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初鎮上鬼也沒有想到何寡婦的憨包六子會考上大學。
「文革」建新村何寡婦帶頭鬧事,抵制拆遷,貓在她懷裡吃奶的,就是這個憨包六子。差一點病死,被何寡婦抱到鎮醫院遇到將軍救下,後來充孝子之職,騎在將軍棺木頭上的,也就是這個憨包六子。也許就是這些他混沌未開時候的經歷,使他後來差不多成為一個異人。
憨包六子這個名字是鎮街上的人喊起的。
「文革」之後,政策鬆動了些,幾個兒子也漸漸大了,有的成了家,何寡婦便到鎮街上擺了個小菜攤。早上來,晚上回,憨包六子就像個尾巴一樣跟著她,跟來跟去地長大了。後來田分到了戶,何寡婦便在鎮街上租了間屋,帶著憨包六子長住下來。憨包六子也就在鎮街上上了小學、中學。
母子兩個在鎮上的日子很不風光。雖然在城裡人面前很自卑,但對李八碗種菜的鄉下人,鎮街上的人又覺得自己是城裡人。儘管行政上同屬小鎮,他們覺得自己就是高種菜的同鄉一頭,稱自己是「鎮上人」,稱他們是「大隊的」。就像上海灘上的寧波籍人看江北佬,雖然自己已是涮馬桶的,也覺得蘇北來的財主是「阿鄉」。而上海的江北人一旦見了外省人,又趾高氣揚不記得自己其實只是個「小赤佬」或「小赤佬」的後裔。
鎮上人看得起看不起,何寡婦無所謂,只是專心蹲在自己的小菜攤子後面。憨包六子卻歡喜走動。不過他從不惹事,倒是事惹他。他總是跟在一夥鎮上的惡少後面,他們到處尋釁生禍,人來了,一哄而散。憨包六子卻站在原地發呆,口裡唸唸有詞:三塊、六塊、五塊……受害的人抓不著別人出氣,又聽他在供認,便狠狠地揍他一頓。其實他數的,是其他那些人拋的石頭的數量,他一直只是個觀察員。挨打時,他只是舉起手或彎下腰躲避,並不喊冤,口裡依舊念著三塊、六塊、五塊……彷彿要強迫自己記住,類似笑話裡的「包袱、雨傘、我」。回數多了大家事後回憶,發現了踢蹺:他每回的記錄竟是驚人的精確。於是每回,他挨了一頓打之後惡少又再把他打一頓,以阻止他公佈他們作惡的記錄。但一點用沒有,過了身,他又依然故我。他記下的事,永遠忘不了,幾年的記錄,他隨時都可以翻出來。到比他長幾歲(他自己上學就晚兩三年)的男同學結婚的時候,他還能記得那個人在露天場看戲看電影的時候捏了幾個女同學,每個捏了幾下。他因此總是遍體鱗傷,卻又永遠不躲不避。
大家就叫他憨包六子。
憨包六子竟考上了省城的大學。那一年,鎮上應屆的學生沒有一個被大學錄取。鎮上人說,這就叫吃屎的八字。其實憨包六子讀書成績一向都在上等,只是大家都只認定了他的憨,沒有留意就是。
進了大學的憨包六子受歧視的境遇並沒有什麼改觀。他學的是工藝美術專業,但他的同學們卻愛好詩,成立了許多詩社。沒有一個詩社要他,他不寫詩。他的專注仍在觀察和記錄上。本系一個尖子的作品在全省設計大賽上獲了頭獎,那幅作品是一個賓館門飾的設計,作者給他標了個題叫「玫瑰門」。的確是玫瑰色的,很華麗,不俗,展出時被置於迎門最顯眼的地方。名流和將來的名流、文化官員和非文化官員、懂的人和不懂的人都讚歎不已。
憨包六子也去看了,嚴肅認真地用了一個字,表述他對那個作品的把握。就好像很多年前有一首詩,詩名只有一個字,並因此成為當時凡大學的詩社均極崇拜的傑作。用極簡潔的語言表達極複雜的感受一度成為一種時代的風氣。憨包六子倒並非受此風氣感染,況且那時尚已成歷史。他的簡潔源於他與生俱來的方式,他用的也是小鎮的語言,那個字翻譯成書面語言是「女性生殖器」。
這引起本校師生的憤怒,覺得是繆斯受了侮辱。憨包六子卻有證據,說他見過這位畫家畫的這個作品的草圖,在學校宿舍男廁所的隔板上,旁邊還有畫家用文字表的決心:讓我的利劍深深挺入!只不過草圖上先前很寫實的分開矗起的大腿,大腿以下臀部的底線和大腿叉口上面小腹部的弧形都作了洛可可式的誇張處理。
當著一展廳的人,憨包六子從容不迫,說得有根有據,使正陶醉在讚譽中的畫家無地自容。
畫家是學校裡的偶像,有許多女校友仰望。他跟憨包六子同一間寢室,憨包六子因此非常精確地曉得他同多少位女校友有過愛情,精確到他同那些女校友接吻、撫摸和做愛的次數。
