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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曹婆子



  去年冬天奇冷,雪大。東方紅大隊死了好幾頭牛。又沒有錢置新的。到了春上,耕力就很不足。偏在這時,全大隊最蠻、最得力的一頭閹牯收欄時在一個坡坎折斷了腿骨,而且是大腿骨。一堆龐然大物可憐巴巴地臥在坎下,半個身子冒在坎上,兩隻極大的眼睛淚水汪汪。

  除了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唉聲歎氣,眾人多是圍著,七嘴八舌看鬧熱:治是沒得治的,治了,也是個廢物。到時候不是牛供人,是人供牛。乾脆,給它一刀,免了它的活罪……都眼巴巴地等著吃肉。春荒日子,能撞上肉腥,賽似過年。

  已經被停了職的殷道嚴不曉得從哪裡得到消息,一頭大汗地趕來。一下跳進坎下,仰面喊:「還不去幾個人,找幾個根槓子來。」看看沒有人動樁,殷道嚴急了,認定幾個後生,說:「我叫你們做老子,要得麼!」說話的時候,眼睛血紅。幾個人看他真發了武,只好順他。

  把牛從坎下起出,又設法運到鎮上,快半夜了。好不容易敲開鎮醫院的門,值班的人說:「你們把門牌看清楚,這是人民醫院,治人的。」隨手就關了門。因為讓人攪了瞌困,在門後面還罵罵咧咧:「這幫人,哪是人,是牛,畜牲!」

  殷道嚴急得沒有法子,忽然想起了工作組長老楊。

  老楊咳咳卡卡地披了棉襖出來,站在院子半夜的寒風中打抖索,一邊抖一邊說:「只有找曹婆子試試了。」

  「行得麼?」殷道嚴不由打個寒噤。

  「你說怎麼辦呢?不是救牛要緊麼。」老楊也許是冷得用力咬了咬牙巴骨。

  殷道嚴跟著老楊,做賊似的摸到曹婆子的屋,細細喚開了門。曹婆子見到老楊,二話不說就跟著走。

  曹婆子蹲在黑地上,伸手探了探牛腿,說:「沒有事。」然後,她站起來,讓大家離牛遠些,自己站了個樁子,兩隻手緩緩地平端到胸口上。天黑,大家看不清她的臉,只聽她出了口長氣,猛然又蹲下去,輕輕地卻極有力地「喔呵」了一聲,先前在地上癱了一大攤子的牛,竟隨了那聲低低的發喊「忽隆」又站起來。

  「依然抬回去,歇兩日,會好的。」

  曹婆子說著話,像剛才來時一樣,消失在黑暗中。

  一群壯年漢子,站在黑地裡,久久發呆:牛腳骨原沒有斷,是髖骨那裡脫了臼。一個半老的女人,把條牛腿復位,竟像拍個巴掌那麼容易。鎮上人先前私底下把曹婆子傳得很神,看來真不是虛傳。




  去小鎮百里之外的波陽湖口,先前是江湖間的繁華地。古時從中原去嶺南,此間是必經之途。湖口有個叫姑塘的灣子,水深,避風,是天然的良港。進出波陽湖的船旅便必定在這裡打尖,歇夜,灣風,交易。姑塘因此發達,泊船牆桅林立,屋宇鱗次櫛比。有一段佳話說是乾隆下江南,慕名駕幸姑塘,他上岸做的頭一件事是,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這恩澤在他離去之後,地方上才曉得。於是感恩戴德,集資在那尿跡上立了塊丈八高的碑,讓一尊囗囗馱著。碑上刻曰:皇恩浩蕩。這佳話據說很可靠。那碑至今尚在。先是由一大戶人家收藏,埋在地下。「文革」時被挖出來,來不及砸爛,半夜卻被悄悄拾去砌了水庫的基腳,算是確保了萬世無虞。總之,姑塘有過繁榮歷史是無疑的。因其繁榮,也便多事。百十里鄱湖上,姑塘是湖盜們最喜歡光顧的地面之一。鎮上的大戶,便多養有打師。打師並非都是一流貨色,並且也不能確保都沒有二心,因此謀打師很不易。有一家想出了一個絕法子,納了一位江北女打師做妾。事情立刻風傳開去,反而惹起強人的好奇。很快便有人前來領教身手。

