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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現江湖 作者:陳源斌


  有一個本地人萬家述,工作幾年,積攢下經歷閱歷,調到省城,十七八九年過去,能力魄力和機遇都有了,上面就派他回來當了市委書記,還要兼任市長。

  萬家述到了江湖,跟班子成員見了面,送走了送他來的省委分管組織的宋書記,返身跟市委辦事機構一攤子人大致碰碰頭,看了辦公室、住的地方、用餐的地方,跟秘書對上號。晚上破例跟眾人一道吃了表示歡迎的飯。到辦公室裡坐了一回,回頭見秘書仍等在外間,便問:「我今天剛到,怎麼半月前的人民來信,信封上倒是我收呢?」秘書答說:「現在都是人未到,風聲先到呀。」萬家述說:「這裡是怎麼辦的呢?」秘書說:「各人方式不同:我最早做統戰部長秘書,比較清閒,他是每一封都親看親批;後來跟副市長,忙了,又怕耽誤了。所以讓我先瀏覽,挑出重要的來送批;再到了副書記身邊,更忙了,只得直接簽送信訪局,他們看到有特別重要的,就返送過來——倒不知您是怎樣的風格?」萬家述說了一遍,又舉例說:「我手頭這封來信,是反映一個名叫金麗葉的,一口咬定她有問題,內容卻又太虛,並不提供任何真憑實據。我反覆細看,竟找不著一點蛛絲馬跡。剛才我在信上批了字,仔細斟酌倒覺得有些不必要。何秘書,今後這類來信你注意把關篩選。」何秘書接過信問:「把上面的字抹掉?」萬家述搖手說:「那多難看?好在下不為例。」何秘書點頭去了。

  第二天大早,便來看這座城市。原來人走了十六八九年,一座城市也翻了十六八九個跟頭。江湖原本佈局在分水嶺外邊沿的一片緩坡上,西高東低,南平北穩,忽然會想到一隻老大的木船戧在地上,這只木船這些年裡也早被翻造擴充得不是早先模樣了。分管城建的副市長指點著說:「我們江湖的開發區,論面積、論七通一平這些基礎設施,敢跟省城那個全省最大的比肩;若論引資的實績,竟超出了它一頭。」又說:「西郊水庫的周邊都開發了,現在好聽得很,叫西湖別墅度假區。實際內容倒不全符:確有外商和本地私營企業主或買的或造的獨院洋樓;也有供中上收入消費的商品樓群;有宿舍樓,我們市委市府在最北邊圈了一塊地,總共三幢;安居工程也選了這個址,計劃兩區十幢,東小區五幢成了,西小區剛剛籌備停當。」萬家述聽到這裡,問:「我記得全城的飲用水是這座水庫,現在造了這麼多房子,污染問題怎麼樣?」副市長答說:「這些早想到了。全虧我們江湖的市人大素質很高,在動作之前,就反覆提議案。後來乾脆通過了一個正式法規,不但別墅區生活污水鋪設專門通道,水庫上游各種源頭二十里方圓內,嚴禁小化工小造紙小化肥小皮革這些東西呢。」

  正說著,副市長忽然記起來,說:「我們江湖的這兩個閃亮點,評起功臣來,萬書記你要算頭一個的。聽說你還特地跑了好幾趟香港?」萬家述說:「這事讓人一傳就玄。我家和馮陳楚薇是一二十年的交往,她來大陸途經省城都住我家,兩家之間連隨口托買托賣東西都是常事。她當初是要在省城投資的,談了兩次,差不多了,不防我多了一句嘴。當時也是順嘴一句話,並沒有預料到日後會重返江湖。事後想想,這件事從公上面說,我總覺得江湖更靠近沿海城市,將來勢頭好;從私上面說,說我家鄉觀念作怪也罷。」副市長說:「你回到江湖來,這根線今後自然而然牽得更緊的,想必最近會過來一趟吧。」萬家述說:「她說眼下正有幾樁生意纏手,只等把國外這幾處跑過,就來江湖。」副市長說:「馮陳楚薇在開發區和別墅區都獨佔鰲頭,這兩個地方的第二位,是我們江湖的一個人,叫金麗葉,是個女的。她當初是一張白紙起家,空手竟套到了白狼,現在是個叮噹響的人物了,在江湖這個地方,她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她發財也是眾所周知,於是說好的,說壞的,都有。或者是她一不小心真漏下了把柄,或者就是樹大了不免要招風,一些時候以來,流傳了不少她的閒話。甚至還拉扯上市委市府在別墅區北邊的宿舍樓了,現在不是什麼都流行順口溜嗎?也編了一個,叫做『別墅朝北看,都是……』——罷了,今天就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不過,聽說她在外商那裡有些市場,在省裡是有些硬關係的。」萬家述說:「金麗葉?」聽著名字熟悉,想了一想,記起昨晚那封缺少內容的控告信,跟著把頭點點。

  到這裡,大家一齊動身朝西邊水庫那邊的別墅區去,途中說起別的事,話題自然也隨著轉移了。

  從這天起,萬家述的身子嘴巴頭腦很少有停下來的時候,無非是到各單位熟悉情況,照例是跟班子見面、聽匯報、看現場一套程序,有時候也咨詢疑難和拍板表態。順便也藉著新上任的勢頭,解決了一些遺留下來的難點、熱點和重點問題,也都是人們所熟知的內容:牽涉到離退老幹部的不過是生老病死住房子女之類;相關普通百姓的不出柴米油鹽物價漲落圈子;城市方面的屬於交通水電煤衛等等公眾利益;鄉村方面的則是額外負擔水源污染假種子假化肥種種農民疾苦。轉眼之間,將近兩個月時間就如此這般地過去了。

  只覺得原先來江湖時的暑氣開始一點一滴地消去了。到了陽曆十月初,暑氣完全退得不見了蹤影。萬家述因為一直不停地走動,身子總是熱的,所以身上衣服脫換要慢一些。即便這樣,也從剛回來時的短恤,逐次變成短袖襯衫、長袖襯衫、外罩夾克和春秋衫,待進入十月下旬,早晚間的涼氣直逼過來,春秋衫裡面已經加上羊毛背心了。就在衣服脫換添加之間,除了市委政府本身,萬家述看了人大政協紀委軍分區,以及黨口、宣口、農口、工口、計財經貿口等方方面面,連工青婦科社聯文聯這些群眾團體,也都看過。往下,就只剩政法口這一攤子了。

  這天早上,依約去政法委大樓。只見公安局長從那邊迎了過來,逕直說:「萬書記,除了已經定的這些程序,我還有另外一件事。看今天有沒有空隙吧。」萬家述說:「輪到你時,可以一併講呀。」公安局長說:「是個案件。」萬家述「哦」一聲,公安局長又補充道:「就是你上次批轉過來的。」萬家述想了想問:「是不是那個金麗葉?」見公安局長點頭,萬家述說:「今天你們公檢法司民幾個負責人口頭匯報以後,還要到實地去看看,一天時間緊是緊了點,又不適合當著這麼多人在會上說,這樣,另約時間如何?」公安局長點頭道:「行。本來也剛挑出一些頭緒,切入的還不算根深,要匯報也只是說個大致概貌。這樣更好,過些時間,說不定有更大突破呢。」雙方約定好了。

  到會議室聽完公檢法司民幾長的匯報,問答了幾句,便動身到各處看。因為定的點多,下邊都準備了在等著,所以中午隨意吃了工作餐,不能休息,一直看下去。到太陽快下山時,才看到排在最後的市公安局看守所。

  原來這看守所早已從公安局大院內搬了出來,往城郊圍了一塊好地,砌成幾幢房屋。仔細看時,果然像公安局長介紹時說的那樣按規範建造的,不但進出處把握得密不透風,就連一間牢房,也都是鐵門高窗。那些高窗直接安放在囚室頂部,玻璃底下嵌有鋼鐵柵欄,再上面又有遮雨頂樓,光線從四處射迸室內,所以哨兵只需在頂樓底下來回走動,哪怕人在遠處,也能一眼看清各種動靜。如此看了一回,這才發現這兒已經改成規範的稱呼,不再是早先「看守所」的舊名字了。