憨包六子作這類觀察和統計平時並不公佈,也就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但在關鍵時刻卻讓人猝不及防。
起先,大家覺得這是出於一個小地方人的狹隘和歹毒,畫家所以被女校友包圍,還因為他有錢。課外他承攬了省城許多商場和廣告公司的裝潢設計業務。但憨包六子卻似乎並不是一個對金錢感興趣的人。寒暑假,許多人都在馬路邊上去擺「家教」攤子,或者四處去張貼「需要懂英語,會拉提琴的男保姆嗎」之類廣告,憨包六子卻始終無動於衷。按說他對金錢應該是有渴望的。
後來大家又猜測也許是出於失意者的自卑與忌妒。班上有個女同學,有天上午被校保衛部的人從地方上公安局領回學校。頭天夜裡,她被查夜的警察在賓館的床上抓住。審問的結果,她是被那位跟她睡覺的什麼公司的董事長包了月的。這在學校裡根本不是什麼新鮮事。讓人注意的倒是在總結她的墮落的原因時,憨包六子指出的一個事實:她是頭一個被畫家拋棄的女朋友。大家就嘩然,原來憨包六子愛過前任校花,還真看不出來,這樣一副土地怪的尊容。但是等校方作出將那個女同學除名的決定,卻又沒有看出憨包六子有什麼黯然的表示。事實上,憨包六子對所有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從沒有什麼溫情的表示。他僅僅是指出這個事實和那個事實,自己則永遠是超然物外的,像是一架沒有情感的儀器。他作那些觀察和統計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只是習慣甚至天性使然。除此之外,他自己的生活則一塌糊塗。常常早上起來,半天找不到自己的鞋子,穿褲子的時候才碰巧發現鞋子原來裹在褲腿裡。滿是泥漿和惡臭的鞋子連同褲子一起在枕頭底下壓了一個夜晚。他成天不聲不響,反應遲鈍,舉止木訥,絕對是個弱智者。但他的那些觀察和統計卻驚人的清醒和精確,以至使人在任何場合做任何不便張揚的事情的時候,總會感到有雙白多黑少的團圓睜而呆滯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因而不寒而慄。
這使大家又嫌惡他。又在心裡對他懷著莫大的疑懼,這疑懼又加重了嫌惡。
憨包六子卻遭了車禍。那天他到校門外的郵局去給鎮上的老娘寄信,說他這個星期要回鎮上過端午節——那一天正是星期天。正在下著暴雨,憨包六子從來沒有雨傘,把信塞進馬路邊的郵筒轉身就埋頭往校門裡跑,正撞上一輛接包月女學生出門的摩托車。
憨包六子後來被送進醫院搶救。診斷結果說:不會死,但可能成植物人。
接到信的那幾天,何寡婦沒有擺菜攤,在家準備著,等著憨包六子回來過星期天。大學四個年頭,憨包六子沒有幾次事先來信說他要回來過星期天。卻等來了壞消息。
但學校有許多人覺得心頭一陣輕鬆,雖然說不上怎樣的皆大歡喜。
那輕鬆卻並沒有持續好久,畫家有一次同一個剛認識的女模特做愛的時候,忽然發現身子底下躺著的是憨包六子。畫家怪叫了一聲,從此不再振作。出了這件事之後,學校裡以至後來的小鎮上,人們從各個晦暗曖昧的角落,都常常會猛然看見遲鈍木訥的憨包六子那雙白多黑少的團圓睜而呆滯的眼睛。
二
憨包六子沒有成植物人,但出院後退學回了小鎮。成天沒有事,就到處走動。他吃飯穿衣不像先前那樣方便,人卻是更見奇異了。他像先前一樣從不攙和任何事情,但哪個地方一旦有事,就總能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到他的影子。他不同任何人交談。偶爾出聲,只是唧唧噥噥的自言自語。這些自言自語的內容都很可怕,不是一些陰暗晦澀的判斷,就是一些很不吉利的預言。比如他常站在鎮街口那棵老樟樹底下(先前將軍常站的地方),對面是江南製藥廠在鎮上開的門市部,看著那些五光十色的藥品廣告,口裡唸唸有詞:「蜂王漿是泡紅糖,人參精是黨參湯,慶大黴素是蒸餾水,李八碗是精打光……」等等。半邊街上李八碗的那片房產失火,他在那些侵造起來之前就說過「造也是白造,要燒成白地的」,並且說清了火會從茂生住的屋燒起。當時他還說,李八碗日後還會有一場大火災。
