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以往的事物在她的身上迅速地死亡。他的姿勢是一道閃電,使她吃驚,使她疼痛,使她發現自己身體上還有著另外一個她不知道的嘴唇在呼吸和呻吟,緩慢的糾纏是他的敵人,加速度的摩擦力是他的朋友。他征服了時間,他衝進了她身體內部的虛無之中,打斷了她的模糊的沉睡,他把它丟進她生命的溝底……
摩擦使他看見了太陽的光。摩擦卻使她聞到了死亡的氣昧。
有些經歷,我是在後來才知道它對我的影響有多大的。
但那時,我只想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些使我紛亂的心情……
在T不期而至的第二天,我匆匆打點行裝,就離開了家。
臨行的前一天夜晚,我幾乎徹夜未眠。T的身體始終壓在我的心裡和肌膚上,拒絕的渴望與排斥的嚮往,這一對矛盾的感覺糾纏著我,我無法解釋自己的需要和行為。
所以到了第二天清晨,我已決定,我要用徹底迴避的辦法,解除我的煩亂。
我用當時流行的「回歸自然」說法(這只是一種說法而己),對我母親說,幾年來我已經被書本吞沒得幾乎窒息,活像一隻毫無生命的木偶,被擺佈在高考、前途這一荒唐的操縱桿上,遠離自然的都市生活已使我厭倦透頂,我要出去放鬆放鬆,我需要清理自己。
我母親對於我忽然提出外出旅行極為驚訝,說,「你要一個人去鄉村隱居嗎?」
「我和伊秋幾個同學一起去,我只是想換換環境。就幾天時間。」我說了謊話。
我母親猶猶豫豫、憂心忡忡地不放心,就把她讀過的書本上的話搬出來,試圖使我放棄外出旅行的念頭。
她說。「見到自然的人在每一個地方都能見到自然,見不到自然的人在哪裡也見不到自然。你就是到了真正的自然裡,也不見得能欣賞到自然,環境並不是你的問題的所在。」
「可是,我就是想出去透透空氣,見見陽光。」我一邊說著,一邊固執地往一隻帆布包裡塞著衣物,做出一副我心已定、勢不可擋的勁頭。
母親心疼地看了看我蒼白的臉色和凹陷發黑的眼眶,歎歎氣,便不再阻攔我。
我並不想去什麼風景區,或者與什麼人結伴而往,我喜歡獨自旅行,任何陪伴都會擾亂我內心的活動。
當我坐上了長途汽車,憑窗眺望到遠處朦朧的綠山、黃坡以及寥寥落落幾處低矮的農舍,眺望到棕色的石巖上靜寂的溪流、光禿禿的谷地的時候,我心裡居然升起了一股清寂的激動。
我獨自在郊外的一處幽僻的小旅店住下來,房間簡陋而幽默,但清靜寂寥。一條長滿旺草和鮮艷野花的小徑通往車站,幾聲淒然的汽笛就是這裡的音樂,悠揚地在晚霞中迴盪。
令人神怡心曠的傍晚的小風拂肩而過,熏衣草的留香從遠處瀰漫過來,薔薇花、草莓以及一叢叢灌木,把這郊外顯得荒涼的旅店掩映得色彩紛呈。
幾叢低矮的綠色蕃籬隨便一圍,就是一個小公園,我坐在無人打擾的石凳上,披一件外衣,彷彿在等待什麼人,其實我無人可等。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孤寂,我的身體內部,正享受著虛構的快樂光陰。
在這種地方,我忽然產生了給什麼人寫信的願望。
於是,我回到旅店,坐在還算潔淨的床上,就把隨身帶來的信紙鋪展在膝蓋上,下邊墊上一本書。
可是寫給誰呢?我首先想到了禾。我們還從未寫過信,我非常想在這人為的分別中,給她寫一封信,用我的心靈繪製一幅圖畫,她一定會把這信當成我靈魂中最美好、最溫暖的風景來讀。我想像她斜倚在她的大床上,纖弱的身體彎曲著,像一匹光滑柔軟的絲綢布料,被隨意地丟在床上。她捧著我的信一定又驚又喜,她撫摸著我的每—個字,如同撫摸我的眼睛那麼仔細。
我發現,這個時候,我非常地想念她。
接下來,我給T寫了一封信。我在信中激烈地控訴了他多年來如何如何待我不好,我是多麼地恨他,多麼地與他不共戴天!我不想再見到他,永遠不要再見到他!可是,在信的結尾處,我又自相矛盾地說,以後有機會也許我可以再見他。但我知道,我見他,只是想讓他由於對我的肉體的慾望而痛苦,我喜歡看見他倍受折磨的樣子。