  來的人也不敢冒失,一來來了一夥。自稱是為生意而來,但一個個舉手動腳處處顯出十足匪氣。老闆子虛與委蛇,讓「賤內」上茶。

  茶碗上來,匪們一個個立刻直了眼睛:盛茶碗的托子竟是鄉間磨豆漿的碾盤。一個靜靜辦辦的女人一隻手穩穩抓著碾盤的把手,一隻手把碾盤上的茶碗一一分送各人,滿面春風,笑容可掬,像搖著一把扇子。

  匪們面面相覷,然後知趣告退。老闆子同他的「賤內」把「客」送出大門,匪們走出數步開外,老闆子在他們身後又唱了一個喏:順風。匪們回頭答禮,卻見老闆子身邊,那女子雙腳騰空,貼在門板上,依舊是滿面春風,笑容可掬。匪們連忙縮了頸,鼠竄而去。

  這家人的家門自此固若金湯。

  幾年過去,有一天,姑塘來了一個挑籠賣索的,樣子蔫蔫的,很寒酸,蹲在地上,口裡有一句沒有一句,唱著叫化子歌:

  月兒稀,月兒稀,

  老爹原是有名的。

  前番把我一把米,

  放在黃麻袋兒裡。

  撞著一隻焦黃狗,

  哞地咬碎袋兒底。

  ……

  他的樣子有趣,引了許多人來圍觀。做買賣,他的口氣卻大,說他的棕索兩條牛也扯不斷。

  有位好事的打師覺得可笑,便上去抓起一卷:

  「只怕是陳年爛索?」

  「棕是今年割的,索是昨天搓出來的。」

  「可以試麼?」

  「可以。」

  那棕索手指粗一根,麻花似的扭成一卷,每卷又膀子粗。打師分出一根,纏在手指上,輕輕一□,斷了。又分出一根,又一墩,又斷了。轉眼間,一卷棕索就長長短短地斷了一地。

  「分明是爛索麼。」

  打師聽著四週一片喝彩,很得意。

  那個賣索的人幽幽地看了打師一眼,說:

  「都是在江湖上混飯的,何必呢。」

  「混也要混個正當,總不能哄人嘛。」

  「既是這樣不曉得成淡,那我也就認了吧。」

  賣索的人說著,把擔子上的棕索摘下一卷,嶄新的棕索在日頭底下閃閃發光,散著一股清香。他把兩隻手平抓那膀子粗的一卷,只輕輕一擰,一卷棕索就齊齊地斷了。又摘下一卷,又一擰,又齊齊斷了。沒有幾次,一擔棕索就在地上斷成一堆。

  全街噤若寒蟬。打師的臉變得灰青。江湖上逢到這種事,挑釁者十之有九是要拿命賠禮的。

  了結這件事的是那位女打師。她慫恿老闆子出面打圓場,讓那位因出風頭而倒了霉的打師辦了十幾桌酒席,把姑塘有頭面的人物都請到,又在街上整整放了一天炮仗,作為賠禮。然後捲起鋪蓋離了姑塘,由賣索的人頂了他的位置。

  好久之後,姑塘人才曉得,那女打師同賣棕索的原是師姐弟。當初娘老子拗錢不過(江北的大別山,是出了名的窮地方),逼迫女兒做了妾。師弟曾想一走了之。沒有想到走出千里萬里又悠悠地被牽了回來。

  天下冤家有幾多!

  後來自然就有了事。師姐弟兩個也不曉得怎樣尋出讓人信得過的藉口,不時雇了船,搖到波陽湖中間。

  四下一片茫茫白水,一盤明月亮在中天。無邊的空明中,漸有淡淡的霧浮起。月亮週遭圍起一圈柔柔的暈。平滑如鏡的湖面因湖水的升漲微有動盪。遠遠的漁火幽幽搖曳著,亮著迷離的光。浸了濃濃酒香的歌子無忌地從艙中溢出:

   壁上掛燈燈也紅,

   郎抱情姐在懷中。

   郎是日頭姐是月,

   姐是楊柳郎是風。

   喊姐聲聲姐身顫,

   好比鯉魚戲花籃。

   鯉魚戲在花籃裡,

   進去容易出來難。

   ……

  不遠的地方,一座鞋樣的山影影綽綽。傳說那是天神楊戳的妹妹三聖姑私奔人間,被其兄追迫而在慌忙中落下的一隻繡鞋。而今,這個不守禮法的證物靜靜地兀立水中,彷彿在重溫那個同所有那一類老而又老的傳說大同小異的舊夢。天上地下一起屏住了氣息,諦聽。