說這類話的時候,他整張臉木木的、癡癡的,眼睛看著腳跟前什麼地方,嘴裡唧唧噥噥,話說得含混不清,並沒有指望別人聽明白的意思。但聽到的人都覺得背脊骨發冷。
那時候中國的地面上正有無數異人出世,先是耳朵聽字,而後是遙感遙測,而後是憑空捉蛇,而後是意念治癌,而後是神靈現身……報紙、電台、電視,以及許多喊得出姓名的大人物都證實了確有其人其事。鎮上人就想,憨包六子只怕是哪一個鬼魂附了體。做伢子的時候,他一直就是病秧子,鬼魂是最易找這種人附體的。那麼是哪個附了他的體呢?鎮上一幫特異功能學家研究了好久,最後把嫌疑集中到兩個人身上:一個是六指頭。六指頭先前就是這樣認死理的;另一個竟是將軍。將軍也許是借了憨包六子的身體,繼續在小鎮上當生活的法官。有人甚至找到根據,說是憨包六子回到鎮上之後,街口上那棵老皮斑駁、雷轟了頂的樟樹,不知何時長出了碧綠鮮亮的新枝新葉。使人常在突然之間生出幻覺:又見到將軍,一身筆挺的軍裝,鮮艷奪目的帽徽領章,風紀扣扣得緊嚴,拄著茶木拐棍,挺直身板,不時眨一眨有點昏花的眼睛,一聲不響地注視著小鎮的種種變遷。
自然也有鄙夷這類異端邪說的。但憨包六子那些睜著眼睛說出的瞎話固然不可信,卻又由不得人不信。事情邪就邪在這裡:那些話陸陸續續地都應驗了。
最先爆發的是假藥案。
電視台的記者全國質量萬里行,走到一個中原省份的藥品集散市場。那裡的生意人事先聽到風聲,早跑了個燕兒飛。卻有一間店門沒有關牢。記者在裡面抽出一隻來不及「堅壁」的包裝箱。上面寫的是「慶大黴素」,一化驗,安碚瓶裡裝的竟是百分之百不攙假的蒸餾水。藥廠的廠名是「江南製藥廠」,廠址是李八碗。
電話立刻打到江南製藥廠所在的省政府。接電話的領導當即表態:馬上組織人員查處。
查處是認真而嚴厲的。省、地、縣有關部門抽調專業人員組成的工作組在李八碗住了一個月。江南製藥廠以每天損失十萬元產值的代價停產整頓。
查處的結果證明,在安碚瓶裡裝蒸餾水當慶大黴素包裝,是一起責任事故:操作工搞錯了程序,而工程師沒有發現。
直接責任者和對技術和生產負總責的工程師都被解除了聘用合同。兩個人,一個是曹婆子師弟,先前地區衛生局的副局長,一辦退休,他就一頭紮到李八碗的江南製藥廠來了。另一個是他先前做傷科醫生時的助手,他的關門徒弟。
走的時候兩個人都很傷心。一杯一杯地喝著問酒。小鎮人重情義。鎮政府和李人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一起擺了酒給兩個人餞行。沒有功勞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疲勞麼。曹婆子的師弟後來感動得哽咽起來,哭道:原想來發揮余熱,扶植鄉鎮企業的,沒想到倒給你們惹了這麼大的麻煩。雖然每次發貨都是殷書記按的手印,但他們畢竟在技術上沒有為他把好關。
哭得滿桌子鎮上和李八碗的頭頭腦腦也都眼圈發紅。
但是鎮街上卻有另外的說法。說是這兩個人一點沒有虧。技術和生產都是他們把脈,別個屁也不懂。他們去採購,進的是黨參和人參的莖莖瓣瓣,卻按一級品人參報價;進的是紅糖,卻按蜂王漿報價;他們手上出去的藥,除了送檢的樣品,都是假藥,只要回扣相當就有人包銷。只是這回做假做得太狠太惡。
散佈這些流言蜚語的仍是剃頭佬(即便不是他第一個說出來,大家也要認定他的。習慣了)。他老多了,但不像別的老人一樣一老就邋遢,一身上下照舊光鮮。頭上沒有幾根稀毛了,照舊是梳理得油光水滑不誤。他已經退休了,自己擺了個剃頭攤子,嘴也仍是永遠閒不住。牙齒剩得沒有幾顆了,嘴角有時還流口涎,說話不關風,老走音。這些都不能阻止他開口。他的耳朵早已不似當年靈泛了,說話時生怕別人聽不見,就往往把聲音提高得如同打雷。他就這樣打雷似的報告種種有時甚至是絕密級的消息:
「他們的心太黑。幾年下來,少說也撈了幾百萬。他們落下的錢,除了給人家回扣、打點鎮上的幹部,都跟殷家父子私分了。要不殷家那些屋,是怎樣做起來的?莫非是用氣吹出的?殷道嚴跟中央領導匯報,說他為了集體發展帶頭把自己的收入減到一年只有五千塊。可平日他一天要抽三包『大中華』,光煙錢一個月就要三千塊。莫非是天上掉下的?」
