我懸賞一千塊硬洋,縣賞通緝你也是大洋一千塊,咱倆值的一個價碼 喀!」

  大拇指笑了。黑娃也忍不住笑了,心裡凝結的緊張氣氛頓然鬆弛下來;他始終 沒有說話,斟酌了三人之間的關係而決定自己不必開口;他只期望這兩個人之間不 發生衝突,無論談判的結局如何;他很珍惜大拇指的笑,企圖擴延剛剛出現的輕鬆 氣氛,就以打渾的口氣,說「滋水縣的『共匪』頭子和土匪頭子值的一個價碼!了 哇了哇!」

  兆鵬適時地掌握著松活了的氣氛:「我瞭解你。你是個靈醒(聰明)的木匠。 你是個不怎麼樣的和尚。你會成為一個有出息的紅軍指揮官,這一點我肯定無疑。 你當山裡王太屈材料,太可惜了。我是瞅中你這塊材料才來找你的……」

  大拇指收斂了笑,冷冷地說:「我也瞭解你。我在三官廟當和尚那陣子就知道 你。你也是個靈醒人。但我這個寨子裡不要你。我知道你跟黑娃的關係,黑娃是個 可靠的義氣的人。黑娃願意跟你走我放黑娃走,還有哪些弟兄情願跟黑娃一搭投靠 游擊隊也都放他們走,我還讓他們把傢伙一起帶走……」

  黑娃打斷大拇指的話說:「大哥你說哪裡話!我跟你絕無二心,可以指天為誓 ……」

  兆鵬坦率地表白說:「我剛才說了, 我是瞅中你這塊材料了。我希望跟你搭手 共事……」

  大拇指接住自己被打斷的話繼續說:「你說的是真話。我明白,無論誰家當權 坐江山,都容不得土匪。而今國民黨懸賞捉我,日後有一天共產黨把事形成了,還 是要拾掇我。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夭,你兆鵬坐江山拾掇我的時光,能給我一個渾全 的屍首就遂心了。」

  兆鵬由地動了情:「這又何苦哩?你一進紅軍隊伍就會明白,你肯定比當土匪 活得暢愉。告訴你,我根本不是拉你去游擊隊,我們已建立起來一個正兒八經的紅 軍軍團,軍長是正兒八經的黃浦軍校訓練出來的……」

  大拇指並不動心:「我剛才把話說到盡頭了,黑娃願意走就跟你走,還有哪些 弟兄願意走的話也跟你走,傢伙都隨手帶走。我算義氣了吧?旁的話你再甭說了, 你日後能給我一個渾全屍首就算義氣之交咧!」

  黑娃再次上有:「我而今連屍首渾全不渾全都不顧慮。」兆鵬笑笑說:「我也 沒想讓你當下跟我走。我跟你打個招呼,你慢慢思量思量;你啥時候想開了,再給 我打個招呼,我來接應。」

