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子霖一上任鄉約就施展出非凡的辦事能力和組織才能。他用白鹿倉撥給他的
十分有限的經費,在白鹿鎮買下一院破落戶的民房。房屋已經破敗不堪,庭院裡散
發著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氣味。他僱請來衛木匠,向所轄的十個村子攤派小工,把
三間大廳和兩間廂房全部翻修一新。把臨街的已經歪扭的門樓徹底拆除,用藍色的
磚頭壘成兩個粗壯的四方門柱,用雪白的灰漿勾飾了每一條磚縫,然後安上兩扇漆
成黑色的寬大門板。在右首的門柱上,掛出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縣白鹿倉第
一保障所。多年來一直破敗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煥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
鎮上,立即昭示出一種奇異的氣質。
皇帝在位時的行政機構齊茬兒廢除了,縣令改為縣長:縣下設倉,倉下設保障
所,倉裡的官員稱總鄉約,保障所的官員叫鄉約。白鹿倉原是清廷設在白鹿原上的
一個倉庫,在鎮子西邊三里的曠野裡,豐年儲備糧食,災年賑濟百姓,只設一個倉
正的官員,負責豐年徵糧和災年發放賑濟,再不管任何事情。現在白鹿倉變成了行
使革命權力的行政機構,已不可與過去的白鹿倉同日而語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
低一級行政機構,轄管十個左右的大小村莊。
當白鹿倉的總鄉約田福賢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鄉約那陣兒,鹿子霖聽著
彆扭的「保障所」和彆扭的「鄉約」這些新名稱滿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委說自
己要做莊稼,怕沒時間辦保障所裡的事。當他從縣府接受訓練回來以後,就對田福
賢是一種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縣府接受了為期半月的任職訓練。受訓結束的前一天,縣長史維華再
一次到場訓示,發給大家每人一身青色制服,換上了一色一式制服的各倉總鄉約和
各保障所的鄉約們一起同史縣長合影留念,這無疑是滋水縣歷史上別開生面的一張
歷史性照片。鹿子霖脫下長袍馬褂,穿上新制服到大鏡前一照,自己先嚇了一跳,
幾乎認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還是相信那個穿一身青色洋布制服的鹿子霖,仍
是那個穿長袍馬褂的鹿子霖:長條臉,高額頭,深陷的眼睛,長長的眼睫毛,統直
的鼻子,俊俏的嘴角,這個鹿子霖比那個鹿子霖更顯得精神了。
一天後晌,兩個正在朱先生的白鹿書院唸書的兒子聞訊跑到縣府來看望他,看
見他一身制服就驚得愣呆呆地瞅著。鹿子霖哈哈笑著摟住兒子說:「爸革命咧!」
大兒子兆鵬說:「爸!你都革命了,還讓我念古書?我想到城裡的新學堂去唸書。
科舉考試早都廢止了,再念老書沒一點點兒用處了。」二兒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說:
「好幾個生員都走了,到城裡的新學堂唸書去了。我跟哥哥一塊去。」鹿子霖很爽
快他說:「去!你倆一搭去!史縣長說來,咱縣上也正籌劃新學堂哩!」
鹿子霖日暮時回到白鹿村,在街巷裡遇見熟人,全部認不出他來了。他對這種
反應已不奇怪,作出無所謂的樣子回答他們的詢問:「在縣府受訓。滿了。十五天
滿了。這衣裳……制服嘛!」走進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著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
嚇得雙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進上房向父親請安。泰恆老漢眨巴著
眼睛把他從頭到腳瞅盯了半晌,驚奇地問:「你的辮子呢?」鹿子霖早有準備:「
凡是受訓的人,齊茬兒都鉸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設機構,咋能容留清家的辮
子?」泰恆老漢閉嘴悶聲了。
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邀請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鄉約的時候,鹿泰恆出於自家