「你何以曉得?你參加工作組了麼?」有人問。
「有我不曉得的事?工作組的人都是啞巴?」
「也是。」大家點頭。從來剃頭佬話多,但多是實話。
「那為什麼不法辦,就這樣輕易放過他們了呢?」
剃頭佬用發抖的手把大家召攏,把他那顆腦袋埋在一堆腦袋下面,盡量壓低了聲音:
「省上有批示的,就是要保護典型。你們沒有看見麼,先前藥廠只要有針尖大個事,報紙電視台就要吹出斗大的風,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們見到記者的人影了麼?下了死命令的:不准曝光!」
「操他娘,哪個批的?」
「還有哪個?不是老大,誰敢?」
剃頭佬說的「老大」,自然是指「專員」。「專員」那時已經退到二線,但新任領導還是很尊重他。他仍保留著原來的辦公室,每天還按時去那裡練書法,看文件。有關李八碗假藥事件的報告呈上來後,他批示說:「抓好一個典型不容易。出了問題要認真解決,但要從愛護出發,要注意保護群眾的積極性。要注意一個個別事件對全局的影響。」
這個批示的精神事先已經在工作組傳達過。剃頭佬從來不說沒有根據的話。
大家凝神想了想,亂糟糟地「操」了一聲,再沒有下文。
「也莫怪人家。人家是報恩。論說起來,倒是個重情義之人。」
剃頭佬未必有太大的義憤。他的目的是發佈新聞,這新聞引起了莫大的注意和反響,他便得到莫大的快感。
「天下就沒有王法了?」鎮上幾個喜歡替古人擔憂的人並沒有怎樣理會剃頭佬的得意,「沒有王法會有天譴的。」
憨包六子忽然在人群外說: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定會報。」
「惡報個卵!」
大家更沒有把憨包六子的話當回事。
「現成的錢撈走了,現成的福享了,再報應也是枉的。」
「他活不長的。」
憨包六子斷然說,然後就離開了人群,並不計較人們對他的冷落。
憨包六子最後這句惡毒的預言,應在曹婆子師弟身上。
土改時候,曹婆子師弟為了自己能當政府幹部,獻出了師姐預備同他私奔交他收藏的私房,讓師姐成了地主分子,把事情做絕了。傷透了心的師姐只有對他下手。畢竟是女人,心腸軟,手沒有下絕,留了他一條活命。她只在師弟胸口上輕推了一掌,師弟當時什麼感覺也沒有。一年之後,他才覺出胸口那塊地方發麻發緊,然後就全身作冷,喘不過氣。記起去年師姐面無表情的那一掌,曉得師姐點了他的命穴。不趕緊找到師姐,活不過幾天。趁還能走動,他只有涎著臉偷偷潛到鎮上來,找到被管制的師姐,又是叩頭又是下跪,讓師姐放過他一條小命。師姐每次都冷冷地不作聲,等他叩頭叩得臉青鼻腫了,哀求得聲嚥氣絕了,才伸出手,在他胸口那兒輕拂一掌。他便頓時復原。但師姐並不讓他根治,第二年同樣的日子,他只有再來,再叩頭,再下跪,再臉青鼻腫,再聲嚥氣絕。他也無法去告,告了,他的日子也就到了頭。幾十年來,他就一直受著這折磨。師姐已經成了「曹婆子」,他也成了退休的「老局長」,依舊擺脫不了師姐的懲罰。從江南製藥廠解聘回去的第二年春上發病的日子,他最後一次到小鎮來。曹婆子任他滿地打滾,也不肯出手。他只有回市裡去找醫院,醫院查不出病,讓他去上海。上海給他開了膛,切片化驗,說是胃癌。把口子縫起來,讓他回去辦後事。他死後,家屬給小鎮的曹婆子寄來了訃告——生前,他每次來小鎮,都說是來看望師姐,曹婆子很仔細地看完那張紙的字,便在酒精燈上把那張紙點著,一直到它燒成了一團焦黑。算是最後了了姐弟的情分。讓鎮上人猜了多年的一個謎,也終於大白。
三
假藥案雖然沒有法辦人,藥廠卻是辦不下去了。新聞界不曝光,只是減少了社會影響,並不等於就可以掩蓋住事情的真相。一個拿水當藥賣的藥廠,誰敢相信。江南製藥廠是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的支柱產業,沒有藥廠,李八碗也就塌了天。光靠賣將軍蘿蔔乾,李八碗就只有回到先前光卵一條繩,屁股打得板凳響的日子。
