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湖大姐搬到半邊街的第二天,一條街上的人就曉得了,她就是「西湖大姐」。來租房子的時候,她自己說過一個名字,那名字沒有幾天就沒有人提起了。名字是一個符號,「西湖大姐」這個符號更響亮。
公安部門在本市西湖區抄了一個淫褻錄像的窩點,窩主是西湖大姐的丈夫。他屬於一個團伙,那個團伙除了錄製淫褻錄像帶,翻拍黃色照片,還組織賣淫嫖娼。罪行很嚴重。西湖大姐的丈夫被捕不到一個月,就從重從快正法了。西湖大姐自然不可能同案子沒有一點干係。但基於多方面的考慮,只判了半年勞教。「西湖大姐」是先前那個團伙的人喊出來的;進了勞教隊大家都跟著喊;從勞教隊出來,就成了正式的名字。
先前住的那個地方自然是不好再住下去,西湖大姐就帶著女兒到半邊街來租房子。
幾年前半邊街一帶、還是一大片水田和爛泥塘。沿著鐵路線錯錯落落地住了十幾戶農民。鐵路為了安全,築了一道紅砂石牆,這牆和那十幾戶人家之間,便是半邊街。這幾年,這個作為本省門戶的專署所在的城市擴建得很厲害,光前以鐵路線劃界的市區很快向線外拓展,連同半邊街在內的方圓幾十公里逐漸都被徵用了。半邊街的農民沒有了田,只保留了土改時劃分的宅基地。他們便用從國家征地中得到的錢在這宅基地上建了樓房,樓下開店舖,樓上出租。城裡住房緊張,私房租賃業便發展。半邊街緊挨著城邊,來租房的人很多,房價也高,能到這裡租房的大都是收入不錯的人。半邊街的農民因此家家發了財。
房地產業興起之後,縣、鄉一些效益不錯的企業多有進城買地置業的。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這樣顯赫的企業自然不會落後。殷道嚴讓公司在半邊街買了一大片地,陸續建了些房子,其中包括幾幢他自己的私房。這一帶地價比城裡便宜,這個地區所屬的縣、鄉幹部到這買地建私房的頗不少。殷道嚴和他屋裡人都有很旺盛的生殖力,他們一共生了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因此屬於殷家的那片樓就相當可觀。殷道嚴是全國著名鄉鎮企業家,半邊街當地人再不關心鄉下的事,也多少聽過這名字的,便懷了很複雜的心清,編了歌謠:
半邊街上殷道嚴,
房子壓了半邊天,
一個月租金收幾千,
城裡人看了流口涎。
西湖大姐租的就是殷家的房子。她來尋房子的時候,別家都住滿了,只有殷家老五茂生新起的一幢樓還沒有出租。西湖大姐一向沒有正當職業,女兒還在讀書。像她們這樣的人家,不要說租殷家的屋,半邊街哪一家的房租也付不起。她們還是住下來了,因此有了許多說法:
一種說法是西湖大姐的丈夫遺下了一筆錢財,他生前用老婆和女兒的名義存了好幾處銀行。存折放在西湖大姐一個親戚家裡。抄家時金銀首飾抄了一大堆,警察們很興奮,也就忽視了進一步深究。
一種說法是西湖大姐現在是自由愛神,她屋裡時常有男人。問起來,說是來相親的。有的男人,老得差不多可以做她的老子。見天總有出租車到門口來,有時候一天還不只一輛。從車裡出來的人,一看就曉得是新近幾年發橫財的人。小車有時候把西湖大姐帶走,過後又送回。也有人來了,空車放走,人不走的時候。但這種情況大家瞄得不太準確,更多的是猜測。