在白鹿村處境的考慮,支持兒子到白鹿村外邊去闖世事,現在自然不能為兒子丟掉
辮子再說二話。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親匯報了在縣府受訓的情況,泰恆老漢聽了說
:「甭忘了你老太爺的話。」鹿子霖說:「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著手交辦
買房修房創建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軒搭手修造祠堂,創立學堂,修補堡
子圍牆,結果卻只是增加了族長白嘉軒的功德;現在他將第一次出面獨立行事,就
決心要辦出個樣子來。在白鹿村,他的財富可以累加,卻與族長的位置無緣;現在
,他是保障所的鄉約,下轄包括白鹿村在內的十個村莊,起碼不在白嘉軒之下了吧
?他按照縣府規定給保障所的編員人數,物色聘請了一位書手,姓王,是大王村的
一位學子,寫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幹。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書手就在廳房裡
坐下來擺出辦公的架勢了。
第一保障所創建成功,並舉行了隆重的慶祝活動。鹿子霖首先約請了頂頭上司
總鄉約田福賢,還邀請了第一保障所所轄管的十個村子裡的官人——包括白嘉軒在
內的各村的族長,又邀請了白鹿倉另外八個保障所的鄉約;再就是鎮子上的幾位頭
面人物,中醫堂的冷先生,雜貨鋪的葛掌櫃,糧店的崔掌櫃等;本保障所轄管的十
個村子的紳士和財東,也都一個沒有遺漏。第一項儀式是掛牌。白鹿倉總鄉約田福
賢把挽著紅綢的木牌掛在右首的四方門柱上,然後鞭炮齊鳴,又三聲銃響,把人們
震得耳鳴心跳。在亂糟糟的恭賀氣氛裡,鹿子霖卻想起老太爺的話:「中了秀才放
一串草炮,中了舉人放雷子炮,中了進士放三聲銃子。」他現在是保障所的鄉約,
草炮雷子銃子都放了,老大爺在天之靈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鎮子的飯館包下五席飯菜,跑堂的掌著紅漆木盤把菜送到保障所裡。
酒過三巡,鹿子霖致詞歡迎,田總鄉約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頭面人物相互祝賀
恭維。白嘉軒坐在這裡很難受,聽這些人說話更難受,他怎麼也消除不了心裡的疑
團:「這些人在這兒吃誰的?」他幾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寫給張總督的民謠念出來,
卻又幾次作罷。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張總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沒有用。
他應酬著坐了一陣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辭了。鹿子霖捏著酒盅走過來,拉
他再飲:「嘉軒哥,日後還望你寬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軒裝出豁達的樣子說:「
這話再不能往下說,再說就見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熱情地拉住不放
:「啥事緊得要走?」白嘉軒掙脫了手臂,離開桌椅說:」黃牛尋犢子咧!我得去
配種。」鹿子霖掃興地閉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軒得到通知到保障所開會,十個村的官人全部到齊後,鹿子霖傳達了縣府
史維華縣長的命令,要對本縣的土地和人口進行一次徹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
戶核查造冊,再由白鹿倉匯總之後統一到縣府加蓋印章,一畝一章,一丁一章,按
土地畝數和人頭收繳印章稅。白嘉軒還沒聽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掛牌吃喝那天自
己沒有說出口的話:這些人在這兒吃誰的?他然後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對鹿子霖
開玩笑說:「子霖兄弟,是不是掛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懷著上任後第一
次執行公務的神聖和莊嚴,一時變不過臉來,雖然被這話噎得難受,卻只能是玩笑
且當它玩笑:「嘉軒兄編什麼閒傳!這是史縣長的命令。」但心裡卻不由懊惱起來。