  大拇指說:「那好……日後再說吧!」

  「兆鵬說:「我們肯定會見面的。」

  半年以後,他們果然又見面的,鹿兆鵬作為俘虜被大拇指捉上山寨。半夜時光, 探馬回來報告大拇指,有一桿子來路不明的紅軍人馬闖進山來,在離山口幾十里的 章坪鎮安營下寨,遭到了政府軍的包圍,一個軍的人馬給連窩捂死了,剩下的分成 幾股逃走了。有一股逃到離他們山寨三十來里的雙岔溝歇下了,大約二十來人。雙 岔溝只有三五戶人家,住得散散落落,這一股紅軍就住在溝樑上的茹姓人家城。大 拇指當即叫來二拇指黑娃,讓探馬把這件事再述一遍,然後問:「兄弟,你看這活 做得做不得?」黑娃說:「油水厚不厚?紅軍些秕谷瘦皮,諒也沒多厚油水。」探 馬插話說:「他們都捐一桿快槍。」黑娃又問:「這一桿子紅軍打哪兒來的?是不 是山裡那幾股游擊隊的一股兒?」探馬說:「山裡那幾段游擊隊全是本地猴兒,滑 得黃鱔一樣。這桿子紅軍是從山外闖進來,人生地不熟,剛進山就給摀住了。弄不 清哪達來的,反正不是南山猴兒。」黑娃說:「大哥你定點兒。你看中那二十幾桿 快槍的話,我帶弟兄們去拿回來就是了。」大姆指卻不像黑娃那樣輕鬆:「本來嘛, 咱們跟紅軍游擊隊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吆各的車,各輾各的轍。黑娃你心裡本不願 意挫紅軍。你是怕我疑心你跟紅軍有絲連才這麼說。我也根本不想撞惹紅軍。這回 不同。這桿子來路不明的紅軍蹬踏到黑窟窿裡了,撞到舅家門板了,出山是絕然出 不去了。再往前走,或是再過上兩天,讓葛條溝那幫子掃風著了的話,非吃不結, 紅軍手裡的快槍就落到他們手裡了。這樣子的話,不如咱們先動手把傢伙繳了……」 黑娃聽了就折服了,「大哥我明白了,我去吆喝弟兄們。」黑娃站在往常發號施令 的石階上,連連發出三聲尖銳的忽哨,匪徒弟兄們便從各個角落擁到平場上來,作 為大殿的山洞裡燈盞齊發。大拇指站在大殿的台階上部署行動:「從雙岔溝兩邊摸 上去包圍姓茹的那一家,記住:只繳傢伙,不准傷人,繳下槍來放人走;不許開槍, 只准嚇詐,實在繳不下槍來,放走算求。」弟兄問:「咱們不開槍,他們要朝咱們 開槍咋辦?」大拇指沉吟一下說:「萬不得已要開槍……只許打三槍!」在最後確 定誰領頭去的時候發生了爭執,黑娃執意去, 大拇指毫不動搖地說:「輪我的食, 輪到你守窩了。」 完全是萬無一失的捕捉而不是交火拚殺。天空落著夏季裡不大常見的濛濛霧雨, 山道濕滑,伸手不見五指。土匪們靈如猿猴,一直摸到雙岔溝樑上站崗放哨的衛兵 腳下,一個土匪躥上去突然抱住哨兵的雙腿把他撂倒,另一個上匪同時把一塊爛布 塞進他的嘴裡,前門和後門的兩個哨兵幾乎同樣被擒獲。當土匪們準備破門而入的 時候,低的屋脊上響了一槍,那兒還隱伏著一個暗哨。但是為時已晚,土匪們從前 門後門和樹枝圍成的籬笆牆踏過去,把茹姓山民的兩座房子全部控制到手中。睡在 炕上和腳地上以及台階上的紅軍士兵疲憊不堪反應遲鈍,有三五個反應迅敏的人剛 摸起槍,就被土匪繳到手了。土匪們三個人對付一個紅軍士兵綽綽有餘,繳了槍就 把他們統統逼進一間屋子,最後從山民火炕上拖出來的那個傷員,腿上淌著血一步 也挪不動,由一個紅軍士兵背著他從炕上挪到地下。大拇指命令所有俘虜轉過身去 面向牆壁,然後才讓弟兄點著了一枝火把,拿到那個匍匐在地上的傷號面前一照, 他幾乎吃驚地叫起來,那是兆鵬。大拇指立即發佈命令:「你們現在可以走咧!你 們在這山裡扎不住腳趕快出山去,記住不要結幫搭伙,要零碎單個往出走,不要開 口說話,一開口就露餡了。」那些紅軍士兵還背對著他沒有動,大拇指吩咐兩個弟 兄架起受傷的鹿兆鵬出了門。回到山寨,大拇指對迎上前來的黑娃說:「真是撞到 家門舅家門板了——你的共產黨大哥給我弄來了。」

  黑娃在燈下一看,兆鵬昏昏迷迷不辯生人熟人,小腿腫得抹不下褲子,整個腳 面和腳趾都被血漿成紅紫色。大拇指喚來大先生。大先生提著藥葫蘆跑來,用剪子 割開左腿的褲子,用水洗了傷口四周的瘀血,皺著眉對大姆指和黑娃說:「糟求咧, 是個瞎眼兒!」槍子穿透了身體被土匪們稱作亮眼兒,未穿透被稱作瞎眼兒,彈頭 還留在小腿肚兒裡。大先生說:「有兩個辦法,一是將就著治好外傷,讓人家出山 進城到洋醫院去掏槍子兒;二是我給他掏出來再治好,可咱沒麻藥,怕他受不住疼。 你說咋治我咋治。」大拇指瞅瞅黑娃。黑娃說:「乾脆給他掏出來。」大拇指對大 先生說:「掏!」大先生解開布包,取出一隻帶環兒的鋼扦兒,剛挨住傷口,兆鵬 就慘叫起來。大先生遲疑一下說:「這人沒咱的弟兄皮實。」大拇指笑著對黑娃說: 「就這副虛氣兒他還想入伙哩!咱伙裡弟兄可都是斷胳膊折腿不吭聲。沒這股子毒 勁兒還想入伙當上匪?綁起!」於是七手八腳把兆鵬的身子和手腳都摁綁在木板上。 大先生說:「我下手了——」話音未落,一下子就把那根帶環兒的鋼扦子塞進傷口。 兆鵬撕肝裂肺似的吼叫起來。黑娃說:「把嘴給塞住,叫得人心煩。」於是又用爛 布塞進嘴裡。大先生捏那根鋼扦兒在腿肚裡尋找彈頭,一挖一拐又猛然一提,一串 血肉模糊的東西帶著一股熱血的腥氣從小腿肚裡拉出來,扔到盛著清水的銅盆裡, 噹啷一聲脆響,水面上就綻開一片耀眼的血花,傷口裡頭的血嘎嘟嘟湧冒出來,大 先生不慌不忙撥開藥葫蘆的木塞兒,把紫紅色的刀箭藥倒人傷口,拿一隻帶藥勺兒 的鋼扦往傷口裡頭塞,血流眼見著流得緩了少了,隨之就止住不流了。大先生又掂 起另一隻藥葫蘆兒,往傷口四周撒上一層厚厚的黑色藥面兒,然後用布條墊著麻紙 纏裹起來。大先生瞅著被他折騰得完全昏死的兆鵬說:「沒彩沒彩,這人沒彩!招 不住我一刀的人都沒彩。」他摸摸兆鵬的額頭,撥下塞在兆鵬嘴裡的爛布,把兩粒 黑色的藥丸塞進口腔,灌下一口水,迫使兆鵬嚥下去,然後說:「抬走。讓他睡去。 睡醒來就沒求事了。」