半邊街的屋子做得沒有章法。先前空下的宅基地哪家也不肯讓一寸,各家自己做屋,誰也無法統一規劃。屋子也就依各自宅基的範圍,隨各家的經濟條件做得千姿百態,同時又密不透風。屋與屋之間的夾縫小得只容一個人側身走過。二層樓以上就連這點縫也沒有。夾縫曲裡拐彎,黑幽幽的像地道。人住得多且雜,搬動又頻繁(大部分租房的人都是在這裡過渡,極少有常住戶),生面孔就總是多。在那些曲裡拐彎的地道裡鑽了幾鑽,別人很難注意究竟進了哪家的門,又什麼時候從哪個門出來。茂生的屋佔地大,房間多,開的門也多。除非派專人盯著,不然很難統計清楚哪扇門什麼時候開了,又什麼時候關了。
半邊街的人到底還有些鄉下人的厚道,決沒有人肯做這種下作事。再說,清水不養魚,來的都是客,何必得罪。來租屋的人又都各有各的事業。飯後茶餘說說西湖大姐的事,是樁快活,哪個有興致當業餘警察。有的人說不定自己也想打一回西湖大姐的野食。西湖大姐因此就很方便,百事可為。關於西湖大姐的傳說很神,說她的床三面是鏡子。在這張床上的三面鏡子的映照中穿著皇帝的新衣列隊遊行的,有各式各樣的企業家、文藝名星、地方官員。這張床有一天是可以進博物館的。
由於這些說法,殷道嚴起先極力反對兒子接納這種房客。成了著名鄉鎮企業家的殷道嚴政治上比先前要有頭腦多了。「凡事要政審一下的。」他很嚴肅地對兒子說。兒子則把眼睛一橫:政審個雞巴,我只認錢,錢都是一樣的,管它從哪裡出來。兒子已經成家立業,殷道嚴已不能事事做他的主,何況他從來又是對這個五兒子最沒辦法的。茂生是滿崽,自小看得重,也就一貫橫行霸道。偏他命又生得好,茂生現在住的是殷家幾幢樓中最大的一幢,殷道嚴原本並沒有打算一定給他的。他在五個兒子當中許了個諾,說是哪個先生兒子,這幢樓就給哪個。老大老二當時已經結了婚,卻給他生一堆孫女。老三趕緊結婚,生下的仍是女兒。老五那時還不到婚齡,卻搶在老四前面把一個女孩子的肚子弄大了,生下來,是個兒子。就要了那女人,就得了這幢樓。樓分到名下,兒子卻高燒搶救不及,死了。但樓的所有權卻不好再變。殷道嚴前面幾個兒子都走了正路:或當兵轉業做了國營幹部,或招工進廠做了國營工人。李八碗人當時最高的理想就是讓兒子端國家的飯碗,有辦法的進國營,其次進城裡的集體,最少把戶口換成商品糧。殷道嚴其他的幾個兒子和女兒先後有了著落,發愁的就是茂生。茂生小學沒有畢業,就在城裡打流。殷道嚴背厄對老太婆歎氣說,看起來,殷家這條「農」脈在殷家下一輩子也是斷不了的,實在沒有法子,只有讓茂生回李八碗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這也是他把最大的一幢樓分給茂生的一個原因。他的打算是讓茂生建一個辦事處,負責李八碗企業的產品在城裡打開銷路,並且最終組織起一個銷售網。到時,好讓他回來接自己的腳。那時候,他最擔心的是茂生在城裡讓人帶壞了,出事。茂生在城裡常常整月不歸屋。兒子死了兩天,還不知到哪裡去找他這個做老子的。茂生三天兩頭回來向殷道嚴討錢,說是辦事處經費不夠用。殷道嚴若是不肯,茂生就說,你不給,我就去搶銀行。殷道嚴怔怔地看著茂生,頭一次發現茂生的嘴角口長了很黑很硬的鬍子。茂生人很橫,但是從來不說假話。他只有給錢了事。
茂生同西湖大姐事先肯定認得。殷道嚴聽五媳婦背後埋怨說,西湖大姐拖了房租,茂生從來不催,自己一心去城裡忙,平日很少回來。殷道嚴自己一直住在李八碗的老屋。他在城裡住不慣,除了買地、做屋、分屋時去過,以後就再沒有去。逢年過節,都是子子孫孫回李八碗來。茂生要不來討錢,他連茂生的魂也碰不上。碰上了,又能把茂生怎樣?