藥廠破產,上上下下都慌了,客戶欠的貨款誰去追?銀行的貸款誰來還?辦廠佔用的都是李八碗的責任田。倘是國家徵用,是要給征地費的。別處的征地費都發到農戶手上,李八碗沒有這樣做。殷道嚴說要走集體富裕的道路,錢不能分,只能辦集體經濟。現在集體經濟辦垮了,分錢之議又重新抬頭。但是照各個貸款單位算的帳,把李八碗的全部固定資產抵押了還債,還遠不夠數。正應了憨包六子的那句話:「李八碗是精打光。」
殷道嚴把幹部們召集攏來開會,說: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李八碗遇到了暫時困難,但是集體經濟只能鞏固,不能解散,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我是董事長,藥廠出了事,我頭一個有責任。我也老了,奔不動了,我辭職下台。現在要講年輕化,應該讓年輕後生管事。我已經跟上級講好了,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的董事長,換個人來當。」
說到這裡,他停下來,眼睛輪流掃一下眾人,問:
「你們看哪個要得?」
大家面面相覷,不曉得該不該回答、怎樣回答。
殷道嚴看定殷元中。
「你說呢?」
殷元中說:
「李八碗的大梁,還要你挑,最好是你當。你實在要嫌累,就讓茂生當,你給他出主意,是一樣的。大家也放心。」
殷元中說完,也看看眾人,問:
「大家說呢?」
眾人亂糟糟地回答:
「行得啊,要得啊,也是啊,好啊。」
殷茂生也參加了今天的會。他是個坐不住的人,從來是點個卯就走人。這回他好歹坐下了,也是魂不守舍,口袋裡的手機隔一會就叫起來,他就跑出去,說半天才回來。那些電話都是他的酒友、牌友和粉頭打來的,軟磨硬纏地約他早抽身,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賣了。他是他們的小金庫。
殷道嚴看他一會進來,一會出去,很生氣,又不好發作。他恨這個兒子不爭氣,又格外熬憐他。這個兒子是光著屁股在泥巴裡爬大的。大躍進那年,殷道嚴沒日沒夜地帶人挑水庫,有次半夜回來,家裡說老五不見了。他發動民兵滿大隊到處找,到半夜也沒有找見。想想怕是豺狗叼走了,也就算了。那時候個個都餓得有了吃人的心,少張嘴,不是怎樣的壞事。第二天卻有人無意發現殷家老五躺在牛屎窖裡,頭露在外面,眼睛閉著,以為他死了,摸摸卻有鼻息。那年他才四五歲,偷吃了隊上的紅薯,吃飽了就在地頭邊睡著了。翻個身,掉在窖裡,仍睡著。好在那幾年牛也死得差不多了,牛屎窖差不多是乾的。
那年殷道嚴在鎮上開勞模會。作為對勞模的特別優待,會議結束的那一餐,一個人分到一隻白面饅頭。其他的幾餐會議伙食都是清水煮菜,菜葉間有幾顆蛆似的米粒。還沒有開飯,老五就來了,踮起腳站在食堂窗子外面。鼻子在玻璃上貼得扁平,眼睛巴巴地看著裡面剛上桌的冒著熱氣的饅頭,鼻涕和口水像透明的蟲子似的順著窗玻璃往下爬。殷道嚴把自己那只饅頭抓在手裡走出食堂,塞到兒子手上。茂生兩隻手捧住那只饅頭拚命往嘴裡塞。細瘦的頸子鯁得蛇似的抽搐。鯁完了,才抬起頭,向殷道嚴報喪:婆婆死了。
殷道嚴守寡的娘早就餓出水腫倒在床上。她把米都留給孫子了。到殷道嚴來開勞模會之前,她仍是閉緊了嘴,粒米不肯吞。娘最心疼的也是這個滿孫子。倒在床上的時候,她有氣無力不停地叮囑殷道嚴:「我再話就是累贅了,生死要讓伢子們活下去。」
老五茂生那時候就顯出是個薄情少義的人,一心只顧自己。又孬,沒有心計。生成個窮命,卻自以為是花花太歲。
茂生再次進來的時候,殷道嚴喝住了他:「你死得給我坐下好不好,竄進竄出跟騷狗一樣。屁股長了瘡,凳子上有釘麼!」
「我有事。」
茂生白了老子一眼。
「你有個鳥事。再大的事,有村上的事大麼!」
茂生張了張嘴,又忍住了。開這個會之前他們殷姓一家已經開過會了,決定由茂生頂替父親擔當李八碗的大任。殷道嚴到底老了,再當下去也撐不了幾天。其他幾個兄弟都吃了皇糧,不好再回來。只有茂生出頭。茂生要不出頭,殷家在李八碗說話作數的日子遲早就要到頭。打虎要親兄弟,上陣靠父子兵。至於殷元中,到底隔了房,只能借助,信是信不過的。
茂生想:假戲有什麼唱頭。既然定了的事,還討論個鳥。天下是共產黨的天下,你還是李八碗的書記,李姓人還能翻天麼!殷道嚴當時就氣得拍桌子:你懂個屁!