  回到政法委大樓會議室坐下,一齊靜下來聽萬家述作指示。萬家述說了一番依他的身份在這種場合以及走了看了這一圈以後所應該說的活,又補充道:「這些都是大道理,不能不說,也是必須說的。」這幾句話一說,大家聽著親切,情緒鬆動開了,氣氛倒近似於漫談了。就有人插問道:「萬書記,你雖然沒有進過政法系統,可打過一次兩次交道?」萬家述答道:「倒是有過一回。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還是個知青,有次被抽調去做記錄,目睹過一個案子。被告很倔強,警察背銬吊銬各種手段使遍,還是死不開口。後來就派六個人分組日夜輪班提審,只不讓他睡覺,到第三個夜裡,垮了,問什麼答什麼,不問什麼也答什麼。」有人脫口道:「這豈不都是被逼出來的?」萬家述繼續道:「結案時涉及此處,用的是『經過連續七十二小時的政策攻心,終於突破了對方的心理防線』一句措詞,竟被當作了經驗。」公安局長接口道:「當時人員素質大差,又是那種政治環境。其實也明令嚴禁刑訊逼供的,真正做起來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在這一二十年過來,各方面都眼看著一步步好起來了,像《刑法》、《刑事訴訟法》這兩部大法,也剛剛修改過了。」法院院長也跟著說:「以前我們法官包攬一切,辯護律師在法庭上振振有辭,其實是白費口舌,因為案子早就定了性,開庭只是走過場而已。往後審判案件就不同了:只讓我們當裁判,原被告各站一方,對等交鋒,誰有理判給誰。」檢察長和司法民政兩位局長也分別插了幾句。公安局長又說:「從『無被告供述而確有證據的,即可定罪;有被告供述而無證據的,即不能定罪』來看,萬書記剛才講過的那種屈打成招的事,今後是有希望避免的。」說了一會兒,公檢法司民這幾位帶長的又都斂神鄭重表了一回態。天色將晚,便各自散去。

  馮陳楚薇到江湖已進元月,見面時臉上寫著個「忙」字,嘴裡說的也是這個字。萬家述說:「我這邊也脫不開身,正擔心怠慢你呢。」說了幾句,馮陳楚薇看了新名片,驚訝道,「原說你是市委書記兼市長,怎麼市長是代理的呢?」萬家述解釋道:「市委書記上面也可以直接任命,市長卻必須一律選舉產生。」馮陳楚薇說:「聽說你一來開過選舉會呀?」萬家述說:「那是人大常委會,只能選舉副市長、決定代理市長。市長鬚經人代會全體會議投票的。」馮陳楚薇問:「為什麼不就便開人代會呢?」萬家述說:「人大常委會一年好幾次,人代會只有一次,照慣例固定在每年年初,不是誰想開就開的——我剛才說脫不開身,就是因為市裡正開這個會呢。」馮陳楚薇便說:「怪不得的。本來我中午已經安排好一頓飯,也沒有閒雜人,只有一位本地的朋友。既然你遇上這種大事,須得全力以赴,好在今後機會多得很,這次我倆就各自取便——我在江湖只能呆今天這一大,下午要走的,走時跟你打聲招呼就是了。」

  萬家述放下心來回到會上,這邊一切挺順利,原來當天下午即是大會選舉,並沒有出現意外,萬家述以預料中的絕大多數票當選。出了會場,問秘書馮陳楚薇的消息,秘書說:「來過電話了,四點整離開。因為不知大會什麼時候散,就不過來當面告辭了,讓我說一聲。」萬家述看表,離四點不到十分鐘,正要開口,看到公安局長已經等在那邊,便囑咐道:「你趕快打她手機,我有事情呢。」公安局長走過來沒說幾句,秘書打過電話返來轉告:「已經約定人在省城吃晚飯,急要趕過去的,說『如果是送行的意思呢,就免了;如果是一般的事情,可以晚一點在電話裡說,」萬家述把這邊的話頭停下來,說:「這事是要當面的。何秘書,你親自跑一趟,接她到我辦公室。你轉告一下:不會耽誤省城的晚飯,幾分鐘足夠了。我從這邊直接過去。」

  又說了幾句,朝辦公室趕去,馮陳楚薇已等著了。問時,萬家述答說:「上午因為你忙著,我又惦記著下午選舉,所以沒講。」說罷,從抽屜裡取出事先準備的大信袋。馮陳楚薇接過來,看了看,數了一遍,責怪道:「是這種大下大事?巴巴地叫我回來!從前兩家多少年不都是這樣嗎?怎麼一當了書記市長,就變了樣,跟我楚河漢界的了?」萬家述解釋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馮陳楚薇說:「當時我要去西歐,你們要得又急,只好托了別人——也是我的一個朋友,跟你家和我家類似的交情,平時總互有托來托去,所以我只是打電話憑空說一聲,人家辦得挺利索呀。」

  聽她這話,萬家述把頭點點,又耐心說道:「要還像以前是你親手,當然不相干的;這種情況不一樣了。」馮陳楚薇道:「怎麼不一樣呢?」萬家述說:「大陸跟你們的情況不同,好多事情你是不懂的,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你還要趕省城,我這邊也有人等著說話,就這樣,以後找機會細說吧。」說完,送她走了。

  萬家述這才收攏了心思,把等在外面的公安局長叫來說:「我剛才的話是出於慎重考慮,既然舊你所說這麼複雜,又是這樣一個有影響的人,只能這樣吧。」公安局長說:「那就晚上八點,我分頭通知了?」萬家述說:「你要解釋:過去動不動就搞公檢法三家聯合辦案,這次是有區別的,主要是拿不準,請大家碰一碰,把把關,以確保對人對事負責。」

  晚上八點來到,公檢法三長已等在政法委會議室,市委分管副書記也被請來參加。公安局長詳細說了一遍,不免有好些提問,大家再三斟酌,又從正反兩個角度論證。幾個小時過去,各種意見經過幾番澄清,逐漸趨向一致了。到了半夜時分,雖不能作出整體上的定性,但對一兩處細節,是有確鑿把握的,便責成檢察和公安兩家,依照法定程序採取措施。

  有了結果,大家鬆口氣,興猶未盡,公安局長忍不住說:「這件事以前也刮過耳旁風,因為不見真實內容,沒有下手。這次全虧萬書記批得好,一查,就找著了馬腳。」萬家述看看他,覺得有必要說一說,便提醒道:「我批的是『請有關部門閱處』這一句話。」公安局長道:「我們這些辦具體事的同志,心裡其實是很有數的。」萬家述聽見這句,有心要問一問,便說:「怎麼講?」公安局長說:「領導各有各的習慣。現去當省人大常委的原趙書記,常看到的是一句『請認真查處』,這類來信是沒有多少價值的:如果百里一回批成『請將查處結果報我』,肯定是大事了。去當省政協常委的原錢市長呢,常批的是『請有關部門閱處』,如果是『請認真查處』,也肯定是大事了。」萬家述反問說:「我這句是跟錢市長常批的一樣呀?」公安局長答道:「怎麼一樣?我最初也有彷徨:因為是你第一次批,不知風格,信又缺少內容,無從下手,就擱住了。其實你是輕易不下筆的;來這麼久,總共只批四次。後三次已經辦過了的,都屬於江湖的國計民生。所以回過頭來一辦,這不辦出來了。」

  萬家述聽了,本要把這封信批示的真實情況講清楚,一來想到這第一次雖系隨手批字,但巧打誤撞,真的查出了案情;二來想到自己從第二封信開始,確已慎之又慎,不會再有此例;三來看到夜己深了,各人明天還有工作,理應早點休息,於是,便站起身來說:「今天就到這裡吧,這不是個一般的人,有什麼新進展,希望及時通報。」只把本來要解釋的一番話,又嚥回了原處。

  金麗葉經濟案時有突破,不斷有一些雞零狗碎的東西被擠兌出來,又從一條不起眼的線索,牽出一根數千萬元的關係來。因為數額如此巨大,又因為這筆巨款的定性到底拿不準,所以萬家述又抽空聽了幾次專題匯報。

  這天正下在縣裡看冬麥□情,市裡來電話說要萬書記立即趕回到市賓館南樓東套間見省委宋書記。秘書接了電話,驚訝道:「依照慣例,領導下哪個地方,省委秘書室要提前通知當地一把手的,我們怎麼事先一點兒都不知道?」萬家述說:「我們這兩天活動在省界邊上,手機或進了盲區,打不進來也說不定。」秘書仍然奇怪道:「市委值班室聯繫是不斷的呀,五分鐘前不是來過另一個電話嗎?怎麼提都沒提?」便去向市裡質詢,回來轉告說:「值班室也是剛知道的,放下那個電話就往這邊打這個電話了。我又讓他們瞭解了一下:宋書記是昨天中午到江湖的,先在政法委大樓開了個會;今天上午在市人大又開了一個會。散會以後,才跟市委這麼打招呼的。」說了這些以後,多少有些恍然:「是不是金麗葉大案驚動了上面?宋書記是省委分管組織的副書記,還分管紀檢監察和政法,所以一來就到政法委大樓聽匯報。」只不理解為何事先沒吭聲,且怎麼又到人大召集會議。嘀咕幾句,又從這裡想去:「我明白了,金麗葉是市人大代表,當時是先對她採取措施,後到市人大備案的,雖然是腳前腳後的差異,到底把先後次序搞顛倒了,有違法律程序,人大的幾位老同志很有看法。萬書記,您已經責成檢察和公安兩家做過檢討,省委宋書記到人大開會,看來也是為了這樁原因。」一路上,如此說得七上八下。