殷道嚴後來從別處曉得那女人自己的名聲不好,卻對女兒管得極嚴,一心一意指望上中學的女兒讀好書,考上大學,造就成人才。女兒要什麼答應什麼,只不讓她交結男朋友。她在茂生的樓上單獨給女兒租了一個套間,女兒一回來,就讓她關起門來苦讀寒窗,決不讓她聞問自己的事。這誠心證明西湖大姐總算還曉得自己是做娘的人,還曉得這世上原是有廉恥兩個字的。
二
那天西湖大姐醒得早,聽見院門外邊有一種響動,繼而就辨出是人聲:像撕咬,像掙扎,卻壓抑而快活。這聲音她是熟悉不過的。不由得心裡一熱,罵了一聲「作孽」。
後來天亮了,她去開門,看見兩個人,橫在院門門檻上,蓋著一床又髒又爛的棉毯子。
兩張很年輕的臉。
他們是從外省的鄉下跑出來的。那個省是沿海省份,其實很繁榮,沒有人會想到他們往內地跑。他們是私奔。兩家都給他們分別定了親,就是不肯讓他們兩個成親。他們就只有跑了,跑出來好多日子,身上的錢用光了,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怎樣過,但是他們決不會回去。要是能找個地方歇下來就好,他們不怕吃苦,他們有手藝。
他們不知道為什麼信任西湖大姐。早上起來,西湖大姐臉上有種淒清的神色。這神色使他們認準了是同情,於是絮絮叨叨地用鳥叫一樣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急急忙忙地說著。以西湖大姐的閱歷,她很快就聽清了他們的意思。
她歎了口氣。
「我有什麼辦法,」她說,「我也是租人家的屋。」
「你是此地人。」
「……」
「求你了,姨。」
西湖大姐關上院門,把兩個人關在外面。
這天半夜裡,西湖大姐送一個男人出來。那人很纏綿,兩隻手從後面抄上來抓住西湖大姐很高的胸口,低聲說著瘋話,說得西湖大姐直是一片「咿咿嗤嗤」的昏笑。兩個人推推搡搡著走到院門口,開了院門,他還不肯鬆手。他們就那樣摟作一團暴露在兩個年輕人面前。
西湖大姐從男人的懷抱裡掙脫出來,對腳底下的兩個人說:
「你們怎麼又來了?」
白天他們不知去了哪裡,西湖大姐已經忘記了他們。
「姨。」他們在黑暗中抬著頭,怯生生地喊。
「他們是什麼人?」那個男人問。
「我不認得。」
「那是盲流了。」男人說著,向坐在門檻上的人俯下身子,「喂,你們起來……」
「你想幹什麼?」西湖大姐問。
「我要帶走他們。」
「走你的吧,」西湖大姐說,「還沒累夠麼。」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那句話十足的風騷。
「明天不准來。」那個男人臨走前很嚴厲地告誡門檻上的兩個人。
男人走了,西湖大姐回到院裡,無聲地關上院門。
天上下著細細的雨,小風很尖,沙沙地搖動著滿院子密密的樹葉。冰涼的雨水滴落到臉上。他們應該很冷的,走過院子的時候,西湖大姐想。好在門洞子深,雨是淋不著的。然後她打了個深長的哈欠。男人都是畜牲,簡直像挖墳。她很疲乏。
第三天晚上,出去了一整天的西湖大姐回到半邊街,看見女兒從巷口的一棵樹後面走出去,沒進巷口的黑暗。她是從女兒走路的樣子認出來的。之後,樹後面又走出一個男孩子。男孩子很緊張,小偷似的貼著牆根不抬頭地走得風快。
