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安靜,直到第二次死亡。
後來發生的事情扭曲了我的記憶,或者說我的記憶扭曲了後來發生的事情。
總之,接下來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混亂的麻團,是鏡中之鏡,畫中之畫,時間在這個迷宮裡穿梭。
這一段糟糕的經歷,使我產生了一種倒置的感覺。好比我去電影院看電影,本來應該是我坐在劇場黑壓壓的觀眾席裡邊觀看電影裡虛構的故事,可是,卻意外地發生了相反的情形,電影裡那些虛構的故事人物一個個心懷叵測地觀看著人群裡的我,我的內心不斷地被那些虛構的人物所窺視、覬覦,我在黑暗中卻如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當著我的面打碎了我往日思維中所有的秩序……
我被送往了一家醫院。
我曾在病房裡望著屋頂整夜不眠,用力回憶什麼,眺望過去的影子,哪怕是捕捉到一星一點零零瑣瑣的痕跡也好。但它如同遙遠的未來一樣,好像從未發生過,一片空白。
直到1992年的春天,我從祁駱的醫院神志清楚地回到自己的家中,才看到了真正的現實:我親愛的母親還有禾都已不在人世了。我的朋友尹楠也永遠地離開了我。
房間裡昏暗靜謐,塵埃遍佈,毫無生氣。
往昔我如此熟悉的家已經不認識了我,好像來了一個新主人。儘管我做出一副心境坦然的老朋友的模樣,它依然顯得有些羞澀不安、一聲不響。
我知道,自從我離開這個家之後,這個家裡的時間就停滯了。
我輕手輕腳走進自己的房間,在心裡默默地說了聲:我回來了!我很難過,在所有的人都離開你的時候,我也離開了你。但是,我是不得已被人送走的。
我抬頭望了望窗外,陽光明媚,嫩嫩的綠樹枝在我的窗的左右搖擺,心事重重又無可奈何地搖頭。近處,是重重疊疊的樓群屋舍,窗簾徐徐蕩漾。如同一張張活動的彩色照片遮擋住戶外的一切悲哀;遠處,是冷漠而筆直的公路,像—只貪婪的手臂,伸向樓群後邊早春的群山和無邊無際的藍天。
群山之上暗淡的杉樹、挺拔的白楊以及奼紫嫣紅的丁香,都在小風裡揮舞著嫩綠的翅膀,給灰色的雲朵和含情脈脈的薄霧鑲上了—簇簇花團,暖融融的連成一片。斜陽疲倦地枕在樹葉上安歇地睡覺。
的確是初春季節了。
我轉回頭,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真是不敢相信,時光如此真實地流淌過去了,而我卻如同做了一場大夢,醒來後什麼也沒記住。
從鄰居家的窗子裡飄出來—縷若有若無的樂聲,是一個女人低低地在吟唱。以前,禾也會唱這首歌:
推開灰色的窗戶,我不能不想哭泣把我帶走,要不把我埋葬請為我打開這扇門吧我含淚敲著的門時間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裡……
我關上了窗子,我一點也不想再聽到這首歌,它隨著醫院裡那些無數多白色、粉紅色和藍色的藥片在我身體裡的溶化,一切悲痛和絕望已經從我的肺腑以及骨頭裡清除出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對這次突發性的「白日夢」做了深入的思考。
我所以稱那段時間為「白日夢」。是因為我的白天的確基本上是在夢中。我如同一個嬰兒一樣需要無盡無休的睡眠。這種神經性的想睡覺的感覺,一般的人可能以為,這種症狀是由於正常的身體疲勞所引起的生理需要。其實,這只是一種生物學上的解釋。
如果我跳出我自己,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從心理學和哲學的角度來看,這種嗜睡實際上是為了抑制、緩解諸如恐懼、絕望和痛苦等等因素而引起的。正如同一個失敗男人的強烈的性慾。作為一個沒有成就的人,比起—個獲取了極大事業成就和功名的人,更容易有一種強烈的需要,以獲取安全感,既向自己證明他的能力和價值,也向別人證明他的強大,他要在性行為能力上壓倒別人,使自己處於優越的地位。
經過反覆的思考,我認為我想明白了許多問題,找到了部分答案。
但是,我目前還不想把它告訴誰。
我能夠說出的只是:這不是一種偶然的「突發」,而是漸漸形成的,就像夜晚的降臨,不是一下子就放下漆黑的帳幕,天是一點點黑暗下來的。
同時,我還有一個發現,一個人身處在一個破碎的外部世界中,如果她不能及時地調整內在的和諧與完整,她就會和外部世界一同走向崩潰,她自己也會支離破碎。每一種精神症狀,都是人體內在的現實與外部的現實發生強烈衝突的產物,就像生理疾病的症狀一樣,都表現了健康人格抵抗損害健康人格的影響的鬥爭。
我隨手翻弄離開家裡之前,留在寫字檯上那幾頁稿紙上邊混亂的字跡,有些我已經看不清了。但是,我依然可以猜著看。