  趕到市賓館宋書記住的套間,見幾大班子主要負責人都在,果然為的是金麗葉案件。萬家述跟宋書記打過招呼,又同各人點過頭,坐下來。宋書記繼續說:「案情算是大致清楚了,關於這筆數千萬元的定性,還應該報省高檢高院把關;必要時,要請示最高檢最高院。具體操作,當然由司法機關獨立進行。現在召集你們幾位來碰頭,是這樁大案案外生案,挾裹進了江湖班子中的一個重要成員。」一語未了,在場的這幾個江湖人都不由得面露驚訝,忍不住互相看了看,又收斂回目光穩住自己的神情。宋書記往下說:「依照幹部管轄權限,我受省委委託,先打一個招呼,下午還要召開一個各班子全體成員會議,會上詳細再說。」

  眾人散去,萬家述留下,檢察長也被留了下來。萬家述用頭腦把各個篩過,因來江湖才這幾個月,識人不能深入,對往事亦難盡知,終不能確定誰有疑點,想了一想,覺得作為黨政一把手,理應旗幟鮮明地表個態。說了幾句,看宋書記的樣子並不是在聽,只好把話頭停住,靜下來等著。如此停頓一回,這時,宋書記靠在南邊的沙發上,喝了口茶,才抬起頭來,朝這邊慢慢開口道:「假如這個人就是你呢?」萬家述脫口笑道:「怎麼可能?」宋書記反問:「怎麼不可能?」話音落地,萬家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宋書記的話我聽得還不太明白。」宋書記在沙發上只是抬眼一看,不再作答。萬家述忽然看見宋書記的臉原來是冷的,一旁坐著的檢察長也一樣盯著自己,便正色答道:「單看發案時間,這豈不是天方夜譚?……我到江湖也只半年大幾個月!……我都不知道這個女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況且……」說到這裡。聽見宋書記打斷他道:「你辜負了黨對你教育多年,此刻還在繞圈子,你也是個聰明人,難道就不曉得這是組織上在給你一次機會嗎?」

  聽了這句話,萬家述不由得頭一轟,血湧上來。多少覺著了一些,看旁邊的檢察長,臉上表情凝成一塊鐵板。把心潮拚命壓一壓,復又把先前的種種跡象串到一起,想到宋書記來江湖之前不打招呼。來了以後不來市委而直接去政法委大樓,以及剛才見面既未叫他職務也未稱他同志,甚至連他名字也避而不提,也就把什麼都覺著了。往下猜想,上午市人大開會八成也因他是市人大代表,而安排的必須的罷免程序。再瞟見門口多了兩個警察,即是最直截了當的證明。到了這個地步,萬家述雖然心內千冤萬屈,也明白省委對他這樣一個相當級別的負責幹部,肯定慎之再三,可見其中形成的要害環節非同尋常,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輕易將這個錯結解開的——雖是眼下給了他說話的機會,只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找不出什麼來說。幾番掂量,正要開口,又記起這兩天下在縣裡看□情時,曾批過一個解決抗旱幾項急需用款的條子,便先說這件事:「下邊急得很,當時我仍然是江湖的書記和市長,應視為有效並及時兌現。」交代完畢,這才顧及聘請律師等等事宜。

  跟律師見了面,詳細問了一遍,原來辦過若干案子,在省城是小有名氣的。看對方的年齡也符合這些內容。律師姓呂,耐心回答了所問,方才開口道:「我覺得有些話是要先說一說的。」萬家述點點頭,聽呂律師說:「今後我有權跟你通信和會見,會見時偵查機關將視需要可以派員在場。法律規定辯護律師不得有隱匿,毀滅、偽造證據或者串供等等干擾訴訟活動的行為。所以我來這裡跟你會見時,不論有人無人,我們的一切言論和行為,都不應涉犯上述禁區,你能給予理解和配合,將有利於我的辯護活動,以切實維護你的合法權益。」

  萬家述回答道:「昨天晚上是在市公安局裡面,那個地方是早先江湖唯一的看守所,現在改成臨時羈押所了,條件差是差了一此,因是單獨關押,所以還能熬得過去;今天大早就到這裡來了,你也看到,這裡是按規範建的,不但全省,在全國也有檔次,也是單獨關押,更能熬得過去了。只是我以前走來走去一刻不停地動,身子總是熱的,現在突然歇下來,晚上裹了被睡覺還好,白天總覺得有些冷——好在家裡送了一件軍用棉大衣來。」又感歎道,「人總是難免有失誤的,公安局曾要過經費維修臨時羈押所,恰逢財政上緊一些,又考慮到大盤子該切的都切了,所剩不多,就擱下了——現在才曉得實際上這件事是刻不容緩該辦,竟是被我耽誤了。」

  呂律師聽了一回,兩次抬腕看表。萬家述見狀連忙把話停住,轉到自己與金麗葉大案牽連這個止題上來,忍不住把對宋書記說過的一番話又重複了一遍。看到呂律師又抬腕看表,才又收住舌頭。那呂律師皺皺眉頭,看樣子待要開口,又好似舌頭打了個彎,把想要說的話題換了回去,只解釋道:「我今天剛從省城趕過來的,還沒來得及跟偵查方面深入接觸;你呢,又還沒有接受過第一次訊問。目前手頭只好先做一些預備性工作。」又叮囑道,「對你的第一次訊問,法律規定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進行,估計不出今天晚上,你的首次供述是舉足輕重的,以後的各次供述當然也極為重要的,這些,你都應該及時向我通報。」萬家述一一記下了,目送呂律師離去。

  呂律師再來江湖會見,弄清了案由,說:「你涉嫌的是經濟問題,具體來說就是收受賄賂,屬於檢察院直接受理的範圍,怪不得那天市檢察長在場。」又間接受訊問情況。

  萬家述答道:「總共三次:第一次安排在你走的當天下午;第三次是隔天上午;第二次稍長一些,是又隔了一天的一整天。問的內容顛來倒去老一套,卻沒想到人員素質這麼差。」呂律師問:「難道對你用了逼供?」萬家述搖頭道:「倒不是。我最初確實有些不適應,因為第一次開口就問叫什麼名字,不免覺得對方是明知故問裝腔作勢,想想才記起這是不可缺少的程序,就回答了,又配合著說了年齡、性別、出生日期、戶口所在地、被捕前職業等等。到這一段,問答之間的言語都還平和,氣氛也算正常的。往下一句話,弄擰了,雙方對峙住了,一直僵到現在。」呂律師問:「一句什麼話呢?」萬家述說:「他問:『說說你犯到這兒來的事實經過!』我答不出來,他腔調裡就多了些內容,說:『你堂堂江湖的市委書記兼市長,沒有犯事就忽然變作階下囚?你是不知道還是不老實?』這是第一次,兩個中年人審問的;第二次,年紀長了一些,重複演了一遍,跟著就交待政策,敦促我選擇從寬從嚴;第三次,年紀又長了一些,桌上放了厚厚一疊材料,說都是確鑿的罪證,要他念一遍,不但不肯,反哄說『這是給你主動交代爭取從寬的機會』,再請他念,就翻臉了,直把我當作三歲孩子看待——由此看來,江湖公檢法機關今後進入,很有必要嚴格把關的!」

  呂律師把眉頭皺皺,嘴裡斟酌了一回,這才說道:「我因為吃這行飯,接手的案子不是少數。近幾年政法系統進了不少法律專業大學生,原有人員也一律按規定進過業餘法大;國家對訴訟程序也作了重大修改和嚴格要求。不過,過去一套偵訊方式,不是一年兩年,也不是七年八年九年十年了,交替之間,不免有所滲漏——我還要說句實話,你剛剛講的,比如『你堂堂市委書記兼市長,不犯事怎變作階下囚』一句,即使有所欠缺,大體上還是合情理的。」

  這才回到正題上,萬家述說:「一個細節就足夠翻案了:說我有牽連,可金麗葉正是我批轉查辦的呀!」呂律師說:「現在社會進步,生活莫測變幻,天下之大,最不可能的事也可能了呢。」萬家述道:「什麼意思呢?」呂律師說:「近來剛有一個窩案。是一個縣級市裡:市委書記批查了一封信,案子破了,房地產公司經理落網;經理又扯出了城建委主任,為的卻不是同一樁案子;往下,又各各互不相干的案情,城建委主任牽到分管城建的副市長,副市長攀住市長,最後又竟挾裹了市委書記本人——能說最初是市委書記批查才破了連環大案,可以洗清嫌疑,不受懲罰嗎?」

  萬家述啞口難言,想了一想,問:「你說的到底是真事還是虛構出來的民間傳言?」呂律師說:「這是公開披露了的,題目就叫《窩案連環》,我把報紙都帶來了。」又說:「我還帶了另一張報紙,上面有關於你的報道。」

