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最後幾顆小星星了。它們好像還依戀著無邊無際的蒼穹,強睜著眼睛,躺在漆黑的夜色中,不願離去。
「喔……喔……喔!」
遠處,一隻性急的雄雞連這短短的夏夜也耐不住,率先唱了起來。
一時間,這悠悠的晨曲迴旋在那一片清涼的原野上,直送到不遠處的山腳下,又飄上了山巔。
小星星還沒有退去,天空仍然是黑沉沉的。
又是一聲雄雞的啼唱。那聲音更高昂、更激越,彷彿要奮力把這黑夜撕破。
而黎明前的天空,卻比子夜時更黑暗。
望爺爺摸黑起了床,穿上一件藍布褂子,跨出了茅屋。
夏日的黎明,在這靠山的小村似乎來得比往日遲些。他仰頭看看天空,那裡黑沉沉的,連一線亮色都沒有。
是不是起得太早了?他問自己。
雁雁來信說,她和望婆婆星期天回家來。望爺爺就惦著今兒起個大早,到山上去給她們挑兩桶好水回來。夏天的太陽說出來就出來,一會兒就曬得你沒處躲了。他對自己說,起得正是時候,挑擔水回來,太陽還不那麼毒,說不定她們就到了。
一陣風兒吹來,直撲向老人的胸口。大夏天兒,拂曉前的風還挺硬的。望爺爺咕噥著回房拿起一件棉背心,匆匆套在身上。
院子裡還黑乎乎的。他摸黑走到牆角,抄起扁擔,挑起那兩個大水桶上路了。
又是一聲雄雞的啼唱,跟著就是四鄰八村此起彼伏的和聲。黑夜有點抗不住了,稀疏的晨星失去了光彩。
望爺爺沿著公路走了一段,就拐上一條盤山的小道。
老婆子知道了又要叨嘮了,「年紀大了,別逞強……」可,山路雖窄,眼瞅著近5公里地呢,放著近路不走,我不成傻子了?偏走。他幾乎是懷著一種對抗的興奮,走在山間彎彎曲曲像蛇一樣的小路上。
10公里路,要放在前幾年,真不算什麼,現在呢,是差勁,胸口的氣總有那麼點兒倒騰不上來,喘得像條牛。這會兒空水桶還好,回來倆傢伙結結實實地裝滿了,夠你受的,老傢伙!他心裡多少有些替自己發愁。
可是,老婆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帶著雁雁,能讓她們喝那河裡的水?一想起這些日子那河水嗆人的味兒,他心裡就堵得慌,那能叫水?
唉,自己起個早受點累,怎麼著也得讓她們喝上口好水啊!
山上的樹1958年就砍光了,變成光禿禿的山包。這些年,雖說年年號召植樹造林,但種的多,活的少。一眼望去,仍然是滿目淒涼的荒山禿嶺。只有在星星點點的斜坡地上,長著稀稀拉拉的玉米,活像一群吃不飽餓不死的災民。偶而在山坡上冒出一棵樹來,枝頭早就擠滿了早起的小鳥兒,嘰嘰喳喳唱個不停。往年間鳥兒多的時候,望爺爺閉著眼就能辨別出來,叫的是小畫眉呢還是黃鶯兒。唉,這年頭不用聽了,全是些不中聽的麻雀兒。
星星終於消失了,雲層漸漸地稀薄。一絲小亮光兒,從那灰濛濛的雲層中偷偷地鑽了出來。一棵遭雷劈了的老松樹,模模糊糊地顯露了出來。
都說這千年老樹快成精了,它怎麼這麼能活?