我預感,這一份材料由於所處的時間年份的緣故,它將成為一份彌足珍貴的手跡。我由此想到,我應該把我個人的歷史記錄下來,這個個體的奇特性將成為人類所有的特性中的一種,這個個體的人格是由對所有人都共同存在的獨特性所決定的。雖然人是孤立的,她是一個唯一的實體,她的經歷與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但是,她決不可能與她的同伴毫不相聯。她的生存必定與她在同一背景中的所有的人休戚相關。
所以,她既是獨特的個案,又是人類全部特徵的代表。這一發現,使我堅定了研究這一份資料的決心。
一天下午,我正靠在沙發上翻著這些資料,昏昏沉沉地就裹在毛毯中睡著了。
這時,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我穿過門廳,趿著拖鞋,走過去打開門。
是祁駱來了。
我十分高興。
祁駱說,「送給你一樣東西。」
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從他的手中接過來一個大信封口袋,不知道裡邊會是什麼。
祁駱說,「你不是總問我你生病的情況嗎?你不是要通過個人的案例研究時間流動的痕跡嗎?作為醫生,我是不可以把這個帶給你的。但你是一個特殊的人,不是一個什麼病人,起碼不是一個常規意義上的病人,所以我把它帶給你。
你可以好好回憶和瞭解,完成你的研究。」
我展開裡邊的一摞散發著來蘇氣味的紙頁,看到上邊記載著我前一時期的全部情況:
倪拗拗病歷:
(l)一般資料:
姓名:倪拗拗
性別:女
婚姻:未婚
民族:漢族
籍貫:中國P城
宗教信仰:無
文化程度:大學
現在住址:中國P城××路二號樓l105號
入院日期:1991年×月×日
病歷採取日期:1991年×月×日
病歷報告人:余水(病人鄰居),可靠。童麗(大學同桌),可靠。倪文(病人之父),尚可靠。
(2)主訴:
幾個月來無法自控地寫字和繪畫。聽到有聲音與她說話,交談。並企圖自殺。
(3)家族史:
病人伯父四十歲精神失常,表現為不敢出門,怕被逮捕,怕見人,生活懶散消極。常自言自語。未經診治,於五年後自縊死去。在其父母兩系三代其他成員中,沒有精神病、白癡、癲癇、自殺、酗酒、怪異性格及不良嗜好者。
(4)個人史:
母孕期生理情況正常,但因在孕期被打成走資派批鬥,心理壓抑、緊張。雖然足月順產,但病人幼年體弱。發育正常,一歲開始走路,一歲半開始說話(愛好自我交談,幼年時曾給自己的胳臂和腿分別起名為「是小姐」和「不小姐」,與之常談)。六歲上小學。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然後連續正常升入中學和大學,學習成績優良。
14歲月經初潮,不規則,(4—6天。」28—35天)。
病人出生於幹部家庭,為獨生女。父母關係緊張,忙於工作,家庭氣氛冷漠。病人自幼性格沉默、思維奇特、令人吃驚。常發生不自主的怪異行力,曾用剪刀剪碎父親的新褲子。與同學、老師關係相處不好,喜獨處,不願與外人交往。
好幻想,自述曾看見街上的人群忽然全都變成了狼群,病人被狼群所包圍。有時喜繪畫。幼年沉默寡言、與—年長女鄰居親密暖昧。長大後依然不易合群,對大學住宿感到不習慣,難以適應,故每天回家。少有知己之交。優柔寡斷,想好一個決定,然後又推翻,顛來倒去。喜歡走路,認為是自我的進化論,並堅持說,她是用實際行動推翻了達爾文的進化論。
(5)既往史:
三歲患麻疹合併肺炎,此後身體較瘦弱。無癲癇、結核、外傷、中毒及其他傳染病史。
(6)現病史:
起病可能的誘因是病人的親人友人連續離她而去,病人不肯接受事實。在此之前沒有明顯的異常。近一時期以來,病人失眠,食量少,發呆、冷漠、無故不理人。無法去學校上課。不能自制地在紙上寫寫畫畫,思維不連貫,跳躍而迅速。
訴說有儀器控制她,如「核原子堆」。還有聲音與之對話。訴說自己以及別人都是替代的。夜間興奮無法入睡。不主動吃飯。
軀體檢查:未見陽性體征。
PE:神經系統檢查不合作。T37.心肝肺腎無陽性體征。
ME:神清。定向力不完整。
(7)表現:
否認自己有病。被迫送人醫院。外觀衣著不整,身體瘦弱。飲食不主動,日常生活不能完全自理。夜間興奮不眠。拒絕檢查,常把藥扔掉,對護理有時合作。不同周圍病人接觸。
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在病房獨處.有時自語說周圍都是敵人。
(8)認識過程:興奮時言語零亂,如說「我為什麼在天文館裡?」「我死了好,假文明。」認為自己的一隻手完全被外力所控制著。問:「哪只手。」回答說:「右手。」並自稱身體被包緊了。
記憶力不完整,說自己叫做「零女士」。
(9)智能:
能解釋陽奉陰違、黃梁美夢、臨渴掘井、跪著造反的意思。能說出「生來耳聾的人為什麼不會說話」,「膠鞋底是什麼道理總要凸凹不平」,「冰為什麼浮在水面上」以及「火車為什麼不能在大街上行駛」等等。能準確區分「謙虛與自卑」、「幻想與理想」、「尊敬與奉承」、「活潑與輕浮」等等字詞的含義。明晰「披著狼皮的羊」和「被著羊皮的狼」的完全不同的引申意,並拿出一隻裡邊是羊毛、外邊是狼毛的毛筆舉例,說它是一隻被著狼皮的羊,具有幽默感。但病人對數字反應遲鈍,心算一百減七連續遞減,答案不正確。無法算出「買三張八分的郵票。給一元錢應該找多少」。
(10)情感過程:
大部分時間獨自沉思默想.對周圍漠不關心,不理睬別人。對醫生問話也有時不回答。
(ll)意志和行為:
一般生活懶散,常臥床不起,不主動與人接觸,自理差。
偶見本能活動增強,有一次忽然抱住一位男醫生,說,「尹楠,我們結婚吧。」(尹楠是病人的一個男友的名字)。對忽然來探望的父親,表示不認識,並說「別控制我了,別控制我了。」
此外,無任何要求。
首次住院,輕型護理。
醫生簽字:祁駱
我開始潛心研究這一份資料,並開始對每一條做深入的探索,逐一做大量的筆記。
有一天,我想起了諾查丹瑪斯的預言,心裡急躁起來。我開始以倒記時的方法計算著日子。
這時已是1992年的春天,到1999年還有七年時間,「七」是一個我比較喜歡的數字,我最喜愛的數字是「九」。這倒沒有什麼。我計算了一下,七年是二千五百五十五天,是六萬一千三百二十小時,我必須在死前把有些問題整理清楚。
我感到了時間的緊迫和壓力。不知道是否有捷徑可走。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十分正常的夢。
夢中的人物是當下的我,可是時間卻退回到早年我與母親還有我的父親一同生活的時光。發生在那個幼年的我家門前有著一棵巨大棗樹的四合院裡,濕淋淋的地上落滿被風抽打下來的綠油油的樹葉。綿長的枝椏從院子東邊一直延伸到西邊,它像一隻世界上伸得最長的手臂,牢牢地抓在牆院的圍牆上。地上還有小豬一樣飽滿的甜棗。
那一隻我童年時期所憎恨的投機主義的貓咪也出現了,它肥頭大耳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背景完全是童年時候。
我夢見這天晚上我一個人準備去一個陌生的宮殿,這個宮殿金壁輝煌,誰都知道,但是,我不知道。而且我還不識路,我從地圖上查到那個地方非常遙遠。這時,那一隻投機主義的貓咪搖搖晃晃走上前來。它告訴我一條小路,它說這條小路可以超近,比正當的路線節省力氣和時間。由於我對於它的不信任,我便打了個電話給那個宮殿詢問。那裡回答我說。超近的小路是可以到達這個宮殿的,但是當你到達這個宮殿的時候,這個宮殿就不再是原來的這個宮殿了。
醒來後,我發現,這完全是一個象徵性的夢。它的象徵性自然是無須解釋的。
我也由此認定。這個世界沒什麼近道可走。於是,我開始了老老實實的案頭工作。
多麼奇怪,當我感到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末日的時候,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我十分勤奮地工作了一年多時光,每日都用大部分時光回憶和記載個人的歷史,或者沉思默想。大概是這個家裡的生氣和鮮活的東西太少了,我自己彷彿也受了傳染,週身的血液似乎凝滯了。甚至,我發現我的月經週期開始混亂起來,派環週期越來越慢。不斷地往後拖延。
開始時,我並沒有把這一問題放在心上。後來,我想起了這個問題可能同精神疾病一樣,我的身體內部正在向我發出信號,它正在做著一種抵制損害健康的鬥爭。於是,我主動去找了祁駱醫生。
這時候,我和祁駱已經成為了生活中真正的朋友關係,而不再是「朋友」這一「說法」掩益下的醫生與病人的關係。
祁駱給了我一小瓶學名為「復方左旋甲基炔諾酮滴丸」,即避孕藥。
「開什麼玩笑?」我衝他說,「我整天守身如玉地睡空房,居然要吃避孕藥?」
祁駱笑,「這你就不懂了,這個藥除了能夠抑制卵巢著床,也就是避孕作用外,它還有個副作用,就是調理內分泌激素,產生促經效果。」
我聽明白了。
那天晚上,我睡覺之前,把那—粒圓圓的米黃色的避孕藥丸吃進去,轉過頭望望自己那張孤零零的無辜的大床,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笑了很長時間,笑得流出了眼淚。
那一顆小藥粒似乎不太聽話。硬在我的食管裡跳來跳去不肯滑落下去,似乎嘲弄著什麼荒誕的事情。我從此開始了漫長的研究工作。由於我的執著。這項沒有盡頭的枯燥的工作使我身心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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