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倆發生了重大分歧。母親白趙氏仍然堅持胡氏不
過也是一張破舊了的糊窗紙,撕了就應該盡快重新糊上一張完好的。她現在表現出
的固執比秉德老漢還要厲害幾成。她說她進白家門的那陣兒,若阿公還在山裡收購
中藥材,帶看秉德,讓老二秉義在家務農。那年秉義被人殺害,老阿公從山裡趕回,
路上遭了土匪,回到家連氣帶急吐血死去了。秉德把那兩間門面的中藥收購店舖租
賃給一位吳姓的山裡人就回到白鹿村撐持家事來了。她和他生下七女三男,只養活
了兩個女子和嘉軒一個娃子,另外七個有六個都是月裡得下無治的四六風症,埋到
牛圈裡化成血水和牛糞牛尿一起拋撤到田地裡去了。唯有嘉軒的哥哥拴牢長到六歲,
已經可以抱住頂桿兒搖打沙果樹上的果於了,搞不清得下什麼病,肚子日漸脹大,
胳膊腿越來越細,直到渾身通黃透亮,終於沒能存活下來。嘉軒至今沒有女人更說
不上子嗣,說不定某一天她自己突然死掉,到陰地兒怎麼向先走的秉德老漢交待?
嘉軒誠心誠意說,所有母親說到的關係利害他都想到了而且和母親一樣焦急,但這
回無論如何不能貿貿然急匆匆辦事了。這樣下去,一輩子啥事也辦不成,只忙看娶
妻和埋人兩件紅白事了。得請個陰陽先生看看,究竟哪兒出了毛病。白趙氏同意了。
夜裡落了一場大雪。莊稼人被厚厚的積雪封堵在家裡,除了清掃庭院和門口的
積雪再沒有什麼事情好做。鹿三早早起來了,已經掃除了馬號院子裡的積雪,曬土
場也清掃了,磨房門口的雪也掃得一乾二淨,說不定有人要來磨面的。只等嘉軒起
來開了街門,他最後再進去掃除屋院裡的雪。嘉軒已經起來了,把前院後庭的積雪
掃攏成幾個雪堆,開了街門,給鹿三招呼一聲,讓他用小推車把雪推出去,自己要
出門來不及清除了。他沒有給母親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行是去請陰陽先生,免得又
惹起口舌。村巷裡的道路被一家一戶自覺掃掉積雪接通了,村外牛車路上的雪和路
兩旁的麥田裡的雪連成一片難以分辨。他拄著一根棍子,腳下嚓嚓嚓響著走向銀白
的田野。雪地裡閃耀著綠色藍色和紅色的光帶,眼前常常出現五彩繽紛的迷宮一樣
的瓊樓仙閣。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經冒汗,解開褲帶解手,熱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
開一個豁豁牙牙的洞。這當兒,他漫無目的地瞧看原上的雪景,辨別著被大雪覆蓋
著的屬於自己的麥田的壟畦,無意間看到一道慢坡地裡有一坨濕土。整個原野裡都
是白得耀眼的雪被,那兒怎麼坐不住雪?是誰在那兒撤過尿吧?篩子大的一坨濕上
周圍,未曾發現人的足跡或是野獸的蹄痕。他懷看好奇心走過去,裸露的褐黃的土
地濕漉漉的,似乎有縷縷絲絲的熱氣蒸騰著。更奇怪的是地皮上匍匐著一株刺薊的
綠葉,中藥譜裡稱為小薊,可以止血敗毒清火利尿。怪事!萬木枯謝百草凍死遍山
遍野也看不見一絲綠色的三九寒冬季節裡,怎麼會長出一株綠油油的小薊來?他蹲
下來用手挖刨濕土,猛然間出現了奇跡,土層露出來一個粉白色的蘑菇似的葉片。
他愈加小心地挖刨看泥土,又露出來同樣顏色的葉片。再往深層挖,露出來一根嫩
乎乎的同樣粉白的稈兒,直到完全刨出來,那稈兒上綴看五片大小不一的葉片。他
想連根拔起來卻又轉念一想,說不定這是什麼寶物珍草,攏起來死了怎麼辦?失了
藥性就成廢物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濕土回填進去,把周圍的積雪踢刮過來偽裝現
場,又蹲下來掙著屁股擠出一泡屎來,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這兒的凌亂了。他用雪擦
洗了手上的泥土,又回到原來的牛車路上。
他當即特身朝回走去,踏看他來時踩下的雪路上的腳窩兒,緩兩天再去找陰陽
先生不遲。回到家裡,母親和鹿三都問他怎麼又回來了,他一概回答說路上雪太厚
太滑爬不上那道慢坡去,他們都深信不疑。他回到自己的廈屋,從箱子桌翻出一本
繪圖的石印本《秦地藥草大全》來,這是一本家傳珍寶,爺爺和父親在山裡收購藥
材那陣兒憑藉此書辨別真偽。現在,他耐著心一頁一頁翻看又薄又脆的米黃色竹質
紙頁,一一鑒別對照,終於沒有查到類似的藥名。他心裡猜斷,不是怪物就是寶物。
要是怪物貿然挖采可能招致禍端,要是寶物一時搞不清保存炮製的方法,拔了也就
毀了。他想到冷先生肯定識貨,可萬一是寶物說不定進貢皇帝也未免難說,當即又
否定了此舉。他於焦急中想到姐夫朱先生,不禁一悅。
朱先生剛剛從南方講學歸來。杭州一位先生盛情邀約,言懇意切,仰慕他的獨
到見解,希望此次南行交流諸家溝通南北學界,順便遊玩觀賞一番南國景致。他興
致極高,乘興南去,想看自己自幼苦讀,晝夜吟誦,孤守書案,終於使學界刮目相
看,此行將充分闡釋自己多年苦心孤詣精研程朱的獨到見解,以期弘揚關中學派的
正宗思想。再者,他自幼至今尚未走出過秦地一步,確也想去風光宜人的南方游曳
一番,以博見誠,以開眼界。然而此行卻鬧得不大愉快,乘興而去掃興而歸。到南
方後,同仁們先不提講學之事,連演幾天遊山玩水,開始尚賞心悅目,三天未過便