  第二天傍晚時分,兆鵬睜開眼睛嚷著要喝水。他強掙著坐起來,把伸到眼前的 水碗抱住一飲而光,才瞅著遞給他水碗的人驚奇地叫起來:「黑娃黑娃,怎麼是你? 」黑娃抿抿嘴沒有開口。大拇指卻說:「你忘了你說的『咱們還會見面』的話啦? 這回是我請你來人伙兒!」兆鵬猛地轉過頭,瞅住站在炕腳地上的大拇指:「我咋 就落到你手裡了?」黑娃接往說:「你多虧落到大哥手裡了。」兆鵬轉著眼珠朝後 倒下,靠在背後墊著被捲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兩個眼皮痙攣似的彈動著, 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淚珠兒……

   那是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的失敗的進軍。省委接到了一支紅軍武裝企圖攻打 西安的密訊,派鹿兆鵬化裝潛入紅軍部隊傳達省委意見,要求紅軍指揮官做出一個 詳細周密的進攻方案,省委討論之後才能作出決定,同時將西安地區守軍佈防的情 況提供給紅軍指揮官,供他們斟酌自己的力量作出選擇。鹿兆鵬扮裝成一個受聘赴 任的教書先生,順利地通過渭河平原,進入渭北高原之中剛剛創立的根據地茂欽。 茂欽這個像遺落在山間的一粒羊糞一樣默無聲息的村鎮,現在在北半個中國日漸顯 露聲名。南有瑞金北有茂欽。茂欽中華蘇維埃的紅色旗幟在莽莽蒼蒼黃土高原上看 去確似一簇生動飛揚的火焰。共產黨人在這裡創建起來第一支農民武裝,黍作紅三 十六軍。鹿兆鵬的到來使紅軍最高指揮員之間的爭論更加激烈,爭論雙方的力量對 比是二比二。廖軍長和王副政委乾脆把進攻西安說成是葬送紅軍的冒險行動;姜政 委和權副軍長力主進攻西安,理由比反對派要充足十倍,在二比二相持不下的時候, 廖軍長首先表現了妥協,才使進攻派佔了上風。鹿兆鵬向他們傳達了省委意見,唯 一堅持不改初衷的王副政委重新挑起爭論,事由是省委沒有肯定這個行動計劃。廖 軍長立即更改了違心的妥協又恢復了反對派的真實面目。姜政委倒很冷靜地反問: 「省委沒有肯定也沒有反對進攻呀?敵方在西安的佈防情況我早已清楚不過,嫡系 和雜牌正大眼瞪小眼烏龜瞅王八,咱們趁這個空子正好得手;緩後無論烏龜吃了王 八還是王八吃掉烏龜,他們就成鐵板一塊無縫可鑽,失掉戰機了。省委要我們報一 個詳細作戰計劃是多此一舉,一切已經成熟。」姜政委對廖軍長的搖擺不定有點生 氣,用一句粗話諷刺說「尿尿去了屙下屎來——連稀稠都拿不住了!」這樣子的話 怎麼帶兵打仗?你可是咱們四個人中獨獨上過軍校的指揮員呀同志!」廖軍長臉紅 了,不僅沒有發火,誠摯的聲音令人感動:「姜政委,你挖苦我兩句我不在乎,我 弄起這一桿人馬來著實不容易,我只擔必弄不好又丟光了咧……」鹿兆鵬心裡顫悸 了一下,這個長著四方臉盤英俊漂亮的陝北漢子,一口鼻音濃重言詞笨拙的話令他 感動。廖軍長是黃埔生,投身國民革命戰功赫赫;國共翻臉以後,他帶著他拉出來 的那一部分隊伍參加了習旅的暴動,暴動失敗後他就成了光桿司令,幾年間又創建 起紅三十六軍來。姜政委是省委派到三十六軍來的,他很尊重這個前額突出有點像 列寧面孔的政委,似乎也有點說不清為什麼的怯懼心理。姜政委說:「軍事行動上 的搖擺不定反映出思想立場的動搖。」王副政委與大腦門子政委一絲也不妥協:「 這僅僅是一個具體軍事行動的分歧,與立場無關。」廖軍長痛苦地扭曲著臉沉默了。 姜政委說:「一切按原計劃進行。王副政委下連當兵,鹿兆鵬同志做副政委。」鹿 兆鵬說:「我必須趕回去向省委匯報。」姜政委說:「不急。打下西安咱們一起去 匯報。」鹿兆鵬急了說:「我也反對這個行動。」姜政委說:「你反對我也要你做 副政委。」