西湖大姐狠狠地咬著嘴唇,想要上前拉住他,終於忍住。該管的是自己的女兒。
卻在院門的門洞裡聽到了兩聲怯生生的喊聲:
「姨。」
那喊聲像障礙似的碰了她一下。
「你們給我死走!」
她提起腳對著門檻上的兩堆黑影子亂踢。
然後她去了女兒的房間。
「你在那棵樹後面作什麼?」
「哪棵樹?」
女兒滿臉疑惑。
「巷子口那棵。」
「我從來沒有去過。」
「你賴!剛才我明明看見。」
「剛才?」
女兒很吃驚地睜大眼睛。
「我一直都在屋裡。下午回來,門也沒有出,不相信你去問。」
「真的?」
女兒像她,眼睛忽閃忽閃的天真而動人,很好看。那是自己看花眼了。整個下午,那個男人都不肯放她,又不停地讓她喝酒。她的頭一下午發裂似的疼痛。
早晨院門外不見了那兩個外省人。她對著那個空空的門洞發了一陣呆,覺得自己有些好笑,記掛什麼?她難道指望過見到他們麼。
梳洗完了,西湖大姐進城去。今天有人約她。路過半邊街口的時候,看見了那兩個外省人。他們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隻爐子,一口鍋,一張案板,炸油條賣。那個女人原來大了肚子。
約的是在城裡的一家餐館飲早茶。西湖大姐忽然向兩個炸油條的外省人走去。
兩個人看見她,怯生生地齊喊:
「姨。」
彷彿真是他們的姨。
「姨」笑一笑,她不知為什麼有些高興。
她接過他們給的油條:「找到歇處了麼?」
兩個人看看她,不出聲。
她也看著他們。
他們一起想到了那個門洞。
末了西湖大姐說:「回頭給你們錢。」
西湖大姐身上從來不帶錢。
這一天的事情結束得早些。傍晚以前西湖大姐就回來了。回來就聽說半邊街上午有人殺人。殺人的是街口上的一家房客,從工廠下崗想擺個小食攤。被殺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外地人。他們炸油條的那塊地盤被那個房客看中,要趕他們走。雙方爭了沒有幾句,那個房客就動了刀子,在那個外地男人的額頭上劃了一個大血口。當時的樣子很怕人。
在半邊街上炸油條的外地人,只有那兩個外省人。
西湖大姐想起他們怯生生地喊「姨」。她吃了他們的油條,還沒有來得及付錢。那個女人大了肚子。
轉而又想,世上的事,記掛不了許多。誰記掛她?
半夜裡,西湖大姐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聲音是從門洞外面傳進來的,很輕微。一定是那兩個外省人。她迷迷糊糊想著,翻了個身,又睡過去。明天有兩個男人約了她,時間很難錯開,那兩個男人都不好得罪。她曾經在同一個時間裡,當面同時答應過三個男人:在桌子底下,兩隻腳分別踩著兩個男人的腳,桌子上面,眼睛則看著坐在對面的第三個男人答應說,「好的」。使三個男人都覺得這是對自己的許諾,然後再一個一個的解決。這樣的伎倆用多了,即使被識破,也無所謂。兩隻腳的板凳不好找,兩條腿的騷狗滿街都是。但明天的兩位卻是都得捏在手板心裡的。