茂生好歹坐下之後,殷道嚴說:
「大家要推你當董事長,你幹得了幹不了?」
「有什麼幹不了的?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看過豬走路?」
這句話倒很有老子的氣魄。
殷道嚴嗆水似的噎了一口,又說:
「那你還不謝謝大家?」
茂生心不在焉地四面看看,對眾人點點頭,算是致意。
「不要以為就鐵板釘釘了,還要報鎮上批的。」
殷道嚴很嚴肅地說,很有組織觀念。
但是大家都曉得,殷道嚴的決定就是鎮上的決定。鎮上的大小幹部有幾個沒有到李八碗的企業來撈過油水。他們的命脈都抓在殷道嚴手裡。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換了別個掌權,難保有一天那些七七八八的事不會水落石出。
人事問題定下來,要轉換議題,殷元中突然說:
「我也提個要求。我在公司是總經理,雖說沒有管生產,管銷售,責任也是有的。現在殷書記辭了董事長,我是他的主要助手,不能讓他一個人擔責任,我也辭職。」沒等大家議論,他就從桌子下面抽出一個托盤擺到桌子面上:「這是我先前管的幾個部門的公章,都交出來。」
然後,他站起來,就走出會議室。等他出了門,大家還沒有緩過神來。
殷元中的辭職事先一點口風也沒有透。他說走就走,很別脫。他先前當總經理,始終注意只管行政,不管經營——殷道嚴也不希望他管。同財務更不沾邊。殷道嚴給他多少工資,他就領多少工資。背著他私分的,他不要,也從不過問。
殷道嚴看著空洞洞的門口發了一陣怔,忽然一咬牙巴骨:
「去他娘個×,我們接著開會。」
接下來是討論恢復藥廠生產。「江南製藥廠」這個牌子不好用了,改個廠名叫「華夏製藥廠」。「江南」這個名字本來就不太好,只有半壁江山,「華夏」才是一個完全的天下。至於生產許可證的問題,還是由殷道嚴親自出馬去省裡找「專員」。「專員」雖然已經從省委一把手的位置退到了二線,但權威還是有的。而且他夫人還沒有退,還管著省裡的藥證部門。
這個決定導致了憨包六子又一個預言的實現。
四
鎮上人先前說得沸沸揚揚的關馬祠,最早其實是李八碗的儺神廟。儺神廟是宗族的村廟,儺神則是村人的「家老爺」。每年農曆正月初一至初九及十六日,家家戶戶都要敬備香燭喜爆,奉迎「家老爺」。由一班作為神的化身的跳儺弟子接「年飯」,送「門神」、「驅疫」、「壓歲」、「守歲」、「迎春」、「祭祖」、「拜年」、「打鬼」、「送燈」……祈禱香人延續,家族興旺,風調雨順,發財多福。
儺神並不局限於某一位尊神。幾天地水府,各方神靈,遠近福王,知名不知姓,知姓不知名,只要靈驗,都要請到。請神詞稱:
「太極分離後,真清上竺天,人能修志道,真神作群仙。焚香通上界,奏明眾聖前……天道清靈,地道清靈,太陽瑞光,太陰朗朗,萬神注助,速降殿庭……」
既是乞求福佑,自然能出力的總是多多益善。至於後來獨尊關帝,緣故難以考證。跳儺是民間俗事,畢竟不似社稷宗廟的大禮那樣莊嚴神聖。隨心所欲的創造發揮是難免的事。說到底,仍是受當時當地的實際需要所左右。跳儺是極吃力的事,一個正月跳下來,常有人累倒不起。當時的挑子幫、扁擔幫、槓子幫都是苦力,跳儺弟子就無疑要由他們擔當,他們也就不能不為自己辦點有益的事情,對跟自己的生計有直接關係的神給予特別的恭敬,何苦累死累活地巴結那些跟自己不相干的神。時間長了,那些遭了冷落的神也就沒了趣味,蹤跡漸稀以至沓然。這自然是推測,但不無道理。
鎮上的政協委員艾老牽頭曾經提過為開發旅遊業恢復關帝廟和神石寺的提案,但苦於鎮上缺乏財力被當時的鎮長謝真譏為「畫餅充飢」而擱置。如今,因為有了李八碗村辦企業的大發展,這提案的付諸實施便有了可能。
而且,這回是李八碗人主動提出的。
由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出資造的鎮政府辦公樓落地之後,李氏宗祠隨即修復。這同時,還重建了關帝廟。
按照國家有關規定,一座廢廟只要歷史上確有記載,又有信眾,又有旅遊價值,就可以考慮恢復。像李八碗這樣自籌資金修復舊廟,批起來更是沒有問題。
關帝廟恢復之後沒有叫關帝廟,改成了儺神廟,也就是恢復了最原始的面貌,由一神制改回了多神合作制。只是讓關帝爺坐了眾儺神的主位,算是一種折衷,恢復了統一戰線的傳統。至於神石寺,李八碗人認為那是讀書人編的瞎話,於李八碗宗族的興旺並沒有實際的意義,要建政府去建,旅遊收了錢,也是政府的好處。