印章稅收齊後,縣府、倉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開成,上交縣府七成,倉裡抽取二
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為活動經費以及官員們的俸祿。因為沒有各村官人的份兒,
所以此條屬內部掌握,一律不朝下傳達。鹿子霖恢復平靜以後,就強烈地意識到,
現在不能示弱,否則以後事情就難辦了,於是說:「各位,咱們官事官辦,私事私
了。屬於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說好辦,屬於官事,就得按縣府的條律
執行。史縣長再三說,必須服從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問:「誰要是
實在沒錢交咋辦?」鹿子霖說:「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又有人說:「要是想不下
辦法咋辦?現在青黃不接,去年秋裡遭了旱,村裡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麥……」鹿
子霖說:「辦法只要想,總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後,牙口得放硬點。」
白嘉軒就不再說話,領了鹿子霖散發的通告,逕直走回白鹿襯。
白嘉軒從皂莢樹上用鐵掀鏟下幾粗皂莢,把署有史維華縣長名字的通告扎到祠
堂外的牆壁上,然後敲鑼,把通告的內容歸納成最簡潔的幾句話,從村子裡一邊敲
過,一邊喊:「一畝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納稅,月內交齊,抗拒不交者,以革命軍
法處治。」白嘉軒繞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鑼的時候,通告前已經圍滿村民。大
家議論紛紛,聽不清楚,只聽得一句粗話:「這反正倒反成個朘子了!這縣長倒是
個朘子縣長……」
祠堂門外的嘈雜聲,攪擾了徐先生的安寧。後晌放學以後,孩子們背上竹籠,
提上草鐮去給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邊去散步。楊柳泛出新綠,麥苗鋪一層綠氈,
河岸上繡織著青草,河川裡瀰散著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氣息。他一邊踱著步,一邊就
吟誦出長短句來。待回到祠堂裡,就書記到紙上。現在已有一厚摞了,題為《滋水
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來坐館執教,免除了在家時沉重的田間勞作之苦,過一種平靜
無擾的清閒生活。他沿著河岸悠悠漫步,眼前總是飛舞著祠堂門外那張蓋著縣府大
印署有縣長姓名的通告,耳畔又響起村民們的議論和粗魯的謾罵,心裡竟然怦怦搏
響。清廷的皇帝也沒有徵收過如此名目的賦稅,只是繳納皇糧就完了。「苛政猛於
虎!」徐先生不覺說出口來,隨之就吟出一首長短句詞章。在他的吟誦山川風月的
《滋水集》裡,這是唯一一首諷喻時政的詞作,別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著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習慣。他剛剛吹燈躺下,就聽到叩擊祠堂大
門鐵環的響聲。他穿戴整齊之後,又疊了被子才去開門。黑暗裡聽出是白嘉軒,忙
引入室內。
白嘉軒說:「我想起事。」徐先生忙問:「你……起什麼事?」白嘉軒說:「
給那個死(史)人一點顏色瞧瞧,騷一騷他的臉皮!」徐先生急問:「咋樣鬧呢?
造反?」「我一個笨莊稼漢,一不會耍刀,二不會弄棒,快槍連見也沒見過,造啥
反哩!」白嘉軒說,「按人按畝收印章稅,這明明是把刀架在農人脖子上搜腰哩嘛!
這莊稼還能做嗎?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莊稼了,把農器耕具交給縣府去,交給那
個死(史)人去,不做莊稼嘍!」徐先生沉默不語。白嘉軒接著說:「你是知書識
禮的讀書人,你說,這樣弄算不算犯上作亂?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
生回答,「對明君要尊,對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
先生,我還擔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軒說,「我想請你寫一封傳帖。」「雞毛傳帖?