後來就聽見了摩托車的轟響。然後是粗聲大氣的喝斥:
「操你娘,哪裡來的瘟喪!」
是茂生回來了。
「大哥……」兩個外省人口音很微弱地哀求。
「去你娘個×!」茂生極不耐煩。
茂生的女人下了樓,迎到門口,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要死,我都不曉得。」
「你曉得!你只曉得……」
茂生一定是在他女人身上什麼地方捏了一下,女人「哎喲」了一聲,那一聲聽起來很賤。
「快走吧。」茂生喊。
「還不快死起。」茂生的女人跟著喊。
西湖大姐在黑暗中坐起來,木木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兩個外省人窸窸窣窣地走了,夾雜著極細弱的呻吟聲。
茂生重手重腳地把摩托車推進了院子。
茂生女人重重地關了院門。
茂生喘著醉後的粗氣上樓,茂生的女人跟在他後面,討好地笑著。好像不是他女人,倒是西湖大姐這樣的婊子。男人願跟自己睡,她覺得受了寵。平日她很無聊,離了鄉下,就什麼也不會做。也學城裡有錢的太太的樣子養寵物狗,天天給狗洗澡,吹電吹風,打香水,還做小背心。但她自己身上卻散發出惡臭。她的頭髮是花了幾百塊做過的。人問她用什麼香精,她說什麼貴就用什麼。做了,就幾個月不再梳洗。灰塵和汗漚出的餿味同殘留的香精混在一起,其味難當。因為懶,她連例假也不收拾,老是讓褲襠那兒結著血斑。她住的屋子鋪滿了極貴的羊毛地毯,進門出門打赤腳。但鼻涕和痰卻照樣亂擤亂吐。因為半夜不願上衛生間,一隻結滿了尿鹼的木便盆便赫然放在床頭邊的地毯上,常常因為滿溢而讓尿液流得隨地都是。
院子外面,由近至遠,響起了一連串狗叫,此起彼伏。哪家的雞被吵醒了,錯亂地打鳴。
半邊街完全安靜下來,卻又突然從很遠的地方胡亂地響起了一聲怪叫,是很久遠了的一句歌子:
「大海航行靠舵手……」
唱了一句,就戛然止住。半邊街的半夜裡,賭完錢回家的人常常這樣鬼哭狼嚎似的吼一聲。
一個臉上被劃了一道血口,一個大了肚子,他們引起了一陣狗叫,一陣雞叫,他們現在又在哪個屋簷底下了呢。已經立冬了。外面極黑,是一個就要下雨下雪的陰天。這樣的夜晚,他們能走到哪裡去呢。西湖大姐打了個冷噤,重新縮回被窩。被窩裡也並不暖和。今天夜裡,她覺得特別要男人。她側著耳朵仔細地聽樓上的動靜。她希望茂生會下來找她。做婊子就是這種命,不想男人的時候儘是男人,想男人的時候男人都在別的女人懷裡。她咬咬嘴唇,恨恨地咕噥了一句什麼,迷迷糊糊地睡去。
早晨起來,懨懨的沒有精神。今天是星期天,男人們都在家裡裝正人君子。她想她也該公休一天,陪陪女兒。就去了菜場。
菜場在半邊街中間一段較寬些的夾縫裡,塞滿得就像一截粉腸。有一圈人圍在巷子口上,歎息和咒罵。被圍的是一隻破爛的旅行袋,袋口敞開著,有一團粉紅色的肉露出來,是一個棄嬰,哭聲已經聽不見,只是手和腳還在微微地動。西湖大姐忽然站住:昨天晚上院門外的逐漸消失的呻吟,一個大肚子和她的同她一起私奔出來的臉上被人劃出血口的男子,她欠他們的油條錢,他們怯生生地喊她:「姨。」
會不會是他們?
是他們怎樣,不是他們又怎樣呢?