李八碗的儺神廟建在關帝廟的舊基上,背北面南。前有空疇場,先前為搭台演戲的場所。廟殿佔地上百平方,八字門面,兩邊是用水泥塑的神茶、鬱壘立像。門柱鐫著楹聯:「近戲乎非真戲也,國儺矣乃大儺焉。」兩側演牆轉折處,配有寓意「爵祿封侯」、「平安吉慶」的石幡條屏。演牆沿上端是「天官賜福」等四幅戲文的磚雕。斗拱兩頭飾以朱雀。門樑屋脊三對「獸頭一東西相望,高揚神廟風采。門牆兩側各有一道耳門,耳門邊各嵌一塊石碑。一為「新建儺神廟碑」,記敘李八碗儺的淵源沿革,以及造廟的初衷。另一碑鐫刻造廟時的信士名單及其捐款數額。另有三條禁約:
儺神毀旗鑼衣服等物,弟子不得借。
搜儺夜神壇前,本坊人等不得相擠殿中,不得喧嘩諱臥。
凡匪類人等不得在廟中借宿。
殿內山牆正中繪有八卦圖,牆前砌神壇,安十一尊高約五十公分的儺神立像。上有閣僂,供藏帷面具。神壇上前沿掛綢繡儺神橫峙,壇前是關帝爺捋鬚捧讀《春秋》的坐像。齊腰處有橫香案,前接縱長的大供桌。桌面除擺供品外,有香爐與燭台,系紅綢繡花桌幃。神壇左立土地神,右安大尹公。又有觀念新潮,具有改革開放意識的人將尺許大小的如來臥像、觀音坐像、縛於十字架的耶穌像、抱嬰兒的聖母瑪麗亞像置於神壇上,與儺神共享香火,共商佑民大計,使儺神殿幾同政協會議。屋頂前後樑上高懸匾額:前文「保慶平林」,後書「浩氣光天」。殿內列柱均刻有楹聯:
老塑像載國志千秋敬仰
新修廟延古績萬代輝煌
請朝偉人威儀彌長英氣疑猶在
歷代賢士神態蓋世雄風卻永垂。
迎新舞儺呈祥諸般瑞色必然有
愛國神聖職責每個公民不可無
……
這些楹聯,撰寫題書均出自艾老之手。建李八碗儺神廟,原也不是沒有一點爭論的。為了證明跳儺不是封建迷信活動,還特地請了省裡的民俗專家來論證跳儺乃是民間藝術。五十年代還參加過在北京舉行的全國性民間藝術會演,被北京藝術權威人士稱作「儺舞」。還有專家考證出,儺戲原是中國戲劇的前身。從此官方認可了儺舞,只民間仍叫跳儺。現在,據艾老所撰題的這些楹聯,儺神廟便不僅是民間藝術活動的場所,更幾乎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了。
造儺神廟的同時,便組織了李八碗的儺神會,推舉了「頭人」,也就是儺神會的管理核心;成立了儺班,也就是跳儺弟子或「儺舞演出團體」;推舉了「大伯」,也就是儺班的領班,儺祭活動的主持人;指定了「殿上」,也就是廟祝,稱作「廟齋公」。廟齋公一般由鰥寡孤獨的人擔任,專理儺廟勤雜事務,比如:守廟、清潔、香燭、防盜、接待香客、備辦儺飯之類。日常由頭人提供食宿,儺祭時能與頭人、儺班共餐儺飯,共分來廟拜神還願借士的紅包。廟齋公又往往是祖上敬神有些淵源的。據了這些,李八碗儺神廟的「殿上」就選定了瞎拐。他祖父就是當年有名望的「大伯」。
瞎拐擔任了廟齋公,真正是得其所哉。老邁之年得到這樣一個又可靠又光榮的歸宿,他彷彿年輕了許多,整天忙忙碌碌盡心竭力,口裡不停地呢喃念唱:
儺神今日到庭堂,
庭堂前面是魚塘。
魚塘要裝千擔水,
發福發丁發錢糧。
五
李八碗新建儺廟,復興跳儺,轟動了遠近。新廟開光的日子,四面八方無數人擁入李八碗,觀瞻這一世紀盛典,連省城的「專員」夫人也受了驚動。
殷道嚴為了將江南製藥廠改為華夏製藥廠,專程去省城請她到李八碗視察,她再三推辭,十二分不情願,即便「專員」開口(他當時正因為血壓高躺在病床上)她也不肯明確答應。
殷道嚴急了,說:「你若是不看藥廠,也該去看看村中村。」
建將軍山莊的那一年,殷道嚴在其中擇了一處十幾畝大的水塘,在裡面建了一幢帶水榭的亭閣,專門等著日後「專員」及夫人來垂釣休想,頤養天年。工程完成後,「專員」仿照杭州西湖樓外樓的意思題寫了「村中村」幾個字讓人送來做匾,自己卻至今沒有來住過。
「那等他病好了再說吧。」
「專員」夫人指指「專員」,仍是冷淡。
李八碗的假藥案雖然沒有向社會公開,但上上下下相關的部門都是清楚的。本來就反對鄉鎮企業辦藥廠的人現在更握有了有力的證據,對「專員」的議論也很多。但「專員」仍很堅定:只要我們真正是從改革開放的事業出發,就不怕這樣那樣的壓力。