寫!」徐先生竟是凜然慷慨的氣度,「你說怎麼寫?我聽老人」說過雞毛傳帖的事,
可沒見過。」「誰也沒見過。我也是聽老輩子人說過那年殺賊人就用的雞毛傳貼。」
白嘉軒說,「你想著寫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來就行咧!怕不能太長。」
徐先生取了一張黃紙,欣然命筆,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氣呵成:「苛政猛於
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寫罷裝進一個厚紙信封,交給白嘉軒。白嘉軒說:
「徐先生,這事由我擔承,任死任活不連累你。」徐先生說:「什麼話!君子取義
捨生。既敢為之,亦敢當之。」
白嘉軒未進院門,直接走進對過兒的馬號。鹿三悄聲問:「寫好了?"白嘉軒說
:「好了。」白嘉軒掏出三封同樣的傳帖,往開口裡分別插進三根白色的公雞尾毛,
對鹿三說:「你先到神禾村,進村西頭頭一家,敲響門,從門縫把傳帖塞進去,只
給主家招呼一聲『貨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記下了沒?」鹿三說:「這好記。
」白嘉軒接著吩咐:「剩下這兩份,你送給賀家坊村的賀老大賀德敖,賀家村街心
十字南巷西邊第六家。下來你就甭管了。來回路上碰不見熟人不說,碰見熟人裝作
不認得低頭快走。記下了沒?」鹿三說:「賀家坊的賀氏兄弟我閉著眼都能摸到,
你放心。」說著把三份傳帖接過來,扎進藍布腰帶裡,又在腰裡纏了三匝,外邊再
套上一件夾衫,說:「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見話。」白嘉軒說:「我等你,就在
這兒。聽著,萬一路上碰見熟人躲不過了,就說你給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點不
耐煩:「哎呀嘉軒!你把我當成鼻嘴娃子,連個輕重也掂不出來?」說罷就走出馬
號去了。白嘉軒突然覺得渾身鬆軟,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葦席下鋪墊的麥草,土坯炕面上鋪著被汗漬浸潤得油光的葦席,
散發著一股類似馬尿的汗腥味兒。他枕著鹿三的被捲,被捲裡也散發著類似馬尿的
男人的腥膻氣息。他又想起老人們常說的雞毛傳帖殺賊人的事。一道插著白色翎毛
的傳帖在白鹿原的鄉村裡秘密傳遞,按著約定的時間,各個村莊的男人一齊湧向幾
個賊人聚居的村莊,把行將就木的耄耄和蓆子裹包著的嬰兒全部殺死。房子燒了,
牛馬剝了煮了糧食也燒了,賊人佔有的土地,經過對調的辦法,按村按戶分配給臨
近的村莊,作為各村祠堂裡的官地,租賃出去,收來的租子作為祭祀祖宗的用項開
銷……
騾馬已經臥圈,黃牛靜靜地扯著脖子倒沫兒,粗大的食管不斷有吞下的草料返
還上來,倒嚼的聲音很響,像萬千隻腳在鄉村土路上奔跑時的踢踏聲,更像是夏季
裡突然捲起的暴風。白嘉軒沉靜下來以後,就覺得那踢踏聲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軒後來引為終生遺憾的是沒有聽到萬人湧動時的踢踏聲。四月初八在期待
中到來。初七日夜裡,白嘉軒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個白銅水煙壺端到鹿三的馬號
裡,倆人坐著抽了一夜煙。天剛麻明,鹿子霖領著田福賢堵在門口。田福賢說:「
嘉軒,趕快敲鑼!給大聲吆喝,一律不要上縣,不要聽逆賊煽動。」白嘉軒冷冷他
說:「那鑼我不敢敲。」田福賢說:「你是宮人又是族長,怎不敢敲?」白嘉軒說:
「傳帖上寫的明明白白,誰不去縣府交農具,誰阻撓去交農具,一律砸鍋燒房。我
不敢。我怕砸了鍋燒了房。」田福賢說:「誰敢!真的有誰燒了你的房,我讓誰給
你賠!」白嘉軒蔑視他說:「你吹啥哩!傳帖連縣長都敢反敢弄,誰把你個總鄉約
當啥!」田福賢的臉臊紅了。鹿於霖也覺得被輕視了不大自在。白嘉軒說:「鑼和
鑼槌在祠堂放著,要敲你們去敲。我今日個不敲。」這當兒村裡傳來三聲驚天動地
的銃響,臨近村子也連續響起銃子的轟鳴。白鹿村一片開門關門門板磕碰的辟啪聲,
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清晨寂靜的村巷裡迴響,一個個扛著犁杖,夾著杈耙掃帚的男
人,在蛋青色的晨光裡躍進,匆匆朝村子北邊的道路奔去。白嘉軒站在門外的場地
上說。」決堤洪水,怎麼掩擋?誰這會敲鑼阻擋……非把他捶成肉坨兒不可!」田