  鹿兆鵬在根據地住了下來,發現在紅軍士兵裡頭卻沒有這樣嚴峻分歧和爭論, 而且洋溢著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攻打西安的戰鬥熱情。姜政委深入找出的講演特富進 力和鼓動力量:「南昌暴動失敗了,廣州暴動失敗了,咱們這兒暴動也失敗了,國 民黨高興的近乎得意忘形。我們攻下西安就向全中國的反動派敲響第一聲喪鐘,共 產黨還存在,真正的革命剛剛開始!」姜政委洪亮激越的聲音被熱烈的呼喊打斷了, 他謙遜地低著碩大的腦袋等待呼聲結束,然後揚起頭來分析這次行動的形勢:「西 安的嫡系初調入陝,兩眼緊盯著雜牌子地方軍;雜牌子地方軍收羅的都是土匪民團, 屬於烏合之眾,十有八九都是逛窯子抽大煙的二流痞子,根本不經打。咱們紅軍不 是一個頂仨,而是以一當十。渭北地區農協運動開展最早,地下黨遍佈各個村鎮, 我們路過之地會一呼百應,我們一舉攻下西安,建立起中國革命的第一紅色政府, 必將照亮整個北半個中國……為了共產主義,同志們,努力衝鋒啊……」

  整個紅軍陷入一種激戰前的狂熱之中,以致王副政委在下到炊事當伙頭兵時, 竟然連連受到士兵們的嘲笑和鄙視。廖軍長現在盡可能認真地按照在黃埔軍校學習 的指揮藝術設計這場進攻……隊伍終於拉出山溝進入坦蕩如砥的關中平原了,此時 剛剛黎明。鹿兆鵬此時才弄清白,這支號稱三十六軍的紅軍部隊上實際只有九百多 人,不過是一個團的編制力量,心裡就愈加憂慮和膽怯。在山區小鎮茂欽根據地裡, 九百多人顯得熙熙攘攘,一投身到霧雨濛濛的關中平原上以後,這九百多人的隊伍 就不再顯示出浩浩蕩蕩的氣勢,反而覺得過於細瘦了點兒。他們沿途所經過的許多 千戶大村,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村社門族自立的保安隊的偷襲和騷擾,根本不曾發生 一呼百應的情況。(那些村莊裡確實有共產黨的地下支部秘密地活動著;他們沒有 得到任指示或消息,壓根兒不知道這次軍事行動,甚至搞不清楚這支穿著雜七雜人 的衣服的軍隊是國軍、上匪還是雜牌子地方武裝。)細雨綿綿,這是關中平原旱季 裡極為罕見的陰雨天氣,池滿河溢,遍地泥漿,找不到一坨乾燥的立足之地,更拾 不來一把柴禾。士兵們渴急了就喝路邊的水坑裡的泥水,好多人抱著肚子提著褲子 拉稀不迭。姜政委執意選擇雨天出擊的理由是,反動派軍隊怕吃苦,怕夜戰,也怕 雨戰,紅軍戰士瞅準其弱點專事夜戰雨戰,因為紅軍士兵自小就在苦水裡泡大,不 計苦累,不避風雨。姜政委瞅住了敵手的弱點卻忽視了自己的弱點,這些自小生長 在渭北以北黃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鴨子,在粘濕滑溜的平原上行軍不久就疲 憊困乏,全都被淋澆得濕透了衣褲濺濕了泥巴,變成落湯雞或更像泥猴了。渡過渭 河以後,在河岸邊的柳林裡暫作歇息。姜政委擦拭著眼鏡片上的泥巴渾紋兒,怎麼 也擦不乾淨,他發覺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部給泥巴弄髒了,無奈就把無法擦淨的眼 鏡架上鼻樑,對癱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的士兵們鼓勁打氣:」同志們,再走立六十 裡咯就進城咧!老孫家羊肉泡饃,老白家餃子館,西安飯莊葫蘆雞盡飽吃啦……」 姜政委給士兵們打足氣後,就把另外三個領導者引到遠離士兵的柳林深處,堅定不 移地說:「我回省省匯報情況兼作城內策應,你們繼續前進,不能有絲毫的動搖情 緒。咱們在滋橋北橋頭會面。」姜政委連一個隨身警衛不帶,隻身走掉了。

