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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五塊錢,把一個和睦賢良的十口之家攪得人仰馬翻了!自信而又威嚴的家長呂 克儉老漢,氣得心口疼了,躺在炕上起不來了。

  克儉老漢躺在炕上,腦子裡不時浮出那不堪回味的一幕場景——他剛從地裡走 回村子,就瞅見自家門樓下圍擠著一堆人,這是鄉村裡某個家庭發生了異常事件的 象徵。他心裡一緊,外表上仍然不現出慌張,走到門樓下的時候,就聽見院子裡的 對罵聲:

  「看你也是個野貨!山蠻子!賣×換飯吃!從山裡賣×賣到平川來咧!」二媳 婦的聲音。

  「我賣×,你也賣×,你媽也……」三媳婦的聲音。

  「你×大攬得寬!把人嘴縫了!山裡貨!」大媳婦的聲音。

  呂老八氣得脖頸上青筋暴突起來,走進院子,扔下手中的傢具,凜然天神似地 站立在院子中央,瞅著三個正攪罵成一團的兒媳婦。儘管他凝眉怒目,架勢擺得凜 然威風,三個媳婦仍然不見停歇,誰也不饒過誰一句,這就使他氣上加氣,火上添 火。往常裡,要是誰和誰犯了口角,甚至是老大和老二的孩子吵架,只要他往當面 一站,眼睛冷冷一瞅,交火的雙方立馬屏聲斂息,停口罷手。現在,三個媳婦居然 當著老公公的面,嘴裡爭相噴出不堪入耳的穢言惡語,把老家長不當一回事,他勸 又不想勸,罵又不好罵,一時又斷不清誰是誰非,看著街門口湧來更多的看熱鬧的 婆娘女子,呂克儉家的門風掃地了,關鍵是應該立即停止這種辱沒家風門面的臭罵。 他氣急中撈起一隻喂雞的瓦盆,「嘩啦」一聲摔碎在台階上,隨口噴出一句:「難 道都不知道顧面子了哇?」

  這一摔一吼,果然有效,大媳婦率先閉了口,走回自己的屋子,二媳婦也不見 出聲了,在案板上□著面,使用了過多的力量,撞得案板咚咚咚響。最後收場的是 三媳婦,在兩位嫂嫂已經不出聲的時候,還喊了一句:「想合股欺侮我,沒像!」 說罷,扭轉身回廈屋去了。呂克儉對三媳婦最後多罵一句的表現,留下很糟糕的印 象,吵架的雙方,除了是非曲直之外,總是老好的人先停口,最後佔便宜的一般都 是歪瓜裂棗。他對三媳婦的印象尤其反感,雖然三個媳婦都罵得不松火,但三媳婦 用蠻聲蠻氣的山裡話罵人更難聽。甚至到他後來弄清了這場家務官司的直接責任並 不在三媳婦的時候,仍然不能改變對她的那個不好的印象。

  呂老八當晚就弄清了原委,二媳婦聽村裡人說,三媳婦根本沒進醫院門,小兩 口進了館子又坐西瓜攤子,盡吃海浪了一天,就無法忍受了,先說給大嫂,倆人說 著說著就罵起來,說這「外路貨不懂禮俗家規」啦!「山蠻子不會居家過日子」啦! 「呂家倒霉就該倒在這小婊子身上」啦!正說得罵得熱呼,四妹子下工回來,到灶 房裡去喝水,聽見了,隨之就開火了。

  呂克儉老漢當著三個媳婦的面作了裁決,大媳婦和二媳婦不該私下亂罵,對誰 有意見,要說給他或她們的婆婆,由家長出面解決。三媳婦花錢太大手大腳了,下 不為例。老漢很開明地說,他給三娃子已經說清白了,看病交過藥費,剩下塊兒八 毛,吃點瓜瓜果果,主要是有了身子。而把五塊錢全部吃光花淨,太浪費了。大媳 婦和二媳婦都不吭聲,算是接受了他的裁決,三媳婦呢?居然當著他的面說:「這 五塊錢,我給建峰說了,日後我還。」老漢對她印象更壞了,聽不進道理的蠻霸貨 嘛!

  老漢躺在炕上,一道無法擺脫的陰影懸在心中:分家。這個由他維繫了幾十年 的家庭,一個在呂家堡難得再找出第二家來的和睦的家庭,現在出現了無法彌補的 裂口。老漢明白,無論妯娌,抑或婆媳,即使夫妻之間,一旦破了口,罵了娘,翻 過臉,再要制止第二次和第一百次翻臉罵娘,就不容易了,就跟第一次通過水的渠 道一樣順流了,要緊的是千萬不能有翻臉破口的頭一遭。這種事發生發展的最終結 局,只有一條路可尋,那就是分家,兄弟們拔鍋分灶,各人引著各人的婆娘娃娃去 過日月,呂克儉幾十年來看著呂家堡百餘戶人家都這樣一家分成兩家或三家,全無 例外,現在,輪到他自個主宰的這個莊稼院了。