煩膩不振。所到之處,無非小橋流水,樓台亭閣,古剎名寺,看去大同小異。整日
吃酒遊玩的生活,使他多年來形成的早讀午習的生活習慣完全被打亂,心裡煩悶無
著,又不便開口向友人提及講學之事。幾位聚會一起的南北才子學人很快廝混熟悉,
禮儀客套隨之自然減免,不恭和戲謔的玩笑滋生不窮,他們不約而同把開心的目標
集中到他的服飾和口語上。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褲青袍黑鞋布襪,皆出自賢妻的只
手,棉花自種自紡自織自裁自縫,從頭到腳不見一根洋綾一縷絲綢。妻子用麵湯漿
過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們覺得式樣古笨得可笑;秦地渾重的口語與南
方輕俏的聲調無異於異族語肓,往往也被他們訕笑取樂。他漸漸不悅他們的輕浮。
一天晚宴之後,他們領他進了一座煙花樓。當他意誠到這是一個什麼去處時怒不可
遏,拂袖而去,對遨他南行講學的朋友大發雷霆:「為人師表,傳道授業解感。當
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責無旁貸,本應著書立論,大聲疾呼,以正世風。竟然
是白日裡遊山玩水,飲酒作樂,夜間尋花問柳,夢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釋,說
幾位同仁本是好意,見他近日情緒不佳,恐他離家日久,思念眷屬,於是才……朱
先生不齒地說:「君子慎獨。此乃學人修身之基本。表裡不一,豈能正人正世!何
來如此荒唐揣測?」當即斯然決定,天明即起程北歸,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說,
如果一次學也不講就匆匆離去,於他的面子上實在難以支持。朱先生於是讓步,講
了一回,語言又成為大的障礙,一些輕浮子弟竊竊譏笑他的發音而無心聽講。朱先
生更加懊惱,慨然歎曰:南國多才子,南國沒學問。他憋著一肚子敗興氣兒回到關
中,一氣登上華山頂峰,那一口氣才吁將出來,這才叫出哪!隨即吟出一首《七絕
》來:
踏破白雲萬千重
仰天池上水溶溶
橫空大氣排山去
砥柱人間是此峰
朱先生自幼聰靈過人,十六歲應縣考得中秀才,二十二歲赴省試又以精妙的文
辭中了頭名文舉人。次年正當赴京會考之際,父親病逝,朱先生為父守靈盡孝不赴
公車,按規定就要取消省試的舉人資格。陝西巡撫方升厚愛其才更欽佩其孝道,奏
明朝廷力主推薦,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試的結果。巡撫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
生婉言謝絕,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堅辭不就。直至巡撫親自登門,朱先生說:「你
視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渾身庥痺的病症!充其量我這隻手會擺
或者這隻腳會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隻手或一隻腳,而是為你求仙拜神乞
求靈丹妙藥,使你渾身自如起來,手和腳也都靈活起來,那麼你是要我做你的一隻
手或一隻腳,還是要我為你去求那一劑靈丹妙藥呢?你肯定會選取後者,這樣子的
話你就明白了。」方巡撫再不勉強。朱先生隨即住進白鹿書院。
白鹿書院坐落在縣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呂庵,歷史悠遠。宋朝
年間,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調任關中。騎看騾子翻過秦嶺到滋水縣換來轎子,一路流
連滋水河川飄飄揚揚的柳絮和原坡上綠瑩瑩的麥苗,忽然看見一隻雪白的小鹿凌空
一躍又貼入綠色之中再不復現。小吏即喚轎夫停步,下轎注目許多時再也看不見白
鹿的影子,急問轎夫對面的原叫什麼原,轎夫說,「白鹿原。」小吏「哦」了一聲
就上轎走了。半月沒過,小吏親自來此買下了那塊地皮,蓋房修院,把家眷遷來定
居,又為自己劃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獨生兒子仍為小吏。小吏的四個孫子卻齊
擺擺成了四位進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與司馬光文彥博齊名。四進士全都有各
自的著述。四兄弟全部謝世後,皇帝欽定修祠以紀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細格式
完全一樣的四座磚塔,不分官職只循長幼而分列祠院大門兩邊,御筆親題「四呂庵」
匾額於門首。呂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內講學,掛起了「白鹿書院」的牌子。這個帶著