  萬家述先看了有自己的這一張,就是江湖的報紙,題目是《毀於一個女人》,前面一段也還入眼,回顧他早年怎麼勤奮廉潔突出貢獻之類,後面不像話了,抨擊他正當鼎盛備受重用,卻栽在一個名叫金麗葉的女人手裡,殊不足惜。接著,把另一張大報上相關窩案報道略略掃過,指著一處說道:「你看看這首順口溜:『別墅朝北看,都是經濟犯;隨手抓幾個,個個大要案』,因為窩案中的幾個恰好都住這個市別墅區的北樓上。就事論事是準確的,可一旦登在報上,萬一被割裂出來到處傳播,人們聽在耳裡,會是怎樣的社會效果?」再回頭細看江湖的報紙,忍不住發火道:「窩案是審結終了才公開披露的。我這個案子呢,一審未見蹤影就如此宣揚,說他們不懂法律,難道也忘了思想宣傳部門的政治紀律?」

  呂律師只好再皺眉頭,把話頭扳回到正題上來,耐心勸道:「現在不是發火的時候。我剛才舉例,不是要堵你的嘴,是想說法不容情,光靠推理是不行的。既然敢把你這位市委書記兼市長關進監獄,案情登在報上,就不僅僅是什麼蛛絲馬跡,而是比較可信的證據了。你要翻案,也要靠證據。所以我建議你不妨靜下來仔細回想,若有牽涉呢,就該實說,我或能從其中找出環節,爭取減輕或免除處罰:若確有冤情,更該找著要害,好作大罪辯護。」又說:「要真回憶不起來,也別太急,眼下屬於檢察部門偵查階段,我只能接觸訴訟文書利技術性鑒定類的文件。等法院受理之後,即可查閱指控你犯罪的各種材料,到那時也還來得及的。」如此安慰了一番,去了。

  從律師來去之間,萬家述對金麗葉案件不斷加深理解,把知道的說了一遍,聲明道:「我聽過幾次專題匯報,所以總體內容心裡有數。按理,這些都不該對你講,只因這個案子案外生案,竟把我裹了進來,你又接受委託作為我的辯護律師,也是案件訴訟參與人,所以說了無妨,也是應該說的。」呂律師笑道:「你不說這些內容,其實我早就清清楚楚了。就論你剛剛講的,也不過屬於幾處關鍵要點,而且還不是全部要點。此刻社會上都傳開了,說誇張一點,差不多家喻戶曉,到江湖大街上隨便捉一個人,說起來龍去脈,都比你詳細。」萬家述驚訝道:「難道洩密到這種地步?」呂律師搖頭道:「金麗葉本來出身低微,乘人們一個不提防,扶搖發達成這種地步,江湖多少雙眼睛瞪紅了盯著她!又因她生和長都在江湖,雖有數次挪移,也未跳出這塊地皮,各種底細秘密都在跟她不同地點不同時期交往過的人手裡握著呢。查她已有一段時間,加上又挾裹了你這個市委書記兼中長,整個社會震動,無數目光聚焦到她身上,將她的一言一行舉手抬腳等等半生足跡細加追憶分析揣摩,街談巷議之際,又把各種資料互通有無拾遺補缺,再串聯提煉,當然也添油加醋,自然而然作成了關於她的一篇大文章。」萬家述說:「總歸屬於民間傳言的範疇罷了。」呂律師說:「現在流行一句話叫『小道證實大道』,事件的演變不是果真如此?」萬家述承認道,「聽這麼說,我確是不比你了。」

  呂律師再詳細說道:「金麗葉暴富過程其實再簡單不過:最初設法貸了一筆巨款,又購到一塊好地,做房地產起家,幾個滾雪球跟頭,翻到了今天。」萬家述點頭道:「她當初既缺信譽又無地位,也不知憑什麼把貸款和好地弄到手的?」呂律師說:「人人都存過這個疑問,所以對她的敗風早在人們耳邊一直吹個不停,也動過幾回,未曾得手。」萬家述問:「難道她以前被查過?」呂律師點頭說:「當時目標大小,都夠不上區一級查她的檔次,更不說驚動市裡了。」萬家述又問:「既如此,這次怎麼不見翻出舊案來呢?」呂律師說:「當初也不過躍躍欲試,刀放在石頭上,磨了幾天還沒有磨快呢,更不說下手了。都說她運氣好:第一次無非說她賄賂銀行信貨員,結果兩個當事人死不認賬,且本息如期收回,無法深究了;第二次是窩裡反,原開發區負責批地的一個幹部老婆醋性發作咬她,也是一咬就收,第二天夫婦兩個手挽手逛街,又請她在大庭廣眾之下三個人一道吃飯,別人管不了了:往下,也如此這般,時間地點情節各有差異,結果卻是一樣的。再後來,不是當初的她了,無論江湖的經濟發展還是公益事業,貢獻有目盡睹,又多了市人大代表一層保護,刀槍不入了。」

  評判一回,又論到她的敗勢:「都說一個人氣數畢竟是有限的。說這個女人好運到了頭,泰極否來,一頭撞在了你的槍口上:你前腳進江湖,後腳就查了她。」萬家述說:「我跟你實事求是說過的:當時因是第一封人民來信,其實並無實際內容,隨手批了後,也覺得不妥,只說下不為例,沒料到真查出來了,更萬沒想到有今天局面。」呂律師道:「社會上對此同樣有議論:說你隨手扔塊石頭,不承想砸著了別人,也彈到廠自己的腳上。」萬家述苦笑逍:「怎麼是腳上?竟是砸在自己頭上了呢!」

  呂律師收住話頭,頓了一頓,這才解釋說:「我們律師一貫講究時間,說話也追求簡潔,今天費這許多口舌,是因你始終想不出與這個女人的瓜葛。我為此反覆絞過腦汁,她的發跡過程和品性為人,或許能幫你對從前各種交往作個一星半點提示。」萬家述待要開口,又不願重複老話,忍住一口氣,只說:「我要是糊弄你,最終不是糊弄我自己嗎?」

  忽然跳出一個念頭來,便說道:「恐怕只有一個解釋:是這個女人對我蓄意陷害。」又說:「社會上傳我『前腳進江湖,後腳就查她』這句話,想必繞不過她的耳朵,就回過頭來一口反咬住我報復。」呂律師說:「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可仍然屬於推理,證據呢?」萬家述說:「難道她有證據嗎?」呂律師問道:「她怎麼沒有證據?只是還沒到法院受理階段,暫時看不到罷了。金麗葉雖然是個江湖人物,卻是不能比你的,所以絕不可能只憑她空口一咬,你就有眼下局面——這個道理我說過多次了!」

  萬家述被堵住了,悶了一回,又出來一個念頭:「社會上對我是怎麼說的?」呂律師耐心說道:「最要害的,是從你這裡理出頭緒,才能找到辯護的突破口。理那些閒話做什麼?」萬家述說:「你剛剛說『小道證實大道』,或許能幫我弄清根子到底在哪裡呢。」呂律師答道:「好的壞的都有。」萬家述問:「好是什麼壞是什麼呢?」呂律師說:「往好處想的呢,說你老早收過她一筆款子,只因事務繁雜,日子又太久了,把這件事和她這個人弄忘了;往壞處想的呢,說你收了她這筆款子,心壑未滿,想虛舉刀槍乘勢再敲一筆,不防你給的是雞毛,別人誤當了令箭,釀成大錯,把自己栽在了裡頭。」

  兩個人靜下心來商量一回,仍然找不著頭緒。臨別時,呂律師建議說:「從這幾次會見看,你以前除了工作,平時個人交往並不很多,能不能拋開這個金麗葉,往其他地方全景式地回顧一下呢?」萬家述點頭稱是,一邊按此思路來想。

  後來又有數次訊問,因為萬家述理不出頭緒,還是答不上來,局面如前對峙,氣氛一直未見改善,對方僵持久了,不免生出煩躁,有些沉不住氣了。在這中間,偵查人員和訊問方式時有調整,又將萬家述從現在這個地方轉移出來,先送在原先關押過的公安局大院內臨時羈押所裡幾天,接著再改換到下面,又從這個縣挪到那個縣。看到下面縣裡條件比市臨時羈押所竟還略差了一些,最邊遠的縣比郊縣就又更差一些了。好在都是單獨關押,仍然能熬得過去。一圈轉過來,問的和答的到底碰准了,才又回到市裡這個好一點的地方來。

  呂律師見面安慰,萬家述說:「也沒有什麼,我進來這麼久,又都是一個人悶著,來去之間可以透透世界。在城裡呢,偶爾也能瞅見江湖正在添加的磚磚瓦瓦;到下面縣裡,一路之上隔著車窗看清了冬麥□情,對乾旱現狀心裡也大致有數,倒是難得的機會。」呂律師說:「我不是說你被轉移關押,是說最後那次訊問。」萬家述說:「那就更不算什麼了。」呂律師說:「不算什麼?整整三十二小時,你又是這個年齡,又是這個季節,一般人不是輕易能熬過來的。」萬家述笑道:「你對我還不是大瞭解,我十幾二十歲的時候,可以連熬三大三夜不睡覺,也可以連睡三天三夜不下床,都是功夫。現在歲數正屬人生當年,把這些不放在眼裡!」又驚訝問:「你是怎麼知道的?」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報紙,看了看,仍舊是江湖出版的,從指著的地方,看見「法制天地」欄目案件報道裡面,有「經過連續三十二小時的政策攻勢,終於突破了犯罪嫌疑人原江湖市委書記兼市長萬家述的心理防線」這一行字,不由發作道:「竟有這種荒唐表述?」呂律師緊忙牽轉話頭,問:「是怎麼理出這個頭緒來的呢?」