夫人覺出,他已經有些老糊塗了,沒有跟他爭論,只是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搪塞殷道嚴。殷道嚴重重地歎了口氣,說:「藥廠要就這樣垮掉,李八碗也就完了。那就讓他們求儺神保佑吧。」
「什麼儺神?」「專員」夫人問。
「就是扮神弄鬼。」殷道嚴又歎了口氣。
沒有想到「專員」夫人卻來了興趣。小時候她在老家的鄉下跟著大人看過跳儺,還依稀記得那些又恐怖又熱烈的場面。後來參加革命隊伍了,就再沒有機會躬逢其盛。
「專員」夫人光臨李八碗的時候,縣裡派了警車開道。因為她是第一次到縣,又是正月,縣裡六套班子全體出席作陪,為她舉行了宴會。她急著要去李八碗看儺神廟的開光祭典,但六套班子的頭頭腦腦都不肯放過敬酒的機會。好不容易宴會結束,他們又全體陪同,開了十幾輛車,不辭勞苦地陪到李八碗來。
開光法事已經開始。小鎮和李八碗萬人空巷,儺神廟周圍人頭攢動,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通往李八碗的公路和山間小路上,還有成群結隊的人趁著朗朗星光從遠處往這裡趕來。但儺神廟前卻一片肅穆。請神、酬神、頌神、送神,聽從法師的五雷號令。三叩九拜,依次進行。圍觀的人噤若寒蟬。細伢子稍一動彈,即遭大人猛力制止。所有的女性都禁止參與法事,連旁觀的資格都沒有。她們被遠遠地隔在人海之外,只能遙望那一片映紅夜空的煙火,遙聽不時響起的老鐵聲、銅鑼聲、爆竹聲,以及儺班的吆喝聲。再好奇也不敢擅越雷池半步。犯了禁,家道是要倒楣的。
一切都十分鄭重其事,有規有矩,誠惶誠恐。
但「專員」夫人不信這個邪。縣裡的領導們也說,政府同意恢復跳儺活動,是從發展民間傳統藝術、活躍農村文化生活考慮的,根本不可能允許有迷信色彩的儀式存在。便讓隨行的武警開道,排開擁擠的人叢,把「專員」夫人一起護送到儺神廟前的空疇場上。
開光儀式歷經「起師」、「修塑」、「偷水」、「請神搬師」、「敬三牲」、「安心礦、「點光」、「照光」、「祝神」、「送神」等一道道程序,正進行到「安座」儀式。「安座」即是將經過修塑油漆的儺面具依照大小尊卑的次序一一懸掛到儺神廟的神案上,法師正向已經安座的諸儺神唸唸有詞地吟唱頌歌:
琳琅敬香,
十方肅靜,
何極群真,
下伏今爐。
首納心香,
敬心拜請,
道有心合,
心教香傳。
……
「專員」夫人的出現,引起了一陣輕輕的波動,但很快就平靜下來。法師依舊吟唱,只是聲音裡有了顯然的不快。圍觀眾人的沉默,也明顯壓抑了不滿。
在各級幹部簇擁下的「專員」夫人對此毫無知覺,她屏心靜氣地注視著那些面目猙獰、色彩斑斕的儺神的張牙舞爪的表演。然後又興致勃勃地跟著人潮的湧動,追著去看儺班挨門逐戶的搜神驅鬼,一直折騰到半夜精疲力竭,在縣裡幹部再三勸說下又連夜回縣城去歇息。李八碗肯定是通宵不得安寧。縣城那邊的開發區已經有很像樣的賓館。「專員」夫人臨上車前,聽著那些此起彼伏的老銑聲、炮仗聲和吆喝聲,流連不已,下決心說第二天一定要來。她還有公事要辦:殷道嚴還要陪她去考查已經停產幾個月的藥廠。
第二天,「專員」夫人的車隊在李八碗進口的路上,被黑壓壓的人群堵住了。李八碗的村民森嚴壁壘,眾志成城,一個個面帶蕭殺之氣。他們要向「專員」夫人索賠:昨天後半夜,「專員」夫人走後不久,李八碗新建的儺神廟忽然一把沖天火起,頃刻之間化為廢墟。
當時,除了守廟的瞎拐,還有幾個在地上摸索著尋找未燃著的爆竹的伢子,其他的人都跟儺班到各家各戶搜神去了。起火的那一刻,廟裡出奇的靜謐,靜得有些讓人背脊發毛。瞎拐以為是因為剛才太鬧熱造成的反差,正納悶著,就見關帝前的神案底下忽然竄起一股火苗,緊接著轟然一聲,整個廟殿就像汽油桶被點著一樣燒起來。瞎拐甚至說,他模模糊糊中似乎看見關帝騎著赤兔馬怒氣沖沖地離去。
頭人們聚在一起,很快就得出結論:犯煞的只能是「專員」夫人。是這女人沖了李八碗多年難逢的盛事。
據人們的回憶,李八碗開光的那個夜晚,小鎮上極少的幾個沒有去湊鬧熱的人中有一個是憨包六子。事先有人邀他,他冷冷說:「我不去,一堆碎磚爛瓦,有什麼看頭。」說得人莫名其妙,事後才曉得,他對那場大火早有遙感和預測。
憨包六子至少是通了法眼的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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