神話色彩的真實故事千百年來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傳誦著咀嚼著。朱
先生初來時院子桌長滿了荒草,蝙蝠在大樑上像蒜辮一樣結串兒垂吊下來。朱先生
用方巡撫批給他的甚為豐裕的銀餉招來工匠徹底修繕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撫書寫
的「白鹿書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掛看「四呂庵」的大門首上。那塊御筆親題的金匾
已不知去向。大殿內不知什麼朝代經什麼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
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親自動手推倒了,隨口說:「不讀聖賢書,只知點蠟燒
香,怕是越磕頭頭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卻被當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熱烈地傳誦著。有一年麥子剛
剛碾打完畢,家家戶戶都在碾壓得光潔平整的打麥場上涼曬新麥,日頭如火,萬里
無雲,街巷裡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層厚厚的細土,朱先生穿著泥屐在村巷裡叮光叮
光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樹蔭下看守糧食的莊稼人笑他發神經了,紅紅的日頭又不下
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麼?小孩子們尾隨在朱先生屁股後頭嘻嘻哈哈像看把戲一樣。
朱先生不惱不躁不答不辯回到家裡就躺下午歇了。賢妻嗔笑他書越念越呆了,連個
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當莊稼人悠然歇晌的當兒,驟然間刮起大風,潮過一層
烏雲,頃刻間白雨如注,打麥場上頓時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麥子給洪水沖走了。
人們過後才領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啞謎,痛罵自己一個個愚笨如豬,連朱先生的好
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誦讀至深夜走出窯洞去活動筋骨,仰面一啾滿天星河,不由
脫口而出:「今年成豆。」說罷又回窯裡苦讀去了。不料回娘家來的姐姐此時正在
茅房裡聽見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講給丈夫。夫婦當年收罷麥子,把所有的土地
全部種上了五色雜豆。伏天裡曠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穀稻和谷子,耐旱的豆類卻
抗住了乾旱而獲得豐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驢駝來了各種豆子作酬謝,而且抱怨弟弟
既然有這種本領,就應該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麼莊稼敗那樣田禾的天象,告訴給自
家的主要親戚,讓大家都發財。朱先生卻不開口。事情由此傳開,莊稼人每年就等
著看朱先生家裡往地裡撤什麼種子,然後就給自家地裡也撤什麼種子。然而像朱先
生的姐姐那樣得意的事再也沒有出現過,朱家的莊稼和眾人的莊稼一樣遭災,冷子
打折了包谷,神蟲吸乾了麥粒兒,蝗蟲把一切秧苗甚至樹葉都啃光吃淨了。但這並
不等於說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機不可洩露,給自己的老子和親戚也不能破了天機。
後來以至發展到丟失衣物,集會上走丟小孩,都跑來找朱先生打筮問卜,他不說他
們不走,哭哭啼啼訴說自己的災難。朱先生就仔細詢問孩子走去的時間地點原因,
然後作出判斯,幫助愚陋的莊稼人去尋找,許多回真的應驗了。朱先生開辦白鹿書
院以後,為了排除越來越多的求神問卜者的干擾,於是就一個連一個推倒了四座神
像泥胎,對那些嚇得發癡發呆的工匠們說:「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書院開學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樂乎,卻有一個青年農民汗流浹背跑進門
來,說他的一頭懷犢的黃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詢問朱先生該到何處去找。朱先生
正準備開學大典,被來人糾纏住心裡煩厭,然而他修養極深,為人謙和,仍然喜滋
滋地說,「牛在南邊方向。快跑!遲了就給人拉走了。」那青年農人聽罷轉身就跑,