它的樹根已被劈得四分五裂,歪七扭八地趴在地上,可是,它活著。為了證明自己的生命力,每年在它那根莖上都能長出櫱枝,在它那枯桿上還能增添新綠。
1958年大煉鋼鐵時,原說第二天要砍它的。就在頭天晚上一個響雷之後,它成了這副模樣。活像一個美女,在遭強暴之際,奮力毀壞了自己的容貌,保存了一身清白。
鄉里人驚愕了:這難道不是老松樹對人們的抗爭?不等你們一刀一斧,它就以死相抗!從此,誰也不敢再碰它一斧子。而它,也就帶著殘缺的身肢,走到了開放改革的今天。
望爺爺走到老松樹下,放下水桶歇歇腳。他像看望老朋友似的,抬頭瞧了瞧這棵黑黝黝的老樹。人真沒出息啊,活不了幾年!他心裡歎息著。怎麼才走了一半的路,這路怎麼變長了?真是老糊塗了,瞎想些什麼呀?路又不是人的臉,一會兒一變的!
他挑起水桶,接著往山上走。
一不小心,水桶撞在他那爬滿了青筋的腿桿上。空桶就是沒份量,老是晃當晃當的。快走吧,上了這個坡就看到那片林子,就快到了。
啊!一股清泉出現在眼前。
這裡還奇跡般的保有一片樹林。遠遠望去,還是一片令人心醉的翠綠。就在那綠色的映印下,一股清清的泉水從山澗涓涓而下。
老人像孩子般地高興。他挑著水桶跑到了泉邊,他聽見自己胸膛裡發出「咚咚」的響聲。記得小時候,爺爺第一次帶他來看這泉水,滿山的樹林,滿山的翠鳥,滿山的野兔。現在呢,樹少了,鳥不見了,野免也沒有了,只剩下泉水了。多虧還有你這一股泉水,要不,我可上哪兒去給她們弄口乾淨的水!
望爺爺在泉邊蹲下了。
他伸出雙手捧起一兜清冽的泉水,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
啊,一股無法言說的清新直人肺腑。這清水似乎一下子就潔淨了他的全身,他不由地大喘了一口氣,「哦、哦」地叫出了聲,活像跋涉在沙漠裡的旅人終於找到了活命的水。
望爺爺又捧起泉水,貪婪地喝了起來。多少日子沒喝到這樣好的水了。可惜,這泉水離得太遠了,他不可能天天來挑一擔回去。兒子要到廠裡上班,也不能來給自己挑水呀。唉,村邊的河水也不是不能喝,一個村子的人都喝,偏你個老頭子就那麼嬌貴!他在心裡把自己嘲笑了一番之後,趕快裝滿了水桶,一步一步朝上走。水裝得太滿了,他小心著,不讓它溢出來。
山那邊的天底下突然綻開一條紅線。它似有無限的感染力,頃刻之間就把它那火紅的光彩直向灰白的雲層擴展開去。眨眼的功夫,那條窄窄的紅線把上下的天空都染紅了,雲彩都被紅光照亮了。
天都亮了,望爺爺心裡想著。抬起頭來看時,那紅霞已變成了半圓的大火球,金光萬道直射向老人的雙眼。
啊,又是個大熱天哪!老人覺得背上有點出汗了,他想停下來,不過他沒有停。她們肯定坐頭班的汽車來的,怎麼著也得趕在她們的前頭到家,給她們燒上一鍋水哪!
他加快了步子。下山的路不那麼好走。一腳踩空,摔一跤事小,兩桶水灑了,再回山上去挑,那就不趕趟了。
他穩穩當當,一步一步,把兩桶珍貴的泉水挑到山腳下。
快到了,他已經可以看見那條從城裡來的小公路。望爺爺抬頭又看了看天,太陽已經升高了。紅,淡去了,消失了。碧空萬里,到處是白晃晃的。
老人走上了公路,腳下的步子更快了。
忽然,一聲清脆的長長的呼喚從背後傳來:
「望……爺……爺……」
接著是「辟辟叭叭」的腳步聲。
老人放下了水桶,轉過身去,就看見雁雁像一隻小鳥兒似地朝自己飛來。後邊跟著的她,腰板筆直,瞧那走起來一陣風的勁兒,她倒一點不見老!她也跟著嚷嚷,喊啥呀喊,這麼大年紀了,大驚小怪的。這村外也還有兩戶人家呢,張張揚揚的,叫人聽見,唱大戲呢,這老太婆!