寫信帶給我極大的愉快,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一種離群索居、孑然獨處更加充實的了。所有的遙遠的愁緒抑或甜蜜,都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而當你真實地在人群裡的時候,你卻並不一定能感覺到那些。
寫完信,我鬆了一口氣,彷彿我專程就是為了寫這兩封信而來這裡的。
第二天,我到附近的郵局把信寄出後,便無聊起來。又胡亂地在幾處風景點轉悠了兩天,就開始有點想家了。
這天清晨,我正欲收拾行裝,然後結帳回家,忽然,我的房門被敲響了。
我預感,這敲門聲決不是服務員,因為那敲門聲裡含有一種模糊的猶疑、探詢和渴望,那聲音彷彿是一陣熟悉的心跳,即使隔著門板,我也能捕捉到那心跳似曾相識,就在幾天之前它還在我的胸口處停留過。
我一下子衝過去,嘩啦一聲打開房門。
果然,是T站立在門外,一副孤零零的樣子。
不知為什麼,見到他我並沒有感到驚訝,彷彿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儘管這預料毫無道理,因為沒有人知道我在哪裡,我一點也不清楚他怎麼能找到這裡來。
T看到我,盯住我的臉孔,在門外遲疑了幾秒鐘,歎了口氣,就走進房間裡來。
T說,「拗拗,你沒出什麼事吧。」
「我很好。」我說。
他又注視了我一會兒,才把目光從我的臉頰上移開,環視了一下房間,微微皺了皺眉頭。
「拗拗,你一個人出來玩,會很危險的,外邊的壞人很多。」
他說這話的時候,彷彿他自己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好人似的。
「這不用你操心。」我做出冷漠的態度。
T似乎並不介意我的話,繼續說,「以後,你想出來玩,我陪你,你不要再一個人出門了。」
我保持著拒絕他關心的疏遠的姿態,「這與你無關。」
「拗拗,別這樣。我今天一清早天還沒完全亮,就出來找你。我按照你信封上的郵戳,先找到了這裡的郵局,又打聽附近的旅館,找了兩處才找到你。你知道我多麼擔心!」
我不吭聲,任他自說自話。但是,他的表情和真誠,使我心裡抵抗他的堡壘慢慢開始鬆動。
停了一會兒,T說,「拗拗,我想你!」
我繼續沉默,眼睛望著別處,做出無動於衷狀。
他站立在原地不動,繼續一個人逕自說下去,「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他的語調沉重而緩慢,好像從他嘴裡吐出的不是一些美妙的句子,而是一堆滯重的石頭子,沉甸甸地落在我和他之間,絆擋在他的腳前,使他寸步難行。
「拗拗,我一點都不想傷害你,我只是想見你,抑制不住地想見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注意到,他已經把我們上一次中斷的談話揀起來了,回到了那個核心問題上。而且,當我的名字從他的唇齒間閃動的時候,他的嗓音便不由自主地發顫。
房間裡一時死一般靜寂。
他沒有走過來觸碰我,兩條長腿彷彿被地底下的一股莫名的涼氣吸住,動彈不得。我依舊不看他,但我的餘光還是瞥到了他的臉孔和身體,他的樣子格外意志消沉,昔日那整張臉孔上的光彩似乎都被他心裡的抑鬱吸空了,即使在這萬籟寂靜的炎熱的中午,他的臉頰依然像一片寒冷的荒原,蒼白而消沉。他穿著一條制服短褲,那雙淡棕色的長腿裸露出來,如同一匹負荷沉重的栗色的公馬的腿,十分吃力地站立著。這緘默的腿。像是莫名其妙地散發出一股吸力,拽住了我的目光。
我堅毅地把頭扭向另一邊。
然後,我轉過身,徹底地背向他,盯住牆壁上一個很大的蜘蛛網,那薄翼般的絲網在午日的微風裡顫動。
我毫無目的地繼續盯住它看,似乎在察看一個有趣的東西。
這時候,我聽到T在我的身後有了動靜,是他一步步向我靠近過來的聲音,我甚至清晰地聽到了他的呼吸聲。