沿著一條窄窄的田間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兩個姑娘手拉著手在路上並肩而行,
小伙子跑得氣喘如牛搖搖晃晃來不及轉身,正好從兩個姑娘之間穿過去,撞開了她
倆拉著的手。兩位姑娘拉住他罵起來,附近地裡正在鋤麥子的人圍過來,不由分說
就打,說青年農民耍騷使壞。青年農民招架不住又辯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緊
追不捨。青年農民情急無路,就從一個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頭一看,
黃牛正在坎下的士壕裡,腹下正有一隻紫紅皮毛的小牛犢橛看尻子在吮奶,老黃牛
悠然舔看牛犢。他爬起來一把抓住牛韁繩,跳餚腳揚看手對站在高坎上頭那些追打
他的莊稼人發瘋似的喊:「哥們爺們,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隨之把求朱先生
尋牛的事述說一遍。那些哥們爺們紛紛從高坎上溜下來,再不論他在姑娘跟前耍騷
的事了,更加詳細地詢問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細梢末節,大家都說真是活神仙啊!尋
牛的青年農民手舞足蹈地說:「朱先生給我念下四句秘訣,「要得黃牛有,疾步朝
南走,撞開姑娘手,老牛舔牛犢。]你看神不神哪!]這個神奇的傳說自然很快傳進
嘉軒的耳朵,他在後來見到姐夫時間證其虛實,姐夫笑說:「哦,看來我不想成神
也不由我了!」
嘉軒一貫尊重姐夫,但他卻從來也沒有像一般農人把朱先生當作知曉天機的神。
他第一次看見姐夫時竟有點失望。早已名噪鄉里的朱才子到家 來迎娶大姐碧玉時,
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風采,那時他才剛剛穿上渾襠褲。才子的模樣普普通通,走
路的姿勢也普普通通,似乎與傳說中那個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無法統一起來。母親
在迎親和送嫁的人走後問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樣?」他拉下眼皮沮喪地說:「不
咋樣。」母親期望從他的嘴裡聽到熱烈讚美的話而沒有得到滿足,順手就給了他一
個抽脖子。
他開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讀了書也漸漸懂事以後,但也始終無法推翻根深蒂固的
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個「不咋樣」的凡夫俗子,
而是斷定那是一位聖人,而他自己不過是個凡人。聖人能看透凡人的隱情隱秘,凡
人卻看不透聖人的作為;凡人和聖人之間有一層永遠無法溝通的天然界隔。聖人不
屑於理會凡人爭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難以遵從聖人的至理名言來過自己的日
子。聖人的好多廣為流傳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實際上只有聖人自己可以做得到,
凡人是根本無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銀錢是催命鬼。」這是聖人姐夫
的名言之一,鄉間無論貧富的莊稼人都把這句俚語口歌當經念。當某一個財東被土
匪搶劫財寶又砍掉了腦袋的消息傳開,所有聽到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會慨歎著吟
誦出聖人的這句話來。人們用自家的親身經歷或是耳聞目睹的許多銀錢催命的事例
反覆論證聖人的聖言,卻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身體力行。凡人們興味十足甚至幸災樂
禍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剛剛說過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腦後,又拚命去勞作去掙錢
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多買一畝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機運到來的時候絕不錯失
良機。凡人們絕對信服聖人的聖言而又不真心實意實行,這並不是聖人的悲劇,而
是凡人永遠成不了聖人的緣故。
從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條被牛車碾壓得車轍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
邊,下了原坡涉過滋水就離滋水縣城很近了。白嘉軒從原頂抄一條斜插的小路走下
去,遠遠就瞅見籠罩書院的青蒼蒼的柏樹。白嘉軒踩看溜滑的積雪終於下到書院門
