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在進入小鎮生活的第一天,我便朦朧生出這個念頭:要用文字來將小鎮作一個刻畫。當時我是懷了很渺茫的希望,從插隊多年的鄉間到小鎮來求職,盲目地在小鎮虯曲狹窄的街巷中尋找能幫助我的人,卻首先被小鎮本身迷惑了。這之前,我在省城長大,讀了不足十年書,便去了長江中游一個水天浩淼的沙洲。在我的生活裡,還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小鎮的經驗。一切對我都那麼陌生而新鮮:它的帶了雕花的騎樓的歪斜破落的房屋;它的凹凸不平的每一石塊都是極其光滑的麻石路;它的因為逼仄而造成的焦躁和嘈雜,因為幽深而帶來的潮濕和靜謐;以及在所有這一片老舊而又明亮、古雅而又粗俗的光和影中浮動著的人們的臉上那種或木訥、或敦厚、或樸拙、或精明、或生動、或狡黠,卻又一律顯得多少有些古怪扭曲的表情,一下子就侵入我的心靈,使我強烈感覺出它的特異。這特異使人相信:從它的每一條牆根結滿蒼苔、光線明滅閃爍的巷陌,都能找到人們現代生存底蘊的來處;它的每一扇被年深月久的風吹日曬弄得灰白斑駁的門窗,都掩蔽著一個冰涼沁人,散著霉爛氣息的神秘堂奧。你走進那些巷陌,便是走進歷史的某一線索;你推動那些門扇,便是掀翻史書的某一冊頁。
此後,我在這小鎮生活了將近十年。這之前,又有許多滄桑在我的親歷中演變。那時候,我常常不自覺地懷了一種書記員的眼光和心情,無言地留意於種種的街談巷議和風流雲散,生離死別和喜怒哀樂,大義凜然和慷慨悲歌,庸庸碌碌和營營苟苟……再後來有一天,我竟握了筆,開始了這個初始朦朧而後漸次明確但終歸會證明我也許功力不逮的工程。這便是為小鎮寫一部風俗史。
工作是從一石一木的艱難雕琢開始的。寫了一件一件的事,但注重的是一個一個的人。即,以人物為經,以事件為緯。這樣做,一方面較為合於我的敘事習慣;另一方面隨著小鎮煙火的延續,保留了為其歷史補編的可能。
需要說明的是,使我有勇氣將書寫出的最大的原因,是為小鎮和小鎮人的命運或歌或哭、或喜或憂的固執的衝動。因了這衝動,這部所謂的風俗史也便不再葆有原始的意義。而這小鎮,也就不可能只是我曾一度生活過的那個實在的小鎮了。
這原是沒有法子的事。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初稿
一九九八年二月六日定稿於江西南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