但是,那聲音終於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
他歎了一聲,說,「拗拗,我要帶你去吃飯。這幾天你—定餓壞了。」他說著,用手在我的肩臂捏了捏,「看看,你就快剩下一張像片的份量了。」
他這麼一說,我忽然感到餓了,胃裡發出輕微的鳴叫。
終於,我又轉回了身體,朝向他,並衝他點了點頭。
T興奮地一下子把我認地上懸抱起來,一邊叫了聲「喔」,一邊原地轉了一圈。
T背上我的背包,為我結了帳,然後叫了一輛出租車,我們就上了路。
還是我來這裡時的那條公路,但是氣氛卻是完全不同了。
來這裡時,路面悶悶地搖搖晃晃,筆直的公路完全被黯淡的黑色所吞噬,整條長長的路在不灰不白的背景裡同我的思路一樣全神貫注地延伸,心事重重。
可是,這時的路面卻是另外一番樣子,午日的陽光下它如鏡子一般光滑閃亮,黑緞子的那種波瀾蕩漾,玫瑰色光暈在這公路的兩邊擴散瀰漫,綠黝黝的農田、黝黑的耕地,褐白相間的母牛,垂蔭彎曲的大樹,濃墨重彩,十分醒目。路邊的石牆、穀倉以及茂密的荒草,彷彿是給這條乏味的公路鑲嵌的花邊。
車子大約行駛了兩個多小時。我們就已經回到了市中心。
T說,我今天請你到一家新型的洞穴餐館吃飯,是我兵團時候的一位戰友經營的,別具一格。
這時,我的的車在中心路大街的一處叫做「半坡村」的餐廳門前停下來。
當我們沿階梯旋轉下行,步入廳堂後,我四顧打量觀望,只見這裡光線黯談,各個洞廳依自然地勢,曲徑通幽,巧布環套,絲絲相扣,既一個穴洞環套另一個洞穴,又保持每一個洞廳的獨立與隔絕,果然是別有情趣,獨具神韻。
老闆迎出來。T與老戰友見了面先是一番熱情寒暄,然後,他轉過身對我說,「這是這裡的村長趙先生。」
「村長?」我疑惑不解。
那位趙先生說,「我們這裡是依半坡氏族的村落遺址為根據,以半坡文化為起點而建,所以稱『村』。我暫時是這裡的村長,那麼小姐暫時就是這裡的村民了。」
然後,趙村長就先帶領我和T在整個洞穴裡參觀了一圈。村內共有六個洞穴,我們首先進人的是吧廳,秦兵馬湧立於一側隅,洞壁上隨意扒幾塊凹台,各類酒瓶自然放置其間。吧台用粗獷古樸的麻繩裝飾,櫃台裡擺設著半坡先民使用的「人面魚紋」的陶盆、汲水器、彩陶罐以及「結繩記事」、「楔木為文」的陳設。
村長說,「你們先看一圈,喜歡在哪兒用餐你們自己挑。」
我和T先看了「氏族酋長廳」,T說,「牆壁上的圖案肯定是后羿射日和半坡人農耕狩獵的情景了。」這裡已有一些人在熱熱鬧鬧地吃著。我們便轉入「魚屋」。只見這裡四壁牆面書滿古老的象形文字,那些「魚蟲」文彷彿也在低吟淺斟,無比愜意。我們再轉入另一洞穴「漢屋」,漢代的青龍、白虎紋樣的瓦當圖琳琅滿目,一尊漢代說唱俑端坐洞中,彷彿正在談古論今。
最後,村長隆重向我和T推薦了「陰陽洞」,當我和T走入其間的時候,立刻被洞內的燭光幽幽、壁上的漢女起舞以及搖曳在一派溫柔之鄉的歡喜圖震懾住了。
T立刻說,「就在這,我們就在這兒。」
這時,陰陰洞裡只剩下了兩個人,T先生和他的初諳世情的女學生。
他顯得極為興奮,為她要了滿滿一桌子酒、菜,她從來沒有品嚐過如此豐盛的餐宴飯菜。他先要了金牌馬爹利酒,然後要了苦菜、蘑菜、菊花全蠍、多味金蟬、茼菜、猴腿、五彩墨魚絲、原殼扇貝、金銀鹿肉、冰汁菏花龍眼……
待一應俱全之後,服務員小姐便退出,洞門也隨即吱扭一聲知趣地關閉上了。
他們開始喝酒,一邊喝酒,一邊品嚐著佳餚美食,彷彿在品嚐天堂的滋味。這黯淡的光線裡,他的眼睛閃閃發亮,高大的身軀溫柔得如同一匹發情的種馬。他臉上的消沉與抑鬱不見了,瀰漫眼中的憂戚煙消雲散。他不斷地訴說著對她的憐愛與慾望,他請求她不要再翻他們已經過去了的學校生活的老賬,他發誓過去的一切都是與他的初衷相違背的,那完全是由於他對於一個毫無反應的女學生的無能為力。而現在,他作為一個愛慕她年輕的肉體與情調的單身男子,已經有權力向不再是他的學生的她表達愛情。
這時,他已經坐到她的這一側來。她溫柔而信任地傾聽著,那雙疲憊不堪的大眼睛忽閃著,失去了應有的戒備,並把她的頭稍稍歪向他的一邊。
