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急著用錢哩!」長才大叔還在囉嗦,「旁人給你小青哥說的那個媳婦,這
月初六見面哩!正愁禮錢湊不夠數兒……」
潤生點點頭,表示理會了,鄉村裡訂婚結婚,那是莊稼人的頭宗大事。他說:
「你是要急用,我再給你攔車……咱們幹活吧!」
長才大叔感激地點點頭,誇讚著他,轉過身走了。曹潤生走回到自己的羅網前,
撈起掀把兒,拋甩起砂石來,鐵絲羅網上發出連續不斷的刷啦刷啦的響聲,劉曉蘭
的好看的臉蛋和眼睛,在他的眼前閃動著……
公共汽車在五里鎮停下,他和她走下車門,暮色蒼茫了。
他們一塊在縣上參加中學生籃球聯賽回來。她是本屆女籃冠軍獲得者的五里鎮
中學代表隊的替補隊員,他卻是男子季軍的五里鎮中學男隊的主力中鋒。季軍雖然
不大顯赫, 而8號中鋒的出色演技,卻傾倒了縣城居民中的球迷。這個秦嶺山下的
偏遠的縣城,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性的籃球狂熱。賽後,他被選拔為縣中學生籃
球隊隊員,不久將到市裡去征戰。現在,他和她穿著球衣,走過暮色蒼茫的五里鎮,
朝河灘走去,他們的家同住在小河北岸。
「到學校去一下。」她說。
「暑假裡,學校沒人,去幹什麼呢?」他說。
「去拿我訂的報紙。」她說。
「那得快點。」他隨和地說,「天要黑了。」
「夏天怕啥?」她說,「有月亮。」
他和她一起走進熟悉的學校大門,磚鋪的甬道上,青草從磚縫裡長出來了,散
落著梧桐樹的花邊大葉子。看門的老頭兒,光著上身,只穿一件寬大的短褲,在傳
達室門口的躺椅上搖著芭蕉扇。老頭看見有女生進來,急忙套上短袖汗衫,接著就
大加讚揚這兩位為五里鎮中學爭得榮譽的運動員,熱情地把一缸子配茶遞上來了。
潤生聽著,只是憨憨地笑著,忽然瞅見傳達室的牆上貼著一張紅紙捷報,恭恭正正
寫著本校男女籃球隊取得的戰績,有意思!暑假裡沒有學生,也沒有教師,老校工
還是要寫這樣一張捷報,為了抒發內心的歡愉之情吧!老校工這樣重視五里鎮中學
的榮譽,這樣喜歡體育運動,潤生心裡一下子縮短了和老校工之間的年齡上的距離,
熱乎起來了。是的,一個對任何體育活動都毫無興趣的人,內心一定是很單調很枯
燥的。
劉曉蘭拿到什麼人給她的一封信,坐在門口的燈光下拆看起來,看無了,又翻
著報紙看起來。這人真是性涼呢!他們要過河,還有五六里路才能到家,天黑了呀!
他催促起她來。
曉蘭不在乎地咯咯咯地笑著,站起來,把報紙塞進背兜,和老校工告別一聲,
走進五里鎮狹窄的街巷。
小鎮夏天的夜晚,比白天似乎更富於生氣,一幢一幢店舖的門口,坐著或躺著
乘涼的男女,電視機搬到室外的街道上,什麼武打片子驚起一陣陣大呼長歎……
走過五里鎮短淺的街道,走下場楞了。河灘裡,抽穗的稻秧散發著沁人心脾的
清香,水渠裡透著星光,閃閃發亮。青蛙從路邊的草叢裡蹦起來,撲通撲通跳到稻
田裡去。夜風從河川上游吹下來,挾裹著瓜果成熟的絲絲香味,灌進人的鼻孔,令
人心神清爽。
一隻青蛙撞到她的腿腳上,嚇得她尖叫一聲,跳起來,差點摔倒,雙手撲抓住
他的肩頭。他站住腳,哈哈笑著,笑她的膽子太小了。青蛙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小
時候,他和小夥伴們在稻田楞坎上割草,把麥秸稈兒塞進青蛙的屁眼兒,吹得小青
蛙肚子圓滾滾的,眼睛都翻鼓出來了。
她摀住耳朵,不要聽他講這樣殘忍的遊戲。
「你投籃的時候,連看籃環兒也不看,怎麼投得那麼準!」
「怎麼能不看籃環兒呢?看。」
「我發現你就不看,跳起來就投,刷——進了!我在場子外頭看過好幾次了。」
「當然,主要憑手勁兒……」
「我怎麼越認真越是投不准呢?」
「不能太認真,越認真越投不進去。」
「哈呀!沒聽說過,隨隨便便倒能投中?」
「就是要隨隨便便地投……」
「教練老師可沒講過你這理論,總是要我們認真。」
「越認真越緊張,緊張了就投偏了。我就是隨隨便便。我一跳起來,就不管啥
啥了,球場上好像只有我一個人,不必緊張……」
夜風輕柔,沙灘綿軟,星光在河水裡閃爍,河灘夏夜的安謐和清爽,簡直使人
無法回想晌午時分那令人燥熱不安的陽光。旱季裡,河灘裸露著沙子和石礫,只有
窄窄的一道清流,嘩嘩嘩地淌著,水聲像金鏈條發出的脆響。