福賢煞白著臉:「硬擋擋不住,咱們好言相勸或許可以?走吧!」白嘉軒推諉不過,
跟著鹿子霖和田福賢在村巷轉著。村裡已經變成女人的世界,沒有一個成年男人了。
沒有男人的村巷就顯出一種空虛和脆弱。白嘉軒心急如焚,那些被傳帖煽動起來的
農人肯定已經彙集到三官廟了,而煽動他們的頭兒卻拔不出腳來,賀家兄弟一怒之
下還不帶領眾人來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軒情急之下就拉下臉說:「二位忙你們的公
務,我失陪了。」說罷就走。田福賢跑上前來堵住說:「嘉軒,實話實說吧!有人
向縣府告密,說你是起事的頭兒。我給史縣長拍了胸瞠,說你絕對不會弄這號作亂
的事。既然擋不住也勸不下,讓他們去吧!你可萬萬去不得。」鹿子霖則笑嘻嘻他
說:「我根本不信嘉軒哥會跟那些人在一塊鬧事。走走走!嘉軒哥,到你屋裡坐下,
讓嫂子給咱沏一壺茶。」
白嘉軒再也找不出借口,就硬著頭皮回到屋裡,心裡只希望賀氏兄弟領頭進縣
城交農器了。但他尚不知,賀氏兄弟跟他一樣,此刻也被田福賢安排的幾位官員和
紳士纏住而不得出門。這原是史縣長的精心安排。
時勢和機運卻促成了鹿三人生歷程中的一次壯舉。他扛著一架沒有安裝鐵鏵的
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擁入從各個村子湧出的莊稼人當中,同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打
起招呼。人往往就這樣,一個人的時候是一種樣子,好多人匯聚到一起又完全變成
另一種樣子。臨近三官廟,從四面八方通三官廟的大道小路上,人群匯成一股股黑
壓壓的洪流。三官廟小小的庭院早已擠得水洩不通,門外的場地上也擁擠著人群,
齊腰高的麥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爛泥的青苗散發著一股清幽幽的香氣。鹿三剛停
住腳就聽到了一個可怖的流言,說起事的人被嚇破了膽不敢出頭了!又說起事的人
收受了史縣長的賞金被收買了!最可怕的是說不願意收受賄賂的兩個頭兒被史縣長
抓走了,現在正捆綁在城牆上示眾!誰也無法證實,因而也無法辨別其虛實,但舉
事的頭目沒有出面卻是既成的事實。隨之最粗野的不堪人耳的咒罵不再對著收印章
稅的史縣長,而是集中到雞毛傳帖的起事人頭上,但至今誰也搞不清究竟是那個村
的張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這場事件。於是,紛亂而憤怒的莊稼漢們哄哄嚷叫著要去
懲治起事的人。人群開始騷亂,朝來時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裡急得像火燒,
卻終究束手無策。
這時候,從三官廟的院牆裡突然傳出了歡呼聲:「起事的人出頭露面了!」消
息像風一樣捲過去,倒流的人又從大道小路上折回來。鹿三看見人群從三官廟的大
門裡流水一樣湧洩出來,農具被踩斷的卡嚓聲,夾雜著被踩倒的人的慘叫,圍牆上
不斷有人翻跳下來。一夥人架著一個光頭禿腦的和尚從廟門裡捲到場地中間。和尚
踩著兩個人的肩膀,左手扶著舉到空中的一把木叉,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揮舞著那只
插著白色翎毛的傳帖:「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
門兒。朗誦起傳帖,嗓音洪亮,抑揚頓挫,感情熾烈:「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
民百姓無計無路,罷種罷收……」眾人鴉雀無聲。鹿三忽然羨慕起和尚來了。和尚
誦完傳帖說:「我一人孤掌難鳴。各位父老再舉薦三個頭兒,帶領眾人進城交農具
去!有哪位好漢自告奮勇站出來更好……」鹿三聽了大叫一聲:「白鹿村鹿三算一
個!」話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來,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
俯視著烏壓壓的一片黑腦袋,忽然覺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軒了,直到死亡,鹿
三都沒有想透,怎麼會產生那樣奇怪那樣荒唐的感覺。眾人又推舉出兩個人來,和
尚隨之宣佈包括自己在內的四個頭目為東西南北四路領頭兒。和尚吼道:「東原的
人進東門,西原的人進西門,南原的人進南門。北原的人進北門。史縣長不收回成