  萬家述如實講道:「先前並不是不願告訴你,也不是沒有想到,只認為是不相干的。回力訊問了這許多次。總是對峙僵持,雙方都覺得該有個終局,所以都較上了勁。當時他們是四個人分兩班倒,輪流睡覺訊問。一天一夜下來,問的答的都是老話,第二天上午一開頭也是這樣,到中午十二點時,或是他們憋不住了,或是認定我是真答不出來了,就先開口提示了時間地點,又略略點出馮陳楚薇的名字。到這時候,我雖然一直坐在那裡沒有睡過覺,頭腦卻十分清醒,一個盹都沒有打,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核對過記錄,在上面簽了字——你說說,這算是報紙上寫的我被『突破了心理防線』嗎?」

  呂律師說:「你被採取強制措施後,偵查部門隨即就對你家進行了搜查,沒有找到原先預想中的其它線索;反覆訊問你,又總是答不上路,難免不往複雜處想。」萬家述問:「是不是懷疑走漏了消息?」呂律師點頭道,「那天跟你見面時,我就明白無誤地聲明過,會見時不論偵查部門是否派員在場,我們一言一行都不應涉犯禁區,我平時帶給你看的相關本案的報紙,都是國家公開發行物,即便如此,也一律事先都送交驗查的,加上我從事這項職業有些口碑,所以不在範圍。」萬家述又問:「那麼又是懷疑誰呢?」呂律師說:「因為你原是江湖人,回來當書記市長又有了一段時間,保不定明處暗處都有人,排疑點掃瞄時的圈子劃得就很大——前段時期你披轉來轉去不斷變換地方關押,甚至還幾次調整偵查訊問人員,估計這就是原因。」

  萬家述恍然道:「怪不得前段時間,我無論在這兒,還是送到別的地方,都一律關押在一間屋子裡。現在我答出了他們問的內容,所以這次回來放了一馬,讓我跟其他人在一起了。」呂律師關切道:「人員閒雜嗎?」萬家述搖頭道:「身份參差不齊。涉犯經濟方面的自然多一些,佔五六個;有一個侵犯他人隱私權:私拆信件後到處擴散;三個男女私情方面的:兩個重婚,一個軍婚;兩個毀壞他人財物,都是農民:一個系過失,一個是故意;另有三四個盜竊,也屬於小偷小摸,情節比較輕微——與殺人放火投毒搶劫等等惡性行為相關的,一個也沒有。」呂律師放下心來,又問:「住得擠不擠?」萬家述答道:「也就十多幾個人,正好夥伴著說話的。」

  說到這裡,呂律師將話頭返回來:「檢察部門偵查己告結束,進入法院正式受理階段了,因此我得以依照程序查閱了卷宗,認定你的也就是這一樁。我反覆推敲了整體情節,又再三掂量過要害處,覺得你的看法是對,應該作無罪辯護。」又補充道,「哦,對了,剛才在郊區法院時,跟我打招呼說近期就要開庭,具體時間今天明天就要送達正式通知過來的。」

  萬家述聽罷,捧出一個疑團來問道:「怎麼是郊區法院審理?訊問我的偵查人員也是郊區檢察院的?到底怎麼回事?」呂律師答道:「你來江湖後住的是市委在水庫北邊新建宿舍樓,戶口也落在那裡。你是知道的:自從那兒被開發為西湖別墅度假區後,雖有劃歸市區的動議,一直未能兌現,眼下仍然屬於郊區。」萬家述說:「我是被金麗葉案件挾裹住的,她房子和戶口也在那裡,案子怎麼倒是市檢法兩家直接經手的呢?」呂律師說:「這要看影響大小來定。一般案件習慣上由戶口所在地的初級法院審理;影響大的,則往上提交。」萬家述問:「難道我竟不比金麗葉?」呂律師解釋道:「有兩種思路:一個地方的書記兼市長成了犯罪嫌疑人,自然驚天動地,不是金麗葉一類社會人物所能比的。從這種思路看,你的案件影響是大的;可從犯案數額看呢,金麗葉一筆款子即達幾千萬,你涉及的雖過了五萬以上,早幾年也屬巨款,但近來人們觀念變了,況且五萬算是幾千萬的幾分之幾?從這種思路看,你的案件又屬於一般性的了——估計對你是用的第二種思路。」

  萬家述聽了,待要再往深處探究,見呂律師又皺起了眉頭,只得把話忍住,轉來商討無罪辯護的各種細節。

  一來二去,萬家述跟身邊的十幾個同監犯熟悉起來,閒說之間,把各人的案件詳情、主觀動機及客觀危害掌握了個大致,順便也掌握了多少以前不曾聽說過的民情風俗。因為有了許多伴,日子不難打發,不知不覺間七八天過去,到了正式開庭日期。

  原來郊區法院正是萬家述那次看政法口所見過的條件最差的一處,這次到跟前再看,因為季節不同,冬天到底不比夏尾,又碰上乾旱多日,三層舊樓越發在寒風中斑駁瑟縮。那法庭就設在這幢樓的底層,萬家述被押解進去時,裡面滿滿塞塞早就都是人了。

  到了指定的地方站住,只覺得週身暖意瀰漫襲來,都屬於人的氣息。定眼細瞧,只見台上審判長、審判員、陪審員和書記員等均已並排正面坐好。偏左一邊,標明是公訴人位置,抬眼看時,坐著三張曾經訊問過他的熟臉。又瞄見呂律師捧著材料在斜對面稍右位置上端然等待。再回過頭看時,大廳裡密密麻麻無數顆頭顱,亂哄哄地朝這個方向伸張。待他遵命坐好,庭鈴響過,那一片嘈雜雖然止住,但多少人臉仍禁不住俯仰眺望。

  開庭程序是事前所熟知的,把過程例行完了,才進入實質階段。

  往下,該由公訴人宣讀起訴書。讀了一遍,雖然早已於十日前送達到手裡,加之偵查時期間來答去,內容十分嫻熟,但萬家述此刻當庭聽來,味道真又不同。無非指斥他作為江湖的市委書記兼市長,理應為社會鞠躬盡瘁率先垂范,不料卻貪婪斂財索收賄賂跌入犯罪泥坑,又具體到是怎樣的一件物品,這件物品的價值數額,詳細說了情節過程,時間精確至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地點嚴密到某區某幢某樓某層某號,收的是誰,送的又是誰誰准,交接之際男的和女的,言談裡面所問所答,甚至進門先跨的是左腳還是右腳,一概清清楚楚。萬家述聽他言詞銳利,音色嘹亮,再看對方內容縝密,條分縷析,論證有序,一身凜然正氣,若牽連的不是自己,單憑此刻所講的,遭指訴的這個人,竟倒真是該抓該審該判該罰了。

  公訴人說完了,法庭大廳裡這些旁聽的觀眾看來已被他稍稍傾倒,但聽齊齊地鬆了一口氣,彷彿放下了原先在肩頭擱著的什麼東西。萬家述一顆心卻懸到嗓眼處,忍不住朝呂律師方向看看。審判長再說一聲,各種心思一齊靜下來,等著這邊辯護席上的動作。

  不過稍停片刻,呂律師緩緩開了腔。果真見他拿出了看家功夫。原來這呂律師用的是陰柔路子,把事先擬好的辯護詞裡面的各種段落語言溫吞在嘴裡,一句一句慢慢讀來,口氣平穩低調,見採擷的言論斂頭蓄尾,於粗略散漫無可無不可之間,不慌不忙地先將剛才公訴人所指所斥之事、理、證、例及其它種種,囫圇成了一根巨大的竹筍。略作一個停頓,即勉力來剝它,就從最外面這道老皮剝起,剝得不緊不慢、有輕有重、從從容客,又是那樣聚精會神、仔仔細細,更兼那種興趣盎然!竟不知這種剝法什麼時候就把法庭上下這些審的訴的和旁聽的,統統牽連在裡面。見那只巨筍逐漸小下去,往裡又更經不起剝了,每揭去一層柔嫩皮衣,倒見公訴席上坐著的人臉面有所抽動,見大廳裡這片黑鴉鴉頭顱亦跟著一沉一浮一呼一吸。終於,這根巨筍被剖剝完了,裡面竟是空的——呂律師忽將聲調戛然止住。但聽偌大一座法庭大廳即刻把各種聲音收攏起來,挨過了這一刻,才又讓嘈雜哄亂重新放射開來。

  審判長高聲說了幾句,法庭復歸平靜。下面,該是被告人親自針對起訴書裡的各種要害作初次陳述了。萬家述開口說了幾句,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頭,細加辨析,是剛才說的幾個字詞,早被一片聲息淹沒了。提一口氣,努力再說,說出的語句又溘然消失。感覺中這片聲息不似先前的嘈雜哄亂,恰如把先前嘈哄比作一灣水庫,這後起的聲音便是洶湧澎湃著包裹而來的一座大湖。

