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得離婚》,這個題目取得還真有點味道。在中國,「離婚」這個詞兒雖然載入婚姻法,但真要聽到周圍的熟人(還有未曾謀面卻熟知其名的名人,特別是演員之流)中有誰要打離婚的,往往比重要政治新聞更能震撼人心,傳播速度之快也更為驚人,於是,評頭品足、說是道非,種種議論紛紛揚楊,比談論其他事情更有興趣、更有高見。這種姑且稱為「離婚敏感綜合症」的非病變心理疾患,在當代中國人中普遍存在。是好?是不好?也是眾說紛紜。離婚所引起的轟動效應,看來好像是對別人的關心,實際上是一種過敏症,是一種國民心態弱點的反映。結婚、離婚,本是一種普通而正常的社會現象,不值得大驚小怪,若有瓜葛,按婚姻法辦理就是了。但是,有些人就是對此極有興趣,談起來津津有味,甚至加油添醋四處傳播。因此,有人指出,在中國,離婚也得有勇氣才行,要有極強的抗干擾本領,否則,因離婚而招來的流言蜚語,足以把人壓趴下了。離婚之難之複雜,往往使本該離婚的人也望而卻步。現在,我們從這篇小說中得到「信息」,倒有人連離婚也「懶得」去辦,可見這主人公也夠絕的了。題目是作品的眼睛,題目取得好,對讀者會產生更大吸引力。《懶得離婚》與《減去十歲》一樣,題目取得好,有味道,挺新鮮。小說也要講點標題的藝術,太白、太直並不好,故弄玄虛、聳人聽聞也不好。當今之書攤上,小說題目之新、之奇、之怪堪稱空前,什麼「軍妓」「蕩婦」「裸女」「一個女人與一百個男人」……光怪陸離、不一而足。這種譁眾取寵、低俗不堪的標題,講的不是藝術性,而是商業性、刺激性,實在不敢恭維。小說是藝術,講藝術是題中應有之義,不講藝術而追求刺激,有失文藝家的身份,還是不做為好。精心設計小說標題,提高其藝術含金量,則應為一切文學家所重視。如果題目平淡無味,引不起讀者興趣,難免會失去很多知音。
「其實,哪家不是湊合著過?千萬個家庭都像瞎子過河——自個兒摸著慢慢過唄!」劉述懷這句話,看似平淡,卻是奇峰突起,難怪在方芳眼裡,劉述懷這個普通平常的人,也因這句話而變成「一個極有光彩的人」了。
劉述懷這句話講得果然精彩,因為它道出了當今中國千萬個家庭的實情。男婚女嫁,結成家庭,這是人生一件大事。有人說,結婚是真正愛情有開始;也有人說,結婚是愛情的墳墓。幸福的家庭是以愛情為基礎的,不幸福的家庭卻以湊合來對付。幸福的家庭可能永遠幸福,也可能由幸福轉化為不幸福,千萬個家庭千萬個樣兒,無法等同劃一。但是,由於十分複雜的歷史和社會原因,中國家庭中靠湊合維持的,確實佔有相當大的比例。在成年人的生活天地裡,家庭居於重要位置,一回家就到了「湊合」的環境,真是大的莫悲哀!劉述懷從自己結婚後的切身體會中說出了「哪家不是湊合著過」這句真實的話,給我們提出了許多值得深思的社會問題。怎樣使家庭真正幸福?怎樣使湊合的家庭擺脫湊合的「怪圈」?怎樣預防湊閤家庭的再生產?湊合能否演化為新的真正的幸福?……這一連串看似瑣屑卻關係到億萬個家庭健康發育的重大倫理、道德、法律問題,決非無足輕重的小事,而是關係到社會安定、人類幸福的重要理論與實踐問題。可惜,我們的父母官們,我們的理論家們,終日忙忙碌碌,又有多少人真正關心這些「軟」問題呢?可能是當前「硬」問題太多了:物價持續上漲、貧富懸殊、體腦倒掛、人情淡薄、營私舞弊、秩序混亂、世風日下……但是,當人們在令人煩惱的社會上勞頓了一天,回到家庭這塊原以為是「安定溫暖的綠洲」時,迎接他(她)的又是「湊合」的生活,這人生的樂趣到底該到哪兒去尋找呢?可以看出,《懶得離婚》的作者比那些父母官和理論家們更瞭解民情,更理解民心,她通過藝術手法勾勒出當代家庭中普遍存在的「湊合」真相,意在引起「療救者」們的注意,我覺得是很有意義的。當然,作者並沒有開出治療這種社會病症的藥方,她只是揭示出這種現象,這不應苛求。如果在揭示家庭湊合現象的同時,稍加幾筆,點出社會生活中更多令人煩惱的真實情景,那麼,讀者對家庭湊合症的病因及其嚴重性,將會有更深刻的認識。在這方面,這篇小說存在不足。「軟」問題在實質上並不軟,不能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硬」問題可能也難以完滿解決。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幸福美好的家庭,可以促進社會的安定,可以增強家庭成員抵禦社會動盪的能力。我不知道我們的領導者們是否知道千萬個家庭正在過著湊合的生活?但願他們能體察民情。當然,期望迅速解決這一長期存在的複雜社會問題,是不現實的。但我們總應該瞭解它、重視它、研究它,為它的逐步解決創造良好的環境和氣氛。再不聞不問,就有點失職了。我不知會有多少今天的當權者閱讀這篇小說,但願它的讀者在當權者中越多越好。