  那些夜晚,事先買通了的船老大同他們就只有一板之隔。火燒樣的歌子聽得人也像火燒樣的熱。受了感動的船老大當時竟不漏一絲口風。師姐弟的偷情,幾年間竟無人覺察。

  隱情是師弟自己公開的。師姐的老闆子被鎮壓之後,師弟向土改工作隊交出了一包金銀細軟。那是師姐交他收藏的私房,預備他們私奔後過日子的。師姐由此被劃為地主分子,並有了轉移浮財的罪名。師弟則被吸收成了政府工作幹部。

  這師姐便是後來的曹婆子。




  曹婆子是怎樣到鎮上來的,沒有人刻意追究。有那麼多神乎其神的故事,小鎮人已經得味不過。

  長期以來,曹婆子之於小鎮人,彷彿水中月,霧中花,總是有一層隔膜。千金難買一笑,對誰都冷冷淡淡,在鎮上生活了幾十年,始終是陌路人。

  傳說中的曹婆子年輕的時候自然是如花似玉,不敢說傾國傾城,至少百里以內是蓋了的。這曾經是地方上的一大榮耀。如今也使小鎮添了幾分光彩。幾位趿鞋秀才甚至認為,以曹婆子現存的風韻,上縣志也是毫無問題的。

  曹婆子在鎮上屬於被管制的分子,關於她的那些傳聞,又使人認定她屬於水性楊花一類。於是就有了輕賤,有了想入非非。但長長的日子過去,鎮上的老少情種卻無論如何連她的一根汗毛也挨不上。於是,他們只好憤憤然,悻悻然,在背後給她編排無數香艷故事,把她描繪成天下第一蕩婦,不亞於妲己,不亞於武則天。

  然而,怨歸怨,恨歸恨。曹婆子面上看來,始終是心同死灰。

  現如今的曹婆子頭髮該白了,卻不白。臉上依舊保留著當年的輪廓,不熟悉,不細看認不出她的實際年齡。關於她的往日,她的撩人的風姿和故事,她引起的騷動和風波,永遠不會被淡忘。許許多多新的佳話,新的糾葛,新的演義也無法把她和她的過去的一切湮沒掉。她整天當街坐著,頭上永遠戴著一頂顏色變成了灰黑的麥草帽,天晴遮太陽,颳風擋塵沙,下雨則當傘。在雨裡呆的時間長了,雨水就從草編的縫隙中滲透下來,然後整個帽子底下都掛滿了水滴。更多的水則在後腦殼那一面的帽頂聚成一股細流,一直落到她的依舊挺直的背脊上。而在這同時,一塊很大很完整、顯然是下了決心買來的透明塑料布,卻覆蓋在零食攤上。這樣即便下雨,也不會中斷生意。

  不過,她的零食是有特別之處的。如果說曹婆子曾經以她的姿色和武功名重一時,那末,這個零食攤則是她晚年的光彩。其中鹽煮花生和薯片干尤佳。花生是一個個精心揀過的,大小極勻稱,外殼渾圓潔白,沒有一點破損,沒有根須之類的雜物。說鹽水煮的,但吃起來竟比炒的還鬆脆爽口;薯片不是一般的炒法,而是先將紅薯去皮煮熟,再揉進麵粉、雞蛋、芝麻及糖,切成薄片,再回鍋烘炒。不論其味,單看每片的大小,厚薄,幾乎相等,就足見功夫之深。

  就有了紅眼。就批判資本主義。不准擺零食攤。曹婆子就養豬,又到離鎮子很遠的一片亂墳坡下去開荒。日子還是得味。間或甚至有人聽她有一聲沒一聲地哼歌子:

  青竹當馬不能騎,

  兔子耕田怎馱犁,

  扁擔划船難過江,

  相好大姐不是妻,

  日後總有拆分時。

  ……

  幾多年過去,曹婆子同她師弟依舊藕斷絲連,打斷腳骨連著筋,舊情未了。她師弟後來在城裡的大醫院當傷科醫生,據說還是科室負責人。每年春上,他都偷偷到鎮上來一趟,會曹婆子。每回都是夜裡來夜裡去,自以為做得隱秘,不曉得鎮上有的是眼睛毒的人。

  鎮上的街道辦合作醫療的時候,管文教衛生的副鎮長老楊曾經提出是不是可以讓曹婆子出來開傷科做跌打,用其一技之長。但因為那些風言風語,鎮長李芙蓉不同意。說這個女人是火燒冬茅心不死,不能用。醫院是人命關天的地方,若是貧下中農遭了階級報復,哪個負責?

  老楊也就只有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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