  回過身來,發現法庭大廳旁聽席上整個變了個樣子,本來數百道目光聚做一點射往審判台上下的,此刻四散分開,都朝向左右窗戶並大門。見大廳裡光線暗了一暗,定眼看時,藉著透進的些微光線還有明亮,瞅見兩旁窗戶上趴的滿是人臉,兩扇大門早被擠開,一堆人在門前連肩搭背著伸探頭腦。

  審判長禁示幾聲,壓伏不住,兩邊的法警趕緊到門口阻攔。不攔還好,一推一返,倒有好幾個進到大廳裡來了。法警便一齊轉來對付這幾個,要弄他們出去。這幾個看看領章肩盾帽徽的威嚴,自己也想退回到大門口,但後面的人不肯容讓了,也沒有餘地容讓了,只管擁著這幾個朝前走。前面既然停不住腳,後面更止不住了。這時候廳內光線好了一些,單從衣飾膚色上即可判定進來的這些看客全是從下面縣裡來的農民。不過瞬息之間,這些農民填滿了兩條過道,後面的人仍有擁擠,逕直逼到了審判台下。審判長重又大聲吆喝,不但無人理睬,連他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叫喚的到底是什麼。

  萬家述將嘴張合了幾下,不知該不該再說,抬頭等審判長主意,看審判長已經顧不得他了。再看旁邊坐著的審判員和公訴席這幾個,各人目光也跟著審判長一道朝外看。萬家述回過眼來,掠過這片湧進來的頭顱,看見那些原趴著看的人臉,此刻已從窗戶轉到大門那邊去。再從敞開的窗戶望過去,外面冬陽彌亂,樓前院子裡,一地裡站的也全都是人。這才明白湧進大廳裡的不過算是個零頭。

  見事態到了如此地步,萬家述只得跟台上這些無論審的訴的還是辯的一樣,都把原先精心準備的貨色收收疊疊拿起來,單等著宣佈休庭了。

  不承想一道關著的這十幾個倒更清楚事情原委,等萬家述回來,便抽個空兒七嘴八舌他說起來。有一個搶先說道:「想想也算巧:郊區法院院內下水道堵了有些日子了。本來大前天抽調我們去清理的,不料頭一天市公安局圍牆塌了一塊,事關安全,於是先急後緩,就去修補了圍牆;隔天又安排過了,誰知市法院的廁所又出了毛病,昨天趕去了那裡。直到今天才奔郊區法院,倒得著機會看了個清清楚楚。」另一個接口說:「當時我正彎腰撅起屁股掏污泥呢,掏著掏著,忽然倒著眼睛從叉開的兩條腿襠裡瞅見好多人腿,抬起身來,兩手背把眼睛擦擦,我的天呀,那麼多人!這些人膽子竟比我這個當夜行鼠的還大著多呢,先還趴在窗戶上探頭,後來又到法庭門口那兒蹭來蹭去,接著人越來越多,把院子部站滿了,就憑藉著人多勢眾,忘了天下人在某時某地還應該有個『怕』字了,簡直是造反:一齊湧了進去,把一場法律審判給攪了!」

  萬家述聽不出頭緒,急道:「你們這麼說來說去,不是存心把人往悶葫蘆裡裝嗎?能不能把思路理一理,說清這件事發生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呢?」這十幾個互相望望,見有一個十分按捺不住,就讓他出來說。這個是犯了偷盜的,聽他說道:「這些大眾是後來才來的。估計開頭是沒找著地方,所以就先派了兩個人過來打聽。兩個人中有一個就是我們江湖最邊遠那個縣緊靠邊界那個村的村長,我看他進了院子,還問過一聲,退了出去。不到半支煙功夫,人都湧來了。」說到這裡,他的一個同夥堵他道:「你家住在江湖西邊,那個村是江湖東邊方向,相隔一二百里,你倒能認得那裡的村長?」這個說:「你連『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行規都忘了?遠是遠一些,我也去趟過幾同,有一回就是他家,差點兒撞住。」

  犯軍婚的那個接著話頭說:「他說的村長,是確有其人的,我所犯的這個事中的女人是同村青梅竹馬,她那當了兵的男人卻是那地方人,而且還住村長隔壁。因為這層關係,我忍不住趁亂問了問,又怕被認出來遭他們打,只好低著頭問了大半截話,基本上弄清楚了。」喘了口氣,他又說:「事情是由乾旱惹起的。在我被關起來之前,不是有兩三個月沒下過雨了?進來以後,說更沒有落過一粒雨星兒。那個村又在省界的崗上,往田裡抓把土,不用揉捏便成了粉碎,農民眼睛都是紅的。後來市裡批了錢,決定從幾十里外大湖裡提水。中間要經過四級提水站,途中損耗太大,水的成本高上來了,市裡的那點錢只能墊底,農民要分攤拿大頭。這也罷了。水到當天,村長搶先澆了自家的地。哪知道接著別的村半途把渠扒開截走了水,一天兩天水再也流不過來,催村長去交涉,三請四邀不見動身,又見獨他一家地裡青枝綠葉,別人的苗枯土黃,眼睛紅出火來,就串了十幾輛手扶子,綁上村長,朝縣政府『突突突』來。不料縣裡有重要會議,要照顧影響,讓公安局派人在路上攔截。村民們得著信息,進是進不了,退又不甘心,乾脆從上路繞開,直接往市裡來了。」

  有人指戳道:「這類事情,去的應該是市委市政府呀?」這個答說:「我還沒說完呢:是去了市政府,上面認定村長是有錯,只怕弄出人命來,就說服先放人,又承諾市裡派人去調解用水糾紛,把事態平息了。」又問:「那就該回去,怎麼來法院,而且還來郊區法院?」這個說:「我正在說呀——估計是進城一趟不容易,又聽說受審的是江湖的市委書記兼市長,豈不趁便瞧個熱鬧?」

  聽一個人笑道:「你這個故事裡有個天大漏洞:村長不是犯錯,讓農民綁上市裡來嗎?怎麼他又先來郊區法院探查書記市長是不是在此受審?」這人愣了一下,解釋說:「前後兩個村長。前一個是澆地犯錯的;後一個是市裡找他來勸說農民平息事態的,也就是先到郊區法院打聽受審地點的。」眾人便說:「什麼前一個後一個,越說越糊塗了。」這人說:「嗨,前一個是自然村的,就是從前的小隊長;後一個是行政村的,從前的大隊長——報紙電視裡不總是挑小一點的官犯錯誤嗎?自然村的村長沒有行政村的村長官大,犯錯被綁的肯定是前一個嘍。」

  笑了一回,不願聽亂扯下去了,一齊轉過來安慰萬家述道:「這麼說,農民是順道看熱鬧,無形中衝擊了法庭,不是故意所為——你可以放寬心,天塌下來,自有弄塌它的人頂著,與你是沒有牽連的。」

  話音未落,聽一個聲音道:「剛才說的,小處還算對,大處卻全錯了——怎麼不是故意衝擊法庭?又怎麼與他沒有牽連?絲絲縷縷都繫著他呢!」看時,正是兩個犯重婚中的一個,這人原是市財政局的一個科長,七八年前下海發了大財,錢壯色膽,事跟著也犯了出來。才知道剛才說的那個行政村村長,就是他第二個老婆的鄉下表哥,因表妹是自願的,所以村長還認這個親,當時在法院院子裡碰上,不免要詢問重婚案有多少進展,順便說了眼前的事情經過。聽這個犯重婚的說道:「確是為的乾旱,說你萬書記曾去看過□情,定了兩個方案,一個打井,一個提水。兩個方案都批了足足的款項。結果上面財政打了折扣——我在財政系統呆過一二十年,知道這是慣例:領導批個二十萬,財政給兌現十五萬就很不錯——農民們不懂這個俗例,想到岔路上去了。加上你發案後,市裡工作暫由一個副職代理,傳說將再派人來,班子各自打主意,由上及下,影響到縣裡鄉里,沒有心思下基層。農民們盼不到老大下雨,也盼不見市裡縣裡鄉里來人,在岔路上就想得更遠了。自然村村長先澆地不過是個由頭,我那二房的表舅爺行政村長也是另帶了一撥子人主動來的:兩股人馬都是想要兌足批款,答覆是研究研究,沒有像你立即拍板。農民一慣講究眼前實惠,不免感歎這回不是那回,這領導不如那領導了。又聽誰多了句嘴,說郊區法院正在審判批錢給他們的書記市長,又不知內情,把話聽岔了,只說:『批的抗旱款你們打折扣不說,還要未判他的罪』,火就騰騰地燒著了,幾百個人湧過來,造成了干擾局面——不過,在鬧法院之前,還造過一個反呢。」