中國人的婚戀家庭觀,受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影響極深,這不能不說是個很大的遺憾。西方的「性解放」理論不足取,因為它把男女的性關係看得過於隨便,有「動物化」的趨向,要反對。但是,在婚戀自由和家庭組合問題上,西方的有些觀念是開放的、合理的,應該吸取的。比如,對離婚的看法,我們往往強調離婚會給子女帶來什麼不好的後果,卻不多考慮不離婚會給夫妻雙方帶來多少痛苦。記者方芳的統計有:在我國,一百對提出離婚的夫妻中,一年內辦成離婚手續的僅佔2%;二年至三年辦成的占8%;三年至五年辦成的占12%,十年尚未辦成的占60%。其中有一位工程師,25歲時提出離婚,現在年過半百還未辦成。可見,離婚難是當前社會一大弊病。但是,方芳的頂頭上司卻認為「與其寫離婚難,不如寫不離婚的可貴」。這種觀念,不僅這位記者部主任有,在社會上許許多多人的頭腦裡都有,在許多領導人頭腦中也有。其實,這種觀念的實質是鼓勵維持湊合的家庭,而不是幫助組合幸福的家庭。離婚真會影響社會的安定團結嗎?我看,只要不是「性解放」信奉者的胡亂行為,正常的離婚不僅不會影響社會的安定團結,反而會促進社會的安定團結。正常人都希望有一個和睦美滿的幸福家庭,千千萬萬個家庭都和和美美,社會就容易安定。反之,千千萬萬個家庭都不太和諧,無非是在湊合,試問,由這樣的家庭組成的社會和睦安定得了嗎?我們現在總算意識到了:一個社會單位內部如果搞湊合,大家一塊兒混日子,這個單位的生產或工作效率肯定高不了,因此,現在要把優化勞動組合的問題提出來了,當然實行起來並不那麼容易,但優化組合的方向是確定無疑的。作為社會細胞之一的家庭,是否也應該講一點優化組合呢?答案是肯定的。明明家庭不幸福,予以解體重新尋找優化組合,這是合情合理的,是社會進步的一種表現。無數個優化組合的家庭,定會促進社會其他單位的優化組合,促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組合優化的家庭,比之於組合優化的勞動集體與工作單位要複雜困難得多。家庭組合是否合理,是否優良,夫妻雙方應該是最清楚不過的。劉述懷與其妻子張鳳蘭,是為了完成人生一大任務——結婚,而經人拉線搭橋認識的。這樣認識、結婚而組成的家庭,在中國真是千千萬萬。經人介紹戀愛結婚組成的家庭,不能說沒有幸福美滿的,但畢竟較少,原因在於彼此瞭解不深不透,一旦結婚,「兩人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形影難離,以前看不見的缺點全看見了」。「開始能容忍,日子長了,越來越難以容忍」,這樣下去,家庭的幸福哪裡談得上呢?小說中描寫的劉述懷與張鳳蘭的家庭生活與各自心態,相當逼真地展示了這類家庭的毛病與缺陷;而這類家庭,目前仍大量存在。要改組這樣的家庭,就得離婚,就得引起周圍沸沸揚揚的議論,就要經受強大的社會輿論壓力,沒有勇氣確實不行。於是,大多數人屈服了、低頭了,湊合著過下去吧,真如劉述懷自己說的:「我佩服那些離婚的人,他們有勇氣,他們活得認真,他們對婚姻也認真。我嘛,雖然家庭不理想……嗐,看透了,離不離都一樣,懶得離!」這話真說透底了,這話也說得讓人心酸:我們有多少個劉述懷,就這樣「看透了」「認命了」,屈服於舊觀念舊傳統舊習慣的壓力之下,明明不幸福、不痛快,卻還要湊合,還要這樣混下去。這是我們這個社會的一大悲劇,可這樣的悲劇還得演下去,不知何時是個盡頭?!
要結束這樣的悲劇,首先要更新陳舊的婚戀家庭觀念,不僅劉述懷們要更新,而且我們的當權者、理論家、記者、教師、工人、農民,還有那些街道居委會的大娘大嫂,以及左右的同事、鄰居們,包括那些已經獲得了幸福家庭的人們,都要更新,這樣結束悲劇才有希望。
共產黨建立的宗旨,就是為人民謀幸福,其中包括幫助人們組成幸福的家庭。社會的進步,不僅表現為物質的不斷豐富,而且表現在思想觀念的不斷進步,包括婚戀家庭觀念的進步。應該承認,我們黨的各級組織領導部門,對人民的婚戀家庭問題關心得還是不夠的,有一段時期,過分強調家庭組合的階級成份、政治觀點,而較少注意感情因素在婚戀中所起的極為重要的作用。在「階級鬥爭為綱」的日子裡,拆散了一些可以組成幸福家庭的戀人,勉強撮合了一些以政治條件為基礎的無愛情家庭。現在,這種情況沒有了,但以權勢、金錢為條件的婚戀,為「完成終身大事」而為之的婚戀,卻依然在繼續。鑒於歷史的和現實的教訓,我們應該越來越關心人民的婚戀家庭問題,以科學的新進的觀念來引導人民處理好這一敏感、複雜而又重要的社會問題,促進更多的家庭真正實現優化組合,使人們從社會、從家庭都能獲得真正的幸福。這是一項艱巨而偉大的工作,卻是造福人類、功德無量的工作,是共產黨人義不容辭的神聖職責。
但願劉述懷們從「懶得離婚」的精神壓抑中盡快解脫出來,但願千千萬萬「湊合」的家庭盡快進行優化組合。家庭應是人類幸福的一個重要天地,而不是令人窒息的冷漠處所。我們的任務,就是為無數個劉述懷們掙脫無形的精神羈絆掃清障礙、開闢通道,讓美艷芬芳的愛情之花開遍每一個家庭,讓整個社會都充滿真誠熱烈的愛。我想,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共同理想與願望吧!
1988年10月於北京
(原載《作品與爭鳴》1988年第12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