  必須採取切實的措施來堵塞這種事件重演,雖然艱難,為時尚未太晚。他在把 三個媳婦當面裁判一番之後,立即採取第二步措施,讓隊裡進城辦事的會計捎話給 二娃子,叫他禮拜天回來,無論如何也要回來。

  星期六晚上,大兒子從學校休假回來了,二兒子天擦黑時也回來了,三娃子本 身就在家裡。喝罷湯後,他把三個兒子叫進裡屋,瞅著三個橫看豎看都十分順眼的 兒子,老漢一下子覺得不好開口了,鼻腔裡潮起一股酸漬漬的東西。大兒靜淑,二 兒暴烈,三兒蔫撲拉沓,他熟悉他們的秉性簡直比對自己更清楚,不管他們在外工 作或在家務農,也不管他們與外人如何交往,回到家中,他們對他一律恭敬,聽說 順教,沒有哪個翻嘴頂撞,這也為呂家堡的一切老莊稼人羨慕。現在,他對他們怎 麼說得出那句「分家」的話呢?

  未等他開口,大兒子先做了自我責備,把責任攬到他的內人身上,進而推到自 己對家偶教育不嚴的根源上。二兒子傚法其兄,說自己做工在外,沒有能夠制止自 己的婆娘。只有老三蔫蔫地低墜著腦袋,沒有說話。

  老漢卻估計出來:兒子們尚沒有分家的明顯徵候,於是就說:「我看……趁早 分了,免得日後攪得稀湯寡水,倒惹人笑……」

  未及說完,三個兒子一齊反對,詞懇意切。克儉老漢這才使出最真實的用心: 「既然你們兄弟三人都不想分,那我就給你們再掌管一段家事;既然你們都不想分, 那就把自家屋裡人管好,再不准像前幾天那樣混罵混鬧了……」

  此後多日,這個家庭從驟然而起的僵硬的氣氛中漸漸恢復過來,恢復了平素那 種不淡不鹹的氣氛,一月之後,就看不出曾經發生過的矛盾的痕跡了。

  一件意料不到的打擊突然降至,把呂克儉老漢一下子打懵了——他的三娃子的 媳婦被推到呂家堡的戲樓上,鬥爭了一傢伙!

  看著三兒媳婦被民兵拉上呂家堡村當中的那幢戲樓,呂克儉老漢嚇壞了,也氣 壞了,他很快得知,三兒媳婦偷偷販賣雞蛋,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被公社 裡抓獲了。

  半月前,落了一場雨,秋田的旱象緩解了,包谷也開始孕穗了,農活少了,除 了管理棉花,再沒有什麼大的活路了。為了緩解家中的矛盾,他讓老伴以關懷的姿 態支使三媳婦去楊家斜二姑家住一住。萬萬沒料到,她在二姑家跟著二姑偷偷幹起 了販賣雞蛋的違法的營生。

  老漢膽顫心驚,終日價一副大禍臨頭的不祥心理。天爺!解放二三十年來,呂 老八經歷了多少運動而保住了上中農的成份沒有升格為富農或地主,全憑的是嚴謹 和守法。這個陝北來的三媳婦,居然敢於冒險惹禍,勢必殃及這個十口之家的老老 少少的安全,怎麼得了!

  尤其令老漢氣恨的是,鬥爭會後的第二天,在一家人驚魂未定的情況下,她居 然天不明起來,又販雞蛋去了。

  呂老八扶著犁把兒,吆喝一聲黃牛,心裡盤算著怎麼辦。他忽然意識到,這種 災禍的根源,全是自己鑄成的大錯!

  自己原來想,陝北人日子過得苦,來到關中,不過是為了混一碗飽飯吃,有包 谷饃饃和白面麵條,那些山裡女人就覺得進了天堂了。現在看來大錯特錯了,這個 四妹子不僅不懂關中的禮行和規矩,而且性子野,愛唱歌,花錢大手大腳,罵人比 本地女人罵得更難聽。老漢忽然聯想到「闖王」,那個東奔西殺的李闖王就出在陝 北。窮則亂世。這個自小生在吃糠咽菜的窮山溝裡的三兒媳婦,自然無法養成遵規 守俗的涵養了,活脫就是個失事招禍的女闖王!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她自己臉皮厚,挨鬥爭不在乎,暫且不說,由此而引起 整個家庭的災禍,怎麼辦?上中農這個岌岌可危的成份,說升就升高了。老漢近三 十年來沒有一天敢鬆懈過對全家成員的警告:甭張狂!咱的成份麻達!現在,這個 災星倒自己尋著禍闖……

  當夕陽從源楞上消失以後,暮色漸漸濃了,他卸了牲畜,扛著犁杖下坡的時候, 一個主意形成了:堅決分家。盡快盡早分開,免得一個老鼠害了一鍋湯。這個山蠻 子媳婦,看來壓根兒就不是個順民百姓,是一匹從小沒有馴順的野馬,一個禍害莊 稼院的掃帚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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