  問他:「又怎麼樣呢?」答道:「農民們其實聽見的有兩句多嘴的話。第一句多嘴,說的是市裡正開財政工作會議,在賓館擺了三十來桌酒等著,菜都先端上桌了。農民們發作道:『有錢喝酒,無錢抗旱?』湧了過去,人在急處,顧不得講究文明,就用兩隻手,往桌上菜盤裡只管抓吃,一陣風捲殘雲。這時候才聽到第二句多嘴的話。大家肚子有了油水,勁頭更足,才奔法院的。」

  聽完這些,這十幾個總結說:「事雖因你而起,俗話說。不知者不為罪,你仍然是不相干的。」也不管萬家述自己是怎麼個想法,他們只管一齊把懸心放下。

  再接開庭通知,呂律師過來招呼,不免議論幾句進城農民,萬家述說:「無論如何也不該衝擊法庭!不過,抗旱不力,疏導無方,也是班子的深刻教訓。」看見呂律師的樣子,問說:「你又怎麼了?我有好久沒見你皺眉頭了呀?」呂律師說:「我拿不定當講不當講:不講呢,怕耽誤了;講呢,又怕影響你情緒。」萬家述道:「你擔心我的承受能力?有話當然要講呀!」

  呂律師說:「我當律師以來,接手的大大小小案件不下三二百件,其中像你這種涉犯刑事的,也有大幾十件。也不怕人笑話我狂妄:不管刑事、民事、經濟,也不管是簡是繁是大是小,我心裡對每一次輸贏勝敗都是事前有底的——單單這一次,我心裡自始至終不踏實。」萬家述恍然道:「你對勝訴信心不足?」呂律師說:「不是。」萬家述再恍然道:「你懷疑我說過的不是實活?」呂律師搖頭:「當然不是。」萬家述又恍然說:「我明白了,你是感到事情棘手。首先,對我這一級別的幹部,沒有真憑實據是不會輕易下手的,何況又是省委宋書記親自到場宣佈,更是鐵案難翻,這是第一難;其次,這種級別的幹部犯案翻是翻不了,但會有重有輕,辯護也就是個從輕和減免的分別,而我卻要你作無罪辯護,這是第二難。兩難成一難,便是難上加難了。」

  見呂律師又搖頭,便說:「我委託你辯護,關鍵還是案件。我就說說案件:翻來覆去就是為這麼一件東兩。東西是客觀存在的,價值款額是固定的,送東西的時間地點也是相同的。分歧就在於,這是我與這個女人之間的賄與賂呢,還是我與那個女人之間的正常往來。這也不難,我和公訴方都提出證據,雙方的證人還多數交叉相同,像金麗葉等這幾個證人差不多全在江湖,隨時可以出庭當面核對;只有一個要害人物馮陳楚薇,案發後也來過江湖,雖說來去匆忙,沒來得及探監跟我見面,但也按偵查部門的要求留了證詞——事實如此清楚,證據基本完備,其結果豈不是可想而知的了?」呂律師問:「你認為呢?」萬家述答道:「我對法律的公正,充滿信心。」呂律師說:「這麼說來,我是更應該說一說的了。」萬家述問:「到底怎麼樣呢?」

  見時間還有一些,呂律師說道:「就從我倆初見面說起:你提了無數個問,年齡學歷資歷實績等等,差不多從裡到外打前往後自上而下都弄了個一情二楚。」萬家述說:「要把身家性命交到一個陌生人手裡,不問,怎麼放心呢?」呂律師道:「當事人委託之前問一問是必要的,不過,請靜心想想,照當時的口氣和方式,問話者究竟是身陷囹圄的犯罪嫌疑人委託辯護,還是一位大權在握的市委書記兼市長在考察下屬呢?」

  一句話把萬家述問住了。呂律師又說:「往下,可以忽略不計的我不說了,十分明顯的地方至少有六七處之多:第一處,你介紹案情時,說著說著,忽然岔到公安局內臨時羈押所早該撥款修繕上去;第二處,對我重複跟省委宋書記說過的老調,抱怨『豈不是天方夜譚』、『我都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第三處,接受訊問時認為偵查人員明知故問拿腔作勢,把你『當作三歲孩子來哄』,感歎『政法機關進人很有必要從嚴把關』;第四處,指責江湖報紙報道案件時,忘了『思想宣傳部門的政治紀律』;第五處,在案件偵查審理是郊區還是市裡兩種級別上,跟金麗葉攀比;第六處,是才提過的事件,說農民『無論如何不該衝擊法庭』,說領導班子『抗旱不力,疏導無方,也是深刻教訓』;這第七處,就是你剛說過的話:『對法律的公正,充滿信心』……」

  萬家述接口道:「難道我這幾處所想所說,都錯了不成?」呂律師說:「誰說都錯了?大方向是對而又對的。問題在於你忘了自己已經變了處境和身份——你人在監獄,可一腔魂兒留在了原先的辦公室,忘了跟關押在這裡的身子會合了。」萬家述仔細想一想,點頭說:「是這樣子的。」又說:「在我心靈深處,確實從沒認為自己已經不是江湖的書記市長,一旦冤情澄清,我將隨時回到崗位上去的。」再正色說道,「我從小記住過一句俗話:『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我不把這一口氣提著,也不要人家動手,自己就把自己打倒了。」呂律師緩了聲腔,解釋道:「我把話說明了,就是目的,為的是你在庭審過程中,能夠注意稍稍有所趨避,這也就足夠了。」

  說了這些話,看看開庭時間己到,轉回來評論案件,萬家述問:「依你的經驗,是怎麼樣呢?」呂律師說:「你一開始對案件的分析,其實也正是我所想的。捅開了窗戶紙,我的心豈不落在了實處?」萬家述再問:「若退一步,論到意外呢?」呂律師道:「那就是俗話講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這最後一句,本也是如此說說而已,不料到了庭上,萬沒想到竟會成了真實。轉折處是在例行程序完畢進入雙方指證階段,那個名叫金麗葉的江湖人物,在數百道目光掃射之下,慢慢走上法庭,朝這邊轉過身來。萬家述抬眼看時,對方所站之處光線明亮,面前的這個女人,頃刻之間雖不能說清來始去終,竟是一張熟臉!萬家述想想自己一口咬定「不知她是胖是瘦是高是矮」的話,被人一把揪住反覆究問,有口竟難再張開了,真想即刻找到一個地洞去鑽!卻不知金麗葉又藏著殺手,指出下一個厲害證人。再聽馮陳楚薇證詞,先前讀它時,寫的全是事實,此刻當庭念一遍,事實還是事實,公訴和辯護雙方卻可以各引以為用的——演變下來,一浪接著一浪,一浪又高過一浪,浪浪拍來,呂律師憑經驗築就的哪怕是萬里長堤,堤身有了漏洞,也再抵擋不住了。

  那審判長見該說的話都說盡了,理也辨了個差不多,庭審程序也未見漏洞,仍然極其慎重地召集合議庭退到後面斟酌,片刻,出來宣佈本案被告人萬家述罪名成立,當庭說了判罰的刑期,又照例問他是否上訴。

  萬家述說了一遍,審判長以為聽錯了,呂律師也過來提醒,萬家述提了聲音,再重複道:「我不服判,也不上訴——我要直接向省高院和最高院申訴!」

  萬家述回監所打點行裝等待押解,因江湖還有幾樁案子,擬等判好後再一道送往勞改農場。誰知這幾個案子又攀扯連環,一時半刻審理不清,不免拖了些日子。眨眼之間兩三個月過去,但見早過了夏頭,乾旱雖然沒有停住,地氣一天比一天往上騰挪,那綠色也跟著起來,待秋頭銜著夏尾,綠色逐漸變成金黃了。

  因那申訴是一式兩份同時往省高院和最高院去的,又幸虧馮陳楚薇專程返回,上下左右奔走,後來索性住著催促,這邊萬家述才要送押,那邊兩處都有了動靜,落到實處,就依照審判監督程序,由省高院就近提審。

  萬家述來到省城,仍委託呂律師辯護,到了庭上,見省高院審判大廳敞亮,不是江湖的市區縣任何一處可比的,連聽眾席上坐著的,也一律面貌新穎。靜下心來,聽審判長說了提審本案的法律舊據,往下便是例行過程,慢慢進入到實質性的舉證階段。

  聽那金麗葉回答呂律師說:「東西是馮陳楚薇托辦的。那天車開到他家樓下不到晚七點,天色擦黑了,我沒有上樓,就坐在車裡等著,派人上樓送完東西,我們隨即離開了。」公訴人聽罷插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上次不是還另行提請你的司機作證的嗎?」金麗葉說:「是啊,我派上樓送東西的,就是司機,怎麼不能作證?作證的也是對方確實收下了這樁東兩。不過,司機當時說的原話是『是馮陳楚薇讓送來的』,並沒有提我的名字。」公訴人又問:「不是說當時見過你嗎?」金麗葉道:「對的,他本人送司機下樓來,招呼時,我坐在車裡順手打開了頂燈,車窗玻璃又是搖下來的,一張臉清清楚楚,還不算見過?只是他沒問,我也就沒講自己是誰罷了。」公訴人問:「你還說過,後來在江湖,跟他又有過一次交道。」金麗葉答說:「他回江湖當了書記市長不久,馮陳楚薇來了,擬議過辦一桌飯,不請閒雜人員,就他、馮陳楚薇和我三個。後來因當天下午選舉市長,馮陳楚薇又要住省城趕晚飯,臨時免了。」公訴人笑道:「這桌飯雖沒吃成,但曾商定過怎樣個吃法,還算不認識?」金麗葉說:「上次我也是照這個思路想的,細加推敲覺得不對了:這桌飯由我操辦,卻是馮陳楚薇囑咐的;不請閒雜人員,也是我兩人商量的,他並不在場——除頭一次隔著車窗照個面,我那時仍然未跟他接上頭呢。」