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聲混合著咒罵,人流像洪水一樣滾向縣城,土路上揚
起滾滾黃塵,大道兩旁的麥子被踩踏得像牛嚼過的殘渣。鹿三趕到城牆下,城門已
經關死,吼聲震天。幾十個人抱著一根木頭撞擊大門,門板被撞碎,卻發現裡頭已
經用磚封死了。鹿三喊著拆牆扒磚。人擁人擠,效率極低,有人把扒下的磚頭擲進
城牆裡去,有的磚頭掉下來砸破了自己人的腦袋。這時候,城牆上響起鑼聲,一個
人敲著鑼喊:「縣長向大家見禮!」一夥隨員簇擁著史縣長出現在城牆上,縣長跪
下了,作揖叩頭。打鑼的人大聲宣佈:「史縣長令,收蓋印章稅的通令作廢。請父
老兄弟回鄉。」磚頭飛上城牆,縣長的隨員們耍雜技似的凌空逮住磚塊,保護著縣
長。史縣長又帶著隨員們跟著敲鑼的人順城牆走了。鹿三倒不知該怎麼辦了,憋在
胸間的怒氣尚未完全爆發釋放出來卻已宣告完結。沒有經過多少周折而順利地達到
目的取得勝利,反倒使人覺得意猶未盡不大過癮。圍在城牆下的人立即把矛頭回轉
過來,紛紛吼喊著現在該當實踐傳帖上的戒律,立即懲治那些沒有前來交農具的人,
罵他們不冒風險而分享鬥爭的勝利果實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順從了眾人的意
向,回原路上所過的村莊,凡是沒有參與交農的人家都受到嚴厲的懲罰,鍋碗被砸
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搗爛(本應燒掉,只是怕殃及鄰舍而沒有點火),有兩家鄉性
惡劣的財東紳士也遭到同樣的懲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軒在街門口迎接他,深
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四月十三日,白鹿鎮上貼出兩張佈告,一張是罷免史維華滋水縣長的命令,同
時任命一位叫何德治的人接任。佈告是由省府張總督親自簽署的。白鹿鎮逢集,圍
觀的人津津樂道,走了一個死(史)人,換了一個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沒維持
(維華)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還難說。白鹿原人幽默的天性得到了一
次絕好的表演機會。並貼的另一張佈告的內容就不大妙了,那是逮捕拘押鬧事主犯
的告示,其中包括鹿三在內的領頭進城的四個人,還有寫傳帖的徐先生,煽動起事
的賀氏兄弟。圍觀的人看罷第二張告示的觀感是,摔了一場平跤。
白嘉軒比起事以前更難受。一個最沉重的憂慮果然被傳言證實了,他的起事人
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而他倖免於坐牢的原因是他花錢買通了縣府;說他一看事情
不妙就把責任推到那七個人身上,還說他的姐夫朱先生的大臉面在縣裡楦著,等等。
白嘉軒從早到晚陰沉著臉,明知棗芽發了卻不去播種棉花。他走了一趟賀家,又走
了一趟徐先生家,他對他們的苦楚的家人並不表示特別的熱情,只是冷冷地重複著
同一句話:「我馬上到縣府去投案,我一定把他們換回來。」他對哭哭啼啼的鹿三
的女人說:「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來見你。」
白嘉軒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縣府。縣府裡的一位年輕的白面書生對他說:「交
農事件已經平息。餘下的事由法院處理,你有事去法院說。」白嘉軒放下褡褳,掏
出一條細麻繩說:「我是交農的起事人。你們搞錯了人。你們把我捆了讓我去坐監
。」白面書生先是一愣,隨之就耐心地解釋:「交農事件沒有錯。」白嘉軒吃了一
驚,又覺得抓住了對方的漏洞:「沒錯為啥抓人?」白面書生笑著向他解釋:「而
今反正了,革命了,你知道吧!而今是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許人民集會
結社遊行示威,已經不是專制獨裁的封建統治了。交農事件是合乎憲法的示威遊行,
不犯法的。那七個人只是要對燒房子砸鍋碗負責任。你明白了嗎?快把麻繩裝到褡
褳去。你要還不明白,你去法院說吧!」白嘉軒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塗。他又
去找了法院,又掏出麻繩來要法院的人綁他去坐監獄。法院的人說了與白面書生意
思相同的話,宣傳了一番新政府的民主精神,只是口吻嚴厲得多:「你開什麼玩笑!