漸漸,他喘息起來,然後把他的一隻手慢慢伸向了她的肩。
她再也堅持不住內心的某種抵抗,在這一瞬間,原來所有的敵意徹底地瓦解、崩潰了。
她莫名其妙地閉上服睛,似乎在等待著他手指的觸碰的那一瞬。在這短暫的等待中,她彷彿感到她的身體長滿了嘴,渴望著呼吸。
身邊的喘息聲終於貼在了她的脊背上,他的手輕柔地環繞到她的胸前來,然後,她的頭髮便埋沒在他嘴唇的熱烈呼吸中。
「拗拗,拗拗。」他低喚著。
忽然,她像中了魔一樣,猛地轉過身來,把自己的胸口貼在他神秘莫測的心跳上。她纖細的胳臂和整條大腿,如同涼爽的皮質扶手和椅腿在渴望尋找一隻完整的沙發一樣,合攏在他龐大的汗律津的軀體上。
她被他緊緊攬在懷裡。
他們擁抱著不斷地喝酒,幾杯酒下肚,他的手就開始在她的身上摩挲起來,他如同欣賞自己的戰利品一樣撫摸著她的乳房。薄薄的衣衫下,那一雙圓潤的果實已經成長得比她的學習成績更令他滿意,它們俏皮地挺立,乳頭堅硬,她的身體似乎在他的手掌中融化。她噘起被油漬浸潤的閃閃發亮的嘴唇,像是要給他吹上一段口哨似的,把嘴唇貼近他的耳朵,然後,終於把頭枕在他的肩上。
他讓她看牆壁上的歡喜圖,他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美妙動人的了。然後,他把她抱起來,雙腿分開迎面坐在他的腿上。她再一次地觸碰到了他腰下的那一隻奇妙熱烈的「第三隻手」,它彷彿正在尋找出口般地在她的腿間急切地蠕動。
終於,他再也抑制不住燃燒的慾望,請求她在這個陰陽洞中,讓他們的陰陽物具真實地相合。她半推半就,恐懼和慾望同時佔領了她。她不置可否,只是閉上眼睛,羞恥地等待他解開他們的衣褲,讓意念中的陰與陽交合起來,完成她作為一個處女最為輝煌的一瞬。
多年來,他焦渴而瘋狂盼望的時刻終於來臨,夢想成真的快感使得他失控地發出嗚嗚咽咽的呻吟,他的眼睛放射出來的光芒有如絲綢一般綿軟和充滿愛意;而她,卻是在一種矛盾的情感中,她看到眼前的這個男人.被愛意所折磨而展現出來的疼痛般的樣子,感動之情油然而生。這短暫的感動,使她把往日的敵視情緒像逝去的時間一樣從手指間流走。除此,她對他並沒有更多的戀情,她只是感到自己身上的某一種慾望被喚起,她想在這個男人身上找到那神秘的、從未徹底經驗過的快感,她更喜愛的是那一種快感而不是眼前這個人,正是為了那種近在咫尺的與性秘密相關聯的感覺,她與眼前的這個男人親密纏聯在一起。她此時的渴望之情比她以往殘存的厭惡更加強烈,她毫無準備地就陷入了這一境地。在這一刻,她的肉體和她的內心相互疏離,她是自己之外的另外的一個人,一個完全被魔鬼的快樂所支配的肉體。
就在她順從自然生命擺佈的一瞬間,與這快樂相隨相伴,她忽然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接下來,這股明晰的痛楚像一道閃電,照亮了她的整個皮膚和曲折的內心,她不得不用雙手摀住臉……
在這裡,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遇了,他們的快樂沒有「從前」,而疼痛使女學生最初的「相遇」,成為他們「最後的晚餐」。
這一天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仿拂是一次新的誕生。這新的領域是一片不純淨的汪洋,它向我發出了無聲的呼喊,我把自己拋了出去,以至於後來的真正的呼喊我卻聽不到了。
正如有人曾說,一次結合的意義在於另一次結合。
我由此想到,這個世界是通過慾望控制著我們的,當我們走過很長的道路之後才會幅然醒悟,只是這時我們已經為此付出了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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