  公訴人聽聽有些不像了,指出:「今天這些話,對照上次前後意思懸殊,你本人的案子雖然有了轉機,可現在若當庭作偽證,也是要負法律責任的!」金麗葉笑道:「我前後說的事實若不相符,其中摻了偽呢,追究我我也沒有說的;若事實大同小異,總體是相符的,是你和別人往錯處理解了呢,那就與我不相干了。」公訴人提醒道:「別忘了有『誣告反坐』這一條——本案被告正是你所舉報的!」金麗葉駁道:「我知道他收過這樁東西,動了疑心,當時並不清楚其中這些環節,更不明白他家跟馮陳楚薇素有托買托賣屬於正常交往——我關押在監所裡,她住在境外,無法核對證實——再說,誰敢保證不出偏差:頭一次審理。江湖不也判他有罪嗎?」公訴人反問:「這次審理還沒有結果,你怎麼就知道上次判錯了呢?」金麗葉回道:「若不錯,怎麼眼下省高院又來提審呢?」審判長見扯遠了,趕緊止住。

  這邊問完,傳司機上來,果然字同句合。又傳市委何秘書上庭。何秘書作證說:「本案被告擔任江湖市委書記兼市長時,經組織決定,是由我跟他的。那天確實是讓我打手機截住馮陳楚薇,也是我接她到辦公室,他們說了幾分鐘話,後來看見她手裡拿著一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大信袋走了——當時市公安局長跟我一道等在外面,可以證明。」公訴人抓住其中一點問道:「你能肯定大信袋裡裝的是錢嗎?」何秘書搖頭:「不能。」呂律師也抓住其中一點反問:「你能肯定大信袋裡裝的不是錢嗎?」何秘書搖頭:「也不能。」這訴的和辯的兩個不同的問,如此相互抵消了。市公安局長跟著上來,說的也是八九不離十。公訴人再想有突破,幾番衝撞,始終未能得手。

  等請出最關鍵人物馮陳楚薇出庭,不過先說了自己跟萬家述家是一種怎樣的親密關係,又跟金麗葉是一種怎樣的親密關係,而這兩種親密關係又是怎樣的互不關聯毫無銜接;後申明了自己上次所留證同所表達的準確意思到底是什麼;再重複了一遍萬家述托她、她托金麗葉辦這樁物品的全部過程以及之所以造成誤解的各種環節——證到此處,不但審的辯的和旁聽的個個心中明亮,連公訴人也不便挑剔了。

  那省高院合議庭更為慎重,先宣佈休庭,反覆論證一番,又請示過最高院,有了確鑿把握。也不過隔了一天,對萬家述正式宣告無罪,隨即當庭釋放。

  萬家述留在省城,見過宋書記及其他省委領導,把該說的話該表的態都說了表了。因上面已恢復他市委書記職務,江湖那邊亦及時履行了政府方面的必要程序,就用這兩種身份,到相關部委廳局跑要了一回當地抗旱急需的油電等各項物資,便中又洽談了幾個引資項目。盤桓了數日,恰好馮陳楚薇也把省城生意上的雜務處理完畢,這才相互招呼。

  呂律師過來送行時,心裡的一些念頭尚未最後清靜,說:「你說不上訴,要申訴,我真以為你氣糊塗了呢。」萬家述說:「上訴案件,肯定要複審;申訴呢,除非錯漏十分明顯,一般是難之又難的,而且刑期立即生效。這些我都懂。也是你第二次開庭前的那一番勸,激活了我的淤塞。初審宣判的一剎那,我驟然反應,就憑那種感覺,作出了決定。」呂律師說:「看最後結果,當然歸功你的決策。不過,我仍然想不透你的依據。」萬家述說:「其實很簡單。我這個案件,就為這麼一樁東西,也就是這麼一個過程,雙方的證人基本相同,這些都沒有差異。分歧在於對這個事實這些證據的不同認定。既然郊區法院判定有罪,市法院仍在江湖,市裡和郊區層次相差又有多少呢?這是一;第二,是說不出口的理由:想到市法院院長說過的一句話。這話是在此案之前,我到政法口調研或幾次聽匯報金麗葉案件,某個時候他脫口而出的,還是在初審宣判的一剎那,這句話跳在了我腦子裡,猛地打了個激靈——兩種因素一湊合,總覺得與其上訴到市法院二審維持原判,還不如捅往上頭直接申訴。」呂律師問:「是一句什麼樣的話呢?」萬家述略作停頓,想了想說:「字面上乍看也是對的,細加辨析卻可能產生歧義,加上那種口氣,我就有了想法——也許是我自己想岔了,並不符合他的本意:下說也罷,免得傳出去,拿不定走了原樣,反會對一個同志造成誤解。」

  提起金麗葉,原來在萬家述被宣告無罪的第四天。仍由省高院過問,把案情澄清了。呂律師說:「都說她能有今日,全憑一路而來的運氣。這一次,倒不由得我不相信了。」萬家述問:「是嗎?」呂律師解說道:「情況你多少也知道一些:從她身上理出的唯一一根頭緒,就是那筆幾千萬元款子的爭議。她一開始做生意,把那第一筆貸款弄到手以後,心存顧慮,便找了個集體旗號,也是虛掛的,不但並無絲毫資助,最初反象徵性地交納幾個錢,後來社會環境寬鬆,無論集體私營還是個人,一律允許井存,無所謂了,都把這件事扔在了腦後。待到查她時,翻出了這樁舊案,說她這些年來,雖然實際動作中沒有真正利用過集體企業招牌,但從來沒有辦過脫離註銷手續,從理論上講,仍然可以看作集體——麻煩就跟著來了,這幾千萬元是她私人名下財產,若企業看作是集體的,這筆巨款竟算是她侵吞了。」萬家述問:「法律依據怎麼樣呢?」呂律師道:「從二十幾天前算起,上溯到查她,這個時期若定案判了她,死也不算個冤鬼:推一推,靠一靠,法律也是有依據的;從二十幾天後看呢,因為國家改變了所有制的一個重要概念,她這種情節當然不該追究,甚至都不算有什麼事了。」

  馮陳楚薇在對面房間裡收拾,時不時過來插幾句,這時插道:「她在省高院提審時上庭作證,還算良心未泯,看得出她總有一些慚愧的。」呂律師說:「那筆幾千萬元款子若定了性,那還了得?據她事後追悔,當時她嚇懵了,也估計到自己要掉腦袋了,惶急之中,想起多少大要案中,有幾個是靠揭發他人有功,才僥倖活了命的。她有心要攀扯住一個大人物,就想起了她受托辦過的這一樁物品,從這樁物品想到了現任的江湖市委書記兼市長,掂量斤兩足夠了,其中又有些表面環節,人到急處,顧不得廉恥,就一口死死咬住了不放——她也虧得這一咬,贏得了時間,把一段危難挨了過去,到底盼來了這個概念的重要更改,不但身家性命,連那幾千萬的財產,也安然無恙。」萬家述聽了,感歎說:「她從一個底層平民百姓,能成今天的江湖人物,確也不是容易的。看她在提審作證時與公訴人的一段對答,算領教了這個人了。」馮陳楚薇評價說:「不管她當初陷入絕境身不由己而為之,也不管她事後沉痛追悔,總而言之,這個人的品性為人,讓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了!」

  收拾到這裡,揀出一樣東西來,是從省城買到的江湖的報紙,說:「這上面登有消息:你仍然是市委書記,可怎麼又成了代市長了?」萬家述說:「我以前說過這些程序:江湖剛開的是人大常委會,只能選舉副市長、決定代理市長。」馮陳楚薇不解道:「你說人代會一年一次,一般固定在年初,你發案並不逢時候,那你的市長當初又是用什麼辦法罷免的呢?」萬家述說:「人大常委會雖然無權直接罷免市長,卻有權接受市長辭職,只須日後向人代會備個案就行了——當時我是主動作了配合,採用了辭職的辦法。」馮陳楚薇計算了一回,說:「離下一次人代會還有許多日子,你的代理市長是不是一直要當到那一天,才又有機會轉正?」萬家述點頭笑道:「也只能這樣罷。」

  見收拾好了,便催促著一道下樓,揮手跟呂律師告過別,這才招呼馮陳楚薇上了車,重返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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