他脫掉鞋,把藍色的運動褲往上拉一拉,褲腳的鬆緊帶兒就卡在膝蓋上頭。河
水很淺,他拎起鞋就下了水,清涼的流水,嗖嗖嗖地從腳面上流過去。他走過幾步,
沒有聽見她下水的聲響,就轉過身,發現她仍然站在岸邊。
「水淺得很,過呀,沒事兒!」
她站在水邊,歪一下頭,沒有吭聲。
「你在籃球場上拼得多凶呀!這點點水,倒怕咧!過吧,沒一點危險……」
她又歪一下頭,仍然沒有吭聲。
「咋回事呀?」他無可奈何地朝南岸折轉回去,「你家也住在河邊上嘛!河邊
的娃娃誰沒耍過水……」他不在意地嘟囔著,走到她跟前,「你倒怕水。」
「我……不能……」她勾下頭,羞怯地吱唔著,「……不能……下水。」
他不懂,她怎麼不能下水呢?又沒有病嘛!他又不好意思細問,卻又作難地說:
「那咋辦?夏天,木板橋早拆掉了。」
「你……」她微微揚起頭,不好意思地說,「你不會背我過河嗎?」
「那……」他口吃了,臉上先熱了,他可從來沒有背著一個大姑娘過過河,遲
疑間,他忽然想,其實也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河邊上的莊稼人,男人背女人過河,
是平平常常的事情。他給自己鼓勁,從不必要的拘謹裡解脫出來,做出隨隨便便的
樣子,蹲下身來了。
她哈哈笑著,伏到他的背上。真好!她笑得恰到好處,天真的純潔的笑聲,不
僅解除了她自己的窘態,也使他頓然覺得舒展自如了。他站起來,她可真輕,幾乎
感覺不到什麼負載的份量。
她的手輕輕地扶著他的肩膀。他的雙手背向身後,掬著她的兩隻膝蓋,走到水
裡了,她仍然開心地在他背上嘎嘎嘎地笑著。
「你的肩膀多寬呀!」
「男子娃嘛,都是粗胳膊壯腿……」
走到河心了,水沒過他的膝蓋,嘩嘩嘩響著。她的兩隻手從他的肩頭上伸過來,
摟住了他的脖子。他當是她害怕了,給她壯膽說:「甭怕,深水槽只有三五步,馬
上就過去了……」
她的嘴巴卻湊到他的耳邊:「你真傻,還要問人家為啥不能下水……」
「我……沒有問。」他分辯說。
「問來……」她撒嬌地說。
「沒……」他還沒有說完,她卻把頭伸過來,猛然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他的
心怦地一跳,眼花了,雙手鬆開了。糟了!撲通一聲,她從他的後背上跌落下來,
落到水裡了。他愣愣地站在水中,不知該怎麼辦。
她嘎嘎嘎笑著,揚著甩著手臂,從河水裡跳過去,站在岸邊,笑得前俯後仰。
他從河裡走上岸,為難地說:「怎麼辦?你的衣服弄濕了。」
「你走吧!在河堤上等我。」她認真地說,「一直朝前走,不准回頭。」
他老老實實朝前走,沒有回頭,脖子連擰歪一下都沒有。走上河堤,在楊柳林
帶裡坐下,他看見她蹦著跳著從沙灘上跑過來,走上堤岸,在他旁邊的沙堤上坐下
來,早已換上一條乾淨的運動褲了。
他的心在胸膛裡按捺不住了,平生第一次想伸開手臂,擁抱身旁的姑娘。
「好呀潤生!不背人家你就說不背,為啥把人扔到河裡?」她故做生氣地噘著
嘴。
「不是你在我臉上……」他鼓起勇氣,終於還是沒有說清楚,「倒怪我!」
「那是……不小心碰的!」她低下頭,羞怯地說,「真的……不小心……」
「那我也……碰你一下!」他無法抑制心裡湧起的強大衝動,伸開手臂,猛然
把她摟到懷裡。
她蹦起來,嘎嘎嘎笑著,站在河堤上,向他招手。
他三步兩步蹺過去,站在她的跟前。
「坐下。」她按著他的肩膀,「咱們說說話兒。月亮多好!」
「我不想說話……」他坐下來了。
「那……我給你唱歌。」她說。
他輕輕地點點頭,把一隻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沒有動。
她凝視著星光閃爍的河水,輕輕唱起來:
九九那個艷陽天,
十八歲的哥哥坐在小河邊。
他不敢再魯莽了,把一隻手臂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夜風輕柔,歌聲婉轉。李
谷一相形見絀了,從來沒有什麼人的歌聲能這樣一絲不露地溶匯進他的胸膛,他的
心,他渾身的血液;什麼流行的輕音樂,什麼校園歌曲,也都相形見絀而銷聲匿跡
了。整個世界就只蕩漾著這樣一曲歌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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