口,仰頭就看見門樓嵌板上雕刻著的白鹿和白鶴的圖案,耳朵裡又灌入悠長的誦讀
經書的聲音。他進門後,目不斜規,更不左顧右盼,而是端直穿過院庭,一直走到
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來。姐姐正盤腿坐在炕上縫衣服,一邊給弟弟沏茶,一邊
詢問母親的安寧。不用間,姐夫此刻正在講學,他就坐著等著和姐姐聊家常。作為
遐迅聞名的聖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沒有綾羅綢緞著身。靛藍
色大襟衫,青布褲,小小腳上是系看帶兒的家織布鞋襪,只是做工十分精細,那一
顆顆布綰的組扣和紐環,幾乎看不出針錢的紮腳兒。姐姐比在自家屋時白淨了,也
胖了點兒,不見臃腫,卻更見端莊,眼裹透看一種持重、一種溫柔和一種嚴格恪守
著什麼的嚴峻。大姐嫁給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漸漸透出一股聖人的氣色了,已經不
是在家時給他梳頭給他洗臉給他補綴著急了還罵他幾句的那個大姐了。院裡一陣雜
沓的腳步聲,嘉軒從門裹望過去,一夥伙生員朝後院走來,一個個都顯得老成持重
頂天立地的神氣,進入設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裡靜下來。姐夫隨後回來,打過
招呼問過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飯。飯食很簡單,紅豆小米粥,摻著扁豆面
的蒸模顏色發灰,切細的蘿萄絲裹拌著幾滴香油。吃罷以後,姐夫口中嘬進一撮乾
茶葉,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蘿萄的氣味,免得授課或與人談話時噴出異味
來。姐夫把他領到前院的書房去說話。
五間大殿,四根明柱,塗成紅色,從上到下,油光珵亮。整個殿堂裡擺看一排
排書架,架上擱滿一摞摞書,進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書紙的氣息。西進隔開形成
套間,掛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門簾,靠窗置一張寬大的書案,一隻精雕細刻的玉石筆
筒,一隻玉石筆架和一雙玉石鎮紙,都是姐夫的心愛之物。滋水縣以出產美玉而聞
名古今,相傳秦始皇的玉璽就取自這裡的玉石。除了這些再不見任何擺設,不見一
本書也不見一張紙,整個四面牆壁上,也不見一幅水墨畫或一幀條幅,只在西山牆
上貼著一張用毛筆勾書的本縣地圖。嘉軒每次來都禁不住想,那些字書條幅掛滿牆
壁的文人學士:其實多數可能都是附情風雅的草包,像姐夫這樣其有學問的人,其
實才不顯山露水,只是裝在自己肚子裡,更不必掛到牆上去唬人。兩人坐在桌子兩
邊的直背椅子上,中間是一個木炭火盆,炭火在靜靜地燃燒,無煙無焰,燒過留下
的一層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顯露著木炭本來的木質紋路,看不見煙火卻感到
了溫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邊支起一個三角支架燒水沏茶。他就把怎樣去請陰
陽先生,怎麼在雪地裡撒尿,怎麼發現那一坨無雪的慢坡地,怎麼挖出怪物,以及
拉屎偽造現場的過程詳盡述說了一遍,然後問:「你聽說過這號事沒有?」姐夫朱
先生靜靜地聽完,眼裹露出驚異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話,取來一張紙攤開在桌上,
又把一隻毛筆交給嘉軒說:「你書一書你見到的那個白色怪物的形狀。」嘉軒捉著
筆在墨盒裡膏順了筆尖,有點笨拙卻是十分認真地書起來,書了五片葉子,又書了
稈兒把葉子連結起來,最終還是不無遺憾地憨笑看把筆交始姐夫,「我不會書書兒
。」朱先生拎起紙來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圖,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說:「小弟,
你再看看你書的是什麼?」嘉軒接過紙來重新審視一番,仍然憨憨地說:「基本上
就是我挖出來的那個怪物的樣子。」姐夫笑了,接過紙來對嘉軒說:「你畫的是一
隻鹿啊!」嘉軒聽了就驚詫得說不出話來,越看自己剛才畫下的笨拙的圖畫越像一
只白鹿。
很古很古的時候(傳說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準確性),這原上出現過一隻白色
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瑩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著又像飄著從
東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間就消失了。莊稼漢們猛然發現白鹿飄過以後麥苗忽地躥