「望爺爺,望爺爺,你好啊!」林雁冬追了上來。
「好,好!」這姑娘,就是招人喜歡,嘴甜,心眼兒好。
「哎呀,望爺爺,你上哪兒挑的水呀?」沒等望爺爺回答出來,她瞪大了眼睛,萬分驚訝道,「上山挑的泉水?」
「走吧,回家吧!」看著望婆婆也到跟前了,老頭就轉身拿起了扁擔。
「哎呀,你怎麼上那麼遠去挑水呀!」林雁冬還站在原地不能相信似的。
望婆婆聽見這話,又急得嚷嚷了起來:
「你呀,你呀,你瘋了不是,跑那麼遠挑擔水,那羊腸小路,別說你,就是小伙子,也得惦量惦量,你逞什麼能呀,也不看看自個兒多大歲數了!你可叫我怎麼說你。你給我聽著,可不准你再幹這不要命的事兒了。哪兒的水不能喝,偏上那兒挑去,你呀,你呀……」
這一通埋怨,倒讓老頭子心裡挺舒坦。不過,他說出來的話還是硬梆梆的:
「你懂什麼?你打聽打聽去,知不知道如今是『守著清河沒水喝』?」
「我就不信,河裡沒水?」
「那也叫水!」望爺爺瞪了老伴一眼,不說話了。
林雁冬已經明白了。她忙問:
「望爺爺,河水有味兒嗎?」
「誰說不是呢,就跟往裡扔了死耗子似的。」
「縣裡來人了嗎?」
「來了,給各家各戶水缸裡都灑了藥。」
這當然不是根本辦法,但在目前情況下也只能如此。她走上前去,拿過望爺爺手中的扁擔,就要往肩上擱。
老人忙一反手,牢牢抓住了扁擔,粗聲粗氣地說:
「放下,雁雁,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您別小看人!」
林雁冬也學著他粗聲粗氣地回了一句,同時把那鐵鉗子似的大手推到一邊去。
只見她先把自己整個兒地鑽到了扁擔底下,然後才蹲下身子,伸出兩隻手向上托住扁擔,緊咬牙關,渾身使勁,企圖叫那水桶離地。
那桶紋絲不動。
望婆婆急得直在旁邊叫:
「你放下,你給我放下!你哪兒挑得動呀,這孩子,真不聽話!」
林雁冬可一點也沒有放下的意思。她歪著頭,漲紅著臉,示意望爺爺幫她一把。
老人咧了咧嘴算作笑了笑,伸出一隻大手輕輕一托,那水桶就挪了窩兒。趁著這外因的勁兒,林雁冬就晃晃悠悠地往前挪了兩步。然後,她拼出全身力氣,像扭大秧歌似地在那土路上搖晃起來。儘管她用兩條胳膊死命的頂著,那根扁擔仍像一塊沒著沒落的巨石,死命要朝她的脖子上墜下來。
她這才切實體驗到什麼叫千斤重擔壓在肩的滋味了。可是面子也不是那麼輕而易舉就能放得下的東西,她還在扁擔下作最後的掙扎。
望婆婆急得在一邊又叫又罵,可一點也不起作用。直到她生氣地喊了起來:
「你逞能吧,你望爺爺挑的這點水全叫你糟蹋完了!」
只這一句,林雁冬翻然醒悟似的,立刻鬆開了手,那水桶「咚」地一聲就著地了。
進了家門,望婆婆光燒好水,沏了一壺茶,倒了一杯給雁雁。她接過來像品酒似的剛喝了一小口,就連聲叫起好來:
「哎呀,這水真好喝,怎麼是甜的?太好了!」
望爺爺蹲在一旁抽煙,一點沒有高興的樣子,只甕聲甕氣地答了一句:
「這水呀,就怕趕明兒也喝不上了。」
林雁冬頓時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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