  姜政委臨走時委託鹿兆鵬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過柳林進入篙蓬茅草地帶,三 個站在原地未動的領導者誰也不說話,一直瞅著姜政委在蓬蒿和茅草上隱現有腦袋 完全消失,他們才不約而同地面面相覷起來。鹿兆鵬心裡浮起一縷惆悵一種空虛, 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樣茫然失措。他說:「我提議讓王出來做代理政委。」廖軍長 和權副軍長只碰了一眼就說:「你去把王叫來。」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緊不 慢走過來,冷著臉站住。廖軍長說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匯報的情況以及委託他做代 理政委的意見,主副政委對此先不表態,卻冷冷地說:「姜要是跑到國民黨省黨部 匯報怎麼辦?」鹿兆鵬噎得說不上話嚥下一口唾液,廖軍副政委的雞腸小肚,不客 氣地說:「同志,你這樣的態度令人失望!」權副軍長從中調和:「王副政委別記 惦今日個以前的事了。今日個或者說目下咱們咋辦?」鹿兆鵬立即附和說:「對! 咱們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緊。」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說:「往回撤。撤回茂欽還來得 及。」廖軍長驚詫而又生氣地問:「你這意見是出於對隊伍的負責,還是跟姜致氣 賭輸贏?王副政委說,「這怎麼分得開呢?」廖軍長窩氣他說:「你們倆的意見呢。 撤還是進?」權副軍長現在變得異常耐心溫柔起來:「大家都冷靜才好。我覺得現 在撤回去的根據不充足。」鹿兆鵬覺得權副軍長的意見與自己相吻合,隨即說:「 我同意權副軍長的看法。」又對王副政委誠懇勸說道:「你的意見可以保留。你還 是應該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他說:「我…… ,還是回炊事班去好。」

  廖軍長沒有說話,連瞅一眼已轉身離去的王副政委也沒有,對鹿兆鵬和權副軍 長說:「我們還得往前走。」隊伍被集結起來繼續前進,近傍晚時趕到滋橋北邊兩 個村莊之間的空闊地帶。鹿兆鵬和權副軍長扮裝成當地農民的模樣走進了滋水橋街 道,在橋北頭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應的任何跡象,倆人不敢再等,又離開鎮子。 權說:「我們像一條出了山的狼,天地開闊卻危機四伏。」兆鵬苦笑一下沒有說話, 倆人回到集結地。廖軍長急不可待地把他倆拉到稍遠一點的地方,以調侃的口吻說: 「王副政委看來是唚到向上了!」廖軍長問也不問接應的事,告訴他倆一個嚴峻的 事實:姜政委沒有回省委匯報。那麼姜政委到哪兒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 鹿兆鵬忙問:「你的根據?廖軍長公開了一個秘密:隊伍出山前,他背著姜政委派 人進城向省委匯報,要求省委具體指示這次進軍的方案。匯報的同志剛剛回來,讓 隊伍趕緊撤回茂欽或先進入秦嶺隱蔽。鹿兆鵬似乎頓然變得輕若一根羽毛,隨便一 股微風都可以掀起它來,那是一種真切的徹底滅亡的頂感。他揪住自己的頭髮軟軟 地蹲下去,說:「我沒有阻止這個冒險我……。」權副軍長誠摯地說:「廖軍長我 對不住你我混帳……」廖軍長痛苦地搖搖頭:「只怪我不怪你們。快不要說怪誰不 怪誰的話,趕快挽救部隊!」鹿兆鵬看見廖軍長一張七色臉,痛苦恐懼,急迫悔恨, 也還有冷靜。他指使鹿兆鵬叫來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詼諧調侃的習慣說話:「好 了,現在我們按你的意見辦。你甭當伙夫了,當政委吧,代理那倆字兒太囉嗦,干 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說:「我已經改變『撤回去』的主張了!」鹿兆鵬 瞅著這個嚴厲得有點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說:「求毛總是不合股兒!」王政委說: 「我們撤回去,要是茂欽的老窩給人搗了咋辦?」廖軍長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說: 「好了!咱們合到一股了——進秦嶺!」