高了,黃不拉幾的弱苗子變成黑油油的綠苗子,整個原上和河川裡全是一色綠的麥
苗。白鹿跑過以後,有人在田坎間發現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陰溝濕地裡
死成一堆的癩蛤蟆,一切毒蟲害獸全都悄然斃命了。更使人驚奇不已的是,有人突
然發現癱瘓在炕的老娘正瀟灑地捉看□杖在案上□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漢睜著光亮
亮的眼睛端看篩子揀取麥子裡混雜的沙粒,禿子老二的瘌痢頭上長出了黑烏烏的頭
發,歪嘴斜眼的醜女兒變得鮮若桃花……這就是白鹿原。
嘉軒剛剛能聽懂大人們不太複雜的說話內容時,就聽奶奶母親父親和村裡的許
多人無數次地重複講過自鹿神奇的傳說,每個人講的都有細小的差異,然而白鹿的
出現卻是不容置疑的。人們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複咀嚼著這個白鹿,尤其在戰亂
災荒瘟疫和飢餓帶來不堪忍受的痛苦裡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現,而結果自然是
永遠也沒有發生過,然而人們仍然繼續興味十足地咀嚼著。那確是一個耐得咀嚼的
故事。一隻雪白的神鹿,柔若無骨,歡歡蹦蹦,舞之蹈之,從南山飄逸而出,在開
闊的原野上恣意嬉戲。所過之處,萬木繁榮,禾苗茁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疫
麻廓清,毒蟲減絕,萬家樂康,那是怎樣美妙的人乎盛世!這樣的白鹿一旦在人剛
解知人言的時候進人心間,便永遠也無法忘記。嘉軒現在捏看自己剛剛書下那只白
鹿的紙,腦子裡已經奔躍著一隻活潑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確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
是聖人的觀念。他親眼看見了雪地下的奇異的怪物親手畫出了它的形狀,卻怎麼也
判斯不出那是一隻白鹿。聖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狀,「你畫的是一隻鹿啊
!」一句話點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張蒙臉紙,豁然朗然了。凡人與聖人的差別就在
眼前的那一張紙,凡人投胎轉世都帶著前世死去時蒙在臉上的蒙臉紙,只有聖人是
被天神揭去了那張紙投胎的。凡人永遠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聖人對紛紜的
世事洞若觀火。凡人只有在聖人揭開蒙臉紙點化時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紙又變得黑
瞎糊塗了。聖人姐夫說過「那是一隻鹿啊」之後,就不再說多餘的一句話了,而且
低頭避臉。嘉軒明白這是聖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辭回家。
一路上腦子裡都浮動著那只白鹿。白鹿已經溶進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
一隻精竅顯現了,而且是有意把這個吉兆顯現給他白嘉軒的。如果不是死過六房女
人,他就不會急迫地去找陰陽先生來觀穴位;正當他要找陰陽先生的時候,偏偏就
在夜裡落下一場罕見的大雪;在這樣鋪天蓋地的雪封門坎的天氣裡,除了死人報喪
誰還會出門呢?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靈給他白嘉軒的精確絕妙的安排。再說,
如果他像往常一樣清早起來在後院的茅廁裡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崗上
去撒,那麼他就只會留心腳下的跌滑而注定不敢東張西望了,自然也就不會發現幾
十步遠的慢坡下融過雪的那一坨濕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這樣,他永遠也不會涉
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靈把白鹿
的吉兆顯示給我白嘉軒,而不是顯示給那塊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麼就可以按照神
靈救助自家的旨意辦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塊慢坡地買到手,倒是得花一點心計。
要做到萬無一失而又不露蛛絲馬跡,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謀算得十分精當。辦
法都是人謀劃出來的,關鍵是要沉得住氣,不能急急慌慌草率從事。一當把萬全之
策謀劃出來,白嘉軒實施起來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