想想,就往那條粉腸似的深處擠進去。但是回來仍要經過巷口,那一個圈子還在,歎息和咒罵聲還在。只是那個旅行袋裡的那一團粉紅色的肉完全沒有動靜了。
這一回西湖大姐看得很仔細。粉紅色已經變成灰色,稀落的毛陷在一片折皺裡,很醜陋。
下午,茂生的女人被娘家喊去有事。西湖大姐的女兒據說去參加校慶,院子裡沒有別人。茂生到西湖大姐的房裡來。
「你昨夜不該趕走門口那兩個人。」脫光衣服之後,西湖大姐說。
「為什麼?」
「那是我死鬼男人遠房的外甥。」
「你不早說?」
「我還來不及說你就把人趕走了。」
「那你早不讓他們住進來?」
「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
「行啊行啊。」
茂生的呼吸粗重起來。
西湖大姐躲開茂生的嘴,側過頭看看鏡子裡茂生扭歪的臉繼續說:
「那我明天去找他們回來。」
三
李八碗有人說,鳥個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就是姓殷的一家人的公司。這牢騷發得不是沒有一點根據。總公司的核心成員裡,殷家佔了三個,而且都是捉了命脈的:殷道嚴是董事長;先前一隊的隊長,殷道嚴的侄子殷元中是總經理;殷道嚴的兒子殷茂生負責供銷,進料和營銷都抓在他一個人手裡。
但是,在殷家內部,其實還是有親疏的。
殷元中從軍隊復員,不想回窮得兔子不拉屎的江北老家,聽說有個隔了好幾房的叔解放前隨娘老子逃難到江南,如今當了大隊書記,便尋了來。殷道嚴自然是歡喜,馬上就接了戶口,有了這個侄子,他在李八碗也就不再是單門獨戶了。殷元中在軍隊入了黨,有一身蠻力,吃得起苦,又歡喜說玩話,很討人喜歡。當地一個很作俏的女子一下就看上了他。一成親,他便在李八碗釘穩了樁。一年後,社員自動選他做了隊長。殷道嚴那時候也著意栽培他。當勞模,他當了縣勞模,就一定設法讓侄子當鎮勞模。他自己的兒女都進城了,日後在李八碗能接他的腳的,那就只有這個侄子。
可恨的是小兒子茂生死不爭氣,一把稀泥巴糊不上牆。茂生要離不開李八碗,也就得把李八碗的頭把交椅給他留著。殷道嚴盤算得很細:讓侄子殷元中當經理,名義上位置很重要,但實際上代表總公司的,還是殷道嚴本人。而讓兒子茂生管供銷,一進一出,兩個口都把住了,這才是實權。有了實權,也就有了將來。但是茂生並沒有因為掌了實權就變得能幹了。除了跟女人相好,這死崽沒有一樣跟得上老子的幫。就是找相好也不如老子。老子花不到五角錢就可以買動兩個女人的花心。他只曉得一沓一沓地往外甩票子。甩得再多,也買不到一個死心塌地的相好、他就這樣一年到頭地瞎混,一樁事也辦不了。
殷道嚴不是憨人。他心裡曉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總是恨恨地咒茂生,咒完了,也就只有歎氣。茂生被咒急了,也會發狠。但他結交的都是酒肉朋友,不坑他就是善的,幫不了他什麼忙。
沒有想到,倒是這個西湖大姐讓他轉了運腳。
茂生答應西湖大姐,在樓下先前堆雜物的一間黑屋裡給那兩個外省人騰了個角落,讓他們寄宿。答應等他們做手藝有了收入再交房租。兩個人又是叩頭又是作揖,說情願做牛做馬為茂生效勞。
茂生說:「當真?」
兩個人說:「當真,只要你要,命我都捨得。」
茂生眼睛就溜到那個女人臉上:「只怕是說得好聽。」
那女人感覺到了茂生的注視,垂下有些發燒的臉,不再作聲。
那男人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茂生把眼睛從那女人身上收回來,說:「想不到,你還有些文墨,那你能幫我個忙,跑銷售麼?」
在茂生看來,跑銷售對眼前這盲流,等於是登天。
那男人卻說:「不敢誇口,試一試是可以的,只要老闆信得過。」
茂生原是輕薄撩撥,尋開心的,並沒有真的以為那個男人會幫他辦銷售的意思。
卻弄假成真。
那個外省人說,他老家商品經濟發達,他又有個很有權勢的親戚在老家管經銷業務。茂生真要是信得過,他就可以做那個親戚在這邊的代理,專門負責李八碗的產品在他老家那邊的經銷。事情要是做得成,他這一輩子也就有了指望,老家的人也就要另眼相看他,不至於逼得他同女人私奔了。
茂生聽得居然有些感動。第二天就用摩托車馱了這個男人回到李八碗。一開口,就向殷元中要兩卡車「將軍寶液」,價值將近五十萬元。
「銷到哪裡?」
「你不用管。」
「付了定金麼?」
「你不用管。」
「哪個押貨?」
「你不用管。」
殷元中問了三句,茂生都是一個回答。茂生自然仗的是他老子的勢,營銷原也是他負責的。殷元中也就不問,簽了發貨單,又讓茂生簽了經手。
茂生讓那個外省人押貨,自己不想吃路上的那份辛苦。他心裡也是有把握的:你今後的日子在我手裡,你現在的老婆也在我這裡,你能跑到哪裡去?