  撤退的命令下達以後,隊伍便有點鬆懈。那些謀著進城吃羊肉泡饃的士兵滿肚 子怨氣,便無緣無故地射擊公路上弛過的汽車。槍聲突然引發炮聲,大炮的轟擊聲 震撼著大地,隊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鵬尚不知曉他們已經僥倖地脫出了滅 亡的境地。原來城防駐軍就駐紮在橋南不過十里的草灘一帶,早已發出了他們的行 蹤,而且報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個土匪出身的雜牌子軍長,擺擺手說:「轟走轟 走!轟走算求了!」副手建議說:「送到口邊的萊就該吃。」軍長說:「那個『菜』 是一罐子蘿個纓子酸基!繳不來大炮機槍,也肯定沒有黃貨白貨,那幾桿破槍繳回 來反成了累贅!咱打死他十個不抵他打死我一個,打死他十個咱添不了一個,他打 死我一個我就少一個……」軍長雖是粗人卻不亂主意……這就留給了鹿兆鵬他們安 全轉移的機會。

  進入秦嶺隱蔽的行動方案很快統一確定下來,以風景和溫泉馳名古今的驪山是 距離最近的山地,自然成為撤離選擇的最佳路線。鹿兆鵬是關中人,就被推到領頭 人的位置,和廖軍長走在前頭,領著隊伍朝驪山進發,王政委和權副軍長殿後督促。 這支只對過往汽車打了幾槍的紅軍隊伍,完全被泥濘雨水飢餓和拉稀拖垮了,士兵 當中的怪話開始冒出來,「逛平川賞景致,也該選擇個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 人家也沒打咱,咱就跑求了,這算哪家子的戰法?」傍晚時分,部隊踏進了通向驪 山的一條溝壑,鹿兆鵬才頓然覺得懸提在空裡的心落到實處,那是山地給人的一種 安全的依托。十之八九來自陝北山區的戰士對山的感覺更為敏銳,情緒活躍了,怪 話俏皮話風涼話一茬一茬冒出來。鹿兆鵬忍不住悄聲說:「你當初緊持不出就好了。 」廖軍長也悄聲說:「那樣的活,隊伍就會掰成兩半。」鹿兆鵬問:「這個隊伍不 是你一手弄起來的嗎?」廖軍長笑笑說:「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說不過他。」鹿兆 鵬有點譏誚他說:「我看你好像總有點怯他?」廖軍長說:「他是省委派來的呀!」 說罷也譏誚地反問:「你不也一樣嗎?他叫你當副政委,你不當,還是拗不過他嗎? 」鹿兆鵬沒有說話走出溝壑踏上一道驢脊樑似的山梁,鹿兆鵬駐足片刻朝南望去, 對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頂呈現出模糊的輪廓,自東而西逶迤橫亙在眼前。那一瞬 間,一隻雪樣兒的白鹿在暮雲合垂的原頂上縱躍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鵬舔了舔 乾裂的嘴唇對身邊的廖軍長說:「看見了嗎?」廖軍長毫不驚奇地問:「看見什麼? 」 鹿兆鵬仍然抑止不住興奮:「瞅那兒我的家鄉——白鹿原。」

  王政委從後頭趕到前頭來,拍了拍鹿兆鵬的肩膀說:「你的任務完成了。你引 路引得好。進山了該我領路了。」鹿兆鵬就附到隊伍後頭和權副軍長殿後。王政委 是山裡人,他的那個村是滋水縣所轄的秦嶺深山最僻遠的一個倉。隊伍一刻也不停 留,沿著山梁,又倚著崖坡朝前走,山越來越高,路越來陡;到根本沒有什麼路, 依然沿著梁或翻著溝往前走。天色完全黑下來。跌翻絆倒的人呻吟著叫罵著再爬起 來往前走,戰士們已經沒有說俏皮話的興趣了,正好藉機以咒罵發洩心中不滿。權 副軍長是進攻派,他的意見被否決,懷著深沉的慚愧和羞恥的心緒一聲不吭跟在隊 伍後頭。鹿兆鵬幾次和他搭話他都不吭,就忍不住玩笑式刺了這位陝北軍長一句: 「你權副軍長難道還為豐肉泡饃憋氣?」他仍然不吭不響。