快把你的麻繩收拾起來。誰犯了法抓誰,誰不犯法想坐監也進不來。快走快走!再
不走就是無理取鬧,破壞革命機關秩序。」白嘉軒收拾了麻繩,背起褡褳出了法院,
就朝縣城西邊走來,決定去找姐夫朱先生想辦法。
第二天微明,白嘉軒又背著褡漣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內衫口袋裡裝著姐夫朱先
生寫給張總督的一封短信。總督府門前比縣府嚴密得多,荷槍實彈的衛兵睜眼不認
人。白嘉軒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來。衛兵們幾乎無人不曉朱先生勸退二十萬清
軍的壯舉,於是放他進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說:「張總督不在。信我給你親交。
你回吧。」白嘉軒說:「我要等見張總督。」中年人說:「你等不住。總督不在城
裡。你有事給我說。」白嘉軒把抓人的事說了,並帶著威脅的口吻說:「要是不放
人,我就碰死到大門上。」中年人笑說:「碰死你十個也不頂啥,該放的放,不該
放的還得押著。你快走,我還忙著。」白嘉軒急了:「不是我姐夫勸退方巡撫,你
多半都成了亂葬墳裡的野鬼!你們現在官兒坐穩了,用不著人了是不是?」中年人
笑了,並不反感他的措辭,反倒誠懇他說:「旁人的事權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麼
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裡不見動靜,你再來。」白嘉軒當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
裡。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見鹿三徐先生賀家兄弟以及兩個面熟卻叫不上名字的人
正坐在上房明間的桌子旁。六個人一見他,都齊刷刷跪下了。白嘉軒驚喜萬分,一
一扶起他們,才知張總督專門派人急告滋水縣何德治縣長放人。白嘉軒問:「和尚
呢?」六個人全都默然,說不出口現在就押著和尚獨獨一個。白嘉軒不在意他說:
「甭急甭怕。和尚下來再搭救,一個人也不能給他押著。咱們算是患難之交,今日
難得相會,喝幾盅為眾位壓驚。」說罷吩咐仙草炒菜,又回過頭對鹿三說:「三哥,
你先回去給三嫂報一聲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說:「她知道我回來了。嘉軒,
我這幾天在號子裡,你猜做夢夢見啥?夜夜夢見的是咱的牛馬!我提著泔水去飲牛,
醒來時才看見是號子裡的尿桶……」
搭救和尚出獄費盡了周折。法院院長直言不諱地述說為難:「燒了人家房,砸
了家鍋,總得有一個人背罪吧?」白嘉軒說:「辦法你總比我多!」他不惜破費,
抱定一個主意,用錢買也得把和尚買出來。徐先生把他的俸銀捐贈出來。賀家兄弟
也送來了銀元。三官廟的老和尚胸膛上掛著「救吾弟子」的紙牌,到原上的各個村
莊去化緣,把零碎小錢兌成大錢銀元,交給嘉軒。白嘉軒把鐺鐺響著的銀元送到法
院院長的太太手裡,院長果然想出了釋放和尚的辦法。和尚釋放了。白嘉軒小有不
悅的是,和尚獲釋後,既沒有向搭救他出獄的他表示謝意,也沒有向為他化緣集資
的老和尚辭謝。他沒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廟,去向不知。和尚成了一個謎。這時候,
有人說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奸,才逃到白鹿原上來的,進三官廟不過是為了逃躲官
府的追緝罷了;又有人說他原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在白嘉軒看來,這些已經
無需追究,更無需核實,因為搭救他們出獄的總體目的已經達到,至於他還當不當
和尚,卻是微不足道的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