四
事情不像茂生想的那樣簡單。半個月後,兩個司機駕著空車回來了。那個外省人沒有跟回來。司機說,車一到指定的地方,就上來許多人卸貨。都帶了運輸工具來,貨卸完人就走散了。那個外省人說他去負責結算,辦貨款托收,讓兩個司機開車先回去。
卻再沒有了那個外省人的消息。
又過了半個月,茂生把那個外省女人叫到自己房裡,三下兩下扒光了她的衣服,騎上去。
茂生咬牙切齒地幹完了,說:
「我要殺了你!」
那個女人說:「你殺了我也沒有用,我也是被他拐上的。」
他們是去南邊打工的路上認識的。男人賊精,女人就迷上了他。男人說,打工很苦,不如流浪,找機會賺錢。兩個人什麼都幹過:討過、偷過、騙過,天當被,地當床,處處無家處處家,一床毯子就裹住一個極樂世界。男的會背詩,會講故事,不吃飯也讓人飽了。這回流落到這個省的地界,原是為游廬山的。男的忽然發現,老區、窮地方,對他們反而有更多的機會。
茂生說:「我操,你們就是跑到我這裡找機會來了?我收留你們,你們就拿我的好心餵狗?」
女人哭起來:「大哥,你就殺了我吧,你不殺,我也沒法活了。」
西湖大姐聽見動靜,進來說:「女人都是命苦的,她並沒有存心害你,他們是我惹來的,你要磨恨就磨恨我。但我也沒有存心害你,至少這回沒有。真害了人的是你老子,你老子毀了我一生,如今這是報應!」
西湖大姐先前的名字叫桑葉。茂生在鄉下上學的時候曉得她跟老子的事,心裡就很神往,沒有想到真有如願以償的日子。他起先也是慕西湖大姐的名,尋上了,才曉得競是桑葉,喜出望外,只一直瞞著殷道嚴。
茂生後來讓司機帶他去了那個哄搶了李八碗貨物的省份。他們去當地公安部門報案。對方問準確了那兩車貨的價值只是接近五十萬元,就說:「我們這邊,這種案子到了五十萬元才會立案。你們自己派人來追查吧,到時我們盡量協助就是。」
再說什麼也是多餘的。一行人只有回來設法。
等茂生回到半邊街,他先前那幢樓已經成了廢墟。是失火造成的。西湖大姐有天晚上喝醉了酒,躺在床上吸煙昏昏然睡著之後,煙火燒著了被單。半邊街的屋造得那麼密集,救火隊只能望火海興歎。
西湖大姐醉酒,是因為那天下午她發現了女兒出走。女兒給她留了一張字條,說她不能再同一個妓女繼續生活了。
鎮上人曉得原委之後都很惋惜。悲劇是從一開始就鑄成了的:娘做婊子,是為了女兒讀書學好,讀了書學了好的女兒自然就看不起下賤的勾當。做娘的也就只有失掉女兒以至失掉一切,因為沒有了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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