  臨近午夜,隊伍進入秦嶺深處的章坪鎮駐紮下來、全鎮動員了十幾戶人家一齊 點火熬燒包谷糝子。士兵們喝罷就躺下。鹿兆鵬剛剛睡下就被槍聲驚醒,密集的槍 聲響成一片,像母親在鍋裡炒爆包谷花的密集的脆響。他從腰裡拔出手槍衝出住屋, 跌進一個長滿籐蔓和青草的壕溝,趁勢躲在那裡觀察一下陣勢,隨之就悲哀地發現, 章坪鎮四周完全被包圍了,敵人像合圍的網一樣從南北兩面的山坡和東西兩邊的山 道圍堵過來。紅軍戰士四處奔逃,無法形成突圍力量。他貼著一條低矮的坡根往前 躥去,小腿感到了麻木和沉重,大約是在衝出屋子後門時挨上槍子了。鹿兆鵬往前 躥一截就伏下來隱蔽一會兒,看著敵人黑漆漆的身影從他頭頂的緩坡上躍過去,他 的頭腦十分清醒,十分鎮靜,這使他自己也很吃驚。那一刻他心裡甚至自豪地閃出 一個念頭,行啊我還行!他躥過那面坡楞進入一條河溝,發現了和他同方向往前跑 的人影,急中生智喊叫起來:「三十六——三十六——三十六跟我走——」溝溝岔 岔裡就有人吆喝起來:「三十六——三十六來咧——等等三十六——」鹿兆鵬拾攏 起二十幾個逃散的三十六軍戰士,沿著河溝跑過二十多里,拐彎改變方向進入雙岔 溝……他根本不知道,自打他們從滋水橋撤離的那一刻起,一張網早已向他們張開, 當他們在章坪鎮喝著甜絲絲的包谷粥的時候,嫡系國軍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圍的陣勢, 只等著他們睡覺哩……

  鹿兆鵬在黑娃的洞穴裡住過半月,傷口已長平癒合,始終也搞不清那個白鬍鬚 老漢葫蘆裡裝著什麼神丹丸散。大拇指芒兒在頭六七天裡,每天派二三十個弟兄下 山,四溝八岔去尋打散失的紅軍士兵,塞給他們幾枚銀元或一撮煙膏,然後指明出 山的路徑。鹿兆鵬臨走時對大拇指說:「你很義氣。你我有緣分兒。我不死你不死 咱們還會見面的。」大拇指說:「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隊伍沒有了。」鹿兆鵬 說:「我得再去弄出一個軍來。」

  黑娃親自護送兆鵬出山,雞啼二遍時走出峪口,倆人便分了手。黑娃說:「啥 時候需用兄弟幫忙,你儘管開口。」鹿兆鵬說:「要說嘛,我還是那句老話,你再 考慮,你的山裡王不能再當下去了,哪怕招安縣保安隊也行……」黑娃一愣。兆鵬 再次肯定地點點頭頷首,轉身大步走了。

  久雨初晴的夜空潔淨清爽,繁密的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齊閃爍,星光給白鹿原單 調平直的原頂灑下了嫵媚和柔情。鹿兆鵬沿著滋水河川的小道走著,看看黎明即將 臨近,就斜插到通往原坡的一條小徑,一直走到坐落在半坡上的白鹿書院。朱先生 剛剛起來,掂著一把長柄笤帚走到院庭,鹿兆鵬說:「先生,我還得給你添麻煩。」 朱先生一句話沒說,拉著他走進一間屋子:「你上回住過的老地方咧!」鹿兆鵬說: 「這回我只待一天,天黑夜靜了我就走。」朱先生也不問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吩 咐師母給他拾掇早膳。兆鵬吃了飯就倒頭睡下了。

  鹿兆鵬醒來天已昏黑,知了在書院裡的樹杈上叫成一片,他吃了點晚飯踱到前 院朱先生的書房來。朱先生抬起頭,摘下花鏡,擱下毛筆,神色略顯緊張:「你還 待在後頭屋,「待會兒夜靜時我就動起身了,沒事兒。」隨之坐下來,順手拈起桌 邊上一撂紙頁看,在《國民紀事》總欄的末尾一條中寫道: 年 月 曰共匪三十 六軍覆滅於本縣章坪鎮。鹿兆鵬的眼睛久久盯住那個匪字,沒有說話。朱先生說: 「你知道不知道在章坪開的這一仗?」鹿兆鵬說:「知道。」朱先生問:「真的全 軍覆沒了?」隨即把一張報紙拉過來遞給兆鵬;「就像這報上寫的一樣?」鹿兆鵬 接過報紙,頭版有一條醒目的大號黑字標題:「全殲共匪三十六軍於滋水縣章坪鎮」 。鹿兆鵬說:「全軍覆沒,是這樣的。我就是從山裡逃來的。」朱先生驚愕地噢了 一聲,瞅著他說:「你又把本蝕光了。」鹿兆鵬放下報紙平靜他說:「三回了。」 朱先生說:「你還干?鹿兆鵬苦笑著說:「啥時候連我也蝕了就不幹了。」說著換 出一副好強的口氣:「如果我的老本兒蝕不了,你老也長壽,我將來再請你老把縣 志上這個『匪』字改成『軍』字。你看你的弟子像匪嗎?」朱先生稍一愣下,一時 還說不出話來。這當兒院裡一陣腳步響,有兩個人走進門來,竟然是國民黨滋水縣 黨部書記岳維山,後邊跟著一身縣保安隊戎裝的白孝文,雙方一時都驚愣住了。

  岳維山迅即清醒過來,拱手說:「喔呀鹿先生,你這麼多年好呀?」鹿兆鵬也 從驚詫中鎮靜下來:「你是明知故問啊岳書記!」岳維山說:「說的是。咱們曾經 共過事嘛!我希望咱們再一次共事。」鹿兆鵬說:「你先前跟我共事,而今跟孝文 搭幫共事了,我插不上手了。沒關係!孝文也是原上人,俺倆還是本家子兄弟。」 岳維山說:「咱們還是可以重新共事的呀,鹿副政委!你的姜政委已經進了省黨部 一塊共事了!所以說你我在滋水縣再次攜手……」鹿兆鵬沒有聽清後邊的話,耳朵 裡嗡嗡嗡響起來。姜政委果真叛變了嗎?天哪!早就看到這一步的王政委倒在章坪 鎮那戶農家的豬圈旁邊再也爬不起來了,屍體也不知被扔到哪裡去了。鹿兆鵬覺得 自己的手指頓時冰涼如泥,冷著臉說:「有人願意當狗爬到貴黨的宴桌下啃骨頭, 不要由此斷定人都會變狗嘛!」岳維山哈哈一笑:「我真是服了你了!鬧農協你賠 光了,策劃渭北暴動輸光了,好容易湊合起來一個三十六軍,你又輸光賠淨了,連 堂堂的政委也反叛了,你老兄這麼折騰下去……」鹿兆鵬說:「你現在很得意我能 想得到。可你說俏皮話的本領還不老到喀!你不服咱倆比試一下,你在縣城搭起戲 台,咱倆擺開場子比……」岳維山嘬嘬嘴又哈哈一笑:「這個主意不錯……」說著 轉過頭對孝文說:「你回去給我把那本『宋詞』拿來,我要請教朱先生一句……」 鹿兆鵬哼了一聲說:「岳書記動手了,想掙一千塊賞銀了!你甭讓孝文去搬兵,我 跟你走就是了!」岳維山繃住臉解釋說:「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謂驚弓之鳥!我真 要抓你當下就可以辦到。」朱先生插話調和:「誤會誤會。孝文你也甭去拿書了, 『宋詞』我這兒有。」孝文在門口停住。岳維山說:「友人送我一段湘緞,正好可 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請先生寫一幅中堂,讓孝文回去拿來量一量大小。」鹿兆鵬譏 刺他說:「岳書記,你的忘性好大啊!」朱先生看看岳維山的意圖已明顯不過,就 看開說:「岳先生,我知道你和兆鵬是冤家對頭。到我書院來尋我的人,我一律視 為君子,概不分黨政派系。」你們兩家的冤仇你們去解,但必須等出了書院大門, 撕呀殺呀燒呀煮呀我不管。」岳維山訕訕地笑著:「是啊是啊,全中國就剩下先生 這一方清淨之地了。」朱先生說:「你還沒說你尋我的事體哩!拿『宋詞』和湘緞 是臨時才記起來的。你說你有啥事要我效力?」岳維山其實什麼正經事兒也沒有。 全殲紅三十六軍有本縣提供的準確情報和保安隊的緊密配合,他因此而受到省黨部 的特別嘉獎,心情十分愉快,於傍晚時分散心避暑,就拉著孝文來找朱先生雅談。 萬萬料想不到在這裡撞見鹿兆鵬,臨時想出讓孝文去取『宋詞』和湘緞的措辭,孝 文自然明白不過是一個脫身回家的搬兵的借口……岳維山現在只好硬著頭皮說:「 真是來請先生寫字。」朱先生就勢應承:「行啊,咱們甭顧了鬥嘴,先寫完字讓墨 汁幹著,你們再爭再辯……孝文你來替姑父研墨。」孝文瞅一眼岳維山,無奈接過 一柱黑錠在硯台裡研磨起來。鹿兆鵬站起來說:「二位坐著,我去吃點飯。」朱先 生說:「你吃了飯甭耽擱就過來陪岳先生說話兒。」鹿兆鵬已走到門外回頭說:「 岳維山,咱們後——會——有——期!」說著就撒腿跑起來。岳維山霍地站起來喝 道:「孝文快攆——」白孝文扔了墨錠從腳裡撥出手槍,從桌子旁跑出書房時幾乎 把朱先生拽倒,「叭」地一聲槍響,震得夜棲在院庭古樹枝杈上的喜鵲烏鴉斑鳩等 驚叫著飛起來。白孝文吼喊著「不准動,再跑我開槍啦」跑進庭院。岳維山也從屋 裡跳出門,站在環繞庭院的磚砌水渠邊搖晃著右臂:「後院後院——趄後院追——」 朱先生沒有動身,用鐵扦兒撥一撥油燈稔子,站起身背著手說:「看來都不是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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